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频”破圈之旅
—— 新世纪网络文学的性别秩序变动
2021-12-31张钰
张 钰
(南京财经大学 新闻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男频/女频”是今天网络文学最基本的分类方式。一方面普遍用于网文圈内,如各大网络文学创作与阅读平台、网络文学作家排行榜等[1],另一方面也广泛见于网文研究界,如邵燕君以“男频卷”“女频卷”形式自2015年至今连续出版网络文学年选,以及部分研究者选择在男频/女频不同范畴展开网络文学研究[2]。“男频/女频”的划分,不仅形成了以男性/女性不同创作、阅读与消费群体为主的“圈子文化”,而且如研究者邵燕君所说,背后蕴含着显著的“性别冲突”[3]。探究新世纪网络文学中的“女频”分类生成、作家生态与创作变化等问题,可以发现男/女性别壁垒的普遍存在与性别秩序的变动态势,同时也能够看到“女频”在突破创作阅读视野与男女性别藩篱方面的艰难努力。
一、迈向独立:“男频”走出的“女频”
“女频”不等于“女性向”,尽管两种指称在如今的网络文学创作与研究界均十分常见。“女性向”一词来自日语,主要指“面向女性的”“针对女性的”[4](P166),常见于ACGN(动画、漫画、游戏、小说)文化中,其范围不限于文学,且更强调受众群体。“女频”一词才真正源自中国网络文学,并包含更多元的指向。就目前网文圈较认可的“女频”小说评判标准,涉及对作者、文本、读者等多方面的考量,偏客观条件而较易区分的包括:作者性别(女性)、主角视角(女性)、读者群体(主要为女性),偏主观感受而需细致甄别的则有:主线(感情线为主)、爽点(偏情感满足)、文笔(更为细腻)等。虽然上述判定标准并非绝对,但绝大多数“女频”小说具有以上典型特征,而与之相对的即是“男频”小说,两者基本构成互补集合状态。
但最初“女频”却破壳于“男频”。今天依然排名前列的网络文学基地——起点中文网,自2002年建立后,开创了众多业界先河,如“VIP付费阅读”制、“月票”制,也包括“男/女”分频制。初期起点中文网以发表玄幻奇幻类作品为主,并不区分作者或读者性别,或者说主要的创作者和阅读者就是男性群体,圈子相对封闭,少数女性作家或读者的取向也只能遵循同一风格。[5]但随着起点中文网的发展与女性阅读群体潜力的显现,2005年起点开设“女生频道”,这也是“女频”的由来,2009年更将之独立为“起点女生网”,如今起点女生网已与起点中文网并立于“2021网络文学十大品牌排行榜”[6]。起点中文网的发展历程,有代表性地展现了“女频”小说整体的成型与壮大。
值得注意的是,“女频”分列后的起点中文网,在网络文学圈内却并不被称为“男频”,而是呼之曰“主站”,其中蕴含的主次、高下的传统认识显而易见。起点“女频”独立初期,仍需要依靠男频作者助阵宣传以及男频作品吸引读者,而这一情形在当时具有普遍性,一定程度上也可以说是无奈之举。同一时期,如后来著名的专门面向女性群体的晋江文学城,也因受众不多关注度不够而不温不火。[5]“女频”小说的“肋骨”地位,在很长时间内没能改变。而初期起点所谓的“女频”作品,划分标准也简单粗暴,仅以作者注册时的性别为准,女性作家自动分至女频。直到“女频”创作渐渐丰富起来,在题材写法各方面突破“男频”小说传统,如网文作家流浪的蛤蟆所谈耽美类女性专属文类的出现,以及对原属“男频”的重生类文学的发扬等,才加速了“女频”小说的发展[5]。如今,以起点平台为例,中文网与女生网的作品分类各自独立,分别有13种及10种,作家在创建作品时也可以自由选择目标读者群体或不同题材类型。
“女频”时代的到来已是不争的事实。在2021年评选的十大网络文学平台中,以女性文学网站为定位的就占5席,包括云起书院、晋江文学城、潇湘书院、红袖添香和起点女生网,而另5席中起点中文网有相对的“女频”网站起点女生网,创世中文网相对的是云起书院,纵横中文网旗下有花语女生网,17k小说网、小说阅读网均下设“男生”“女生”栏目。“女频”小说从默默无闻走向了与“男频”小说分庭抗礼,不再局限于作为附属“频道”,而成为网络文学界能顶半边天的文学大类。
二、作家生态:“娜拉走后怎样”?
“女频”小说能够从“男频”小说圈破壳而出,与其创作与阅读的兴盛密切相关。十余年来产生了数位网络文学经典作家及其经典作品,如顾漫的《何以笙箫默》、桐华的《步步惊心》、流潋紫的《后宫·甄嬛传》、Fresh果果的《花千骨》、唐七的《三生三世十里桃花》、天下归元的《扶摇皇后》、关心则乱的《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等。更重要的是,这些“女频”作品不仅最初连载于网络,积累了众多原著粉丝,而且进一步拍摄成影视剧,成为广为人知的“大IP”,产生了巨大的文化与经济价值。
网络小说的影视化,已经成为当今的一大潮流。尽管“男频”“女频”作品均有不少搬上荧幕的成功案例,但“女频”小说却有着先天的优势。一方面其相较“男频”往往人物刻画更细腻、故事背景更易模拟、故事长度适宜,便于移植改编;另一方面更关键的是,影视剧受众群体中不少是女性,在“粉丝经济”当道的情况下,能否吸引更多观众成为重要的考量标准。因此,今天即使“男频”小说在改编为影视剧时,也不得不考虑迁就女性受众的喜好。如近期热播的电视剧《赘婿》,就改编自愤怒的香蕉的同名男频小说,如已有研究者指出的,剧版对原作进行了多方面的修改,如将男主宁毅的妻妾成群改为一夫一妻,强化了男女主的感情互动,增添了“男德学院”情节等。[7]剧本改编所体现出的“男频”作品对女性观众的献媚,似乎实现了初期“男频”“女频”小说地位的颠倒,显示了男性受众群体地位的滑落,女性受众群体地位的上升。
然而在影视行业,实际上并不存在单向度的“男频”作品向“女频”作品靠拢。与《赘婿》的改编方向相对,海宴的《琅琊榜》最初属于“女频”小说,后来却被包装为“男人戏”出品[8]。而《赘婿》也并非代表新兴动向,此前著名的“男频”小说萧鼎的《诛仙》改编为电视剧《青云志》时,猫腻的《择天记》改编为同名电视剧时,都明显增添了“女频”特性。在一系列貌似“男频”作品弱势,不得不突破性别壁垒的行为背后,利益驱动是必须纳入考量的重要因素。
就近年的网络文学生态而言,“男频”作家在经济收入方面明显高于“女频”作家。新锐记者吴怀尧创立了“中国作家富豪榜”品牌,自2006年起持续关注作家群体变化,2012-2017年更单独推出了以版税为依据的“中国网络作家富豪榜”,但6年间榜上排名前十者基本均为“男频”作家,仅2017年有唯一的女作家藤萍以2500万元版税名列第九,但仍不到第一名唐家三少13000万元版税的20%。[9]网络文学作家的版税收入涉及作品/IP的实体出版、影视改编、游戏改编等多方面,“女频”作品在影视改编方面或许略占上风,但“男频”作品在游戏改编、动漫改编方面则更具优势。以网络文学头部平台阅文集团为例(1)阅文集团旗下的网络文学平台包括:起点中文网、创世中文网、起点女生网、云起书院、潇湘书院、红袖添香、小说阅读网、言情小说吧等。,在其推出的《2019年度中国原创文学风云榜》中,“超级动漫改编作品”共2部来自《全职高手》《斗破苍穹》,“超级游戏改编作品”共1部来自《斗罗大陆》,“超级游戏改编价值作品”共5部,乃至“超级影视改编作品”共1部来自《庆余年》,均为“男频”小说。[10]阅文集团还根据作品订阅成绩、版权拓展成就对旗下作家进行了等级评定,根据其最新发布的“2020年原创文学白金作家”名单显示,最高等级的“白金作家”共66人,其中“男频”“女频”作家分别为41人和25人,约1:0.6[11]。目前,已有研究者针对“男频”“女频”文学各自特色,展开网络文学IP差异化开发的细致探究,力求双赢[12]。然而总体而言,“女频”作家虽在逐步追赶,但显然仍处于经济弱势,影视改编行业出于利益需要单方面营造出的“女强男弱”的景象并不值得夸耀。
鲁迅先生在1920年代追问的“娜拉走后怎样”的问题,一个世纪后仍然启发我们反思网络文学的发展现状。一方面,“经济,是最要紧的了”[13](P168),今天已广为人知,乃至过度要紧了,它全力驱动着网络文学的发展,无论“男频”“女频”创作都难免受其影响而变换自身样貌;另一方面,“在家应该先获得男女平均的分配”,“在社会应该获得男女相等的势力”[13](P168),这一点我们做得还很不够,“女频”从“男频”走出,若要既不堕落也不回去,仍任重道远。
三、创作新变:“凝视”下的反叛
虽然综合来看,“男频”“女频”创作并未真正平分秋色,但两者在相互碰撞与较量的过程中,各自都产生了新的变化。比如此前一段时期“男频”小说常见的“开后宫”(即“一男配多女”)设定[4](P277),程度不同地体现出对于女性的不尊重,在国家净网行动管制与众多女性读者抵制下,如今已经不再流行。而“女频”作品,如作家侧侧轻寒所谈,也开始“注重大格局和强情节,争霸天下和权谋也成为了女频热点”[14]。值得思考的是,成功走出“男频”的“女频”小说,与逐步缩小经济差距的“女频”作家,是否已在破圈之路上迈出了一大步,是否已经打破了性别壁垒?或者说“争霸天下和权谋”是否就是“女频”小说理想的新面貌?
劳拉·穆尔维从女性主义视角研究大众电影之作《视觉快感与叙事电影》,对“男性凝视”理论进行了深刻剖析,指出了“男性”与“女性”分别作为“主动/看”的一方与“被动/被看”的一方之间的性别差异,并批判了其背后隐含的父权秩序意识形态[15](P8-17)。这一观念也被许多研究者用于探究网络文学中的性别问题,区别在于对“女频”小说是否实现了对“男性凝视”的突破,持不同意见:是通过不断的性别实验搭建起了“无需男人的女人世界”[16],还是始终无法逃脱“看与被看”背后的性别权力机制[17]。
总体而言,网络文学“女频”小说的分立与发展,确实体现了女性从“男性凝视的原料”中逐步解放出来,从被阅读走向了选择阅读和主动生产。但在刚开始,“女频”创作仍然没有逃脱因袭的男性目光,一方面对于女性自身的设定,多是“圣母白莲花”[4](P311-312),以温柔善良这一男性理想中的传统女性形象为核心定性;另一方面对于爱情的想象,则是“霸道总裁爱上我”或深情男主专恋女主。如顾漫的《何以笙箫默》,女主赵默笙作为经典的“傻白甜”,得到了男主何以琛七年的痴情等待。其后,女性从内部开始了一条“反白莲花”之路[8],或以宫斗、重生的形式,写女主由陷于爱情到逆袭成长,如流潋紫的《后宫·甄嬛传》,或以争霸、权谋的形式,写大历史下的巾帼不让须眉,如海宴的《琅琊榜》,女性形象均由柔弱转为强势。至于更进一步的女尊、耽美类型小说,则对两性关系进行了逆位书写,或改男尊女卑为女尊男卑,或化“男性凝视”为“女性凝视”,但更多只是位置互换,而非意识改变。[17]近期则“甜宠”文更得其时,如关心则乱的《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与吱吱的《庶女攻略》,男女主往往各有其智慧和能力,既互相制衡又平等互爱,一定程度上体现出对于平权的向往。[18]
值得关注的是,近年来网络文学领域掀起了一股“无CP”小说潮流,即不设配对关系男女主,也不强调感情线的小说类型,这展现出一向以言情为主的“女频”小说的新变化。晋江文学城在平台开设了“无CP”小说频道,与“言情”“纯爱”“百合”“女尊”并列为小说“性向”之一,已收录原创及衍生作品达1万部,且创作数量逐年递增,仅2020年至今发表的就有约4000部。而在晋江这一女性群体网站上发表的“无CP”小说中,又有达1/3是以男性视角书写的,这同样构成了“女频”小说的新兴现象。
著名“大神”级女作家priest今年2月开始在晋江连载的新作《太岁》,正是一部“无CP”+“男主视角”的作品,至今已登晋江“无CP”类型创作的“霸王票总榜”第一。小说以男主为叙述主线组织全篇,着力淡化男女感情描写,而更强调剧情发展,讲述了永宁侯世子奚平如何由逍遥自在的纨绔子弟走上升仙救国的英雄之路。作品开头也曾写道奚平的一位“红颜”将离,但却点明其并非“知己”,且前脚刚写将离表白被拒,后脚就写其正借奚平推动一惊天阴谋,而作为女配将离也很快退场。此外,男主奚平的登场也十分特别,乃是“画着时兴的仕女妆面,浓妆艳抹”,穿着绣鞋,以“乐女”身份出现。不仅如此,最新出现推测应为女主的人物阿响,出场就被误认作“少年”,与男主恰恰相反。其他如小说讲述的第一宗案件即“僵尸新娘”,作为“新娘”离奇死亡者偏偏皆为男性。这些性别颠倒的独特设定,显示出了《太岁》这部小说的特殊意义。
性别理论家朱迪斯·巴特勒曾提出性别述行理论及扮装理论,前者强调性别的建构性质,是由言语行为造就的主体身份,后者则是指主体可以借助服装转换性别,喻指性别的后天操演性质[19]。priest的女性作家身份,《太岁》男主奚平的写作视角,男女主奚平与阿响的出场设定,这三者关系正体现了性别的建构性与扮装可能。作为一部“女频”小说,作者以“马甲”的方式进行性别改装实验,通过创作反转真实性别,又通过剧情反转人物性别,实际上消解了性别的自然性与稳定性,呈现了其虚构与偶然因素,并证明了自主的性别选择可被理解与欣赏。以《太岁》为代表的新型“女频”小说,以“无CP”抵抗“言情”特性,以“男主视角”补充“女性视角”,以创作多层翻转性别,可以视为一种突破“男频”“女频”界限,乃至突破性别界限的尝试。
四、秩序重建:艰难的“破圈”
传统的性别秩序规定了男性与女性在社会中的相对位置,其中男性往往处于支配地位,女性则处于从属地位,这同时也衍生出对于男性气质与女性气质的判定,男性气质代表了理性、强大、独立,女性气质则表现为感性、弱小、依附。在网络文学世界,这一秩序最初在作者与作品两个层面都呈现出来,体现在作者对自我的认知与对作品人物的设定中。
“女频”的产生与分立,客观上将“男频”作家与作品的霸权话语撕开了一道口子,为女性作者与读者的喘息与生长开启了大门。随着女性群体的消费能力被挖掘,“女频”作家也越来越受到追捧,不仅相互联动扩大了受众,而且伴同时代加速发展并分享红利,这一定程度上也给予“男频”创作以影响和压力。而“女频”小说则以内部反身思考的方式不断实现类型更新,在逐步走出“男性凝视”的同时直接挑战性别界限。需要警惕的是,“男频/女频”或“男/女”性别的“破圈”,远没有这样容易。在新剧《赘婿》播出之前,围绕原作者是否表达过不需要女读者和女观众,只考虑男性为主的原著书粉的问题,曾引发巨大的性别争议,这投射出了“男频”小说依然强势的底气与无意融合的态度。而对于《太岁》这部“反叛”性作品,其以“事业线”代替“爱情线”,以男主升级代替女主言情,在淡化自身“女频”小说特征的同时,也默默呈现出“男频”小说的某些特性,其跨越性别的价值因此不得不打上一个问号。实际上,这一方面固然是男权社会长期统治的结果,另一方面也与性别二元对立思维相关。“男频”“女频”的分列,客观上固化了男女二元对立,强化了圈子意识。而在这一视野下若要打破壁垒,努力的方向只能是对方,于是艰难破圈的结果,即是成为了他者,这反过来也消解了破圈的意义。
许多研究者在探究网络文学或“女频”小说时,都延伸讨论了“网络女性主义”问题,虽然在某些观点上存在争议,但基本都认可其是与西方女性主义理论不同的存在。但不同时期的女性主义理论却深度影响了研究者们对于“网络女性主义”或网络“女频”小说的期待,并因此塑造和引导着网络文学的发展方向。如肯定爽文学观对精英文学观权威地位的冲击[20],这如同后女性主义对于大众女性获得快感的认同,以及对女性主义高高在上的批判;又如强调“女频/女性向”网络文学与现实中女性生存困境等问题的互动[21],这也与女性主义初期要求具体的财产权、选举权,及后期借助社会媒体进行反对侵害女性宣传有所相似。而后女性主义的核心观点之一,即是质疑性别二元对立思维,由此也带来了对于“女频”小说创作有意识地进行性别实验与秩序重建的期待,而非仅为扩大受众而规避或颠倒性别标签。更进一步,如今的女性主义批评已经转向更广泛的性别研究,不再局限于女性问题而重视维护不同种族、阶级弱势群体的利益,“女频”小说或新世纪网络文学所代表的“网络女性主义”所需突破的也不仅仅是性别壁垒,而应拥有更广阔的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