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凯瑟琳·海耶斯的后人类主义理论研究:从数字人文到技术认知
2021-12-31郭琳
郭 琳
(南昌师范学院文学院,江西南昌 330032)
在技术日益成为社会文化主导性因素的当前时代,人类需要从存在层面上更新自我认知及相应知识领域的理论观念,并由此来拓展和构建适应于现时代的认知框架。从文学理论研究领域来看,N.凯瑟琳·海耶斯(N.Katherine Hayles,1943—)的后人类主义理论研究充分体现了这样的知识发展趋势,值得关注与深入探讨。阐发海耶斯的后人类主义文学理论,首先需要厘清后人类主义这一概念本身的内涵。后人类主义(posthumanism)是一个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逐渐在西方文学理论中被建构和不断丰富的概念,始于对人类概念的反思,同时也体现出了后现代主义观念既包含解构也有重构意图的复杂理论向度。现时代所有人类知识与思想领域最重要的共同主题,就是对人类文明以及人类自身的理解的反思性重构,这就是后人类情境的基本内涵。人类社会现实日益在技术进步的情境之下加速发展,这一现实迫切地要求人类更新对自身的理解与认知,并从理解这一点开始,重新建构人类与非人类范畴和领域之间的关系,并由此来思考人类未来的可能性。对未来的想象则需要在知识观念以及对认知框架的更新基础之上有效地展开,这正是人类文化深受计算科学与信息技术影响的实际情况。如同科学哲学在20世纪的社会文化与思维功能一样,海耶斯等对计算科学及其复杂影响展开研究的理论家,其所关注和致力于的正是人类社会现实的变化以及相应的知识与观念更新。
一、海耶斯的文学理论研究:跨学科主题与发展轨迹
就海耶斯文论研究的发展轨迹而言,首先需要关注的是她兼有文理学科的知识背景,并在跨学科文学研究中颇有建树。海耶斯于1966年在罗切斯特理工学院获得化学硕士学位,同年开始在施乐公司担任研究化学家;在1968至1970年间,她担任贝克曼仪器公司的化学研究顾问。在这一时期,海耶斯的职业生涯有了重大转向。她在1970年获得密歇根州立大学英语文学硕士学位,又于1977年获得罗切斯特大学英语文学博士学位。此后,海耶斯先后任教于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爱荷华大学、密苏里大学罗拉分校、加州理工学院和达特茅斯学院,退休前是杜克大学文学专业教授。
海耶斯最早的文论著作《宇宙网:20世纪的科学场模型与文学策略》出版于1986年,[1]最近一部《非思:认知无意识的力量》出版于2017年。[2]这三十年间,她的研究集中于文学、技术与后人类这几个概念。对技术与文学关系问题的持续关注与数十年的学术积累,是海耶斯构建其后人类主义文学理论的重要基础。在近几年,海耶斯的学术研究仍然在继续,回溯她三十余年以来的文学研究中所积累的学术成果,可大略勾勒出其研究框架与理论要旨。海耶斯文学理论的早期研究主要是20世纪80年代至90年代,注重将科学研究的范式引入文学研究,尝试构建兼容自然科学与人文知识的理论框架。海耶斯的中期研究主要是21世纪的前十年,在这一时期她出版了若干影响力深远的著述,涉及后人类主义,技术对人类文学、文化乃至于存在的复杂影响等问题。海耶斯的后期研究则从技术逐渐转向了媒介与认知,进一步构建了基于当代社会情境的技术后人类主义理论、数字诗学与技术认知理论。
在早期著述《宇宙网:20世纪的科学场模型与文学策略》(1986)和《混沌束缚:当代文学与科学的有序紊乱》(1990)中,[3]海耶斯对文学研究的关注点就已经集中到了网络、场域以及科学技术对现有的文学秩序的影响等问题之上。她将混沌科学的新范式引入文学研究,试图从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之间的相似性出发来构建一个具有共同性的研究框架。海耶斯认为混沌是一种认知方式与知识形态,其所体现的科学认知模型,既体现了人们自然现象的理解,也可以被用于对文化秩序及其规范性与失范问题的解释。混沌理论所构建起来的是一个不完全遵循既有秩序的复杂系统,这一描述符合我们对数字信息时代的人类社会文化总体情境的认知。
在中期阶段,后人类主义成为海耶斯文学理论研究的主题。《我们如何成为后人类:控制论、文学和信息学中的虚拟身体》(1999)是海耶斯影响最为深远的理论文本之一,也是引用率极高的后人类主义代表性论著。[4]在21世纪的最初,计算科学与信息技术的快速发展急剧改变着社会文化的形态与内质。作为主导性发展动因的数字技术在人类现实存在之外所生成的赛博空间,虚拟化的存在形态和信息的大量堆积与呈现,既是文化研究中的新生现象,也是人类存在得以拓展延伸的新的方式。海耶斯正是在这种情境之下以后人类概念来描述人类生存的复杂境况与多维样态。她在同时期出版的著述还包括《写作机器》(2002),[5]《纳米文化:新技术的启示》(2004),[6]《我的母亲是一台电脑:数字主体和文学文本》(2005),[7]《电子文学:文学的新视野》(2008)等[8],从媒介与文体形态、文学的主体与对象中的技术因素等不同层面上体现出她基于技术发展背景的后人类主义理论建构。
近十年以来,海耶斯的研究有了更为深广的理论视野和极富洞察力的观点。在《我们如何思考:数字媒介与当代技术发展》(2012),[9]《比较文本媒介:后印刷时代的人文转型》(2013),[10]以及最新著作《非思:认知无意识的力量》(2017)。[2]在这几部近作中,海耶斯的关注点逐渐从媒介转向认知。《我们如何思考》主要探讨从印刷到技术时代的媒介变化的后果,在区分出略读、扫描与超读三种不同的阅读类型的基础上,分析其对人文社会科学研究所产生的复杂影响。《比较文本媒介》则继续关注媒介框架的发展与变化,涉及移动叙事、读屏等主题。在近作《非思》中,海耶斯分析了人们是如何以不思考的方式思想的。围绕着这一主题,她所探讨的实际上是人类究竟是如何运用意识无法触及但又发挥着作用的认知过程来进行思考的。海耶斯结合新唯物主义、神经科学、认知科学、认知生物学和文学等跨学科知识来阐发人类的无意识过程,拓展我们对认知的理解,并试图证明认知不仅仅只是关涉到意识。此外,《非思》还涉及到人类认知与技术认知的融合等问题,这也正是人类对自身未现实的理解以及未来想象的知识前提,海耶斯也以这种方式继续丰富着后人类这一理论概念的内涵。
二、海耶斯对“数字”与“人文”及其关系的理解与阐发
后人类情境中的人类概念的更新,不只是将人文与数字连接起来,构成新的知识域并引入数字化研究方法。这也意味着对数字概念的理解,需要从文学与人文学科的知识生产的角度加以阐发。后人类情境中的人类范畴,则意味着从技术工具论到认知耦合的观念变化,这也是海耶斯理解数字与人类关系的根基与前提。
人与技术的分野随着机器智能的发展不断复杂化,在现代社会的复杂系统当中,通信、能量流与材料供应能力等要素,在以计算机技术为基础的智能控制系统保证日常生活中的一切得以顺利运转。这样的社会现实情境,要求我们以与之相适应的方式来进行相关的思考。海耶斯认为,在被数字技术全面渗透的生活中,人类的自主性是亟待审视与反思的主题。在当下的人类社会中,个体的自主性已日趋呈现为一种与计算机相关的所有技术的深度耦合。海耶斯将人与其他要素交织渗融的立体生成性网络称为“认知集合”(cognitive assemblages),[2]并指出,存在于其中的人类已经不再是一个自主性的个体。承续了德勒兹与伽塔利以及拉图尔的理论观点,海耶斯将集合“概念化为一个灵活的且不断变化的网络,这一网络当中包含了人类与其他技术参与者,以及能量流和其他物质组成部分。”[11](P175)]在她看来,“认知集合是一种特殊的网络,其特征在于人类和技术认知要素通过不断变化的配置循环进出网络,使解释和含义能够在整个网络中出现、循环、交互和传播。”[13][175]这一集合网络同时也意味着一种包含了人类、非人类与技术设备等复杂要素认知模式。为了进一步阐发这一问题,海耶斯分析了丹尼斯·坦南在《纯文本:计算的诗学》(2017)中的观点,后者认为数字媒体的写作是通过多层代码进行的,他称之为“文本层压”(textual laminate)。[12](P145)在这样一种已经发生极大变化的书写情境当中,作者应该理解并控制最终得以构成屏幕文字的每一个相互关联的代码层,以这样的努力来尝试保持对其意义实践的完全控制。海耶斯认为,即便这种尝试是有必要的,任何一位作者仍会以无数种方式与当代社会中极度依赖的计算网络中的其他技术基础设施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如何在作者和计算机之间分配创造力,更好地把握两者之间的关系,在海耶斯看来意味着认识到计算媒介与人类作者的共生关系。
海耶斯还探讨了理解“影响研究”的新视角,亦即,除了将人看作创作的影响源头之外,还关注计算机对文学的影响。这并不是从社会文化与技术发展的层面来展开思考,而是更多地将其与人类影响者放在同样的情境之中加以考量。也就是说,从计算机系统、软件和平台等不同层面的因素,对于书写过程中的每一个步骤所产生的影响,都需要从多媒体叙事的角度来展开分析。正如每一册经典文学文本在阅读之后都会被内化为创作者自身的文学素养与创作养分一样,就计算机对写作方式的影响而言,这类作为基础设施的可编程机器,与网络和创作者构成了一种共生体,促进并实现了新的创作实践形态。从这一点上来看,人工智能与数字人文研究正是从技术与人类的两端不断朝向两者的交互与融合。在这一过程中,衔接、兼容与生成都是必然的。海耶斯指出,“只要用户保持屏幕打开,文本就会继续进化,没有既定的终点或目的。”[13](P6-21)在这种情况下,用以界定对象的概念就是一系列无穷无尽的过程,不断被置换、变异和演化,也正因此,“概念与过程之间的区别即便不被完全解构,也会变得日益模糊。”[13](P6-21)
机器智能试图切近并日益渗透到复杂的人类系统当中,并成为人类存在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人工意识与生物意识的融合,在当下的社会生活中已是现实。这体现在每一个软件对我们的书写习惯的改变,每一个商业平台的算法对我们的喜好的笨拙或单一的理解,更体现在这些人工智能对于我们的思维框架与行为方式的限定或改造。
在文学创作或学术研究的领域当中,人机交互所体现出来的超越工具论的进化形态,在海耶斯看来,也正显示出了文学作为一个融合了技术要素的认知集合的力量,“在这一认知集合中,认知分布在人类和技术行动者之间,信息、解释和意义在组合中朝向四面八方流动散播,从人类到机器,再从机器到人类。在循环着因果关系的递归系统中,深刻改变了我们对‘人类’的看法。”[13](P6-21)这也意味着,我们需要面对的未来可能是一个人类与超级智能共存的完全互联的世界。
诸如递归神经网络这样的智能形式的长足发展,使机器学习与人工智能领域迎来了上个世纪中叶以来“漫长的冬天”之后的飞跃期。从自适应学习的架构到更为强大的算法与算力,神经网络的多层迭代和灵活的自适应学习方式,在逐渐接近生物大脑的同时,也可能形成超出前者的智能形态。然而,人类在尝试造物的同时,也惧怕被模仿、理解和超越。这种恐惧从不同的角度并以不同的方式构成了技术乐观主义与悲观主义。正如海耶斯所言,“一部分人对未来的恐惧,在具有创造性的艺术家和作家身上反而产生了一种反作用力,他们在这一前景中看到了愉悦和解放。”[11](P173-195)即便目的在于对人类的模拟,但人工智能的发展以及人机协作所形成的共生网络的未来,正如人类体内的细菌、病毒等微生物一样,及可能是生物体存在必不可少的共生要素,也可能产生超出人类想象或预期的后果。对此,海耶斯强调“无论后人类的未来意味着什么,它都标志着人类可以将自己视为统治地球的有特权的理性存在的时代的终结。如今,渗透于人类社会基础设施之中的复杂的人类技术系统,指向了一种更为谦逊也更精确的图景:人类只是众多认知者当中的一种。在由人类、非人类和技术设备共同构成的地球生态中,我们有责任维系与保护所有生物生命形式所展示的认知能力,并尊重其所产生的物质力量。如果我们要生存,那么所有认知最终所依赖的环境也必须得以生存。”[11](P173-195)
海耶斯对数字人文的理解,主要体现在其对数字技术嵌入人文学科的当代知识形态的确切把握,以及提出比较媒介研究这一理论方法,也可以从概念与主题等层面上来阐发其内涵。
从概念范畴的层面来看,海耶斯十分强调对于“数字”这一概念的理解的重要性,也注重及其与人文的关系。她在《我们如何思考:数字媒介与当代技术发展》中探讨了数字人文研究与实践中的参与性问题,“随着数字人文学科的成熟,在数字媒体中工作的学者正在开发词汇、修辞和知识库,以促进该领域的发展。在一定程度上,知识建构是累积的,数字人文学科的引用,典故和专业话语都要求观众能够对论证的背景进行语境化和理解;项目的影响;研究策略对以前工作的创新,阻力和破坏。然而,与此同时,传统(即基于印刷的)学者正在努力去理解这项工作的含义,但往往力有不逮。”[9]数字人文在促进新旧时代知识框架上的接轨与兼容的同时,也可能意味着基于不同知识框架的学者在认知观念与实践方向上的裂痕。而裂痕的扩大,则会给理论研究和教育教学等方面形成阻碍或带来一定的挑战。
就研究主题而言,海耶斯注重作为复杂媒介的技术要素与人的存在之间日益复杂的交互融渗。在《我们如何思考:数字媒体与当代技术发展》和《比较文本媒介:后印刷时代的人文转型》中,海耶斯清晰地勾勒出了复杂媒介时代的比较文学研究与数字人文在知识形态与研究主题上的交集。后者作为海耶斯与韦伯(Samuel Weber)共同主编的电子媒介丛书中的第四十二册,是一本汇集了数字记忆、电子游戏、数字艺术、数字时代的文本、书写与阅读等主题的论文集,将形态各异的研究有效统合起来的正是海耶斯为该书撰写的导言。她在这篇文章中指出,“比较媒介研究的吸引力部分在于,它能够以一种不将任何一种媒介形式(或媒介文化)假定或预设为理所当然的方式,将复杂性置于情境之中。”[10][Introduction ix]海耶斯就复杂媒介的比较展开的研究更多地体现在前者之中,她在《我们如何思考》中更为具体地通过分析数字文本与印刷文本的差异,再从文本与阅读背后的媒介进一步深入到印刷思维与数字思维的巨大差异。这种针对复杂媒介的比较研究,从知识学的角度来看,并不仅仅是数字化研究方法层面上的探索,海耶斯的数字人文研究,虽然以媒介为具体对象,其关注点仍然是基于后人类视角的技术认知。
三、海耶斯后人类主义文学理论建构中的视角:从比较媒介到技术认知
海耶斯的理论研究基于文学,并始终与人类对自身的认知相关。从她的早期理论文本中对科学模型与文学的关系网络及其秩序等问题的关注,到从文学来探讨信息时代人类的虚拟性存在,再到技术对书写与思维的复杂嵌入,由此延伸到对人类意识与认知形态的探究。可以看出,海耶斯理论研究的核心语汇始终是技术、文学与人类。她不仅关注其中一维,而是始终致力于在人学的框架之下从总体性的人的角度来理解文学与科学技术及其关系。这一总体性的人的概念,超越了以往的以人类为中心的认知观,不再将认知视为人类独有和基于人类意识而产生的,而是将认知拓展到更广泛与复杂的层面,提出了融合生物和技术认知的理论框架。她认为,认知在技术系统复杂的信息处理能力中得以展开运作,这意味着当人类与认知系统相互作用之际形成认知集合,而这些集合形式正在改变所有的生命形态。文学也作为复杂认知系统中的一种形式,在与技术要素结合中有所发展,其发展主要体现为计算诗学的形态。与此同时,在文学中极富多样性的后人类形象,既体现了人类的自我认知,也意味着在把握现实与拓展阈限的意义上不断地重新理解和界定人类自身并想象未来。
就概念内涵而言,后人类主义(posthumanism)这一概念对应的是人类主义(humanism),后者一般表述为人文主义或人本主义,指的是以人类为基点和中心的哲学与认知立场。从文艺复兴到现代,这一概念在漫长的发展历程中蕴生出极为复杂的内涵。人文主义中的超自然性,意味着将人与动物区分开来,这也隐含了人类中心主义的观念。后人类则可以被看作是现时代的人类概念,为我们提供了超出人文主义既有观念框架来思考关于人的一切问题的当下情境与理论视域。
数字技术时代的后人类主义理论与人学研究有几条不同的路径,主要包括传统的人文主义,超人类主义,生物后人类主义,技术后人类主义,批判性后人类主义等。海耶斯一般被归入技术后人类主义的范畴,其理论也包含了对传统人文主义的批判性内涵。海耶斯的后人类概念侧重于技术因素对人的存在的嵌入,以及由此形成的对人的概念的生成性重构。她所理解的人的概念与启蒙以来的人文主义概念相一致,主要强调理性自我与个体存在。后人类概念的提出意味着启蒙以来的人的概念已经无法容纳现时代的人的内涵。也是因此,后人类主义的诞生意味着从拓展和涵纳新质的意义上重新理解和界定人类自身。
海耶斯十分关注技术嵌入之后的人类,在其研究中时常可见对后人类主义文学文本的分析,这些分析与她的理论相生互证,构成其数字人文研究的理论框架与批评实践。无论是生物性技术还是机械性技术,其对人的存在形态以及人类对自身的界定和理解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在2014年的访谈《后人类主义、技术创新和数字技术:与N.凯瑟琳·海耶斯的对话》中,海耶斯指出,“数字技术极大地扩展了我们的沟通、研究、收集信息、共享、组织等能力,将人类社会的技术基础设施提升到了全新的水平。将我们连接起来的网络越来越普遍,连接人类与技术环境的界面(接口)也变得越来越透明。这些现实产生了深刻的具身性后果,也带来了社会政治与经济层面的后果。”[11]更强系统的关联性提供了更高的效率,也开启了复杂的自适应技术生态系统动力学的大门。所谓具身性后果,指的是深度渗透到日常生活中的数字技术要素会从生物性和神经层面对人产生影响,在人类处理数字技术所引发的实践的过程中,认知模式已经发生了明显的转变。为了适应新的社会信息形态,人类的大脑也需要与之相匹配的可塑性,这一点在当前社会的数字化认知中也有着较为充分的体现。“人类的认知模式已经产生了从深度注意力到高度注意力的转变,与之伴生的还有相互关联也相互放大的社会技术与生物反馈循环。”[13](P6-21)这些影响,在年龄越小的人身上越明显,特别是在低龄阶段的教育当中,数字情境与电子产品跟早期教育中的注意力问题的关系,应当得到更多的关注与研究。因为“在一个以高度神经可塑性为特征的年龄,通过技术手段增强儿童大脑的重新连接使其更容易集中注意力,可能有助于它们更好地适应我们目前正在形成的社会技术系统,但这也可能要付出重大代价,我们目前尚未能充分了解其后果。”[13](P6-21)她也进一步提醒教育从业者在技术所导致的注意力问题上投入更多的关注,唯有教育者先注重自身的数字文化观念更新,才能够更认真有效地应对这些复杂的潜在影响。此外,海耶斯认为数字技术的发展也促进了教师与学生角色的变化,并进一步推动了教学层面上的变革。这主要体现在教育中从一对多的传播系统(例如传统的授课与讲座)转向技术促进的教学实践形态,如翻转课堂、创新项目工作或新的协同写作形式。通过这些方法,一直需要带到课堂上的大量知识、创造力和洞察力,能够以更丰富的形式得以应用。
就数字技术对人类社会的复杂影响而言,海耶斯指出“在数字技术的帮助下,我们有能力捕捉并有效处理难以想象的大量数据。这一现状既有优点也有缺点。数字技术使监控和控制成为可能,在互联网诞生之前,这几乎是无法想象的。从这一点上来看,数字有其黑暗面。但与此同时,人们并不愿意因此放弃数字技术赋予我们的所有优势。我们需要强有力的政治与法律机构,能够减轻和防范人们滥用数字技术的巨大可能性,而数字技术的日益普及使这种可能性成为可能。”[14](P95-107)也正因此,海耶斯始终强调人文学科在数字技术时代的重要性。在回答人文学科是否有因过时而被淘汰的危险这一问题之际,海耶斯指出,“人文学科在数字技术时代有着非常重要的角色,也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因为人文学科传统中的意义问题仍有突出的地位。意义问题也是我们在数字技术使用当中的核心问题。在应对这些现实的同时,我们也应当利用这些挑战来对人文学科的实践、方法和理论基础进行一些改变或调整。”[14](P95-107)以机器阅读为例,海耶斯探讨了其与传统阅读方式的关系,以及特征与功能等层面上的差异。“机器阅读的新形式开辟了一个全新的研究领域,即使用定量方法对文学语料库进行研究。这些语料库对任何人而言都过于庞大,无法悉数阅读。”[14](P95-107)这意味着,机器阅读并不能也不会取代精读,细读等传统阅读方式也不会因此变得过时。作为对上述阅读形式的补充,机器阅读恰恰会带来数字技术和数据库才能提供的体验。
四、海耶斯后人类主义理论的现实关注与知识向度
海耶斯的后人类主义理论始终围绕着技术,也始终指向人类自身与数字化的社会现实。在这样的社会情境当中,文艺复兴以来逐渐建构起来的人本主义人类概念,以及近代思辨哲学基于二元论的人类概念,对当代人类主体性的阐释力都在逐渐减弱。也正因此,人类迫切需要理解数字技术社会当中人类主体在存在层面的复杂变化。克罗克(Arthur Kroker)在《身体漂移:巴特勒、海耶斯与哈拉维》(2012)中专门探讨了海耶斯的后人类主义主体的复杂性,将其理论目标描述为通过技术性嵌入“在代码文化复杂而严峻的环境中探索数字化人类的栖身之所”[15](P18)。他认为海耶斯的研究拓展了人文学科的视野,其理论框架容纳了对数字时代的复杂信息以及由此所形成的文化现象的阐释,形成了有效的电子媒介文学批评话语,为理解当代人类存在与认知提供了重要理路和语汇。
还有许多研究者从不同层面探讨海耶斯的后人类主义理论,并高度评价其理论的学理价值与现实意义。塞切托(David Cecchetto)在《声音与技术后人类主义》(2013)的第三章中分析了海耶斯的技术后人类主义,关注其对于媒介中介效果和分布式认知等技术与人类文化的耦合现象的研究,将其理论视为一种新形态的人文主义,并强调海耶斯的后人类主义话语与现有的人类价值体系之间的密切联系,使她的理论观念体现出了较高的包容性与现实阐释力,也极为重视对后人类观念构建中的过程性与生成性,这也正是其理论的价值之所在。[16](P63)在《后人类主义》(2014)中,奈尔(Pramod K.Nayar)在论证自己的批判性后人类主义观点之际,也曾多次引述海耶斯对后人类主义研究范式的定义,及其对计算文化与技术因素在现时代人的构成中的认知组合与交互形态的分析,并论及《我们如何成为后人类》、《我的母亲是一台电脑》等著作在电子文学研究中的重要性,及其在后人类研究中的里程碑意义。[17](P75)
从上述学者对海耶斯理论研究的评价中可以看到,后人类主义与技术批判正是海耶斯数字人文研究贯彻始终的知识向度。从早期基于控制论、信息学与虚拟性的人类存在的思考,到基于数字人文的研究实践,以及近年来从更宏观层面来考察在复杂生成系统化社会情境中的人类与技术认知问题,海耶斯对人类与技术的关系的探索,其现实关注在面向未来的无穷可能性当中日益显现,其知识向度也仍然在对现实的观照中不断延续,也在后来者的后人类研究中更趋丰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