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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产党宣言》中历史理论与政治论说的非同一性关联

2021-12-31

齐鲁学刊 2021年5期
关键词:共产党宣言阶级资产阶级

王 也

(清华大学 高校德育研究中心,北京100084)

《共产党宣言》(以下简称《宣言》)是马克思与恩格斯为无产阶级政党共产主义者同盟拟定的纲领,是一个政治性质的文本。尽管如此,它却并不以实践策略的具体制定为侧重,对历史发展和政治革命的理论分析构成了这一文本的主体。在这样的背景下,解读者往往将其作为一个理论性的文本来对待,而如何解释其中历史理论与政治论说之间的关系,成为了解读者们关注的焦点问题。

一、问题的提出

在《宣言》中,马克思、恩格斯说明了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对立斗争形成的历史过程,同时论证了无产阶级革命的政治要求。在历史理论方面,他们指出:“至今一切社会的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1](P31);在政治论说方面,马克思与恩格斯申明:“这些原理不过是现存的阶级斗争、我们眼前的历史运动的真实关系的一般表述”[1](P45)。在他们看来,对政治革命的论证说明与对历史的理解密切地联系着。

这样的文本事实引发了人们对《宣言》中历史理论与政治论说关系的同一性解读。所谓同一性解读,即是视两者为“一而二,二而一”的等同关系。在这些解读者看来,马克思与恩格斯是将历史与政治这两个不同的说明对象等同了起来。同一性解读的优势是,它既可以符合马克思、恩格斯局部的文本表述,又可以将历史理论与政治论说重构为融贯的理论整体,从而符合《宣言》总体的立场。然而,除这些优势之外,同一性解读对两者间关联方式的理解是简单化的,同时也存在着脱离历史语境的问题。在同一性解读之下,《宣言》在历史理论内部以及由历史理论到政治论说的论证递进中,都会出现难以化解的矛盾。因而,同一性解读也常常作为一种归谬式的解读,被马克思主义的批评者用来指出马克思与恩格斯思想中的矛盾特征。

例如,迈克尔·欧克肖特在对政治论说(political discourse)的讨论中谈到,政治论说都有一套逻辑设计,最普遍的逻辑设计是将某种信念作为基本原理,进而在这种信念之上建立政治论说。此外,还有一种“证明性”的逻辑设计,在此逻辑设计中,政治建议被认为是可以被证明或证伪的,因而是一种具有必然真理性的普遍的政治论说[2](P67-77)。欧克肖特将马克思视为后者的典型代表,他认为,马克思将自己以生产分析为核心的历史理论视为必然性的真理,进而将这种“科学的”历史理论作为自身政治论说的依据。欧克肖特并不认为以历史理论来担保政治论说的努力是正当的,相反,他认为这种理论形态与政治实践领域运行的规律是根本违背的,在他看来,马克思的“社会历史科学”只是独断,其所造成的也只能是政治实践的失败[2](P77-85)。

同欧克肖特的观点相类似,许多人认为《宣言》历史理论中的生产叙事是一个预设的普遍性的命题、一种指向历史必然性的独断,因此《宣言》的历史理论与政治论说都面对着根本性的理论困境。乔恩·埃尔斯特在对马克思历史理论的解读中,将这种理论困境概括为生产力史观与阶级斗争史观“整合的匮乏”[3](P310)。他指出,“并不存在任何一种暗示了阶级斗争借以促进了生产力发展的机制”[3](P310),因而,如果只从历史理论的方面来看,马克思没有完成由历史说明向政治论说的合理过渡。在批评者看来,马克思与恩格斯若要以历史理论的普遍必然性单方面涵盖政治革命的规范性要求,其政治论说只能是失败的,原因在于,这样的历史理论本身就难以成立。与此同时,在支持马克思主义的研究中,研究者普遍都承认《宣言》是“理论科学性与政治革命性的统一”,但对于两者之间的具体关联方式,还有继续深入研究的空间。

要回应同一性解读给《宣言》中思想带来的挑战,需要立足于“非同一性”,探讨历史理论与政治论说在思想家语境中具体的关联方式。本文将从《宣言》中阶级斗争概念的内涵、历史必然性论断的论证逻辑、建构无产阶级的实践语境三个方面入手,对历史理论与政治论说的非同一性关联进行分析。

二、阶级斗争概念的历史维度和政治维度

对于《宣言》中的阶级斗争概念,同一性解读通常会就其历史维度中的经济内涵来进行分析,然而,阶级斗争概念本身就含有历史与政治的双重维度。阶级斗争作为一个概念整体,它可以拆解为“阶级”和“斗争”,这两部分分别对应着概念的历史维度和政治维度。

“阶级”表征着阶级斗争概念的历史维度。在19世纪的历史学和经济学著作中,“阶级”是用来解释历史中社会分层的概念。所谓阶级分析,指的是以经济标准去解释社会分层的理论视角。例如,马克思、恩格斯依据占有社会生产资料并使用雇佣劳动这一经济标准,将社会群体的一部分划为资产阶级,相应地,依据没有生产资料而不得不出卖劳动力的标准,将另一部分划为无产阶级[1](P31)。

阶级概念中的经济标准看起来并不复杂,却在对历史的解释中有着特别重要的意义。对于资本主义社会之前的西方社会历史形态,历史解释者以政治的“等级”标准便可以将社会的分层、对抗性以及压迫关系表现出来。前资本主义社会的“等级”标准固然也有着与之对应的经济/阶级特征,但在那时,政治等级才是决定经济上阶级地位的主导因素。自由民与奴隶或是贵族与平民的不同等级,最重要的来源是身份的世袭。表现为等级的社会分层,即便不引入阶级分析的经济视角,也在政治史的维度上有其表现。然而,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公开的等级逐渐消亡,新等级的“政治维度”趋于隐蔽,历史解释者只有通过阶级这一概念,才能较好地解释现代历史中存在的分层、对抗和压迫。

除了解释社会分层时的经济标准,阶级概念在对历史的解释中还能引申出更丰富的内涵。例如,当马克思与恩格斯以“阶级”去限定“斗争”时,不仅划分出了斗争的主体,同时也通过阶级概念本身具有的现实历史维度限定了斗争的内容与目标。阶级的斗争发生在不同经济地位的群体之间,因而,也自然要以改变基于经济地位的压迫为斗争的内容和目标。如果说表现为等级的社会分层可以通过单纯的政治变革来改变(在理想的状况下),那么表现为阶级的社会分层则必须通过经济、社会条件的变革才能被改变。所以,马克思与恩格斯强调,“建立共产主义实质上具有经济的性质,这就是为这种联合创造各种物质条件,把现存的条件变成联合的条件”[4](P574)。

需要注意的是,以经济的标准解释社会分层,不是马克思与恩格斯的独创,这样的解释视角是19世纪初的理论风尚,阶级的概念充斥于19世纪的历史学与经济学著作之中[5](P130)。马克思在1852年写给约瑟夫·魏德迈的信中坦承,历史编纂学和经济学已经对阶级的历史存在和经济表现进行了各自的分析,而自己为阶级分析所加上的新内容仅仅是这几点:“(1)阶级的存在仅仅同生产发展的一定历史阶段相联系;(2)阶级斗争必然导致无产阶级专政;(3)这个专政不过是达到消灭一切阶级和进入无阶级社会的过渡……”[6](P106)马克思承认的这三点新内容,可以进一步解释为:1.阶级并不是一个永恒不变的自然事实,而是与历史阶段相联系的阶段性事实,因而是可以被超越的;2.阶级斗争的历史存在必然导向一个特定的政治发展方向,即无产阶级专政;3.无产阶级专政有着明确的政治价值目标,即消灭阶级压迫,实现无阶级的社会。

可见,当马克思聚焦阶级概念时,所关注的是由对经济事实的说明向规范性政治论证的过渡,而不是经济事实本身。作为历史中客观结构性因素的阶级,固然是马克思、恩格斯想要解释的对象,然而,历史主体选择的“不息止的斗争”才是他们意欲指向的政治结论。

阶级概念历史维度中的经济内涵,对于《宣言》的理论分析而言,固然是十分重要的。然而,对马克思、恩格斯历史理论的经济决定论误释,也正是从对阶级概念经济内涵的过度征用中产生的。经济决定论的解释,希望从阶级概念本身分析出历史的目的,进而将马克思、恩格斯的政治论说解释为与经济决定论相同一的一个理论部分。但在马克思与恩格斯的实际语境中,经济视角的客观性,并不超脱于历史认识的辩证性,即便是在“阶级斗争”这样一个小的概念结构中也是如此。卢卡奇为了匡正非辩证的马克思主义历史观而指出:“不是经济动机在历史解释中的首要地位(Vorherrschaft),而是总体的观点,使马克思主义同资产阶级科学有决定性的区别。”[7](P79)卢卡奇在这里提出的“总体的观点”,正是对马克思主义兼顾事实论证和规范论证的思维方式的一种诠释,在马克思本人对自己阶级理论的解释中,也充分地体现了这样一种思想面相。

如果说“阶级”表征的历史维度是阶级斗争概念的事实/结构性方面,那么“斗争”所表征的政治维度就是概念的规范/主体性方面,而这对于马克思、恩格斯而言是更重要的方面。正是因为有了基于经济内涵的不同阶级的社会分层,以及在此基础上形成的交往关系,才有了政治斗争出现的内在原因和生成基础。然而,即便有了这样的内在原因和生成基础,离开历史实践主体的价值选择,也难以得出“阶级”与“斗争”直接相关的结论。在马克思、恩格斯看来,阶级斗争概念的历史维度对政治斗争的主导是有其限度的,它不是能够单独起作用的外部力量,其作用的发生与阶级的主体性密切相关,并且也不排斥历史发展中的偶然因素和具体情境。

在缺少历史解释者价值关切的直观历史认识中,阶级的存在并不能直接推知阶级斗争的存在。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的第九条和第十条中谈道:“直观的唯物主义,即不是把感性理解为实践活动的唯物主义,至多也只能达到对单个人和市民社会的直观”[4](P502),“旧唯物主义的立脚点是市民社会,新唯物主义的立脚点则是人类社会或社会的人类”[4](P502)。在马克思的思考中,仅仅突出阶级斗争概念的历史维度仍只是一种“直观”,这种“直观”的认识对象仍没有超出“市民社会”。然而,只有将“人类社会或社会的人类”作为立脚点,才能达至他思想可能性的中心,即一种综合结构与主体、事实与规范的实践的唯物主义立场。

从论证的意图上看,政治维度恰恰是阶级斗争概念的主要方面。在创作《宣言》之前,马克思、恩格斯以及共产主义者同盟都已经作为历史中的主体,做出了自己的价值选择。对这一点的忽视是许多分析不能理解《宣言》中历史理论与政治论说的非同一性关联的原因。否认信念或价值在马克思、恩格斯思想中辩证的存在方式,显然就不能辨认出阶级斗争概念中,政治维度在历史维度之外的独立性质以及其作用于历史维度的方式,从而会形成一种误解——思想家是在以历史理论为政治论说提供普遍性论证,而政治论说无非是历史理论的一个部分。

综合以上的分析,可以初步得出结论,在阶级斗争的概念内涵中,不仅有着历史理论向政治论说的延伸过渡,更有着政治论说的问题意识对历史理论的深刻影响。基于经济标准的历史维度赋予了政治分析具体的经验材料,在这种具体性中,政治的对抗性被思想家有意识地表现出来。指出阶级之间经济上的对立只是一种静态的社会分析,是阶级斗争内涵中的第一重判断;从分析经济上的对立到明确政治上的对抗斗争,是阶级斗争内涵中的第二重判断,而这第二重判断在内涵上,兼有对历史主体的动态性分析和历史解释者的主观价值选择。从《宣言》作为政党纲领的文体性质来讲,马克思、恩格斯的处理方式是完全正当的。

三、历史理论中基于历史具体性的必然性

马克思与恩格斯始终强调历史发展中的必然性,这一点是同一性解读的主要依据,也是批评者质疑他们历史理论科学性的重要原因。然而,任何关于必然性的论断,若离开对其内涵与限度的准确勘定,都会沦为一种独断。对于《宣言》中必然性的确切内涵,需要将其置于具体的文本语境中去理解,而不能仅仅就其字面意思来理解。

在《宣言》的第一章《资产者与无产者》中,马克思、恩格斯对历史理论进行了集中的论述,在这一章的末尾,他们将自己的论述归结为:“资产阶级的灭亡和无产阶级的胜利是同样不可避免的”[1](P43)。在马克思、恩格斯共同署名的1882年俄文版序言中,他们也明确指出,现代资产阶级所有制必然灭亡,而说明这一点,正是《宣言》的任务[1](P8)。从这样的表述来看,马克思与恩格斯无疑提出了历史发展中的必然性。

然而,从《宣言》的论证逻辑上看,历史必然性是马克思与恩格斯在历史分析之后得出的结论,而不是他们在历史分析之前预设的前提。这个文本中的逻辑事实,是理解历史理论中必然性内涵的关键。马克思与恩格斯并非要以对必然性的断言作为自己政治判断的依据,而是要以他们解释历史材料的特定方式来证成这种“必然性”。马克思、恩格斯得出的关于必然性的结论,源于对历史中对抗性的具体分析,他们以类比的方式将资产阶级反封建的历史材料与无产阶级反抗资本主义的历史材料组织起来,并将其中的对抗性归结为经济与政治两个方面,从而也相应地建立起两组类比。

经济的对抗性,指的是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之间的矛盾,在资产阶级反封建的历史过程中,这种对抗性导致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对封建生产方式的取代。“封建的或行会的工业经营方式”作为生产关系的局限性,使它越来越不能满足美洲的发现、新航路开辟和殖民地贸易等因素带给欧洲资产阶级的巨大市场,从而导致“工厂手工业”这一新的生产关系对它的取代。随着生产力中需求与市场因素的进一步扩大,工业革命发生了。在欧洲,“大工业”随即完成了对“工厂手工业”的全面取代[1](P32-33)。马克思与恩格斯指出,推动这一系列生产方式变革的动力在于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之间的矛盾运动,而在这样的矛盾运动中,资产阶级在经济层面最终形成。

这种经济的对抗性,在无产阶级反抗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历史过程中是尚未完成的,它表现为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内部的重重矛盾。马克思与恩格斯指出,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对抗性,最突出的表现是周期性的商业危机。在资本主义社会特有的生产过剩危机中,资产者销毁制成品、消灭已经取得的生产力的行为以及无产阶级的极端贫困化,都凸显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局限性及其与生产力发展的矛盾对抗[1](P37-38)。作为马克思尚未完成政治经济学批判时期的政党纲领性文本,《宣言》对周期性商业危机的描述只是概略性的,突出了危机的对抗性而没有具体去分析危机的内在机理。

政治的对抗性即不同阶级在政治领域的冲突对抗。在资产阶级反抗封建等级的历史过程中,这种对抗性表现为资产阶级在自身经济崛起的各个阶段伴随的“政治上的进展”,即渐次进行的夺取国家政权、变革社会关系和开拓世界市场的斗争。资产阶级从一个在政治上被压迫的等级逐渐取得了自己“独占的政治统治”。资产阶级消灭了封建的政治等级,改变了家庭、职业等一切社会关系的封建特征。资产阶级通过对国家政权的把持,开拓了世界市场,使农村从属于城市,使生产资料、财产和人口集中了起来。总之,资产阶级通过政治的方式使整个社会、乃至整个世界服务于自己“发财致富的条件”[1](P33-36)。

这种政治的对抗性在无产阶级反抗资本主义制度的历史过程中,表现为无产阶级的贫困化、阶级规模的扩大和空间上的集中。如果说资产阶级反封建的对抗斗争在当时的欧洲是明确的趋势,那么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间的政治冲突则只是处于萌芽阶段。然而,在马克思、恩格斯看来,发生在雇佣劳动和资本之间的冲突对抗,都是可以与资产阶级反封建的斗争相类比的,毕竟,资产阶级政治上的进展也是一步一步取得的。但他们同时非常清醒地看到,个别的斗争还并不具有阶级斗争的全部性质,此时,无产者仍然处于“自在”的状态,他们随附着资产阶级反封建的斗争,来进行自己的斗争过程和联合过程。在这样的认知之下,马克思与恩格斯才会说:“因此,整个历史运动都集中在资产阶级手里;在这种条件下取得的每一个胜利都是资产阶级的胜利。”[1](P40)尽管如此,马克思与恩格斯还是认为,随着生产的历史发展,个别的斗争最终会转化为阶级的斗争,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所造成的中间等级的“无产化”和无产阶级的“贫困化”,将使无产阶级的利益与生活状况趋于一致,力量趋于壮大,从而创造出令无产阶级成为政治阶级的现实历史条件[1](P37-43)。

马克思与恩格斯围绕经济和政治的对抗性所建立的两组历史类比,在论证的说服力上有着微妙的差距。在经济对抗性方面,资产阶级反对封建生产关系的历史动因与无产阶级想要变革生产关系的历史动因是高度一致的。只不过,前者是资产阶级承认、记录和赞颂的历史过程,后者却是资产阶级否认、遮盖和攻击的当代现实,因而无产阶级运动的批评者很难在肯定前者的同时否定后者。在这组类比中,类比论证的说服力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然而,在政治对抗性方面,却有一个“可比性”问题的存在。在资产阶级反封建的过程中,本阶级的政治力量表现为一个上升过程,即资产阶级越来越有能力与封建社会的统治阶级相抗衡。与之相对,在与资产阶级的政治对抗中,无产阶级仅仅是趋于“贫困化”,或是仅仅在空间上更加集中、数量上有所增加。这暴露出政治对抗性的类比中存在的不可比性,也激发出批评者对马克思主义整体的一个关键质疑。

因而,无产阶级反抗资本主义的历史过程与资产阶级反封建的历史过程是不是具有可比性,便成为了后来马克思主义的支持者与反对者论争的焦点。争论的原因在于,即便是没有后来历史发展的证明,只要历史解释者能够确定资产阶级在历史发展中获得了越来越强的阶级力量,他就能够证明资产阶级取代封建等级的可能性趋势。然而,如果解释者只能确知无产阶级的悲惨命运,就很难证明无产阶级能够团结起来推翻资产阶级的统治。

这里需要暂且悬置“可比性”这个思想史之外的问题,首先回到马克思与恩格斯在《宣言》中的选择。不难发现,他们基于对生产关系和政治关系的具体分析得出结论,资本主义社会中的经济对抗和政治对抗都已经达到了不可化解的程度。一方面,现代生产力发展带来的供给是以无产阶级为主体的社会所不能消化的,因而必然引发经济危机;另一方面,无产阶级的贫困化与普遍化将激发他们政治革命的意识和力量,这说明了阶级革命的必要性和可能性。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恩格斯对《宣言》中的历史理论做出了这样的评价:“在我看来这一思想对历史学必定会起到像达尔文学说对生物学所起的那样的作用。”[1](P14)达尔文的学说不仅仅是关于物种演化的一套新结论,它还是扭转宗教独断的新的科学范式,它取消了创造人类和其他物种的上帝,从而使科学地分析物种的起源成为可能;与之类似,马克思对历史必然性的认识并非又一套关于历史的新公式,而是认识历史的新的科学范式,他用历史的具体性消除了决定历史的纯粹必然性的“上帝”,从而使得现实地分析历史成为可能。因此,要想实现这种《宣言》意义上的必然性,需要无产阶级在现实历史中突破资产阶级统治的围剿,需要历史主体的历史行动来支撑。

只是在分析了历史中具体的结构性因素之后,马克思与恩格斯才谈到了“不可避免”,指出了“必然性”。历史中具体的对抗性,支撑了历史理论的“必然性”,这种基于历史具体性的必然性与先验的、独断的必然性不同,它是有限度的,依赖于特定历史条件形成发展的曲折过程。因此,《宣言》对于无产阶级革命的政治论说,其实并没有动用过历史必然性的思想砝码。

四、政治论说的实践语境与无产阶级的历史建构

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与革命意志,始终是马克思主义的生命线。在政治论说的实践语境之中,“无产阶级”并不是一个纯粹的历史理论问题。政治实践中应有的价值与立场,主导着马克思与恩格斯对革命无产阶级的历史建构。这种实践哲学的思维方式,是《宣言》带给人们的最重要的启示。

在1883年的德文版序言中,恩格斯对贯穿《宣言》的基本思想做出了经典的概括:“每一历史时代的经济生产以及必然由此产生的社会结构,是该时代政治的和精神的历史的基础;因此(从原始土地公有制解体以来)全部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即社会发展各个阶段上被剥削阶级和剥削阶级之间、被统治阶级和统治阶级之间斗争的历史;而这个斗争现在已经达到这样一个阶段,即被剥削被压迫的阶级(无产阶级),如果不同时使整个社会永远摆脱剥削、压迫和阶级斗争,就不再能使自己从剥削它压迫它的那个阶级(资产阶级)下解放出来。”[1](P9)

这个经典概括表达了思想家自身对于《宣言》核心思想的理解,也体现了他们对历史理论与政治论说之间关联性质的理解。恩格斯的概括可以拆解为三个相互联系却并不完整的命题:

命题一:至今每个时代的政治与精神发展都是被经济基础决定的;

命题二:至今的一切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

命题三:当下的阶级斗争已经到了不可调和的阶段,无产阶级是阶级斗争历史使命的承担者[1](P9)。

在“命题一”和“命题二”之间,恩格斯使用的逻辑连词是“因此”,他在两个命题之间建立了因果关系。然而,如果将“命题一”作为大前提,想要得出“命题二”的结论,还需要补充一个小前提——在每个时代的经济基础中都存在着对抗性的关系。《宣言》的第一章《资产者与无产者》作为一个整体,其实就是要说明历史中经济基础的对抗性。本文第二、三部分,佐证了《宣言》论证逻辑中这样一个小前提的存在。

然而,恩格斯概括中的“命题三”——当下的阶级斗争已经到了不可调和的阶段,无产阶级是阶级斗争历史使命的承担者——却没法通过同样的演绎推理方式,从其他两个命题中引申出来。至今一切社会的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与无产阶级作为历史使命的承担者已经准备好促成历史的飞跃是两回事。

要理解《宣言》对无产阶级的建构,需要厘清逻辑和语境两个方面的事实。一方面,从逻辑上看,历史理论所提供的前提条件不足以为“命题三”提供充分条件,“命题三”在逻辑上只能是一个综合性而非分析性的命题;另一方面,从语境上看,“命题三”处在一个政治论说的实践语境中,需要将之作为一个实践推理来理解。

“命题三”的核心在于“无产阶级是什么”这个问题。对于马克思、恩格斯而言,无产阶级首先是一个“受苦”的阶级,他们被剥削、受压迫,不得不出卖自己的劳动力,却难逃日益贫困。这种一般性的认识,是《宣言》与当时其它历史解释之所同,自现代人的平等观念形成后,历史解释者不断地从各自的视角出发,记录下无产阶级的悲惨命运。

与众不同的是,马克思、恩格斯还将无产阶级视为能够发挥历史主动性,引领历史运动的革命阶级。在1888年的英文版序言中,恩格斯解释了《宣言》选择“共产主义”而不是“社会主义”来命名的特殊历史原因。他指出,在1847年,社会主义指的是英法空想社会主义和蒲鲁东主义等社会思潮,它们的共同特点是“站在工人运动以外,宁愿向‘有教养’的阶级寻求支持”[1](P13)。与之相反,卡贝和魏特林所提出的“共产主义”虽然有着空想的性质,其具体纲领也有着粗陋的特征,但它们却都触及了“最主要之点”[1](P13)。恩格斯所说的“最主要之点”,指的就是工人阶级的历史主动性。卡贝与魏特林不仅看到了政治革命的作用,更看到了工人阶级在革命中能起到的作用。在当时的马克思与恩格斯看来,共产主义与社会主义之间的区别就是对工人阶级历史主动性的不同认识。

将无产阶级视为代表历史前进方向的“革命”阶级,在当时是一个十分独特的判断。1848年后无产阶级革命运动的发展,常常令人们忽视了这种独特性。马克思、恩格斯清醒地看到,无产阶级的革命意识在当时只是处于刚刚萌生的阶段,一切无产阶级政党的最近的目的还在于“使无产阶级成为阶级”[1](P44)。这里的言外之意是,无产阶级“自在”的历史存在并不等同于无产阶级的政治存在。因而,马克思与恩格斯对无产阶级的理解,并不是被完全涵盖在他们历史理论中的客观描述,而是有意识地于政治论说的实践语境中建构的“事实”。作为一个被建构的事实,革命的无产阶级背后的基础是一个实践推理,因而,是不能以分析的方式证明或证伪的。

在《宣言》的历史理论与政治论说的关系中,无产阶级是最重要的辩证因素,是否承认或是在何种程度上承认无产阶级对于革命的历史主动性,决定了研究者对马克思主义的态度。马克思主义的批评者,如约瑟夫·熊彼特,攻击马克思阶级理论的困境,强调无产阶级所意欲的是成为有产者,是个人维度的社会阶级的抬升,而不是无产阶级革命[8](P47)。同样,想要捍卫马克思主义的同路人,如卢卡奇,也有理由去解释无产阶级阶级意识的正确性,并研究无产阶级历史主动性困境的解决方案。不过,在关于无产阶级的事实性争论之外,有必要进一步地追问:在《宣言》中,革命的无产阶级既然是一个被建构的事实,那么这种理论建构是否具有合法性?

如果将《宣言》中的历史理论和政治论说理解为价值中立的历史科学和普遍性的政治科学,那么,马克思、恩格斯显然虚构了无产阶级的历史主动性。至少在当时看来,这种历史主动性能否存在是或然性的,即便存在也存在于未来。然而,如果将《宣言》中的历史理论和政治论说视为一种建立于特定价值体系之上的实践哲学,那么,“无产阶级是什么”就将取决于历史解释者对于历史意义和人类存在价值的特定理解。

马克思与恩格斯相信历史的进步和人类的自由与尊严,所以他们选择将无产阶级这个“受苦”的阶级建构为革命阶级、能够改变自身命运的阶级。在这样的实践哲学中,被建构的“事实”是包含着“价值”的事实,并且与历史解释者的立场密不可分。同样,正如马克思、恩格斯在一系列著作中表述的,“工人阶级的解放应当是工人阶级自己的事情”[1](P14),他们的政治论说也并没有谋求超越特定言说对象的普遍性。在《宣言》的实践语境中,无产阶级不仅是被科学发现和描述的对象,同时也是在实践哲学思考下,被选择和建构的对象。在科学描述的界限之内,无产阶级只能是其当时之所是——一个受苦的阶级;在科学描述的界限之外,在马克思、恩格斯所建构的价值体系中,无产阶级可能成为革命的阶级,其规范性的政治要求也能被合理地提出。

《宣言》作为一个无产阶级政党的理论和实践的纲领,作为一种政治论说,其内含对于历史意义和人类价值的判断是不言而喻的。如果一切的政治论说都包含建议的成分,那么其中的事实与虚构就不是泾渭分明的关系。建议谋求的是改变已经存在的事实,因此政治建议的内容总是以区别于当下事实的方式来表述,并且这一固有特质并不会令政治建议成为纯粹的虚构。

结语

阶级斗争概念内涵中的双重维度,体现了马克思、恩格斯处理历史理论与政治论说关系时的基本态度,两者之间并非简单同一,却彼此密切关联;历史理论对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对立斗争的理论分析,为政治论说提供了基于历史具体性的支撑,但无产阶级的崛起与资产阶级的崛起的可比性问题,也体现出历史理论与政治论说无法以简单同一的方式相关联;革命的无产阶级是在政治论说的实践语境中被建构的,这种面向实践的语境转换,是《宣言》中历史理论与政治论说能够融贯一致、相互关联的根本原因。

马克思、恩格斯的历史理论能否涵盖其政治论说,他们的政治论说能否在“证明”的意义上成立,固然取决于革命的无产阶级是否真实。然而,在非“证明”的意义上,思想家有根据自己的价值体系进行规范性思考的权利,对这一权利的运用是一切政治论说普遍具有的内在因素。要求指向实践领域的政治论说具有自然科学式的纯粹性,只能是不切实际的苛求。马克思、恩格斯始终强调,无产阶级的解放是无产阶级自己的事情,在这个问题上,《宣言》并不是站在现实的历史运动之外去发现和预言无产阶级的命运的,而是在以自己的历史理论为现实历史中的无产阶级启蒙,同时在以自己的政治论说鼓舞无产阶级团结一致进行斗争。解读者只有从“理论正误的判断者”转变为“思想史的理解者”,才能准确把握《宣言》中历史理论与政治论说之间这种非同一性的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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