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格廷》:亚欧之旅中殖民主义话语的流变
2021-12-31王春景
王春景
(河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 ,河北 石家庄 050024)
2015年,浪子乐队(the Libertines)创作了歌曲《贡格廷》(GungaDin),歌词写道:“我再次醒来,梦见了贡格廷。道路漫长,你是否依然强壮,你是比我更好的人。”(I woke up again, Dreamt of Gunga Din, Oh the road is long, if you stay strong, you are a better man than I)歌中唱到的贡格廷并非著名的历史人物,也不是浪漫故事的主角,但之所以能在21世纪依然被人传唱,离不开他的创造者——英国诗人吉卜林(Rudyand Kipling)。《贡格廷》是吉卜林19世纪末创作的一首长诗,收入其诗集《营房谣》(Barrack-RoomBallads,1892)。这首诗自发表后就产生了广泛的回响,被改编为电影,并进入音乐、动画领域,直到60年代还有余波。在空间上则跨越了欧亚大陆,在上世纪30年代传播到了中国。贡格廷这一被西方诗人所塑造与称颂的东方人身上,表现出西方人对东方人的特定选择,以及在特定历史时期西方贬低和否定东方传统的殖民主义逻辑。在进入中文语境后,这种逻辑及认知得到了传承,值得探讨。
一、诗歌《贡格廷》:对忠仆的赞颂
在英国殖民印度期间,书写印度最有名的作家非吉卜林莫属。他的长篇小说《吉姆》《丛林故事》已为读者熟知,他所说的“东方就是东方,西方就是西方,二者永远不会相遇”经常被人引用。很长时间里,他被看作为帝国事业摇旗呐喊的人。《吉姆》及其他作品中表现出的白人的优越感不言自明,但同时,他所描写的印度的人与物也蕴含着他对印度复杂的情感。他并非简单地否定印度人,而是在对印度肯定的情感和形象建构中曲折地表达他对帝国的认同。就像艾略特所评价的:“吉卜林……的思想意识,具有着亚洲的特质;他的亲族,散布在回教、拜火教,甚至佛教之间。因此,从一个英国人或欧洲人的观点去理解他,是相当困难的;甚至具有现代欧化思想的印度人,对他也是难以理解的。”[1]正因为他在印度生活的时间很长,其印度书写得到了很多读者的认同,但他对印度的思想和情感是复杂的,具有肯定和否定的双重特征。
在长诗《贡格廷》中,吉卜林就表达了对一位印度人贡格廷的赞美,并且最后说出“你是比我更好的人,贡格廷”。作者以一个白人士兵的口吻,描摹出一个印度土人贡格廷的光辉形象。贡格廷是英军队伍中的水夫,与穿着制服的英国士兵不同,他的装备就是身上一块褶皱的布料,外加一只装水的羊皮袋子。在英国国内接受了数次战争演练的士兵们,一到了炎热的印度亲自参加战争,就发现在生命的关键时刻最急需的就是水。战场上,此起彼伏的是对贡格廷的呼唤:“Din, Din, Din”,也有咒骂:“你这个瘸子,还不快来!”贡格廷无怨无悔地在战地奔忙,尽量为更多的战士送去清水。叙述者在战场上受伤了,是贡格廷首先发现了他,并把他背到安全的地方,他得到拯救,贡格廷却受伤而死。
诗中通过第一人称表达了对贡格廷这个印度人的赞美,突出了其勇敢的品质和自我牺牲精神:
我不会忘记那个夜晚
当我在厮杀中倒下
腰间皮带扣下射进了一颗子弹
我干渴得几乎窒息
那个首先发现我的人
是我们善良的咧着嘴笑的老贡格廷
他抬起我的头
按住流血的地方
给我喝下半品特的水
那水是绿色的 有什么东西在爬
气味难闻
但是在我喝过的所有饮料里
我对贡格廷带给我的水心怀感激
…… ……
他背着我离开
到放着担架的地方。
一颗子弹射来
穿透了他
他把我安全地放在里面
“希望你喜欢喝。”贡格廷说,
就在他死去之前。[2](P27)
贡格廷的牺牲换来了叙事者内心的尊敬,他最后吟诵出:“你是比我更好的人,贡格廷”。吉卜林塑造了令人感佩的贡格廷,他冒着生命危险救助他人,勇敢而无私。表面看来,这个形象似乎表达了吉卜林对印度人美好品质的赞赏,但联系诗歌的背景,我们会认识到诗人赞颂的是贡格廷的忠诚,对大英帝国的忠诚。这首诗虽然未言明具体时间,但读者还是可以从诗中的空间意识到英国殖民印度的大背景。诗中提到的地方奥尔德肖特(Aldershot),是英国南部汉普郡的一个市镇,“维多利亚时代,那里一直是英军训练的重要基地”[3],士兵们是在“印度的骄阳之下”,这就点明了特定的背景。贡格廷是在英国殖民印度期间为英军服务的印度人。如此看来,贡格廷这一形象背后是鲜明的殖民主义逻辑,比如贡格廷的美好品质都是以英国殖民者为中心的,他的勤劳、顺从、勇敢、牺牲精神都是为了保护英国士兵。而英国士兵所屠杀的,却是他的同胞。因此,站在印度的立场上,贡格廷身上那些优秀品质就会得到相反的评价,他对英国人有多么忠心耿耿,对自己的同胞就有多冷酷无情,英国人的忠仆也就成了印度人民的逆子。而他在活着的时候,并未得到主子应有的尊重,士兵们对他呼来喝去,他是用自己的生命换来了一句赞美。只有他死了,才能得到尊重。这首长诗与吉卜林其他作品一样,具有鲜明的帝国立场。
这首诗具有鲜明的时代色彩。1857年印度民族大起义之后,印度人的民族主义情绪高涨,反抗英国殖民统治的力量不断出现,英国政府宣布印度不再归东印度公司管理,而是归属大英帝国直接统治,此后印度就成为英国王冠上的宝石。面对印度人的反抗斗争,英国殖民者亟需培养忠诚的印度人,一向站在帝国立场上的吉卜林写作这样一首长诗就不足为奇了。萨义德提到吉卜林时曾说:“没有人比他更反动,更具有帝国主义思想了。”[4]吉卜林塑造的贡格廷正是大英帝国需要的印度奴仆形象。作为印度人,却对英人如此忠诚,殚精竭虑为英国人服务,甚至不惜献出自己的生命。诗人赞叹“你是比我更好的人,贡格廷”,不是对所有印度人的同情,也不是作为入侵者的自责与忏悔,而是在他身上看到了帝国事业的希望。
贡格廷作为被白人肯定的印度人形象,是一个努力摆脱民族束缚的人物,他要以外来者的目标为自己的目标,哪怕外来者的目标是毁灭他家园,他将在白人中成为无根的漂泊者。或者,他尚处于混沌之中的自我就认同了西方他者的观念,放弃了对自我的建构,在模仿他者的过程中建构了虚幻的自我。贡格廷这一形象背后的文化内涵在后来的传承中得到了凸显。
二、电影《贡格廷》:对殖民的美化
吉卜林的诗歌曾产生广泛的影响。诗人艾略特曾经指出:“他的诗是非常卓越的,不仅语言有力,而且具有歌谣的音韵,这样深刻地印在读者的脑里。所以只要是英语流行的地方,妇孺皆能背诵出他的片段的诗歌。”[1]1939年,《贡格廷》这一长诗问世近半个世纪后,好莱坞将它搬上银幕,由著名导演乔治·史蒂文斯执导。与吉卜林的诗歌相比,电影更加突出了印度的反面形象:迷信、落后、野蛮、暴力,而殖民官兵却是正面的形象,他们珍视爱情、友情,离开故乡为印度人带去文明。电影不仅继承而且强化了诗歌中东西方二元对立的殖民主义思维。
《贡格廷》虽是长诗,但也不过10节75行,对于电影要表现的内容来说还是过于简单了,电影《贡格廷》在情节上增加了很多内容,故事性更强,更富于戏剧色彩。首先,电影创造出诗歌中没有的印度“暴徒”(Thugs),他们信仰迦利女神,嗜血,凶残,杀人如麻,不仅杀害外来的英国人,对待和他们信仰不同的本国人也非常残忍。电影开始,他们正聚集在迦利女神庙里策划如何消灭英军。在战斗中,英军伤亡惨重,不得不退回营地。三个英国军人麦克吉士尼、葛特及博南廷被派往神庙附近侦查,并修理被破坏的电线。这三个英国军人是多年好友,平时形影不离。三人率兵进驻神庙附近的英军驻地。葛特偶尔听到他的印度仆役贡格廷说,附近有土人的神庙,是纯金的,欲前往探视。麦克吉士尼担心他擅自行动节外生枝,就把他关了起来,结果贡格廷帮助他逃跑,并带领他骑象去了金庙。葛特果然见到了金碧辉煌的庙宇,大喜过望,可是正赶上“暴徒”们成群结队涌入金庙,他们只好躲避起来。为首的祭司开始宣讲要大开杀戒以祭女神。葛特命贡格廷以土人身份快速逃出到英军驻地报信,他自己则勇敢地挺身而出与祭司辩论,结果葛特被囚入金庙的牢房。麦克吉士尼得到贡格廷的消息,鼓动博南廷离开自己的未婚妻和他一起到金庙救葛特,结果也被俘获。祭司对麦克吉士尼严刑拷打,他也未吐露半点有关英国驻军的信息。后来,麦克吉士尼用计将祭司骗入牢房。英国驻军得知消息,派出大队人马前来寺庙营救。祭司命令土人杀死葛特与麦克吉士尼,但他们怕危及祭司不敢下手,结果祭司跳入爬满毒蛇的天井自尽。土人见领袖已死,更加英勇,他们逮捕了贡格廷和博南廷,埋伏起来等待英军前来。在此危急时刻,贡格廷冒着生命危险,乘人不备,爬上庙顶,吹起了号角。英军得知庙内有埋伏,因此改变了进攻路线,开始围剿金庙。最终英军架起枪炮,把土人全部歼灭。贡格廷去世了,英国军官都安全了。为了奖掖贡格廷的忠诚,英军司令为他举办了隆重的葬礼,并授予他下士军衔。
《贡格廷》具有好莱坞战争题材电影的大部分特征,比如英俊潇洒的男主角,激烈的战争场面,美丽的女主角和浪漫的爱情等。比起吉卜林的诗歌,电影对人物的塑造更加具体形象,东西方二元对立的思维表现得更加明显。电影中的印度土人是野蛮的,血腥的,残酷的,他们的宗教狂热表现出非理性的一面。与之相对,三个白人士兵则具有绅士风度,彼此充满友情,追求浪漫的爱情。很显然,土人的集体形象是负面的,白人形象是正面的,这就美化了殖民者的形象,殖民者与被殖民者之间就显现出文明——野蛮,理智——疯狂,落后——进步这样的二元对立关系,殖民侵略就变成了文明与野蛮的战斗。电影结尾,英军剿灭印度土人,秩序恢复,这一系列的过程中全然没有对殖民行为的反思。达维妮雅·索恩利分析了三部上世纪30年代的电影,指出其中的殖民主义意识形态,在谈到《贡格廷》时指出:“和谐与秩序的画面使观众平静——映入眼帘的是整齐前进的队伍,高高飘扬的英国国旗,简化的形象使一个意识形态的令人舒适的结尾成为可能。”[5]在把印度土人描述为残暴嗜血的野蛮人之后,消灭他们就变得顺理成章了。
《贡格廷》的故事并未到此结束。1962年,美国导演约翰·斯特奇斯拍摄了《三个中士》(Sergeants3),由60年代美国著名的“鼠帮”乐队(the Rat Pack)主要成员出演。该片几乎完全保留了《贡格廷》中的故事,只不过原来电影中的印度土著变成了美国的印第安人,白人与黑人的对立依然存在。1964年,英国导演乔治·福斯特制作了动画片《玛格先生的伟大历险》(TheFamousAdventureofMrMagoo),其中的玛格先生也曾经穿越到19世纪的英属印度,与贡格廷相遇,其中不无对伟大帝国殖民事业的骄傲和赞许。1984年,史蒂文·斯皮尔伯格的《夺宝奇兵2:魔域奇兵》(IndianaJonesandtheTempleofDoom)中有些元素与《贡格廷》联系紧密,比如印度村庄的背景,血腥的献祭仪式等。
由诗歌到电影,贡格廷的故事跨越了近一个世纪,然而其中的殖民主义观念未减反增,在20世纪上半叶殖民帝国即将崩溃的时候,文化领域内的殖民主义表达依然强劲。这就是萨义德所发现的规律:令人吃惊的是,这些著作在描写“神秘的东方”时,总是出现那些刻板的形象,如有关“非洲人(或者印度人、爱尔兰人、牙买加人、中国人)”的心态的陈词滥调,那些把文明带给原始的或野蛮的民族的设想,那些令人不安的,熟悉的,有关鞭挞和死刑或其他必要的惩罚的设想,当“他们”行为不轨或造反时,就可以加以惩罚,因为“他们”只懂得强权和暴力。“他们”和“我们”不一样,因此就只能被统治。[4](P2)
电影《贡格廷》中的印度土人被称为thugs,这是19世纪西方人对印度反抗者的集体想象,一般译为“暴徒”。描写印度“暴徒”的较早的一部小说是菲利普·米杜思·泰勒(Philip Meadows Taylor)的《一个暴徒的忏悔》(ConfessionsofaThug),这本小说写于1839年,描写了杀人如麻的印度暴徒。2018年,印度导演以之为蓝本拍摄了《印度暴徒》,一改小说中的殖民主义思维,从印度人的视角重新建构了反抗者的形象。
三、《贡格廷》在中国的传播:文化认同的矛盾与调适
中国与印度虽是近邻,但交流却较为匮乏,20世纪上半叶中印之间虽有直接的交流,西方却在传播印度相关资讯方面扮演了重要的中介。电影《贡格廷》因其是好莱坞影片,得到了迅速的引进和报导,因此,这也是一个由美国人讲述的印度故事。由西方人转述的东方故事,一方面让世界了解了东方,另一方面也传达了西方的东方观念并影响了中国人的认知。通过影评及相关叙述,我们可以看到电影中西方视角的强大影响力。
1939年3月23日,《贡格廷》在南京上映,这可以说与美国是同步上映。在上映之前,甚至在拍摄过程中,中国的外文报刊就进行了宣传;上映之后,中文报刊《亚洲影讯》《电声》《好莱坞》《家庭》等刊物也进行了报导。《亚洲影讯》还出了《贡格廷专刊》,介绍这部电影是“雷电华公司空前伟大无上文艺悲壮不朽的巨制”“此片……是足以掩蔽好莱坞一九三八全年出品光芒的作品,亦是本年春季南京大戏院最惊人的贡献。”[6];银花图书出版公司在1939年3月还发行了《贡格廷特刊》,作为“电影丛书第一种”出版,以中英文对照的形式,对故事内容、演员、拍摄过程进行了详细说明。
中国刊物对电影故事的介绍属于转述,而且不加鉴别的转述在不知不觉中传达了电影中的西方立场,对反抗英军的印度土人持否定态度,大力赞美了忠仆贡格廷。
对于电影中虚构出来的土人(Thugs),很多文章当作真实的印度部族进行介绍,未考虑其艺术想象的特征,把他们称为野蛮的凶残的暴徒,更少有从印度历史出发肯定其反抗性的。如以下几段描述:
“那是一种非常凶猛的民族,在五十年前曾经一度打平过,他们杀人如麻,一年工夫,在印度的一万个土葛,杀了三万的人民。他们的动机是为宗教——他们崇信卡利——血的神道!他们没有一定的行踪,然而我们一定要歼灭这般东西。”[7]
“十八世纪和十九世纪的中间,亚洲的南部有一种非常恐怖的民族,散布在印度的每一角里。他们的来源已是一桩考古家的事,历史里只存了他们的一个名字而已。在统计上,我们知道大概有一百万的人很冤枉地死在他们的武器下,他们就是土葛族。”[8]
更有专文《凶悍野蛮的——印度土葛族——迷信邪教血神 奉行杀人祭祀》介绍土葛族:勇悍,善斗,是土葛族人的本性。加以受了“加利”,这个四手女血神的邪教熏陶,他们更疯狂似的,时常和不列颠的武士们,在难免于一死的搏斗中竞争了![9]把反抗的土人看作野蛮落后的族群,甚至将其宗教信仰视为邪教,忽略其作为殖民地反抗者的身份,这样的认识完全认同了电影中的西方视角所致。
很多文章完全忽略了电影中英军作为殖民者、侵略者的本质,在英军和印度人的对抗中,不加鉴别地站在了英军一方,认可英国军人的英雄气概。有文章描述:“在印度,驻守着的英国兵,谁都有一粒光泽的枪弹。这是预备要不可免的给野蛮的土人捕获时,用来自杀的。”[10]突出了英军的勇猛和忠诚。与此同时,也有论者指出了电影中三个英国军官的世俗之处:
《贡格廷》里的三个主角的个性和人生目的,实在是现代世人的三大典型的素描,倒是绝妙的人生讽刺。剧中的甲,他的人生目的是“发财”,乙的人生目的是“升官”,丙的人生目的是“女人”,他们虽亲如手足,却是同床异梦,可是他们为了“升官”“发财”和“女人”,引起的利欲之火,却把一个可怜的无辜的弱小者贡格廷牺牲了。一颗勋章,决偿不了无代价的生命,歌功颂德的诗赋,不过是“纸上富贵”,反正这也遮掩不了读者的慧眼。[11]
这虽对英国军人的英雄形象有所贬抑,但依然未谈及其侵略者的身份。
对于贡格廷这个白人的忠诚奴仆,大部分文章都做出肯定。百益在《我怎样欣赏<贡格廷>》一文对长诗和电影都大加赞赏:“这一首诗是非常美丽的,说贡格廷的严守责任,在患难中救了朋友的性命而牺牲了他自己,当然影片的情节,仅仅取材于贡格廷的勇敢,表现出一个带水的印度人的惊人伟绩。”[12]“全剧是完全在勇敢、友爱和正义的交织中摄成,所以看过以后,精神百倍,好像受了一个勇敢、友爱、正义的洗礼。”[12]“他没有武器,他背上挂着一个水袋,在枪林弹雨中走着,把自己的性命放在人们的手掌里,把一滴滴甘露送进受伤的武士口里。那是他的责任,而他却这样牺牲了。”[13]在《小主人》上还刊登了凤波编写的电影小说《贡格廷》,完整演绎了电影里面的故事。结尾表达了深受感染的心理:“也希望做一个印度的兵士,他也痛恨那些吐蕃们,那些杀人的野蛮民族。”[14]
从以上论述可以看出当时的中国作者和观众如何被电影的立场所同化,几乎是毫不犹疑地站着殖民者的立场上,认同电影中的殖民主义观念。
但可贵的是,我们还能发现与此不同的声音,有学者没有被电影中的西方声音所同化,而是意识到电影中的土葛族与现实中中国人的某种相似性,虽然这种声音不多,但也表现了当时中国知识界对于这部好莱坞电影所持的警醒态度。念之的《看贡格廷有感》一文中,表达了自己对电影及中国观众的不满:
“在英人危急时刻,幸亏土人贡格廷,自己受伤,还挣扎着爬起来,爬到塔顶上,吹号示警,饮弹毙命,给同是印度人的土葛族,求得了光荣的和平。看到这里,戏院里许多中国观众感觉了痛快,都一一拍起手来。此后的英国的驻防军,架起了口径上有许多弹孔,随同口径的旋转,得以同时发射许多实弹的新式机关枪,印度人就在机关枪的前面,饮弹跌倒,死掉。于是中国观众又大大的拍手。……美国影片中有的是插科打诨的中国同胞,我们难道健忘一至于此吗?他们比禽兽不如的尼格罗人如何?比像苍蝇一样地被捻死的印度人又如何?如果把英文的对话和字幕,把熟识的几个明星从影片中除去,我们简直无疑心这是德国或意大利的作品,怎么也不能报之以采声的。”[15]
文章描述了当时的中国观众观影的集体表现,他们欣赏这部具有殖民主义立场的电影,为英军的胜利鼓掌欢呼。这说明该部电影具有强大的艺术感染力,因此使观众在紧张激烈的剧情中忘记了身在何方,直接认同了电影中的强者,表现出对中国现实境况的“健忘”。作者非常沉痛地发问,在美国电影中,中国人比印度人又有什么区别吗?
也有文章站在弱小者的立场上,认为电影是“一个弱小者的血泪史”,从电影中看到了值得吸取的教训:“因为这一部印度血泪史的《贡格廷》,正像一面镜子,可给现在有许多民族或个人,没有真实正确的真理信仰,而迷信邪道,崇拜偶像,又会遭到怎样的悲痛结果。”[11]虽然从电影中看到了印度的血泪,但是在文化观念上依然顺从了西方的观念,认为印度的宗教信仰是“邪道”,崇拜偶像是落后。
对于诗人吉卜林和《贡格廷》的关系,很多文章都认为诗中所写是吉卜林的亲身经历,诗歌是写实性的。百益在《我怎样欣赏<贡格廷>》一文中,强调吉卜林的印度故事是真实可信的。“因为他生长在印度,供职在印度,所以对于印度的风土人情,非常熟悉。所以我们也可以对于吉卜宁的印度故事,有十二分的信任。”[12]《贡格廷本事》解释诗歌创作动机说:“时英诗人姬伯龄方在军次,以其事悲壮感人,遂写成长诗,以纪念此舍身为国之英雄。”[7]“舍身为国”一词,表达了评论者和吉卜林站在同样的立场上,把殖民帝国当成了印度人的国,自然就不会怀疑其殖民主义的立场。有的评论甚至认为吉卜林描写贡格廷的故事是具有进步意义的:“姬百龄的史诗《贡格廷》是写述一个挑水的印度低级的孩子的故事。姬氏把最壮烈的字最光荣的句子形容到这样一个孩子身上,那是在攻击阶级制度,那是在铲除传统观念。”[13]这一对吉卜林的肯定也是对殖民者历史意义的肯定,他们发现了东方的落后,给东方带来了现代文明。这不免让人想起丘吉尔对吉卜林的评价:“即便英国人在印度建立的帝国已经从现实化为了历史,拉迪亚德·吉卜林的文字仍将说明,当我们在那里时,我们倾尽全力为所有人谋来福祉。”[16](P130)
电影《贡格廷》曾经在中国受到欢迎,但很快其在印度、日本和香港被禁的消息刊出。《好莱坞》在1939年就刊出了新闻“印度禁止放映《贡格廷》——形容歪曲恐引起土人暴动”;1940年,《电声》刊出《贡格廷》在日本禁映的消息。日本禁映《贡格廷》是受到当时留日印人的抗议所致,并非日本政府的主动行为。也许是受到这些因素的影响,《贡格廷》在1939年被热闹的讨论之后,很快被忘却了。
四、结语
作为帝国时期的诗人吉卜林,其影响并未随着帝国的结束而消亡。吉卜林的长诗《贡格廷》在后来的音乐创作中余音不绝。1958年,鲍比·达林录制歌曲《那是爱的方式》,这是一首爱情题材的歌曲,歌词中有“如果你找到答案,先生,你是比我更好的人,贡格廷”;还有其他歌手从吉卜林的《营房谣》获取创作灵感;2015年,浪子乐队创作了歌曲《贡格廷》。从这些歌曲来看,原诗中的帝国观念在不断削弱,贡格廷身上的坚定信念和淳朴人格得到了肯定,为当代西方人提供了力量。然而对于西方人来说,其作为有色人种,曾经的臣属者的形象难以消除。2020年9月4日英国的《每日邮报》刊登了一则新闻:哈利·波特学校驱逐诗人吉卜林的贡格廷(Harry Potter school expels poet Kipling's Gunga Din)。新闻内容是牛津大学预科学校的学生抗议公寓以贡格廷命名,而这个名称是为了纪念吉卜林确定的,已沿用80多年。(新闻标题中所谓的哈利·波特学校是为了博人眼球,只是因为出演哈利·波特的演员沃特森和劳瑞都是这所中学毕业的。)学生们认为“贡格廷”这一名字带有种族歧视色彩。
诗歌《贡格廷》一个世纪以来的诸多变异和反应表现出殖民主义话语的消长,时至今日依然引人深思。艺术作品背后是特定的文化观念和立场,殖民帝国的扩张伴随着西方作家笔下的帝国主题的创作,作为东方读者,在看待西方艺术作品时如何超越西方视角的影响,在自身的历史和文化语境中独立地审视和思考,依然是个重要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