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清小说》序言
2021-12-31侯忠义李灵年王立兴
侯忠义 李灵年 王立兴
序一
欧阳健先生邀我为《全清小说》写序,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使我想起了许多往事。
中国古代小说,种类繁多,卷帙浩繁,具有重要文学价值与史料价值。而文言之小说,又因其年代久远,作品分散,搜求不易,使用不便,遂有整理编纂《全古小说》总集之议,并得到了全国高校古委会的支持,列入了古籍整理规划。
为此,上世纪九十年代,全国部分高校同仁,在南京、长春进行过两次研讨,就古小说的概念、选书的范畴及校勘的体例,进行了详细讨论,并取得了一致意见。此所谓古小说,区别于宋元以后之白话通俗小说,专指以文言撰写之小说,实即为史官与传统目录学于子部所列各书。以今例古,其中多有不类小说者。从文学的角度,依古今结合的原则,确定以叙事性为区分小说与非小说的标准,分编成唐前卷、唐五代卷、宋元卷、明代卷、清代卷,确定了各卷主编人选。会后联系出版单位,均承认此书的学术和文献价值,但限于当时条件,资金短缺,篇幅过大,运作不易,事遂中辍。
惟主编“清代卷”之欧阳健先生,不离不弃,精益求精。在二十年中,广为搜罗,多方访求,力求完备。凡见于艺文志、官私目录、地方志者及晚清小说杂志者,均一一加以考察、甄别。然古代目录之于小说家类,取舍不尽相同,一书或隶史部,或隶子部;同隶子部者,或入小说家类,或不入小说家类,并无定论。为此又深入北京、杭州、南京、福州、太原各大图书馆,兜底调查,查阅鉴定(审查量不少于千种),以免疏漏。《全清小说》所得底本,均追真求实,精加校勘,多所纠谬,几成善本,为读者交出了满意的答卷。全书十卷三千万字,是清代古体小说的总集成,也是对清代古小说全面的搜集、整理和总结,是重大古籍整理工程。此一项目,历经坎坷和磨难,集众人之力,始得完成,实在值得赞扬和肯定。
感谢文物出版社,慷慨支持《全清小说》的出版,与作者共襄义举,十分感佩。
适逢《全清小说》出版之际,聊记数语,以代贺辞。期盼《全清小说》对思想学术界有所稗益。此为序。
二○一九年六月序于北京大学,时年八十三岁
(侯忠义,1936年生,辽宁大连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
北京大学图书馆古籍整理研究室主任。)
序二
欧阳健教授主编的《全清小说》,在搁置近二十年之后,终于得以全新面貌出版,真是令人快慰的好事。
1997年11月,由江苏省社会科学院和江苏明清小说研究会牵头,并得到全国高校古籍整理研究工作委员会支持,在南京召开了中国古代文言小说研讨会。与会专家雄心勃勃,决定编纂巨型《全古小说》,由侯忠义、安平秋总主编,下分唐前卷、唐五代卷、宋元卷、明代卷、清代卷。侯忠义先生信心满满,鼓励大家鼓足干劲,争取两年内完成。雷厉风行、说干就干的欧阳健,回到所在的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即编成《全清文言小说书目》,动员古代文学教研室的同仁,又约请外地高校数十位专家参与,至1999年已整理好二百多部,交侯忠义先生审阅,势头喜人。不料,承诺出版的吉林文史出版社领导易人,又遭遇亚洲金融风暴,新社长决定下马项目。此后,欧阳健又做过种种努力,虽有出版社为之动心,但终因投入至巨,都无结果。
2018年春夏之交,此事再次被提上议事日程。有多位治小说的时彦精英,如李时人、沈伯俊、曲沐等相继逝世,对大家震动很大。怀着“不能让十大箱《全清小说》积稿变成废纸”的紧迫感,欧阳健偕夫人专程来到南京,约请几位老友一起来想办法,甚至拟以转让主编的方式谋求出路。兹事体大,经几番联系交涉,一波三折,仍然未能落实。幸有文物出版社获悉此一情况,主动与欧阳健联系,决定将《全清小说》列为战略性重点规划,遂于2019年初签订出版合同,决定从2019年始,分阶段推出。这真叫人喜出望外,关注此书者的欣慰心情,是不言而喻的。
综观《全清小说》的编纂,可用三个字概括:曰新,曰全,曰精。
先说“新”。所谓“新”,是以“古体小说”的全新面目呈现给读者。回想上世纪八十年代,南京师范大学谈凤梁先生主编《历代文言小说鉴赏辞典》,拟请吴组缃先生赐序,先生原本是答应了的。为此,我们寄了几篇样稿供吴先生参考,中有何满子先生所撰沈既济《任氏传》赏析,文中有这样的话:“《任氏传》可以当作唐人传奇的标准性文体看待;在某种意义上,它凝聚着中国古代叙事艺术和小说文化的几乎全部因素。”一天,突然接到吴先生的电话:“灵年,你说什么叫标准小说?世上有没有标准小说?这个序我不能写。”先生的决定,让我感到错谔,细思之又觉得确有道理。我国古代文言小说,文备众体,不存在纯而又纯的单一的“标准化”作品。即便《聊斋志异》这样最成熟的小说集,也是如此。正如吴组缃先生所说,《聊斋志异》的文体有三种:一是魏晋“志怪”式,即三五行的简短纪事;二是唐人“传奇”式,臻于成熟的文言小说;还有一种没有故事,专写一个场面、一个片段的散文特写。吴先生还说,“异史氏曰”的议论,不一定就事论事,有时是引申发挥,成为批评时事的“杂感”,实际上是先鲁迅出现的指摘时弊的杂文。(见《说稗集》第16-17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版)
我们从吴先生的意见中体会到,应该尊重叙事艺术丰富多彩的文体及其各种表现手法。本着这种开放的小说观念,应该有一个能体现这种观念的名称。近几十年来,学界就此问题多有探索。如程毅中先生,将古代小说的源头、演变的历史、目录学的著录、作品本身结合起来,进行全面系统的考察,得出一个具有创新性的认识,即把我国古代小说分为“古体小说”和“近体小说”两大系统。“古体小说”包括一切用文言书写的古代小说创作,“近体小说”则指宋元以来以白话书写的通俗小说(《古体小说论要》,华龄出版社2009年版)。程先生的这一创见,是对小说目录学的重大贡献。众所周知,我国古代小说的历史发展过程极为复杂,目录学很难理清它的文体归类,找不到合适的“量体裁衣”的名词。“古体小说”的概念具有极大的包容性,不仅可以涵盖所有古代文言小说体裁,而且便于收容现存的所有叙事作品的文集。程毅中先生整理的《古体小说钞》(宋元卷,明代卷,清代卷),堪称成功的示范。
欧阳健主编《全清小说》,所拟《凡例》第一条就是:“为全面清理清代古体小说的丰富遗产,为学术界提供完备资料,特编纂本书。”标举“古体小说”这一概念,就是要放宽丛书的收容尺度,做到不遗不漏,完备无阙。《全清小说》的创新处,在于从文学的角度,依古今结合的原则,确定以叙事性为区分小说与非小说的标准。举凡具备一定情节与审美意趣的叙事作品,均视为小说入选,是迄今为止以最新标准编纂的清代文言小说总集,是与二十多年来小说史研究的发展相适应的,体现了新的观念,反映了时代的要求。有学者二十多年前就提出,要合理借鉴西方理论的叙事观点,以中国小说的创作,用中国的理论进行评判,在继承改造中进行创新。(参见杨义著《中国古典小说史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年版)。反之,如果独尊某体某派,以今律古,势必排斥许多优秀作品。不必为“小说”体裁设下过多框框,而要尊重历史、尊重古人的审美情趣,开拓视野,编纂出具有现代特色的古体小说丛书,这是大家所期盼的。略嫌遗憾的是,正名若题《全清古体小说》,就与《凡例》所提相一致了。
再说“全”。所谓“全”,就是按照凡例规制,应收尽收,不留遗珠。“全”的问题,实际上是紧承第一点“新”而来的。有了新的观念,即有了兼容并包的“古体小说”这一界定,才能真正解决“全”的问题。
清代文言小说卷帙浩繁,丰姿多彩。依据叙事性的标准,《全清小说》虽然剔除了以往列为子部小说的非叙事性的“丛谈”“辨订”“箴规”,但将列为史部的具有叙事性的“偏记”“小录”“逸事”“琐言”“杂记”“别传”,乃至部分“地理书”“都邑簿”视具体情况入选,这就大大地扩展了入选范围。《全清小说》共收录清代“古体小说”五百余种,约三千万字,有一百余种未经袁行霈、侯忠义《中国文言小说书目》、宁稼雨《中国文言小说总目提要》著录,堪称最完备的清代小说总集。
需要说明的是,五百种入选作品,不是从目录上抄录的,而是进到图书馆(包括北京、杭州、南京、福州、太原)查阅鉴定的结果。自然,这已是多年前的情况。《全清小说》被搁置了二十年,今天再启动这项工作,却也因此获得了良好的孕育环境。晚有晚的好处,随着时间的推移,反而为全面收录提供了更优越的条件。现在是网络时代,搜寻信息更加方便。为此,欧阳健殚精竭虑,竭力扩大搜求范围,向学界和图书馆同仁发出信息,寻书征稿,收到很好的效果。如南京图书馆徐忆农研究馆员,就在本馆查到多种未见著录的作品,并积极承担了这批小说的整理校点工作。可见,编辑的过程也是不断扩展、不断发现的过程。可以预见,等到编至最后一卷时,一定会大大超过原先的估计,使读者耳目一新。
有一种意见认为,为避免全书篇幅过大,可否不收通行易得的名著,如《聊斋志异》《阅微草堂笔记》《子不语》之类。但丛书本身是一个自足的文库,必须以齐全完整为准。如若不收这些大部头——它们恰恰又是清代古体小说的核心或代表——这部丛书,就不能称之为全帙。清代大学者阎若璩在《潜丘札记》中曾说:“或问古学以何为难?曰不误。又问,曰不漏。”这部丛书所收皆为整理本,手批目击,只要掌握好尺度,不会误收;至于不漏,应当做到尽力而为。重要的是,要在版本选取上有自己的特色,在整理质量上多下功夫。据知,主编和出版社已经充分注意到这一点,这也是令人嘉许的。
再说“精”。所谓“精”,就是要坚持学术品位,编出一部高质量的清代古体小说丛书,力求校点精审,不出或少出常识性错误,以精品面世。这说来容易做来难。面对这一巨大工程,文出众手,如何保证质量,欧阳健采取了多种措施。首先制定了工作细则,从底本的选择、作品的分段,到校勘、标点,再到题解的内容,都作了详细规定,并提供模板,以供参考。其次,在全国范围内招聘审读班子,由这些专家负责把关,然后交出版社责编审定发排。
尤为重要的是工作队伍的组建。编纂这套丛书,受到学界普遍欢迎和高度重视,许多成就卓著的学者,如侯忠义、王立兴、赵景瑜、林骅、杜贵晨、郭兴良、曾宪辉、刘勇强、宁稼雨、潘建国、陆林、韩石、陈节、陈年希、欧明俊、占骁勇、罗宁、王宪明、李金松、李延年、苏铁戈、邹自振、王恒柱、石育良、王火青等,还有一批后起的博士、硕士,都踊跃参加了这一工作,这无疑是确保质量的重要条件。
当然,要达到预定目标绝非易事,有许多艰苦细致的工作要做。要做到精审,还是要下一番功夫的。例如李清《女世说》所录巾帼人物,多为截取史传之片段改写而成,各版本在钞录和刊刻过程中,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甚至连主名都可能弄错。全书所收七八百人,校点者如不一一核对原始出处,纠正失误,便不能保证新校点本的质量。至于断句标点,不仅要弄通文义,还要熟悉史实、文体、典章制度、典故等多方面的知识,否则极易出现纰缪。一部小书的校点要做到没有问题,已经不易,要说整套丛书的校点不留缺憾,很难,但是应当尽全力将校点的缺憾减少到最少最小。
求真务实,知难而上,矢志不移,咬定青山不放松,这就是欧阳健的治学态度和风格,也是他成功的秘诀。对于编纂大型书籍,他有着丰富的经验。早在1985年,他与萧相恺即受命编辑《中国通俗小说总目提要》,经过三年的艰苦努力,终于完成了这部收书1164部314万字的目录学巨著,为小说研究界提供了完备的文献资料,功莫大为。他们之所以成功,开放的心态不可或缺。学术,公器也,容不得半点私心杂念。只有敞开胸怀,放眼世界,集思广益,才能以集体智慧,创造出符合时代精神的精品。我们看到,欧阳健呕心沥血,在全身心投入编纂工作的同时,又千方百计招揽学界同仁参与,充分体现了开门搞科研的决心。这和30年前动员全国18个省市一百单八将,一齐编辑《中国通俗小说总目提要》的盛况交相辉映。笔者坚信,今日条件更加优越,万事俱备,此项工程必将大获成功。
笔者未参与《全清小说》的具体工作,但自参加南京1997年中国古代文言小说研讨会以来,对此始终是十分关注的。欧阳健多次通过微信和电话,报告进展,交流心得,不仅增长见识,也深受感染。笔者能在耄年参与这一世纪壮举,虽然只能敲敲边鼓,对“以学养生”之志却大有裨益。这是友人的青眼,也是时代的恩赐,实在大可庆幸。感佩之余,书此聊表心意,浅薄之见拉杂道来,谨请读者批评指正。
二○一九年六月序于南京师范大学,时年八十九岁。
(李灵年,1930年生,山东枣庄人,南京师范大学古
文献整理研究所原所长,兼文学院古文献专业主任,研究员)
序三
主编欧阳健先生命我为《全清小说》写序。侯忠义先生已写了此书的编纂缘起,李灵年先生已写了此书的编纂特点。对于这样一部体量大的工程,将从何说起呢?考虑再三,还是从读者的视域说起吧。
清王朝是中国封建社会的终结期,也是社会性质的转型期。其开国的一个半世纪,国力强大,经济繁荣,文化兴盛,四民乐业,人口蕃衍,社会稳定;其后的六十多年,进入了衰落期,内忧外患,接踵而至;而最后的五十年,是清王朝的覆亡期,中国已逐步沦为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综观清代二百六十八年的历史,有功绩,也有过失。而其功绩之荦荦大者,首先在融汇了大一统的华夏民族,促进了国家的统一,奠定国家国家今日之版图,稳定了国家人口之基数。作为一个入主中原的少数民族,清王朝十分重视处理好民族关系,尤其是满汉之间的关系。清朝历代帝王都倾心汉化,从小除学习满语和骑射外,主要精力放在学习儒学和中华传统文化上。康熙、雍正、乾隆三帝,在诗、书、画方面都有很高的造诣。他们重视汉族知识分子的工作,注意吸纳人才。顺治二年就恢复了科举考试,扩大了取士名额。康熙、乾隆都曾举行“博学鸿词科”,征集名儒硕彦为王朝服务。为了让青年学子有安身立命之所,各地设立了官方和民间的书院,培养出大量人才。对边疆少数民族,采取安抚容融的方针,尊重各族习俗,使之融入中华民族共同体。清王朝极重视中华传统文化的整理和传承,官方整理修纂的图书和私家著述,汗牛充栋,硕果累累。经学、史学、诸子学,以及文字学、音韵学、训诂学、考据学,都取得了辉煌成就。
清代是中国古代文学的总结期,也是各种文学长足发展的时期。清代诗、词、散文、骈文、戏曲、小说,作家众多,人才辈出;各种文学流派,各体文学理论,众多女诗人女词人的佳什,争奇斗艳,各有擅场。清代文学成果丰硕,清诗和散文的拓境开庑,清词的中兴光大,骈文的复兴,戏曲《长生殿》《桃花扇》的应时而生,小说《儒林外史》《红楼梦》的横空出世,更是将古代戏曲、小说推上顶峰。还有京剧和各种地方戏的蓬勃兴起,弹词、宝卷的漫衍滋长,由骈文派生出的楹联创作的极大发展,组成了一道道亮丽的风景线。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经过长期历史文化积淀和艺术积累,清代为中国古代文学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鸦片战争以后,是清代文学的变革期。求变,求新,强调文学社会教育功能,成为文学创作的主潮。以龚自珍为代表的作家群呼唤风雷,要求变革。梁启超先后提出了“诗界革命”“文界革命”“小说界革命”“戏剧改良”的主张,其中,“小说界革命”声势最为浩大,在其号召下,小说创作和小说译述各达千种以上,出现爆棚式的增长,《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老残游记》《孽海花》四大名著应运而生,并出现了“政治小说”“教育小说”“科学(科幻)小说”“侦探小说”等新的门类。专门出版小说的刊物,有《新小说》《绣像小说》《月月小说》《小说林》等三十多家。辛亥革命时期,资产阶级革命派的小说,以反满革命为导向,在内容上已有所升华。
白话与文言,是清代小说创作的两翼。清代的文言短篇小说,也大大超越了以往任何一个朝代,达到了中国文言小说的最高峰。文言小说集就有五百多种,散见于诸家文集及各种报刊的单篇佳什,还不计在内。这些小说体式不一,内容丰富,手法多样,异采纷呈。现分别就各种体式的特点作一简单扫描:
一、 传奇体小说,以蒲松龄《聊斋志异》为代表
蒲松龄深深植根于人民生活的土壤之中,他以独有的文心,创造性地用传奇体写志怪题材,选取超现实的谈狐说鬼形式观照现实,寄托真情,极力追求一种幻中见真、幻中见美的艺术境界。小说在表现主题、刻画人物、谋篇布局、运用语言诸方面,都表现了极高的写作技巧,艺术上达到了完美的程度。蒲松龄是中国古代短篇小说之王,将文言小说推上了一个新的高峰,代表了我国文言小说的最高成就。他的小说雅俗共赏,使人百读不厌,对有清一代的小说创作产生了深刻影响,效法者辈出。较著者有徐昆《柳厓外编》、沈起凤《谐铎》、长白浩歌子《萤窗异草》、和邦额《夜谭随录》、曾衍东《小豆棚》、乐钧《耳食录》、冯起凤《昔柳摭谈》、范兴荣《啖影集》、吴芗厈《客窗闲话》、宣鼎《夜雨秋灯录》、王韬《遁窟谰言》《淞影漫录》《淞滨琐话》、邹弢《浇愁集》等。这些小说集具有多样化的艺术风格和时代特点,整体上虽不逮《聊斋志异》,但在内容和艺术上也有所创新和发展,他们和蒲松龄一道,共襄传奇体小说,使之成为清代文言小说中最为重要、最有成就的门类。
二、 志怪体小说,以袁枚《子不语》(又名《新齐谐》)为代表
清人因崇奉释道,迷信神鬼,志怪之风盛行,志怪小说也大行其道。袁枚以文坛领袖身份倡导志怪小说创作,亲自写了《子不语》,对文坛影响很大。袁枚前后,以志怪为主体的小说集,有陆圻《冥报录》、徐芳《诺臯广记》、宋荦《筠廊偶笔》、钮琇《觚賸》、王椷《秋灯丛话》、许仲元《三异笔谈》、李调元《新搜神记》、屠绅《六合内外琐言》、钱泳《履园丛话》等。志怪小说集以记实手法写怪异故事,大都以释道内容、神鬼怪异之事为题材,借以劝善惩恶,针砭时弊。小说篇幅短小,大多率意而为,缺乏传奇小说那种精雕细刻工夫,但也偶有构思精巧、发人深省的佳作。
三、 轶事体小说,以王晫《今世说》为代表
王晫仿《世说新语》体例作《今世说》,分门类记述清代名贤的嘉言懿行和思想情态。王晫前后,写作此类轶事小说的,有梁维枢《玉剑尊闻》、吴肃公《明语林》、汪琬《说铃》、宋弼《州乘余闻》等。还有专注于撰写妇女轶事的,如李清《女世说》、陈维崧《妇人集》、毛奇龄《胜朝彤史拾遗记》、严蘅《女世说》、厉鹗《玉台书史》、汤漱玉《玉台画史》等。轶事体小说以征实为蒿矢,以人物为中心,主要记述人物的遗闻轶事。小说文字优美,往往以极简的笔墨写出人物的风神。值得注意的是,出现如此多的颂扬妇女才智的轶事小说,不仅扩展了轶事小说的领域,也是时代的一大进步。
四、 杂记体小说,以纪昀《阅微草堂笔记》为代表
纪昀因不满蒲松龄的《聊斋志异》而写《阅微草堂笔记》。他极力排斥传奇体小说,认为传奇体小说只是才子之笔,非著书者之笔,从根本上否定小说艺术典型化的作用和审美价值。纪昀认为小说的作用在于有认知价值,可以“寓劝戒,广见闻,资考证”,《阅微草堂笔记》正是在这种小说观指导下创作的。从小说史上看,《阅微草堂笔记》仍有其历史价值。由于作者学养深厚,长于文笔,旁搜博采,时有灼见,仍不失为一部优秀的文学作品。纪昀以他《四库全书》总纂官的声望创作此类小说,一时响者云集,作者众多,杂记体小说大大超过了任何门类的小说。此类小说集太多,在纪昀之前,王士禛《池北偶谈》《香祖笔记》、禇人获《坚瓠集》等已开其端,纪昀之后,较著者有俞蛟《梦厂杂著》、法式善《陶庐杂录》、许奉恩《里乘》、俞樾《右台仙馆笔记》《耳邮》、薛福成《庸庵笔记》、姚元之《竹叶亭杂记》、宋芬《虫鸣漫录》、梁恭辰《池上草笔记》、李伯元《南亭笔记》、吴趼人《趼廛笔记》等。杂记体小说篇幅简短,文字质朴,小说的最大特点就是“杂”。小说往往以“杂记”“杂录”“笔记”“随笔”“琐语”“丛谈”命名,就体现这层意思。作者把自己的所见所闻,所读所感,随手记下,积久成帙。小说内容庞杂,包罗万象,既有故事性的志怪小说、轶事小说,也有一些琐言杂录、史料辨析、朝章国故的记述,甚至诗文论评、训诂考订的文字,有些已不属于小说的范畴。
五、 记传体小说,以张潮《虞初新志》为代表
康熙时,张潮从明清之际一些名家文集中,搜求具有传奇色彩人物的故事,编辑成《虞初新志》一书。他在《虞初新志》序中,概括了以“事多近代”“文多时贤”“事奇而核、文隽而工”的标准,选取了王猷定、李渔、吴伟业、侯方域、魏禧、汪琬、陆次云、黄周星、周亮工、王士禛等人的作品,这些人都是当时知名学者和文学大家,古文造诣很深,他们所写人物构思奇巧,故事生动,奇人奇事,奇技奇艺,奇行奇情,人物在他们笔下变得鲜活飞扬,有声有色,反映了特定时期的人物风貌和时代主题。张潮将这些传奇故事辑成选本,甫一面世,就广为流传,产生了很大影响。步武其后的,有郑澍若辑的《虞初续志》、黄承增辑的《广虞初新志》、朱承轼辑的《虞初续新志》等。特别是郑澍若,从陆陇其、蒲松龄、毛奇龄、邵长蘅、施闰章、方苞、袁枚诸名家文集和说部中所辑录的选文,也有很多传颂的佳篇,为人们所称道。需要说明的是,记传体小说和史传文学,都是以人物为中心的叙事记实作品,但两者是有分野的,史传文学侧重在“传”,记传体小说侧重在“记”,侧重于人物某一方面的突出事迹、性格特征和诸多细节的叙写。清代学者章学诚《文史通义·内篇·传记》就说过:“至于近代,始以录人物者,区之为传;叙事迹者,区之为记。”这就是记传体小说不同于史传文的重要特征。
六、 自述体小说,以冒襄《影梅庵忆语》和沈复《浮生六记》为代表
冒襄和沈复都是用第一人称,以女方为中心,忆写彼此刻骨铭心的情爱生活。大变乱时代的离散遇合,家庭生活中的悲喜苦乐,作者都能轻柔温婉、不加矫饰地倾诉出来。这种质实清贞的眷恋之情,如汩汩清泉,沁人心脾,舒人肝肠,深深地打动人心。作者以高尚的审美情趣,用散文美的笔调,诗美的韵致,将小说铸成不可多见的美文,此情致堪与《红楼梦》相媲美。这两篇小说受到很多读者的赞赏,“五四”以后更是好评如潮。两篇小说也早已飞出国门,为众多外国读者所喜爱。
另外,研读清代文言小说,还有几点可注意的:
一、 体式不纯。清代文言小说集大多体例不纯,有所交集。即使像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全书以传奇体小说为主,但也有一些志怪体小说和少量轶事体小说;钮琇的《觚賸》,主体是志怪体小说,但也有篇幅漫长、形象生动的传奇体小说。至于杂记体小说,取材芜杂,体例也就更为芜杂。
二、 案头文学。清代文言小说大都是士人用规范化的文言写的,受众对象也大多是士人,它和话本、戏曲视听兼具的文学样式不同。传奇体小说具有神采飞动、故事委曲、形象鲜活的特点,其他各体小说一般具有叙事简明、语言雅洁,有一定可读性,符合士人的审美情趣。到了近代,各种报刊和小说杂志上也刊登了不少文言小说,如梁启超主编的《新小说》开辟了“剳记小说”专栏,吴趼人等主编的《月月小说》开辟了“笔记小说”专栏,这些小说受众广泛,由士阶层扩大到农工商贾、市井细民。这些小说叙事粗放,追求趣味性,语言已由雅洁变为浅近,带有报章体的特点。
三、 私家著述。私家著述不像官方文书、官修典籍那样正儿八经,虚饰刻板,他们可以自由活泼地表达自己的忧乐爱憎。小说在叙写大千世界时,往往注意从小事、细节和虚构入手,来表现人们的生态和心态。从细微中看社会,见端倪,这些叙写更贴近人们生活,更具有历史真实性。
四、 水平不一。由于作者的阅历、学养、识见、才情不同,所写小说的思想和艺术水平也就有所差别。有的作者偏于一隅,见闻有限或所据材料有误,对人和事往往出现误判,出现虚美不实之辞;或受传统思想束缚,出现迂腐之见。还有各家小说集之间重事互见,重文互见的现象也不少,这都需要我们去研判。
综上所述,清代文言小说是特定时代的产物,是那个时代社会生活真实而生动的记录,小说作者也是那个时代历史的叙写者与见证者。面对如此浩瀚的小说作品,读者如果可以从大文化视域、整体历史观,全方位、多角度地去解读清代文言小说发展的内在逻辑和外在动因,定会有很大收益。
盛世编书修史。值此新中国成立七十周年大庆的日子,文物出版社肩负历史文化使命,毅然承担了《全清小说》的编辑出版工作。对此,我们致以深深的敬意!
二○一九年十月序于南京大学,时年八十有六
(王立兴,1934年生,安徽定远人,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