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奔波:刘震云《一句顶一万句》的情动与行动
2021-12-31邢玉丹
邢玉丹
(北京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系,北京100000)
刘震云的小说《一句顶一万句》是对近现代中国人生活状态的模仿,其书写准确地抓住了“模仿”这个概念的核心,即模仿行动中的人。亚里士多德曾认为,模仿者们应该表现的是身处行动中的人,在他那里人物的行动被置于最优先的位置,而人物性格由其行动生成,并服务于对行动的模仿与表现。他强调“人物不是为了表现性格才行动,而是为了行动才需要性格的配合。”[1]刘震云在小说中的模仿大抵符合亚里士多德的观点。所以,《一句顶一万句》并没有遵循经典现实主义文学的创造“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这一规约,刘震云没有着重刻画一个人或一类人,他的人物形象和性格不是鲜明而饱满的,却用自身的行动完成了整部小说的叙事。书中的人皆为小人物,在芸芸众生里毫不起眼,与宏大叙事无关,但他们有着自己的生活方式和生命体验,同时也使日常琐事有了更深刻的意义,直接指向普通中国人的生存状态。
作家以中原地区一些平凡的农民及手工业者为代表,展现百年以来中国人的寻找与奔波,他用独特的语言之流模仿了这个过程。小说给出的最后一个信息是“得找”,实际上“找”作为关键字贯穿了整部书,可以说,它是小说里最重要的行动,这类行动带领书中的人物到处奔波,使得人在空间中的流动遍布全书——人物不仅“说”得多,而且“行”得多。
小说通过绕来绕去的叙事,详细地描绘出人物行动的路线,从而开拓出一个个与人物密切相关的空间。人物在奔走的过程中十分在意自身情感与不同空间的互动和感应,空间在此与身处其中之人的心境相连,于是形成了一个巨大的能量场,其能量来源于空间但更是人物赋予的,由人的行动带入,又在某种程度上决定着人的行动。人物始终处于能量丰沛的环境或空间中,他们的形象便染上了生动的气息。空间直接与人的行动产生了无法割断的关联,而小说里人物的奔波包含了“情动”与“行动”的双重指涉,他们因为情动,所以行动,在行动中产生情动,情动又促进了行动,刘震云就是以这种方式模仿了普通中国人的百年奔波。
一、在路上:谋生计也觅真情
书中的人物一直是运动的,小说也呈现出动态的结构,这可以从上下部“出延津记”与“回延津记”的一出一回的动作中清楚地看到。上部中,杨百顺(后来改名为吴摩西)离开杨家庄,在延津谋求生路,最终离开延津。巧玲被人贩子从延津卖到沁源,多年后她的儿子牛爱国离开沁源,一路找回延津。这几个主要人物从河南去往山西,再回到河南,随着时间的推移,跑来跑去的人物带出了一个个空间。小说就这样铺开了普通人生活的画卷,展现了两代人的奔波往复,近百年来他们的生活其实始终在路上。
刘震云的这部小说让人读起来感觉密度很大,也与人物频繁地走动有关,这使得小说成了运动的小说,叙述的节奏很快,涉及的事件很多,而且切换迅速,显得信息量大,其基调并不舒缓。作家如此书写人的运动并不是无目的的,人物要行动总须有能够说服读者的理由。小说的叙事要符合最基本的逻辑,如亚里士多德所言,应当依据存在之逻辑所提供的可能性来模仿可能会发生的事。《一句顶一万句》的叙事是合逻辑的,虽然句式缠绕,由一件事扯出许多事,事件的发展却合乎情理。人物的行动从来都不是刻意为之的,其行动首先出于生存的考虑。整部书里的人们都在为了生存而奔波,在不同的空间内找事情做,谋求生计是他们奔走各处的一大推动力。正像瞎老贾为杨百利算命时下一个断语,说他注定辛苦,为了糊口不得不每天跑几百里,可其他人物又何尝不是东奔西跑,劳碌终生呢?杨百顺在延津县城里寻找立身之地,辗转各处找“事由”。他跟老曾杀过猪,在染坊挑过水,还被老詹介绍去破竹子,后来又到县政府种菜,与吴香香一起卖馒头,一次次地改行、换饭碗都是为了谋生计。甚至他答应老詹“信主”也是为了找个事由,将信主和事由滑稽地联系起来。普通中国人总是很“功利”地注重眼前的事,他们要解决燃眉之急,更多忧虑于切近而紧迫的生存问题,而较少考虑形而上的信仰。但如果没了这形而下的东西,形而上的观念信仰等等也就无法落脚、无处附丽。
杨百顺行走在人生路上,除了谋生计以外,他也要寻觅来自他人的一份熨帖的关爱。他本可以继承父亲的卖豆腐的安稳差事,但他重视情感的需求,受了委屈、觉得不快乐不舒服了也不会将就忍耐,而是断然离开了杨家庄。在刘震云笔下,人物活的是一个理,也是一口气,有时候可能是一股意气。杨百顺的第一次出走多半由于赌气,他的情感体验与挣扎着生活的行动是连在一起的。小说里的人在行动,但他们绝非盲目行动,他们的行动是由情动助推的,而行动本身也促成了情动。
德勒兹阐释了斯宾诺莎提到的情动“把所有那些不表象任何对象的思想样式称作情动。”[2]情动是人自身携带的与外界事物发生碰撞、互动的能力,它只是一种能力,不针对特定的对象,因物赋形,随着所遇到的一切而不断改变。德勒兹借用了斯宾诺莎提到的“际遇”概念,人活着就要接触外部世界,在际遇(碰到自我以外的事物)中身体与所遭遇的完成融合,由此产生情动。总之,人具有存在之力或行动的能力,情动就是这种“存在之力”的连续的流动和变化。小说里的人要谋生,就要行动,在行动中见了一些人,听了一些话,心思就活跃起来,情感也投入其中,就此发生情动。世事不由人做主,他们也无法控制自己的际遇,常常有着被人传话坏了事或者跟着“吃了挂落”的经历,于是他们不能掌握住自身的命运。吴摩西种菜种得好好的,突然省长老费下了台,县长老史随之倒霉,新任的县长老窦不再允许吴摩西种菜并让他“滚蛋”,吴摩西的命运就被粗暴地扭转了。生活里有各种各样的机缘巧合,各种各样说不清的好运与背运,这些力量将每个人玩弄于股掌之中,是他们不得不面对的际遇。日常生产与消费的形式是自发而成的,就连婚丧嫁娶都在阴差阳错一念之间,如秦曼卿嫁给杨百业是出于凑巧,吴摩西能够进县政府为县长种菜也是拜“社火”所赐的“撞大运”的结果。命运的安排不由得人来选择,时常不遂人意,人的心灵在遭际之时便产生了情动。老詹向老曾传教,试探性地说对方心里必然有忧愁,他的本意是激发老曾对存在及其意义的深层体悟,进而引导他信主,但老曾理解成活在世上的普通人各有各的难处,想到自己的续弦问题和对两个儿子的安置问题,这些并不是老詹希望他感受到的,却是实实在在的、充满人间烟火气的忧愁,是行动中才有的情动,它是真切的体验而不是被人灌输的理念。
小说中的人物一旦产生了情动,这情动便会促进他们的行动。他们不约而同的行动就是离开当前所处之地,也就是“出走”。为什么选择出走?他们的解释是“伤了心”。
二、奔何处:伤心人弃伤心地
伤心是一种微妙而细腻的情感体验,小说中的人对这类情动都非常敏感。他们都有一种被命运捉弄的感觉,因此各有各的委屈。吴摩西与老詹探讨过这个问题,老詹从“悲”的字形结构来解释——“非心所愿”才是真正的“悲”。他指出了伤心的根源,但这对每个人来说都是无解的。人们遇不到“说得着”的人,找不到懂自己的朋友,一直不能达成心愿,而生活只会不停地让他们感觉悲哀、品尝伤心。老汪流落到老范家教书,讲到孔子的“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对这句话有独到的见解,坚称孔子是因为身边没有朋友,才那样欢迎从远方来的人,渴望能和人家成为朋友。如果知心人就在身边,人物就不会出走去寻找,但处身之地并无知心朋友,他们才从这个空间到另一个空间去,幻想这样的位移会带来崭新的可能与希望。这是书中人物的“出走”逻辑。
小说中,人物的情动具有很大的能量,这能量不仅可以弥散进空间,使人物对整个空间伤了心,又以极强的存在之力促成了“离去”的行动。在此,人的心境/情动与空间的气质/能量场产生了某种恰切的契合,把人和空间牵连起来。一个地方发生了一件事,令一个人伤了心,他就对这个地方也伤了心。老汪、吴摩西、牛爱国都是被人伤害的,在他们眼里,不但是人,连那些空间(延津、沁源等)都成了伤心之地,由此伤心人决然地背弃了伤心地,想转换到另一个不让他们伤心的空间去。杨百顺因种种不顺的事情而在心里“杀死”了那些伤害过他的人,认为既然那里是“杀人之地”,就不可能再回去,而且他的心也已经凉了。他用出走的行动宣告自己杀死了过去的生活,否定了那里的一切,而这背弃伤心地的举动也同时意味着抛弃过去不满意、不称心如意的生活,开启新的生活。老汪因灯盏之死而无法释怀,也要出走,去寻找不伤心的地方。吴摩西在丢了巧玲以后,万念俱灰,败走延津,这一次的伤心是更为彻底的伤心,甚至他找过巧玲的地方也沾上了悲伤的气氛,成了伤心地。
人物的相继出走给了小说无尽的动感,他们的不安分使小说变成了运动的文字。将《一句顶一万句》与《水浒传》对读,两相对照之下可见行文的内核。不得不说,刘震云的这部小说有着明显的“水浒之风”,其叙事语调同水浒一样,有一种“说走咱就走”的干净利落劲儿。人物的行动迅速而爽利,作家对出走的模仿也简洁明快。例如,《水浒传》写到林冲杀了差拨、陆谦、富安后,“再穿了白布衫,系了搭膊,把毡笠子带上,将葫芦里冷酒都吃尽了。被与葫芦都丢了不要,提了枪,便出庙门投东去。”[3]刘震云的描写则神似施耐庵的笔法:牛爱国在火车站醒来,“先去厕所,排空了肚子,又到火车站水房,洗了洗胳膊,擦擦前胸,又洗了把脸,浑身精神许多。在街巷的小摊吃过早饭,按着在延津记下的地址,去咸阳光德里街水月寺胡同一百二十八号去找罗安江家。”[4]牛爱国最后决定踏上寻找章楚红的道路,这是追寻真心之旅,也是确认自我之旅,能解决“我是谁、到哪儿去”的大问题。这趟漫长的寻找行动,使假找变成了真找,刘震云用廖廖数笔便总结了一路的艰辛。
《水浒传》里也有“出走”的逻辑,一个个好汉因犯了事而被迫离开原来的生活环境,被“逼上梁山”,就如同吴摩西坚定地向西而行,并自主改名“罗长礼”,以更名换姓的方式割断自己的全部过去;也如同牛爱国被命运愚弄,被传来传去最终变了形的“话”算计得伤透了心。两部小说里,人物都被逼迫离开原有的生活空间,进入另一个异质性的空间。但对于《水浒传》来说,好汉们去梁山也总有一个去处,有最终的目的地,他们能找到合心意的共同体,遇到“说得着”的人。而《一句顶一万句》里,人物始终没有着落,所有的落脚地都是暂时的,他们不得已一次又一次地走上寻找之路,很可能找到最后也只能遭遇一个空无,他们早已是无梁山可去的人,甚至连象征意义上的梁山都不曾拥有。
在庞丽娜和老尚那里,私奔也是另一种形式的出走,这样的出走不是败走伤心地,再找一个有知心人的地方,而是带着知心人去一个可供他们容身的地方。也许他们的行动改写了伤心人离开伤心地的结局,提供了另一种由情动推进行动的可能。
三、归去来:此心安处是故乡
小说中人物无论是出延津还是回延津,都是在寻找一个令他们不伤心的场所。他们的出走皆因为“伤心”,从此便要寻找安心之处——老汪离开老范家以后一路向西走,若走到一个地方仍然感到伤心,就继续走下去。最后他到了陕西宝鸡,不觉得伤心了,便在那里落了脚。至于老汪为什么留在宝鸡,大概没有一种合乎理性的解释,只是人物的情动使然,是他的心灵和这个空间达成了和谐的融合。
书里人物皆为小人物,是普通的中国人,但他们都敏感而有力地参与着生活。他们的行动都是为了寻得一个使他们安心的存在,一句能接得住的话,一个能说得着的人,与他完成如苏小宝和县长老史手谈一般的“天作之合”,而这一切最终都是为了自己的“安心”。因此一个令人安心的空间,就成了人物理想的故乡或家园。也许人和自己的家园分离已是很早就开始了的事情,卢卡奇描绘的那个具有完美的整全性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破碎的世界中,人们的心灵与其行动已然分离,“在新世界里做一个人就意味着是孤独的”,[6]于是人们要寻找他人,上穷碧落下黄泉也要找到能够“说得着”的人。跨入现代的人们从一来到世上就要追求心灵和行动的完满交融,他们被自然分配到的空间多半会使他们体会那种与家园分离之后的孤苦无依之感,所以他们必须离开“此地”,寻觅另外的空间,尽管生命和本质合而为一的时代可能再也无法复现。
书中人物格外看重自己的情动,通过奇怪的感觉而将伤不伤心与某个空间结合起来,敏锐地感知一个地方会不会是下一个伤心之地。如牛爱国离开沁源县城后,想要投奔朋友,每当体会到“心乱”时,他就明白自己找错了地方。他觉得心乱,这是一种说不清的情动,也许当下际遇(进入一个空间)和他的身体无法完美地融合,才会带来如此的不适之感,刘震云在这里几乎写出了情动最隐秘的内在。奥尔巴赫在解读蒙田的作品时指出:“人是一个不稳定的、屈从于环境变化、自己的命运和自己的内心活动的生灵。”[7]一切都在变化,随着时间的流动空间的样态也必然变化,人也在变,但唯其如此才会打开新的可能性空间,人们才能有重塑自身的选择权。小说里的人物通过心乱与不乱确定是否待在一个地方,把情动与行动结合起来,可见人的行动由情动决定,而行动又反过来催生了新的情动。
如果《一句顶一万句》中最大的行动是“找”,那么最大的情动就是“伤心”与“焦灼”(在小说里的体现是“心乱”)。小说的叙述始终笼罩在焦灼的气氛里,因为周围的人和事、命运的转换难以预测,总让人物伤心,使得他们的心境一直不安宁,他们只好在各个空间里换来换去。小说的叙事进行到最后,假装找人的牛爱国终于发现令他感到亲切的地方是延津,当他在假找的过程中发现自己确实很需要一个安心之所,其实他最终希望奔向那里,这时候假找就变成了真找。他发现寻找旧事是为了自己,找到了自己,为自己的“安心”而活,也就知道自己向何处去。牛爱国的最后一句“得找”,其含义不仅是找人找话,还是找一个使他心安的空间,找到了他就能停下来。也许,他最终也找不到这个特定的场所而无法“还乡”,但他会不断地开启新的追寻之旅直到心安。
总之,《一句顶一万句》是一本奇特的小说,却把小说的真义突显出来。它在模仿行动中的人,因为人物的焦虑或伤心不断地促使他们行动、离去、奔走,所以小说也一直处于动态。刘震云将清爽干净的语言形式与情节的动荡不安相结合,模仿出普通中国人在百年奔波过程中的情动和行动之间的紧密关系。
本雅明说:“小说诞生于离群索居的个人……写小说意味着在人生的呈现中把不可言诠的交流之事推向极致。”[7]刘震云把中国人的孤独感写了出来,同时也通过他对文学形式的探索,将无法言说的微妙情感揭示了一角,并且将庞杂的生活浓缩为一本蕴含着巨大能量、等待释放的读不尽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