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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能禅学美学与王阳明心学美学关系研究

2021-12-31

内江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7期
关键词:自性王阳明良知

贾 仕 厚

(内江师范学院 张大千美术学院, 四川 内江 641100)

美学即审美之学,主要包括两部分,即审美境界与审美实践。朱志荣说:“境界或指具体可感的物境、情境、意境,或被用来衡量艺术作品的成败,或喻指艺术造诣达到的最高精神层次。”[1]故此而知,所谓审美境界,即审美实践的依据准则;所谓审美实践,是对审美境界的体悟与践行,审美境界与审美实践乃为审美(或美学)的一体两面作用,前者与后者具有同一性。正如皮超纲所言:“方法论与本体论具有同一性。本体乃是方法的本原,而方法则是通达本体的中介。一定的本体论,在认识实践过程中的运用就表现为方法。没有和本体论相脱离的方法论,也没有不具备方法论意义的本体论。审美方法,则是一定的本体论在审美活动过程中的实际运用。”[2]其所言“本体”即指审美境界,“方法”即指审美实践。方法论与本体论具有同一性,即审美境界与审美实践具有同一性。

“禅宗美学因具有人生美学的内容而成为中国古代美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3]禅宗美学同禅学美学,是由禅宗六祖惠能(638-713)①在追求生命实相过程中所揭示的,体现出对传统的大乘佛教美学的发展,其显著之处在于,惠能提出了出世与入世圆融的成佛之审美境界——“自性”,并提出了无需出家修行、在家修行亦可成佛的审美实践理念。惠能的这一美学内涵,是其禅学美学思想能够在古代中国占据统治地位的儒家美学思想环境中,得以后继有人、持续发展的主因,也使其美学具有了中国化特征。惠能的禅学美学思想对明代新儒家王阳明(1472—1529)的心学美学之建立与发展带来较大影响,使其心学美学带有较为明显的禅学美学色彩。王阳明对其心学的语言表述,不仅与惠能的禅语类似,而且到了搬用惠能禅语原句的地步,前者与后者关系之亲密,由此可见一斑,这或许就是阳明心学被人称为“阳明禅”②之原由。

研究而知,惠能禅学美学与王阳明心学美学,皆主要由两部分组成。前者之两部分内涵为自性审美境界与悟修审美实践。所谓自性审美境界,是惠能对成佛境界(自性)的审美;所谓悟修审美实践,是惠能对禅宗修行成佛所遵循的实践路径的审美。后者之两部分内涵为良知审美境界与工夫审美实践。所谓良知审美境界,是王阳明对儒家成圣境界(良知)的审美;所谓工夫审美实践,是王阳明对儒家修养良知而成圣所遵循的实践路径的审美。从二者所追求的审美境界以及实践方法上所显示出的相似性,可以看出两者之间的密切关联。

由上所述,探讨惠能禅学美学与王阳明心学美学之间的关系颇有生命美学的意义。以下即由前者之两部分内涵与后者之两部分内涵中,对二者关系进行梳理总结。

一、惠能的自性审美境界与王阳明的良知审美境界

(一)惠能的自性审美境界

惠能对自性的审美,具有本体即作用、作用即本体,即体即用、体用不二之义境。《六祖坛经》(简称《坛经》)③云:

祖以袈裟遮围,不令人见,为说《金刚经》。至“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惠能言下大悟,一切万法,不离自性。遂启祖言:“何期自性,本自清净;何期自性,本不生灭;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无动摇;何期自性,能生万法。”[4]349

惠能关于“自性”体性的五句话,即为禅学之自性审美,来源于惠能对《金刚经》中“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之深义的顿悟与阐明。《金刚经》是阐述“般若”或“空”“空性”的道理。笔者认为,前四句是对“无所住”(空性)之深义的觉悟与阐明,其内涵为本自清净、本无无灭、本自具足、本无动摇,即本心的无分别执着;而最后一句是对“生其心”之深义的觉悟与阐明,为自性本体之作用。对于“能生万法”之义,惠能对此有更为深刻之阐说,即所谓:

世人性本清净,万法从自性生。思量一切恶事,即生恶行;思量一切善事,即生善行。[4]354

其义为,因自性本质清净,故其具有随顺人类的一切善恶意识而起善恶之行为,从而进一步产生相应果报的作用。由此亦知,不思善不思恶即为清净自性——本来面目,正是惠能所谓:

不思善,不思恶,正与么时,那个是明上座本来面目?[4]349

这是惠能启发僧人惠明时的禅机用语,“不思善不思恶”即是我人之本来面目(自性实相)。能够体悟到那本来“不思善不思恶”的自性,即是证得本来面目,亦即证得本来是佛的境界。

由上惠能对成佛的审美境界看出,其是基于“世人”的视角,对人所共有的成佛之性(自性)境界的审美。“世人”,既包括出家之人,亦包括在家之人,这就使惠能的“自性”审美境界彰显出人人平等之义。

(二)王阳明的良知审美境界

王阳明的成圣之审美境界——良知,受到惠能成佛之审美境界——自性的影响,这表现在其良知之说与良知之义中。《传习录中》云:

不思善不思恶时认本来面目。此佛氏为未识本来面目者设此方便。本来面目即吾圣门所谓良知。[5]211

王阳明之义为,佛家(禅宗)教人在不思善不思恶时,即能认识本来面目,这是针对那些不识本来面目的人所使用的教学方法。在王阳明看来,禅宗所谓的“本来面目”,即王阳明所极力揭示的的心学“良知”。王阳明之前人,如孔子、孟子、周濂溪、程明道、陆象山等,皆无本来面目之说,这无疑是受惠能之说的影响而照搬照用,并使其良知的审美境界亦具有了不思善不思恶之义。

《明道编·序》云:

令看《六祖坛经》,会其本来无物,不思善,不思恶,见本来面目,为直超上乘,以为合乎良知之至极。[6]

这是明儒黄绾对王阳明的“良知说”受惠能影响的明确记述。黄绾与王阳明曾频繁交往,且曾依王阳明为师,因此黄绾对王阳明所受《坛经》之影响很了解。

王阳明对良知境界之审美,与惠能对自性境界之审美相似,亦具有本体即作用、作用即本体,即体即用、体用不二之境界。

首先,王阳明阐明良知之本体,《传习录下》云:

良知本体原是无动无静的。[5]283

“无动无静”,出自《坛经》,所谓:

但识自本心,见自本性,无动无静,无生无灭,无去无来,无是无非,无住无往。[5]362

无动无静、无生无灭、无去无来等否定句式,是惠能对人之本性的空性之义的遮诠(否定性)表述,皆指无分别执着之心的特征。王阳明的无动无静之说,显然又是抄自于《坛经》,其良知本体之义,从文本的表述上看与惠能的自性本体之义无别。王阳明在此又直接照搬自《坛经》之原句,来解释良知本体之义。

其次,王阳明阐明良知之作用。《传习录下》云:

良知是造化的精灵。这些精灵,生天生地,成鬼成帝,皆从此出……[5]283

又云:

天地万物俱在我良知的发用流行中,何尝又有一物超于良知之外能作得障碍?[5]285

王阳明所称精灵、发用流行,皆是对良知作用的审美,同惠能对自性作用的审美相似,即上述惠能所谓“何期自性,能生万法”之说。从中看出,王阳明对良知作用的审美,应是受到惠能对自性作用的审美的影响。

如上所述,王阳明的良知审美境界,的确受到惠能的自性审美境界的影响,但由王阳明的“本来面目即吾圣门所谓良知”之说看来,其本来面目(良知)之审美境界与惠能的本来面目(自性)之审美境界,义涵并不相同,显示出他在惠能自性审美境界基础上的一种改造,并将其发展为儒家的道德准则,这体现于王阳明对良知作用的审美阐述中。由此而知,尽管王阳明对良知本体的审美与惠能对自性本体的审美义涵类似,但他对良知作用的审美却与惠能对自性作用之审美本质有异;前者体现出儒家一贯注重道德修养而舍己为人的审美境界,而后者体现出大乘佛教一贯注重的世出世间不二、自利利他不二的审美境界。

二、惠能的悟修审美实践与王阳明的工夫审美实践

(一)惠能的悟修审美实践

惠能对悟修的审美,主要表现在其悟修准则与悟修目标两个方面。

1.悟修准则——悟修一致

惠能说:“悟此法者,是般若法;修此行者,是般若行。不修即凡;一念修行,自身等佛。”[4]350其意为,禅宗的修行法门(顿教法门),不是只悟不修,而是悟到就要做到。其实践方法为般若观照,即惠能所言:“若起正真般若观照,一剎那间,妄念俱灭。若识自性,一悟即至佛地!”[4]351所谓般若观照,是以空性之智(无分别执着的智慧),反观自我妄心(有分别执着之心),顿悟本来是佛的境地,从而消除妄心、实证空性(自性)、直至成佛。在此基础上,惠能明确提出了在家修行亦可成佛的审美实践理念,即所谓:“若欲修行,在家亦得,不由在寺。在家能行,如东方人心善;在寺不修,如西方人心恶。但心清净,即是自性西方。”[4]352

这一审美实践理念,正如余英时所言:

惠能“若欲修行,在家亦得,不由在寺”之说,在当时佛教界真是惊天动地的一声狮子吼。佛教精神从出世转向入世便在这句话中正式透显了出来。后来的禅师们翻来覆去讲的也都离不开这个意思 。[7]

由此可见,慧能在家修行亦可成佛的审美实践理念,成为禅宗开始重视入世修行的审美实践标识,并对其后人继续发展此种审美实践思想,起到了根本性的指导作用。

2.悟修目标——无念

惠能解释无念说:

无者无何事?念者念何物?无者无二相,无诸尘劳之心。念者念真如本性。真如即是念之体,念即是真如之用。真如自性起念,非眼耳鼻舌能念。真如有性,所以起念;真如若无,眼耳色声当时即坏。善知识!真如自性起念,六根虽有见闻觉知,不染万境,而真性常自在。[4]353

无念之义为:无,即证得无分别执着心(自性);念,即自性之作用。证得自性者,能自然生起清净之念,其表现在于,虽然使用见闻觉知等器官功能,却能于境离境,不执着一切境,故无烦恼,而常得自在。这与俗人利用见闻觉知等器官功能,分别执着外境、烦恼不断而截然相反。无念,即是对成佛之审美境界的完善实践,即审美实践的最高阶段,实现了审美境界与审美实践的同一性。

(二)王阳明的工夫审美实践

王阳明的工夫审美受惠能悟修审美的影响,表现在其工夫准则与工夫目标两个方面。

1.工夫准则——知行合一

王阳明说:“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知行工夫,本不可离。……真知即所以为行,不行不足谓之知。”[5]195

王阳明之义为,知的究竟处即是行,行的妙用处即是知,知即良知,行即致良知。知行工夫,本为知行合一,知即行、行即知,亦即悟到就要做到。因此其知行合一之审美实践思想,与惠能的悟修一致之审美实践思想极为相似。这是由于王阳明对良知本体的认知与惠能对自性本体的认知中皆有“无动无静”一说。由此显见,王阳明的工夫审美深受惠能的悟修审美的影响,也使得他的知行合一的工夫审美实践思想染上了浓重的禅学意味。

2.工夫目标——致良知

所谓致良知,即成就儒家所谓圣人的理想境界。王阳明说:“随物而格,是致知之功,即佛氏之‘常惺惺’,亦是常存他本来面目耳。体段工夫大略相似。但佛氏有个自私自利之心,所以便有不同耳。”[5]211

随物而格,即当自身面对万事万物而产生不当思想时,能够自纠自正,即为致良知的工夫,同于佛教禅宗所说的“常惺惺”与“常存本来面目”,即上述惠能所谓无念之境界。王阳明不但再次抄用惠能的“本来面目”一说,并直接承认其工夫审美实践与惠能的悟修审美实践相似。王阳明这是委婉承认自己的致知工夫,从知行合一准则的提出,到实践方法的应用,再到成就目标,皆受到惠能审美实践思想的影响。至于他所言佛氏有自私自利之心,则是指禅宗不像儒家讲求世间的“内圣外王之道”,即儒家除了讲求修身养性(内圣)之外,还讲求齐家治国平天下(外王)。此亦说明,王阳明心学的审美实践思想,是基于惠能禅学的审美实践思想基础上所作的一种改造。

王阳明大加提倡的“良知”与“致良知”,其实也是对陆象山同类说辞的继承与发展。《陆九渊集·武陵县学记》云:

良知之端,形于爱敬。扩而充之,圣哲之所以为圣哲也。先知者,知此而已;先觉者,觉者此而已……所谓格物致知者,格此物,致此知也,故能明明德于天下。[8]238

陆象山所谓的致良知,是将儒家传统的“致知”与“良知”二说的结合。“致知”出现在《大学》中,所谓“致知在格物。”[9]3而“良知”出现在《孟子》中,所谓“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9]360王阳明在陆象山的“致良知”基础上,又借助禅学的审美实践思想予以进一步发展,既发展了孟子对良知的审美,也发展了《大学》对致知的审美。

由惠能美学的两部分内涵而知,自性之审美境界,体现出一切众生皆有佛性(自性)、皆可成佛之义,这与孟子的“人人皆可为尧舜”之说颇为相似,皆具有人性平等的审美境界之义;其悟修审美实践,体现出禅宗顿教法门讲求悟修一致的审美实践特色,与儒家传统的直觉直观之审美实践颇具相似性,因此具有中国化的审美特点。在惠能所奠定的禅学美学思想基础上,惠能后人先后发展出菏泽宗、保唐宗、洪州宗、石头宗及“五家七宗”(五家,即临济宗、沩仰宗、曹洞宗、云门宗、法眼宗;七宗,即五家再加上黄龙派、杨岐派)的各具特色的禅学美学思想。惠能美学的独特之处在于,明确指出了禅宗修行成佛的审美境界——自性,这是惠能美学形成的基点,也是惠能与其后人一贯坚持的审美境界,无论惠能后人对禅学美学如何发展,总也没有改变和脱离这一基本立足点。惠能后人的禅学美学内涵,皆具审美境界与审美实践两部分。惠能后人对禅学美学的发展,主要表现在审美实践方面。故柳宗元说:“天下凡言禅,皆本曹溪。”[10]曹溪,即惠能生前驻锡之地(今广东韶关市曲江区南华寺)。

王阳明心学美学,是在继承陆象山相关学说基础上又受到惠能禅学美学的影响下,发展完成并建构起来的。总之,王阳明心学美学,既体现出对前人儒学美学的发展,又体现出对惠能禅学美学的借鉴。惠能禅学美学与王阳明心学美学,具内外双层关系:内里看,是前者对后者的影响关系,前者与后者的同异关系;外表看,是前者与后者的相似关系。内里的关系是对外表关系来源的揭示;外表的关系是由内里关系的促成并外显。

王阳明之后王学的发展分为七个学派,即“江右学派”“南中学派”“闽越学派”“北方学派”“楚中学派”“浙中学派”。其中“泰州学派”最具影响,传承时间最长。王学门下著名弟子有聂豹、方献夫、钱德洪、王龙溪、王艮等人。王阳明心学也隔代影响到李贽“童心”说的形成,李贽再影响到公安派心学思想的产生。由王阳明心学衍生出的思想学派,体现出各自的审美内涵与美学思想特色,皆是对阳明心学美学的发展,并展现出与惠能禅学美学之间潜移默化的内外双层关系。

三、结语

惠能将传统上注重出世修行的佛教美学思想,发展为出世与入世并重的中国化禅学美学。惠能的禅学美学,虽然具有重视入世修行的审美实践思想,与注重入世的儒学审美理念相通,但毕竟是基于大乘佛教美学思想的,终极审美观是为成就佛教之佛,因而其美学属于佛教美学范畴。王阳明的心学美学照搬了惠能的“本来面目”说,成为他受惠能禅学影响之实据,更由于他借鉴了惠能自性论而建立起良知本体论,成为他受禅学美学影响不可否认的事实。但王阳明的终极审美观是为了成就儒家圣人,其心学美学应归于儒学美学范畴。所以惠能禅学美学与王阳明心学美学属于不能等同的两种美学思想体系。

综上而明,由于受到惠能禅学美学的影响,王阳明建立禅儒结合的心学美学体系,而王学之后人,又继承并继续从不同角度发展了王阳明心学美学与惠能禅学美学之间的这种特殊关系。

注释:

① 又作“慧能”。杨曾文校对的敦煌新本《六祖坛经》即为“慧能”。

② 明代学者陈建(1497—1567)在其《学蔀通辨》中说:“阳明于禅学卷舒运用熟矣,子尝谓陆子静却成一部禅,愚谓阳明亦成一部禅矣。”陈清澜认为,阳明熟悉禅学,且应用自如,正如朱晦庵批陆象山心学为一部禅学,他也视阳明心学为一部禅学,此应即是“阳明禅”之说的由来。

③ 《坛经》有唐代敦煌本、敦煌新本(又称敦煌博物馆本);宋代惠昕本、曹溪古本(契嵩本);元代德异本、宗宝本等。本文之所以依据宗宝本《坛经》,因该版本是明朝以来流传最广的版本,它被收录于明版诸本《大藏经》中。而且对照王阳明的心学理论会发现,其“本来面目”“无动无静”“无善无恶”等说辞,皆来自宗宝本《坛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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