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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诞的寓言与现实的关切
——重读池莉的《霍乱之乱》

2021-12-31侯玲宽

宁夏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9期
关键词:防疫站池莉流行病

侯玲宽

(兰州财经大学 商务传媒学院,甘肃 兰州 730020)

有生命力的作品不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被淹没于历史的长河中,反而会在漫长的岁月磨砺中不断地被反复阅读与阐释。但有些作品,读者如果没有足够的人生经历或生命体验,就很难对之产生内心深处的共鸣与身临其境的感悟。故而,在我们每个人的阅读经验中,几乎都会遇到这样的情况:有些作品当它们再次被我们重新记起并阅读时,往往是因为它们本身呈现出的寓言性在现实生活中戏剧般地以类似的场景重现,以致我们不得不惊愕它独有的意义。比如,武汉作家池莉的小说《霍乱之乱》即是如此,如池莉所言:“纯粹的文学……其最终目的都是力图唤起阅读者的人生经验,使阅读者的心灵深处产生最隐秘的共鸣和震颤,从而使作品获得超文本的审美价值。”[1]2020年初,新冠肺炎疫情突然暴发,现实的震颤与生命的悲鸣,让《霍乱之乱》于特殊的语境中再次得到人们的关注与重读。

一、忧患表达:一个荒诞而悲凉的寓言

在池莉的小说创作中,《霍乱之乱》是一部不被读者和研究者重视的小说,但它的确是一部精致而有意味的小说。第一次读《霍乱之乱》还是在读本科的时候,当代文学史课上讲到新写实作家池莉,我就读了她的一系列作品,其中就有这部中篇小说。当时正值“非典”时期,初读时深感这部作品充满寓言性,颇有意味。吊诡的是,十七年后,新冠肺炎疫情暴发,对我国人民的生命安全、社会经济的良好发展都带来了重大影响。疫情的严重程度让国家和各个省、自治区、市都启动了重大突发公共卫生事件Ⅰ级响应,为阻止疫情的传播,全国都在全力抗击疫情。在这样的背景下,作家池莉的《霍乱之乱》又一次进入了我的阅读视野。

池莉以诙谐讽刺的笔调讲述了一个荒诞又严肃的故事,这个故事的情节并不复杂:防疫站的流行病室是一个边缘化的科室,一直处于被忽略被漠视的位置,年轻人被黯淡的前途和枯燥的工作销蚀掉了热情和信心;科室主任闻达是位归国华侨,在防治传染病方面是绝对的专家,年轻时风度翩翩,曾被特邀参加联合国世界卫生组织举办的年会,如今却年迈、猥琐、惧内,连走路都贴着墙根走,凸显了他在单位和家庭的位置,但他依然对工作保持着巨大的热情,时刻防备着疫情的发生。霍乱,这个被称为威胁人类生命安全的第二号烈性传染病,在中国消失了几十年之后,于一个天气恶劣的夜晚突然降临,流行病室的处境和地位因此遽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戏剧性变化。闻达临危受命,再次精神焕发,在消灭霍乱的指挥中显现出了扎实的专业功底和清晰的逻辑思维。在大家的辛苦努力和妥善处理下,霍乱疫情终于被成功地扑灭了。疫情结束后,除了留下一些财产纠纷和责任是非,流行病室又恢复了原来的地位,闻达也恢复了原来的猥琐、平凡,但一些年轻人却无法再回到从前的平静与单调,相继离开了流行病室。这样一个故事经池莉用平静的口吻娓娓道出,不由让人掩卷沉思,也让人心底升腾起无尽的悲凉。

这是一部以池莉个人专业工作经历为背景而创作的小说,池莉于武汉冶金医专毕业后曾在武钢卫生处做了三年的流行病防治医生,长期的基层体验使得这部小说的写作显然不是无的放矢,“在学医及行医的七年中,我见过了许多死与生。”[2]故而,这里面隐含着池莉对中国长期以来防疫工作的深深忧虑,正如她自己谈到这部小说的创作时所说:“我曾经做了三年的流行病防治医生,当我不得不离开卫生防疫部门的时候,我觉得我应该把自己的担忧写成一部小说:人类尽可以忽视流行病,但是流行病不会忽视人类。我们欺骗自己是需要付出代价的。”[3]在作品中,池莉还一再借闻达之口表达了她的忧患意识,乃至对人们的告诫:“疫情是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的,细菌、病毒以及一切的微生物布满了我们的生存空间,它们每时每刻都在裂变,在繁殖,借助空气、水、动物和昆虫等各种媒介在传播,没完没了地传播,没完没了地传播。”“也许我们等待十年八年,也没有什么传染病大流行,但也许就在忽然之间,它会冒了出来。”[4]中国的很多事实真相都来自基层,池莉的这种基层经验是弥足珍贵的,而能把这种从基层中升腾起来的隐忧形成文字以文学的形式表达出来,更显得难能可贵。“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文学自古就有“下情上传”的功能,文学展现时代的兴衰沉浮、民众的疾苦哀乐、人世的明暗晦朔,一个民族的苦难、繁荣与发展定会在文学中以艺术的方式呈现,“中国文学尤其是中国小说,其勃勃的生命力一直表现在庙堂之下,民众之中,形成了一部活生生的真实的中华民族的生存史和发展史。”[5]当池莉对现实中的种种忧虑无可奈何之时,作为一个作家,她只能把郁结于心的殷殷关切以寓言的形式表达出来,以期能引起有关方面的重视。池莉的文学寓言和忡忡忧心,让我不由想起了阿贝尔·加缪对被视为一号烈性传染疾病的鼠疫的忧虑:“据医书记载,鼠疫杆菌永远不会死绝,也不会消失,它们能在家具、衣被中存活几十年;在房间、地窖、旅行箱、手帕和废纸里耐心等待。也许有一天,鼠疫会再度唤醒它的鼠群,让它们葬身于某座幸福的城市,使人们再罹祸患,重新吸取教训。”[6]不同国度、不同时代的两位作家,面对人类共同的忧患,都以文学的方式表达了对人类的警醒。历史是最好的教科书,也是最好的清醒剂。无论是2003年的“非典”疫情还是这次突如其来的新冠肺炎疫情,它们都暴露了我们在公共卫生事业发展方面的短板,以及在防疫治理体系方面存在的种种问题,这种沉重的代价足以让我们深刻反思。

二、基层困境:“隔膜”下的危机与沉痛

池莉显然并不仅仅满足于写作一场虚构的瘟疫,“写小说若写得热热闹闹却让读者一笑了之,还不如不写。”[7]《霍乱之乱》表面是在写一次突然降临的霍乱疫情,实则是写形式主义、官僚主义作风下防疫系统及治理体系方面的深重忧患,在更深层面揭示了人的生存与困境问题。现实的痼疾在疫情的俯视下既显现出了其全部的荒诞性,又以其巨大的隐患与危机给人以千钧重压,这部作品也因此在戏谑诙谐的叙述中交织着冷峻苦涩的生存体验。

在新中国成立以来我党的历次整风运动中,形式主义和官僚主义都是重要的整治内容,我国历届领导人也都将反对和克服形式主义、官僚主义作为反腐的重要内容。“形式主义、官僚主义同我们党的性质宗旨和优良作风格格不入,是我们党的大敌、人民的大敌。”[8]但形式主义和官僚主义长期以来并没有得到根治。池莉通过长期在基层的感同身受,深知中国社会基层矛盾的错综复杂、良性秩序运转的艰难,以及个人生存的困顿与压抑。《霍乱之乱》所反映的问题是尖锐的,它在一系列的细节描摹中反讽了形式主义、官僚主义作风下的现实之种种,揭示了既存问题的症结之所在。一个连换储槽都备受歧视和刁难、连最基本的敷料和棉球都得不到供应的流行病室,却因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而瞬间备受重视,平时处于被人遗忘的角落、没有“功绩”只有糗事的闻达主任也一下子被当作了救星和专家,一场谁都不希望降临的霍乱,却成了一个科室寄希望于改变命运的契机,这本身就充满了荒诞。小说一开始就是在种种矛盾中展开的:塞责敷衍的专业教育与秦静的求知好学之间的矛盾、防疫站尴尬的地位与其所挂靠的医院之间的矛盾、暗淡的职业现实与年轻人的人生理想之间的矛盾、人的生存与尊严之间的矛盾等等。平时一无所有的防疫站和流行病室,在一系列大小领导的坐镇下从软件配备到硬件设施立刻应有尽有,在疫情的急迫和问责的重压下,所谓的“特事特办”里面却充满了“长官意志”“上级指令”和“领导做派”,中国基层的很多问题并非艰难得无法解决,而是在形式主义和官僚主义作风下的不担当、不作为与乱作为导致的对问题的无视与回避。

一场严肃而重大的疫情行动,池莉却是在幽默反讽的氛围中展开的,但文字间充满了极度的悲凉与酸楚。流行病室的医生在心理上并没有将消除霍乱疫情看成一场极具挑战和极度危险的卫生事件,她们表现出的斗志昂扬、摩拳擦掌,其实仅仅是因为长期受到漠视与冷落而希望能在这样一场突发事件中找到职业荣誉感和自我满足感。从闻达主任的意气风发、器宇轩昂到普通大夫的笑逐颜开、跃跃欲试都呈现了一种长期压抑后的激情释放和过度激动,这才是最令人感到悲哀的地方。作品的结尾,池莉进行了鲁迅式的“冷幽默”处理:这些在防控疫情过程中作出了突出贡献的“英雄”,不但没有迎来她们想象的辉煌和表彰奖励,连那些极度“亲民和善”的领导对防疫站也再没有光临过,新闻媒体也鸦雀无声,甚至疫情期间购买的许多设备和欠下的账单都产生了归属纠纷,而力挽狂澜的闻达最后竟成了是非之人,其幽默背后的悲凉和苦涩很容易让我们想起鲁迅的《理水》和《非攻》等作品,其对人情冷暖和世态百味的反讽让我们似乎又看到了鲁迅的悲哀与沉痛。

鲁迅和叶圣陶等作家在现代文学中所着重表现的“隔膜”主题,在池莉这里竟又得到了更深的延展。《霍乱之乱》处处显示了不同的群体之间存在的根深蒂固的隔膜:上级领导与基层工作的隔膜,医生与病人的隔膜、落后村落与外界社会的隔膜,底层民众与现代文明的隔膜等等。如果不是这样一场偶然的霍乱,这种隔膜也许将长时间地淹没于苍茫的人间世事与混沌的天地万物中,但这种被发现的“隔膜”,只能加深人存在的悲哀与痛苦,况且这种“隔膜”还将继续悄无声息地继续下去。疫情过后,有些触目惊心的社会现实依然会被主动地选择性遗忘,发生了短暂性交叉奇迹的平行线依然会被看不见的鸿沟分离。作品在这里做了一个有意的对照:就某种程度而言,防疫站的地位正如那个脏乱差的臭塘乙村,他们都处于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而恰恰是这些被遗忘的部分埋下了整个社会机体良性运行的隐患和危机,“隔膜”在新的时代语境下,被池莉赋予了别样的内涵与隐忧。

在疫情笼罩下流行病室喜剧般的悲情遭遇中,从领导的不再光临到疫情期间购置的设备和产生的账单纠纷,我们看到了地方在对突发疾病治理方面存在的无为、混乱和隐患。一场“偶然”降临的霍乱虽然被控制住了,但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类似疾病下次“突然”发生应该怎么有序处理的问题。“许多问题,看起来是风气问题,往深处剖析又往往是体制机制问题。”[9]对于烈性传染疾病重在预防,我们亟须健全预警机制,构建强大的公共卫生体系,完善重大疫情防控体制机制。如果稳定的公共卫生事业投入机制无法建立,疾病预防控制基础条件不能得到改善,相关机构职能设置不能优化完善,上下联动的分工协作机制不能高效构建,那么人民的健康注定无法得到有力保障,我们终将会付出沉重的代价。池莉在《霍乱之乱》中借一场荒诞的寓言表达了对现实的忧虑和关切,也进一步发挥了文学的“刺世”和“讽喻”功能。

三、凌乱生存:生命热望中的苍凉与落寞

文学是对人的生存困境的普遍关照,文学之所以被称为“人学”,重要的一点就在于它对于人的关注,包括人的生存、人的生命、人的尊严、人的诉求等等,这也是作家的责任与使命所在。“写人、写民,或者说写人民;写人民中间那些个体人物的人性、写他们不可言说的内心深处、写他们特别隐秘的生命热望或者生命冷漠或者生命方式,这是我的写作从一而终的宗旨。”[10]池莉擅于揭示在琐屑、平庸的日常生活消磨下人的生存困境和精神困境,《霍乱之乱》充满了对活着的方式和生命的意义的追问,整部作品在诙谐的叙述中始终充溢着一种质疑、焦虑和不安的情绪。曾经似乎前途无限的闻达,现在不但在单位被下属年轻人调侃和鄙视,在家还要受妻子斥责,因皮鞋被妻子从楼顶扔掉以至于常年只能穿一双两只不同皮鞋的闻达,成为了集希望与绝望于一体的矛盾存在和荒诞寓言。闻达的失意落魄与现实的灰色黯淡严重影响了年轻人对未来的信心和对当下生活的态度,人年轻的时候可以凭着对梦想的追求、对真理的执着而努力而守望,甚至于等待。而池莉追问的是,真的有朝一日人的迷梦被现实击碎了又该怎么办?生命短暂而现实又过于坚硬,在闻达与陈静近乎轮回的人生中,我们感到了生存的沉重、生命的苍凉和坚守者的落寞。“说真的,我这个人实在是没有勇气为了消灭什么而遭遇什么,为了不可知的结果而长久地等待,为了保存内心而放弃外壳。……往前走的路总是无可凭借,一如断了铁索的上山的小路。”[11]这句话道出了防疫站每个年轻人内心的迷茫和困惑。这样一场充满了荒诞的抗疫行动,成了防疫站年轻人今后命运的分水岭,走的终究还是走了,留的却也坚定地留下了,无论坚守还是放弃,面对未来的困境,每个人的选择都值得尊重。

在人类社会的漫长发展中,既存在一种根本性的荒诞,也存在一种严峻性的伟大。鲁迅说过:“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就有拼命硬干的人,就有为民请命的人,就有舍身求法的人,……这就是中国的脊梁。”[12]在中华民族面临危机或重大事件的时候,正是这些中国的脊梁一次次拯救大众于危难。闻达、陈静、赵武装、“我”等都是芸芸众生中最普通的一员,但他们都是埋头苦干的人,都是拼命硬干的人,都是舍身求法的人,在疫情面前不但没有退缩,而且冲锋在前、冷静沉着,恰恰是这些籍籍无名者的专业水平、职业素质、人格修养决定了一场场改革、建设或战争的成败,也正是他们的努力与抗争最先迎来了胜利的曙光。可最终在经过了这么一场轰轰烈烈的抗击霍乱疫情之后,“我”转行了,赵武装也转行了,因为琐碎而无望的现实对人的精神消磨是致命的。小至一个单位,大至一个国家,其能持续高效发展的核心因素是人,而能把人盘活的关键因素是制度与管理。国以才立,政以才治,业以才兴。而人才的流失,尤其是迭代的断层映现出的是体制机制方面的不完善带来的严重困境,如果没有稳定的基层疾控队伍,如果不能加强疾控人才队伍建设,如果无法建立适应现代化疾控体系的人才培养使用机制,那么,我们只能以巨大的代价和沉痛的教训来慌乱地被动迎接一次次突如其来的公共卫生事件,我们依然还只能在现代化之外徘徊不前。老一代的闻达和新一代的陈静,他们既是现实主义的写照,也是理想主义的化身,他们也象征了理想主义在现实中的命运,虽然作品通过陈静和闻达合作的论文终于得以在世界卫生组织的年会上进行宣读,并得到专家的高度评价,最终肯定了坚守的意义和生命的价值,但质疑依然没有被消除,人生存和发展的困境也没有被消除,“不知她(陈静)自己做何感想。那么闻达呢?他该有六十多岁了吧?他早该退休了。他退休了怎么办?最后他找到自己为什么总穿一双两只不同的皮鞋的理由了吗?”[13]这种质疑和反思是深沉而悲凉的,岁月更替,世事沧桑,而物是人非,他们都会有一个什么样的结局呢?对闻达和陈静而言,如果环境、政策、体系不发生改变,他们一代代的命运只能是一个个令人悲哀的轮回。

池莉对她笔下的人物都做了“非英雄化”的处理,这既缘于池莉平民化的写作立场,也是新写实作家处理人物的典型特征。尽管在特殊时刻,有些人物有着非凡壮举与重大功绩,但他们最后又都归于凡俗,作家似乎意在通过这样一种对比和落差而突显人的困境与荒谬。《霍乱之乱》虽篇幅不长,但却在有限的场景和精彩的细节中写活了人物,闻达的严谨、坚忍,陈静的执着、好学,赵武装的通达、灵活,“我”的幽默、直率,这样的团队组合应该说是让流行病室充满了生机活力与良好发展前景的,但这却是一个最让人看不到发展空间的所在。池莉的“非英雄化”书写隐现了一种“凡人”的悲哀,英雄是特殊境遇下产生的“超人”,凡人则是日常生活中的永恒,英雄终究还是要过凡人的生活。社会的主体是由普通的芸芸大众构成的,在历史奔流的长河中,他们不是一个模糊的总体或集体概念,而是有呼吸、有诉求、有尊严的鲜活生命。凡人的温情、幸福、希望、发展,彰显的是一个时代、一个社会的健康、活力和未来,池莉于此揭示了一个最司空见惯又极尖锐急切的问题。曹丕在《典论·论文》中尝言:“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池莉也曾道:“小说本是个形象的艺术。写小说的塑造个形象,让大家看看,借以喻世、警世、醒世。”[14]小小一篇文章,也彰显了池莉对现实的殷殷关切与忡忡忧心。

四、艺术匠心:小叙事的机巧与大时代的沉思

长期以来,我们言及小说,必称长篇,对于当代文学评论及批评更是如此,尤其是在大文化批评的影响下。因中短篇小说的容量和信息量所限,研究者更是直接绕过了中短篇小说而直奔长篇,这让我们忽略了很多优秀的中短篇作品。

每位作家在创作之时都会谋虑一定的写作策略,《霍乱之乱》显现出了池莉写作的机巧、睿智和成熟。在对一个如此重大而严肃事件的处理上,池莉却举重若轻,她并没有运用“宏大叙事”“苦难叙事”等可以大写特写的流行叙事手法,而是依然延续了她在新写实小说中善于从小事、琐事、生活之事来深刻展现人生与社会问题的写作惯性。读者从作品题目上可能会产生关于恐惧、惨烈、死亡、英雄、悲壮等相关的经验想象与文学幻想,但作品的实际书写却完全出离了读者的期待视野。一场让人担心的霍乱刚露萌芽就被控制消灭了,而且因处理及时得当,除了相关领导和医务人员,包括患者在内的群众自始至终都是不知情的,甚至医务人员离开臭塘乙村的时候,村民对医务人员都还是处于误解之中的。在这样一种别出心裁的叙事策略中,作者根据行文的需要和现实的禁忌既做到了对很多内容的有效展开与规避,又达到了自己的写作目的,而带给读者的反思却是深刻而持久的。读者也并不会因阅读期待的落空而沮丧与失望,因为文本以独特的叙述、精彩的细节和尖锐的问题意识给了读者有效的阅读填充与思考满足。

文本是从一个于医学院毕业后被分配到防疫站工作三年的小姑娘视角讲述的,讲述者的性别、身份、经历带给读者更逼真的自述色彩,这尤契合池莉“把自己的担忧写成一部小说”的写作初衷,文本的第一人称叙事则增加了更深切的个人体验,给读者更真实的代入感,读者的阅读情绪与感受也就不由自主地被第一人称的叙述人所牵引和诱导,从而增强了读者与叙述者的情感共鸣与现实认同。“我的小说全部都是重建的想象空间。……有一种想象叫作仿真想象,它寻求的是通过逼真的诱导,把鼓点敲在人的心坎上。”[15]文本通过一种客观叙述与主观感受交叉呈现的方式,强化了读者对众多“鼓点”的理性思考。在行文过程中,作品以伏笔做铺垫,“鼓点”的出现不但不突兀,反而顺理成章,如行云流水。而这里的“鼓点”,实则是“忧点”,是未来良性发展的隐患。比如开篇所述的高校教材的写作缺陷与教师的敷衍态度,不仅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时代所存在的非理性非科学氛围,还感受到了被些许暂时胜利冲昏头脑的人们流溢出的傲慢无知与盲目自负。而事实上,人类对大自然的每次暂时胜利都充满了傲慢和自负,尤其是随着人类认识自然和改造自然的能力的增强,人类对大自然更是进行了无休止的开掘与破坏,人类与大自然不再和谐共处,而是走向了对立与冲突。恩格斯早就告诫过:“我们不要过分陶醉于我们人类对自然界的胜利。对于每一次这样的胜利,自然界都对我们进行了报复。”[16]当前全球气候变暖、环境恶化、物种灭绝、疾病肆虐、灾难频仍,可以说,这既是大自然对人类的报复呈现,更是人类因自己的贪婪与自负而吞下的恶果。再比如,流行病室的尴尬境遇与霍乱到来时众人的慌乱不安、追踪霍乱患者时浮出地表的臭塘乙村、疫情过后的荒诞局面等等,这些“鼓点”在内聚焦叙事的引导下无不给读者以强烈的阅读冲击与心理震动。这是文本的“有意味的形式”成功营造的文学效果。

作品在从容、幽默的叙述中又存在着庄严与荒诞两种色彩与语调,二者互相补充、渗透与消解,形成了极富意味的场景反讽和言语反讽,从而提升了作品的艺术表现力。防疫站因处于基层,它与广大民众的联系是最为密切的,一旦有传染病等重大突发疫情出现,防疫站是应最先知晓并予以及时处理的,其重要性自是不言而喻,所以久经世事的闻达主任对流行病极为关注并持续追踪研究二十余年。但这种特殊疫情在平时是极少出现的,故而人们对其又极不重视,久而久之就处于了边缘化状态。“远看是一个要饭的,近看是一个烧炭的,一问才知道是防疫站的。”这种调侃描绘了防疫站在现实中的荒诞处境,以至于流行病室平时每次去供应室换储槽这样的小事都要备受刁难,站里的年轻人也大都变得消极、懈怠和懒散,甚至都做好了转行转业的准备。防疫站的尴尬遭遇无疑对其应有的重要定位构成了彻底颠覆,作品也对后面霍乱疫情到来时大家的惊慌失措和不知所措给予了不动声色却又极为辛辣的嘲讽,这种“应然”与“实然”的严重移位不禁引起读者对社会中的很多现状的深度反思。再比如,防疫站的医护人员在市领导带领下,在其他相关部门的大力配合下,全副武装地去臭塘乙村这个荒诞而独特的村落防控疫情时,村民的鸡飞狗跳与民兵的围追堵截,工人们的误解抵抗与医务人员的窘迫失语,都构成了一幅幅绝妙的反讽画面,直到任务结束村民都不明白这样一场行动的真正目的,村民们所关心的自身的生存处境与官方所发起的一场灭疫初衷,注定彼此无法形成真正的对话与交流。而严峻与荒诞、庄重与滑稽却在这样一个特殊的场合戏剧般地交织在了一起,后者对前者的消解与颠覆在含泪的微笑中转化为一种现实的悲凉,这种根深蒂固的隔膜与无法跨越的鸿沟才是真正令人悲哀而又引人深思的。很多基层的现状无疑给其时身处其中的池莉以极大触动,而近20年的时空悬置也让她有了一种从容、沉静的心境,故而她能将固有的担忧与悲愤隐藏于诙谐幽默的笔墨中,形成一种别有意味的叙事风格。

新冠肺炎疫情至今在世界范围内仍未有结束的征兆,而疫情之下重读旧作,别有一番感悟与深思。从步履维艰的2020年到仍充满未卜风险的2021年,人们在交织着不安的期待中,见识了病毒、灾难和死亡,也见证了良知、勇气和希望。这场突如其来的波及全球的重大疫情,必定会改变很多人的生活乃至人生样态,也会改变我们所身处的社会,甚至于改变世界的格局,并将以沉重的方式被写入人类历史。“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时代的印记也必然会在同时代的文学作品中以多样而独特的方式呈现于世。小说家是存在的勘探者,更是现实的关切者与生命的书写者,“在我的作品里头,有一根脊梁是不变的,那就是对于中国人真实生命状态的关注与表达。”[17]池莉此言亦体现了一个作家的良知、责任与使命。在对历史的记载与表述体式中,唯有文学能够表达对人性的温情关怀,因为作家不仅有不可或缺的尘世关怀,亦有超拔大气、平和从容的文学气度。作家用笔留下一个时代的生存形态和精神印记,给后人以借鉴和警醒,让人们拒绝麻木和遗忘。面对时代之痛、世纪之殇,我们仍需更多的作家沉潜于心,努力开掘显示出精神力量和思想深度、呈现出深邃复杂的人性与独异的生命意识的时代力作。

因为,疫情之后,更需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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