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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业性与文学性的平衡
—— 论女频古言网文的发展倾向

2021-12-31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 2021年3期
关键词:网文网络文学

邢 晨 李 玮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对于每一个关注网文的研究者来说,仅仅着眼于网文的宏观数据或者一时的热点是不够的;跟随网文的发展,才能在持续的观察与理解中,为网文的阶段性发展做出有效阐释。以女频古言网文为例,女频古言网文一般以女主集万般宠爱为一身作为基本设定,但是这一设定也在悄然发生着某种变化——即由刚开始的“傻白甜”式的、“白莲花”式的女主,转变为聪敏俏皮式的女主,而后转变为“大女主”。“大女主”文中的女主人公有着更为优秀的双商和更为精彩的奋斗史,然而许多“大女主”文中都隐伏着男权意识,通过笼络作为情感对象的男性来征服天下,以吸引男性的庇护为自强的终极意义,仍旧显现着女性对于依附强权的向往。但在当下的女频古言网文中,俨然出现了另一种极具锋芒的表达倾向,表达着对等级性别结构的反抗,对女性主体意识的坚守,不回避女性对平等乃至强权的向往,其人物结局更是多为爱情与自我成就的双向达愿。天下归元、寂月皎皎、蓝色狮此三位江苏女频古言网文作家,便是这一类创作中的代表人物。以市场标准来看,其作品网络点击量、出版销量,以及影视改编作品评分都十分出色,是实现网络文学商业性的典范;以文学性标准来看,其作品境界开阔,描摹细腻,对人性、人事理解独到,在文学性上也毫不逊色。可以说,她们的女频古言创作在文学与市场之间找到了一个较好的平衡点。本文以上述三位作家的作品为例,试看作者如何在迎合读者期待的基础上,直面人性的矛盾,思考生活的复杂性。

一、超越“男尊女卑”的性别结构

女频古言网文的背景设定多在男性强权的时代,哪怕是朝代架空,也多沿用儒家文明背景,保留了男尊女卑的性别结构。在寂月皎皎等人的文本中,这一性别结构时常处于一种被质询的状态。如《倦寻芳》在一开头就对“女德”“女诫”等建立在男尊女卑基础上的道德观进行否定。女主人公萧宝墨八岁时就将读《女训》的那个先生打得鼻青脸肿,挂冠而去。当三哥指责萧初晴“很不规矩”,府上养了数个俊秀的男人,怕带坏了她时,萧宝墨反驳他说:“除了三嫂,你不是也养着几十个美姬么?同是皇亲国戚,为什么你养得,她养不得?”[1]进而咄咄逼问:“男尊女卑?谁规定的?”[1]《两世欢》也试图解构指责女子拥有多名男子乃“放荡”的道德标准,甚至让这一质疑率先从男性的口中发出,“只为一人淫乐,令背后多少女子孤寂绝望,为何会被视作理所当然?”[2](P24)听到景辞的一番话,“阿原怔了怔,随即颇以为然,‘嗯,如此说来,我当日所为也没什么错。为何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可以流连花街柳巷,连养上许多外室情人都被视作风流放旷、倜傥不羁,女子却不行?’”[2](P24)寂月皎皎在作品中为原清离离经叛道的放纵辩护,指出这不过是因为男权压抑和侮辱所致。《君临天下》中,即使女主人公萧木槿对不离不弃、荣辱与共的忠贞爱情十分赞赏,但她并不认可传统女子节烈观,也不认可女子需以夫为天的准则。当许思颜问她若自己是一介平民该如何,萧木槿答他,说两人可以凭本事独立生活也很好。但是当许思颜问:“那么如果那次我在兵乱之中你没能将我救下来,我就那样疯了呢?你还会朝夕陪伴我吗?”[3](P440)萧木槿却说:“一辈子的小寡妇?……除非我和你一样疯了!”[3](P440)从而表达出对于传统女性道德观的否定,对女性以自我人生乐趣为首位的价值倾向的肯定。

诸多女频古言网文都在着重表达男性对女性的“宠爱”,将“宠”覆盖上“深情”“甜蜜”等标签,在这个过程中,虽然女性是主人公,但她的“动作”在很多时候都具有被动性。“玛丽苏”题材、“白莲花”题材,乃至许多的“大女主”题材中,女性较多地凭借其在外貌、性格、道德等方面具有“静止性”的特质,吸引、依靠在权势、财富等方面具有“主动性”的男性。此时,男性对女性的注视是趣味性的,带有玩味和戏弄之感,如同对于宠物的注视。在目光追随带有趣味性特征的女性的过程中,男性角色屡屡利用其权势、武力、智谋,救女主于危难,给予女主地位与爱情。而寂月皎皎等女频网文作家,则着重表达了这种“宠爱”之下女性所体会到的折辱,表达了女性对此类男性强权表现出的不满。如《倦寻芳》中,萧宝墨被送到魏国,遇到暴戾决绝的魏王拓跋柯,虽然魏王表现出对萧宝墨的喜爱,宠爱于她。但萧宝墨感受到“宠爱”中的屈辱感,她觉得自己像是青楼女子,或是某种宠物。《君临天下》中,萧木槿在成亲前三年,装作木讷,不愿侍寝,原因是意识到争风吃醋本身具有屈辱性。她反问许思颜:“不然怎么办?卷你那堆女人里争风吃醋?为一个滥情的男人?虽然这男人是太子,可我从来没有找虐的习惯。”[3](P425)萧木槿对妻妾成群的结构十分厌恶,不屑于浅薄地为抢夺一个男人打得头破血流,丑态毕露,于是毫不犹豫地视其夫婿如粪土。并不以男性的宠爱为自我言行终极意义的女主人公,对于自身弱势者的身份感到不满,处处以“出格”的言行反抗着其所身处的社会中的性别等级结构。

女强文的兴起虽也源于对男尊女卑这一传统性别结构的不满,但是大多数女强文在叙事过程之中要么是将男女两性对调,结构不变,要么是让女主人公通过笼络异性来争夺天下,细看之下,女性还是只以其玄之又玄的魅力为资本,表面上看是征服异性,实际上是服从于等级化的两性结构。天下归元等女频古言网文作家则明确反对女性终将被爱情“征服”而丧失主体性这一基本结局,同时让女性由始至终充当着主动选择、取舍的主体。如果说天下归元侧重于强调女性权谋的重要性,寂月皎皎则擅长描写女性在情感博弈中的主体性,蓝色狮则优长于刻画女性在人生选择与日常生活中的自我意识。在天下归元等人笔下,“女强”更多地体现为一种贯穿文本始终的对于女性自我意识的坚守。

天下归元等人对于“女强”的理解与期待,与现实生活中的大众意识有关。天下归元在访谈中说,“现在女性的经济地位和社会地位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身边的很多女性都十分优秀。女性读者也不再满足于看傻白甜,现在许多女频作家都不满足于写女性被照顾,被宠爱,而选择将女性从从属地位中解脱出来,通过各种方式去展现自己的光辉,这也是符合当前实际情况的。”而这样一种现实情况却并没有在女频古言领域得到很好的体现,女频古言之中的大多数女性角色仍停留在甚至是陆续地加入男性强权的羽翼之下。自强自立的女性宣言虽已喊出,其叙事过程中的处理却经不起推敲,性别观念依旧陈陈相因,“看很多人吐槽说,女强文女强文,结果还是以女性征服男性,靠男性拯救,靠俘虏男性的爱和支持来争权夺利来诠释女强。骨子里还是弱的,依赖的。”天下归元决定写“完全靠自己不靠男人的”《凰权》也正是出自这一缘由,“用事实来证明女人可以和男人一般的成就,分庭抗礼,你来我往,无论从心志还是成就上,都不遑多让。”[4]这也是《凰权》一直被公认为女频古言权谋网文巅峰之作的原因,其中诸多女性角色的自我意识十分闪耀,真正将女性的“自强自立”落到实处。

二、去除女性的依附性

在大多数女频古言网文中,女性在社会经济地位上的依附性特征,以及由此带来的问题和困境,被有意地掩盖了。似乎女性角色总能顺利地遇到无数个愿意庇护她的男性角色,她只需要作丝萝以依乔木,作蒲草以寄磐石,又或者女性角色口中多次高喊“我是我自己的”之类的言语,却只是在男性角色的环绕中决定投入谁的怀抱而已。华丽的设定下,女性角色缺乏对自我身份的认识与思考,在不自觉中展露出对于男尊女卑的性别结构的臣服。哪怕是女性角色拥有诸多“金手指”,如超绝的医术、制毒术之类的技能,在以男女感情为叙事主体的文本中,也不过是点缀而已。相对于男性角色权势滔天、心智无双、百战百胜的诸多顶级设定,更是不值一提。

在天下归元等人的创作中,女主人公则更多地能对自己的性别身份有深切的思考,清楚地意识到女性命运的被动性,而主动探寻女性命运的出路。如归元的《凰权》中,凤知微意识到世道艰难,长久寄居在舅父屋檐之下的女子绝不会有好前程,决定要女扮男装,同这天下的男子一般,获得施展才干的机会,青溟求学,继而入朝为官,誓要走出一条更广阔的人生道路。又如寂月皎皎的《倦寻芳》中,萧宝墨得知自己要被梁王送去魏国和亲后,她思绪起伏,百般沉吟,自问是否只能像母亲那样在浮华而孤独的生活中选择与青灯古佛为伴,思索如何才能在弱势者的人生旅途中自决前路。

她们笔下的女性主人公都去除了依附性,认识到女性依附男性生存的不可靠性。《倦寻芳》中的萧宝墨曾经期待三哥能拯救自己于水火,但她逐渐发现即使三哥一心一意为她,也不得不借助口是心非的交易,将自己许给大将萧彦以获得足够的兵力。她发现自己还是逃不脱被操纵的命运,所以迅速放弃了这种本质为依附的性别期待,不再对男性的拯救抱有希望。她一方面掩藏情绪,应付拓跋柯,以求自保;另一方面试探拓跋顼的态度,审度他在权势和自己之间的选择,来判断局势,决定下一步计划。即使是面对心中的三哥,她也依旧这样说道,“我相信他对我的好,可我不敢将自己完全交托他。或者说,我已经不敢将自己完全交托给任何人。”[5](P530)女性认识到必须将人生收归于自己掌中,才能将自己从丝萝般不由自主的命运中剥离出来,生长为另一颗可以自我伸展的乔木。归元的《燕倾天下》中,女主人公怀素年幼丧母,她遵循着母亲临终前的誓言“不依附,不委屈,不迁就,不迟疑,勇敢地活下去”[6](P26),在庙堂之高与江湖之远,以此为准则,故而才能拥有独立而坚韧的一生。《凰权》中的凤知微更是曾直白地哂笑道,“男人啊……都是爱江山甚于美人的。所以美人千万不可以随意动了心,自恋地以为自己的霸王会用江山来换她。”[7](P960)凤知微自卑贱中顽强生长,因而洞悉人心,通晓百情,她早早就明白“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耽溺于爱情,便是要依附于他人,故而她选择时刻保持理性,绝不因任何男子的求爱而放弃自己的人生目标。凤知微从不依靠任何一个男性的帮助,而是凭借自己超强的行动力、缜密的计划、举世无双的智慧与勇气,实现她不输于任何一个男儿的家国抱负。凤知微不依靠男权“谋权”,不只是男权结构中被“赋予”权力的客体,而是与男性一起“夺权”的主体,步步为营,夺权复国。她敢于深入敌营,敢于手起刀落,敢从城楼一跃而下,甚至敢诛爱人宁弈的心。是“争权”,而非“爱情”,构成凤知微行动的逻辑。她在夺权的过程中,主动地思考,主动地出击,显示出自觉的主体性。或早或晚,或断然或渐进,这些女主人公都实现了对于女性“依附性”的弃绝。

女性主人公的成长过程是一个宣扬现实性的、主体意识觉醒的过程。《倦寻芳》中,萧宝墨从不谙世事的娇蛮公主,于生活的变故中逐渐看清现实,依靠自我,成长为纵横捭阖的大女主。而《凰权》中的凤知微则是自离开家门的那天起就没有放弃过自己的野心,一往无前地朝着自己的方向走去,在过程中不断地思考自己想要什么,又为了什么,中途有过犹豫和踌躇,但最终仍决定与天盛分庭抗礼,誓死不让。《两世欢》中,这一叙事主题更为明显,寂月皎皎用“失忆梗”为女主人公建造了失忆前后人格的两重结构,以后者指向女性的成长与新生。失忆前的风眠晚具有女性传统而陈旧的依附性,性格软弱,唯唯诺诺,以景辞的爱憎为自己的爱憎,处处隐忍、服从,与景辞生死相随。失忆后的阿原坚强果断,潇洒自信,在与景辞的两性关系中处处保持自己的独立性和自主性,在景辞说出自己“生也随你,死也随你”[7]时才考虑让景辞心愿得偿。失忆前的风眠晚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处处受人辖制,为知夏姑姑折磨,被燕国三皇子陷害,被景辞误解。失忆后的阿原有原则,有决断,主动反击知夏姑姑的恶言恶行,在揭露郢王的过程中起到关键性作用,对景辞既能大胆坦呈心意,也能在觉察景辞有意取消婚约并疑心她的品性时,果断提出取消婚约。失忆前和失忆后的两重结构相互对照,文本以失忆后的阿原为主体,颠覆了失忆前那份委曲求全的情感的意义。当景辞问道:“若再来一回,你还会由我处置吗?”[8]阿原十分坚决地表示否定,她说:“老虔婆打我的耳光,我都会还回去,然后堂堂正正告诉你,她对我做的是什么,我对你做的又是什么……然后,你跟你的老虔婆过日子,我天涯海角去寻找我的良人。从此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这结局,于你于我,再合适不过。”[8]这两重结构实现的是,自我意识觉醒的女性阿原对于尚无自我意识的女性风眠晚的断然弃绝,冲开女性从属性的压抑,开阔之感顿生。

在女主人公自我发展,执着于主体性的完整之时,必然与爱情,或者说和男性角色的关系,发生一定的冲突。“女强”必然与男性气质中固有的进取与强势相抗,让遭受时代束缚的女性无法在男权世界获得丰盈的情感空间。在这一问题上,天下归元这样处理,“我偏重写男方女方的相互成全。不可调和时,我会让男方退一步。退一步是男方应有的气度和胸怀。”胸怀宽广也是典型的男性气质之一,天下归元不过是择取了一个更适宜女性主体性发展的男性特征作为人设基底,便能在叙事之中缓和冲突。这一处理方式无疑展露了作家的智慧,也体现了网文创作中思想的变动。

除了女主人公,天下归元等人还在作品中塑造了一系列具有主体性的女子形象。如《凰权》中与凤知微肝胆相照的女将华琼,本是穷苦的丧夫渔家女,但她不畏世俗目光,以再嫁之身向燕怀石表明心迹,孤身勇闯燕氏祠堂。她与凤知微肝胆相照,为知己好友可以驰骋沙场,为了女性群体的家国抱负,敢于同丈夫燕怀石决裂,“驰回阵中”。在爱情这一问题上,她曾朗言对凤知微说道:“我不要任何人因为我的施恩而迁就我,来成全一段不算美满的爱情,我不要在婆母和丈夫的施舍下做了燕家夫人,顶着尊贵的姓氏安详度日,我要做掌控自己的女子,在天盛王朝的山海风物中淘洗淬炼,我要他燕怀石终有一日,不得不抬起头认真看我,我要他终有一日明白,我爱他比山海阔大,胜过所有。”[7](P400)此外,还有十岁出征,十四岁沙场点兵,文武双全,特立独行,连天盛帝都念念不忘多年的火凤女帅秋明缨,坚忍蛰伏多年,守护大成遗孤;韶宁本是天盛王朝最尊贵的公主,却笑里藏刀,心狠手辣,下毒杀人无所不做,多次谋划要除去宁弈,介入党争之中频频生事,让凤知微头疼不已。同样具有女性主体性的配角以其言行与主人公的人格光芒交相辉映,使文本呈现星星点点的闪耀之处。《两世欢》中,“名声不好”的原夫人具有一般女子所没有的谋略、一般母亲所没有的胸襟。就阿原因为感到折辱而取消婚约一事,原夫人深以为然,而并未认为阿原小题大做。她说:“我倒觉得皇上更该相信,她千真万确是我的女儿。她所做的,她所说的,都是玉罗这些年来想做、想说,却不敢做、不敢说的……同样被辜负,我的女儿比我勇敢。这样挺好,我不在乎养她一辈子,她也不愁没男人。”[2](P73)故而天下归元等人的作品被赞誉为视野开阔,这种开阔并不只是家国背景丰富,诸多人物与政治复杂交织所带来的,而是对现代女性价值观的坚守所带来的。女性坚守主体性是出于对于自我意识的信任,推己及人,在这种对于个体意识的信任之下,女性会更加冷静、通透地处理人际关系,包括爱情、亲情、友情等,那么在情感上就很少出现拖泥带水、循环往复的拖沓之感,从而表现出清爽、开阔的特征。

女性的自主意识,并不是要凌驾于男性,而是坚守人格平等的信念。如蓝色狮在《锦衣之下》中,为男女主人公袁今夏与陆绎赋予了一种单纯的“同事”关系中,虽然二人是上下级,但是只在事务上相互配合,其余时间则是平等交往,相处十分自然。在探案的交集、冲突和合作中,在工作的对话、交锋和携手中,相知相恋的心意不断萌生。是分析案件时的共鸣、对待官场民生问题的共情,以及身处险境时的患难与共,让他们产生爱情。可以显见,在这组人物关系的设置上,蓝色狮借鉴了现代生活中个体之间的交往形式。归元的《凰权》中,凤知微也没有成为一个压倒性的存在,凤知微与宁弈的交往更多是因为彼此十分相似,两个主体性十分鲜明的个体人格相遇后产生了对镜自照的观感。其往来是智谋与智谋之间的对等交锋,是果决与胆识之间的激烈碰撞,是因为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而多看了彼此一眼,是因皆存报国志、皆有政治野心而产生交集,而不是一个权势赫赫的亲王缠上一个“有趣”的美人。袁今夏与陆绎、凤知微与宁弈,他们之间的矛盾与误会始终能够以沟通疏导,以智慧化解,而较少被读者诟病为愚蠢、固执、俗套。这源于天下归元与蓝色狮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都有着平等与理性的期待。《君临天下》中有言:“绝不能深爱,绝不能泥足深陷,更不能将自己变成无力自主、攀附他人的凌霄花。”[3](P521)“凌霄花”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舒婷的《致橡树》,其中有“我如果爱你,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这样的语句。在《致橡树》这首诗里,舒婷以女性的口吻表达了一种平等独立的爱情观,所谓“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比肩而立。虽然不能断定寂月皎皎受舒婷影响,但显然寂月皎皎的作品和舒婷的诗歌在两性关系方面形成了“互文”,共同呼吁着两性之间建立在人格平等基础之上的真挚爱情。

正是因为在这些古言女频网文中,女性既不依从“男尊女卑”的性别结构,亦去除了依附性,所以女性获得了一种新的文化性格。女性在性别文化结构中,被塑造为软弱、单纯等文化性格。作为这一命题的反面,将女性描述为“铁娘子”也是这一性别结构的产物。在天下归元等作家的作品中,女性人物可以摆脱柔弱而依附、美貌兼有清纯、有趣但需要保护的气质,具有独立自信、普通但追求平等、淡然但不妥协的形象气质。《锦衣之下》中的袁今夏,虽然实为前任宰相夏颜的孙女,但寂月皎皎却并未特地彰显其尊贵气质或是惊人美貌,而是着力刻画其普通人的特质。离开了女主光环和镂金刻玉式的情景衬托,聚焦一日三餐、酸甜苦辣的现实生活,让袁今夏在一个极具有烟火气和人情味的环境下出场。寂月皎皎在《君临天下》中为女主人公赋予了一种出世的精神气质。萧木槿不仅不看重男性赋予的权力,也不把从小便看惯、看淡的权势富贵放在眼里,视江山如浮云,视天下如无物。不仅不屑于争宠,而且具有超脱权力体系,追求“出世”境界的精神水准。当许思颜看到萧木槿在阅读《庄子》的《列御寇》,他指责萧木槿年纪轻轻就想着跳出红尘之外,逃避自己该尽的责任。萧木槿则不卑不亢地回答他,自然要尽该尽的责任,但倘若无需再报恩还义,她定要过自己的逍遥日子去。无论是锐意进取、认真过普通生活,还是淡然避世,女性主人公们都是在坚守女性的主体性,破除世人成见的枷锁,抗拒对男性强权的依赖。这都是女频古言网文中人物革新、叙事革新的新风向,也意味着网络文学正追随着当代价值观的变动,调整自己的套路,进行思想转型的发展动向。

三、套路与情怀:在商业性与文学性之间

一味地要求网络文学作家向纯文学理念靠拢,追求文学的超越性和思想性是不现实的,不仅违背网络文学本质,也对抗着网络文学作家创作的机制。但同时网文的诸多套路因与现实性背离甚远,直接承接大众的惰性与幻想性而遭受诟病,如“金手指”对应不劳而获的心理,“甜宠”对应女性向男权的无意识屈服。而在这几位网文作家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女频古言领域中一种新的表达倾向正崭露锋芒,这无疑是大众意识形态变化的例证,也是网文与现实性接轨、套路和情怀融合的信号之一。与此同时,也展现了大众读者的思想转型,不再满足于迎合惰性的乌托邦,而瞄准具有现代价值观、新的性别结构幻想的叙事文本,这一现象必将反馈回网络文学创作者眼中,成为其创作动力,指向着网络文学的前路。

天下归元的《帝凰》是一个复仇故事,开场仇怨的设置十分惊艳,各种线索的关联和呈现也让这部作品显现出很好的悬疑风格,不过,后期小说则改变了暗黑复仇的设定,走向俗套。对此,天下归元回应道,“网文写作不是封闭的,是不断与读者互动的过程,其间读者的反馈不可避免会对作者造成一定的影响。我也曾设想把《帝凰》写成一个震撼性的悲剧,但是到了后期,一部分原因是考虑到整个故事太过阴暗,影响市场的同时也让人不适;另一个原因是我自己心软了,不忍心虐自己的读者。”[4]可见,在网络文学的创作过程中,文学性始终不能离开商业性而存在,《帝凰》的改动就是其文学性不得不向商业性妥协的结果。但是笔力强大的作家可以在文本中做出调校,使其能够在“爽”的机制内坚守某种信念,使思想性与商业性之间达到更和谐的状态。

“玛丽苏”题材本是最不强调女性主体意识的,男性的“宠爱”是每个女性角色的终极意义。但是天下归元等人却对“玛丽苏”套路的精神核心进行了一定调整,在保留“爽感”的同时,嵌入了一些更具有思想水准的价值观念。例如同样是一众男性角色都拜倒在女主人公石榴裙下的言情模式,寂月皎皎在《君临天下》中强调萧木槿并不貌美,木槿吸引许思颜的并不是她令人一见钟情的外貌,而是她的聪明才智。作者在女主光环中稀释女主人公的外在美丽,而着重展露其内在魅力。《凰权》中,凤知微的魅力也不在于她的女性身体,而是在于她的品质与能力。宁弈被她的胆识所吸引,顾南衣被她的真诚所打动,赫连铮与她的豪爽仗义不谋而合,晋思羽同她的狡诈多变如出一辙。频频出击,屡屡得手的凤知微,是作为一个胸有丘壑、智勇无双的个体吸引了众多男性角色的喜爱,而不是作为一个“有趣”的、具有亵玩意味的美人供人追逐。不只停留在“趣味”,而是欣赏和匹敌之感构成了爱情的基础。再如这四位男性角色都深爱凤知微,但是两两关系又十分不同,不只是像普通女频古言网文中男性角色都想与女主人公出双入对那么简单。凤知微与宁弈是相爱相杀,与晋思羽是“黑吃黑”,与顾南衣是如师似姊,与赫连铮可以平心论友。在天下归元的改动中,读者甚至会忘记《凰权》的种种设定其实司空见惯:女主人公是位高权重的公主,与男主人公有国仇家恨,几个国家的王亲贵戚都与她交好。女主依旧一路开挂,四处逢源,此外还集合了“女扮男装梗”“失忆梗”等等。相较于《凰权》,《扶摇皇后》的受众认可度更高。它更符合网文“爽”的逻辑。孟扶摇同时得到无极国皇太子长孙无极、天煞国皇弟战北野、医圣兼轩辕国皇族宗越的爱情。作为史上唯一一个练成“破九霄”的人,协助战北野成为天煞国国王,协助宗越成为轩辕国皇弟,自身成为璇玑国女主,与长孙无极结合,成为无极和大宛合并后的大成国的神瑛皇后。从情节上来说,这是一本玛丽苏味道十足的女频古言网文,但是天下归元在细节上着重刻画了女性角色在绝处逢生时的艰难、绝望、挣扎,从而展现孟扶摇的一路开挂不仅是因为好运气、好武功、好男相助,而是与其不妥协、不放弃、生生不息的自强精神有关。蓝色狮在《锦衣之下》中设定袁今夏六扇门小捕快的身份,让她始终坚持工作,自食其力,也是在传递一种与独立相关的价值取向:唯有如此,才能和位高权重的上司陆绎平等相处。寂月皎皎在《君临天下》中安排萧木槿同名师学习史书兵法,而非诗文书画,同世外神尼学习高绝武艺,而非经文禅心,乃是强调她已将“求人不如求己”的教导内化于心,外化于行。虽细节各异,但天下归元等人共同地在网络文学套路林立的文本中传达着这样一种价值观:女主人公唯有凭借其不输于男性的品质与能力,在自强中应对一个个挑战,在矛盾中直面挣扎内心,才能成为纵横捭阖的大女主。在套路中大放异彩,于玛丽苏题材中内嵌坚韧精神,天下归元等人的创作实现了“爽”与情怀的统一,在女频古言领域中脱颖而出。

正如天下归元所说,“网文其实只是载体和表达方式和传统文学有区别,但是这并不影响灌注情怀和精神内核。完全可以寓教于乐。就像我以前写文章所说的,浅写作未必浅人生,故事自有内核;戏说未必戏人性,相反更加鲜活……我一直在努力寻求一种平衡,艺术与商业共存,趣味并严肃同在。我相信许多网文作家都有这样的想法并为之努力。”[4]风格轻松,但思考可以深邃;套路林立,但情怀可以浓烈。女频古言网文不只是能为女性读者群体描绘一个优待于自己的男权世界,迎合女性潜意识中如菟丝花一般的幻想,还可以在活泼晓畅的叙事中潜藏“女权”的思想性,凸显女性主体意识和权力意识,促使女性读者群体自我意识觉醒,坚守其主体地位。可以说,这类网文以“白日梦”为表象表达着某种“现实性”,以“迎合”为特征参与某种意识形态的变动,以“大众化”的面貌实现了一种“化大众”的功能。

网络文学是依托商业机构发展起来的文学形式,许多人会质疑追求商业性的网络文学是否能兼顾文学性,或者说思想性。但商业性和思想性并不冲突,工业革命带来的资本主义工商业的兴起才为思想启蒙运动奠定了基础,中国市场经济的兴起也与思想界的活跃和开放相辅相成。好莱坞商业片中被奉为经典的作品,也得益于其中能蕴含深刻的思想性。依托于商业性的网文,尤其在思想层面具有更为开放、活泼的优势。网络文学可以超越商业流水线上文化产品的具体形式,成为创造力的生长点,提供另一种丰富文学经典的可能性。在网络文学圈层和主流文学评论场域内皆受好评的作家作品并不在少数,这些作家作品的存在多次证明着文学与市场之间并非对抗关系,思想性与商业性可以实现双向共赢的事实。当作者找到那一个微妙的平衡之处时,便能在迎合读者对于“爽”的需求的同时,于浪漫之中直指现实生活,于虚幻之中与真实性紧密相接。天下归元在创作《扶摇皇后》时就自觉地“在坚持写作个人原则和迎合读者口味之间,寻求了一个基本的平衡……取玄幻步步生莲的热血奋进,弃言情你侬我侬的反复纠缠。”[4]她凭借着对于文本内容的精准把握,以《扶摇皇后》一举成名,不仅奠定了网络文学圈内的“大神”地位,更是获取了多项主流网络文学赛事奖项,被公认为江苏网络文学作家翘楚之一。

作为大众意识形态的晴雨表,网络文学在种种类型之中皆与大众欲望密切相连。本文中我们虽只以女频古言网文为例,以部分作家作品为代表,讨论了其中一种新兴倾向的出现,但这并不只是单一的类型文学之中出现的个别现象,网络文学诸多类型文本都悄然发生着某种变革,新的表达倾向正崭露头角,迅猛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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