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50年代末到60年代初的史论关系争鸣及影响
2021-12-31刘桂娟
刘桂娟, 吴 航
(淮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旅游学院, 安徽 淮北 235000)
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为中国史学的发展注入了新的活力,马克思主义史学在中国史学领域随之确立起领先地位。当时学术界关于史论关系问题的讨论,尤其是“以论带史”“论从史出”等种种治史观点的出现,成为新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的一个重要方面。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那些从旧社会过来的史学家,由于长期受考据学乃至“史学即是史料学”思想的影响,不免有过度重视实证、轻视理论的倾向[1]84。新中国建立后,为坚定社会主义道路的决心,党中央要求加强对人们的思想改造,由此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学习工作在全国各个领域展开。随着对马克思主义理论学习的不断深入,一些历史学者日渐强调马克思主义理论对历史研究的指导意义,于20世纪50年代末提出了“以论带史”的治史观点。随后部分历史学者为了凸显史料对历史研究亦十分重要,纠正前一个治史观点带来的偏颇倾向,而针锋相对地提出了“论从史出”的治史观点。20世纪50年代末到60年代初,抱持上述两种不同治史观点的历史学者们曾一度展开了激烈的争鸣。故本文着重探讨这一时期治史观点由“以论带史”到“论从史出”的转变,并谈论“论从史出”治史观点的理论根基以及它对改革开放以后史学的积极影响,力图揭示新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曲折发展的路径。
一、“以论带史”治史观点的出现
20世纪50年代末,“以论带史”治史观点正式出现。这一观点为何会在此时段被提出?改革开放后,有学者对其出现的时代背景做了一番梳理和理性探讨。其中,较有代表性的说法主要有三种:一种说法认为当时史学界存在着重史料考据、轻视马列理论的倾向,部分学者为了纠正这种偏颇,因而提出了“以论带史”的治史观点[2]238。另一种说法则认为“以论带史”观点是在1958年“史学革命”的“拔白旗,插红旗”运动中提出来的。当时,片面强调理论重要性的学者们,认为史料是无关紧要的东西,甚至把重视史料、历史考据的学者斥为“白旗”,进行无情的批判。因此,一段时间内个别学者为避免被误认为是资产阶级分子,对史料的重要性缄口不谈;然而历史教学和研究仍需进行下去。在这种两难境地之下,“以论带史”治史观点适时而生[3]238。还有一种说法,20世纪50年代末,毛主席在一次谈话中就如何写政论文章的问题,作出要用观点统率材料的指示。一些历史学者将这一指示机械地搬到历史教学和研究中,强调写历史论著要如写政论文章一样,突出理论的重要性,史料只不过是为了附和理论。由此,“以论带史”的治史观点出现[4]3。
前辈学者就“以论带史”观点出现的时代背景、原因提出的上述说法,不无道理。笔者认为,除此之外,还有几种深层次的因素促使了这一治史观点的出现。现缕述如下:
(一)20世纪50年代末“教条主义”“本本主义”的复苏
“教条主义”“本本主义”在20世纪30年代的“社会史论战”中曾一度泛滥,至抗日战争时期得到一定遏制,但在20世纪50年代末再次复苏。王学典指出:“在社会史论战中泛滥一时的教条主义、本本主义,在抗战期间有所克服。但由于种种条件的作用,终于又在1958年前后再度泛滥开来。”[5]403从客观上来说,“教条主义”“本本主义”更强调理论的重要性。这两种框框的再度泛滥,某种程度上促进了“以论带史”治史观点的提出。
在1957年的反“右”运动中,尤其是在1958年的“史学革命”中,“教条主义”“本本主义”迅速膨胀起来。当时有些历史学者认为,现有的历史教材与“厚今薄古”思想相悖逆,为响应“厚今薄古”思想的号召,须对以往的历史教材进行一番改编。在日渐膨胀的“教条主义”“本本主义”思想的诱导下,所编写的历史教材往往引用大量的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中的语句。但在征引史实时,又出现两种情况:一是“以理论去硬套历史”[6]116;一是“用史料去迁就理论”[6]116,即所谓的“以论带史”。如北京市某中学的历史教研组秉持“厚今薄古”“古为今用”原则,开展改编历史教材工作,主要是“大力加强马克思列宁主义基本观点教育和社会主义思想教育,大力缩减许多与思想教育不关紧要的细节”[7]52。1959年刘宗华等人在《谈谈我们的中国古代史编写工作》[8]一文中,就编写中国古代史教材如何做到突出人民群众历史的问题,说到其处理方式:其中与人民群众的斗争没有太多关联的统治阶级内部的事情,或直接删去或予以简述;与人民群众的斗争相关联的事情,则加大篇幅进行详尽地书写。
正是因为受到“教条主义”“本本主义”的影响,此时期所编历史教材对于理论大书特书,使得历史事实迁就理论,且理论所占篇幅已过大半。就一定程度上而言,20世纪50年代末“教条主义”“本本主义”在史学界的再度泛滥促成了“以论带史”治史观点的出现。
(二)20世纪50年代末阶级观点统治地位的确立
在20世纪50年代前期,历史主义在中国史坛中居于主导地位,而到20世纪50年代末,历史主义的主导地位被阶级观点所取代。在新中国成立后十七年里,历史主义与阶级观点的矛盾冲突不断。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历史主义和阶级观点的冲突,堪称为当时史学界的主题[5]37。
前人认为正是在“拔白旗,插红旗”的运动中,“以论带史”治史观点开始出现[3]238。若对“拔白旗,插红旗”这一运动展开的缘由进行深究,则会发现:这一时期,阶级观点占据统治地位,是导致“拔白旗,插红旗”运动轰轰烈烈进行的主要原因。因此,在20世纪50年代末,阶级观点统治地位的确立,是“以论带史”治史观点出现的深层次原因。
针对1958年3月出现“厚今薄古”倾向,吴晗明确指出:“厚今薄古是针对资产阶级的‘厚古薄今’的风气提出来的。”[9]11当时“厚今薄古”与“厚古薄今”的对立,被严肃地视为阶级观点的对立。范文澜认为:“厚今薄古和厚古薄今是两条路线的斗争。”[10]3故而在“拔白旗,插红旗”运动中,被视为是资产阶级风气的代表的“厚古薄今”思想,就被看作是“白旗”而被拔掉。充分体现出阶级观点居于统治地位下二者斗争的白热化。
20世纪50年代末,有的历史学者认为要在历史研究和教学中贯彻阶级观点、“牢牢抓住阶级斗争的红线”[11]25,必须在新编的历史教材中对大写统治阶级历史的做法进行彻底消除;同时,在新的历史教材中,应做到“薄统治阶级的历史,厚人民群众的历史,体现人民群众是历史的主人”[8]39。若想达到此目的,则须做到以下两点:第一,就编写体例而言,须用能体现“人民群众是历史的创造者”的人民史体系代替传统的王朝史体系,将农民起义作为各个时代的起点,放在每一章节之首[11]25。第二,将以往历史教材中的与人民群众的斗争关联不大的统治阶级内部斗争、占有较大篇幅的政治制度史进行删减[7]51。可见,“以论带史”的出现较充分反映了当时时代与政治的某些特征。
二、“论从史出”治史观点的“降世”
“由于‘以论带史’的口号带有片面性,所以后来产生了流弊,以致把‘以论带史’变成了‘以论代史’”[12]414-415。随后,学者们对“以论带史”“以论代史”予以批评,并逐渐提出了与之针锋相对的“论从史出”治史观点。这一治史观点,讲求先研究历史事实,然后从历史事实中总结出理论和历史规律,符合历史研究和认识论的基本实际。
“论从史出”治史观点的出现,一方面是揭露1958年“史学革命”中“以论带史”治史观点带来的流弊;另一方面也是历史主义取代阶级观点而居于主导地位的体现;同时,也不可忽略社会大环境的逐渐缓和。
(一)“史学革命”阵营的分化
1958年“史学革命”如火如荼地开展,其势头甚猛,但“好景”不长。从1959年开始,一批历史学者日渐认识到这场“革命”的破坏性,并力图采取挽救性措施,另外一批学者仍坚持将“史学革命进行到底”[13]10,故“史学革命”阵营开始呈现出分化的局势。
反对将“史学革命”继续进行下去的一派,在反思的同时对其中有些做法提出了批评。他们认为“以论带史”“强调理论是对的,可是提法却值得考虑”[14]417。“以论带史”在实际的操作中往往是先提出某个理论、观点,再选择一些史实尾随其后,使史实迁就理论,甚至有论无史的情况屡见不鲜。然而历史学作为一门科学,要想使得出来的结论令人心服口服,就必须“从具体史实的科学分析中引出结论”[15]7。范文澜还诙谐地将“以论带史”比喻为“空炮”,认为“空炮”“是打不倒任何靶子的”[16]3;只有“论从史出”,这种从具体史实中引出的结论的“实弹”,才能击倒“靶子”,使人心服口服。
当时,从“史学革命”阵营中分化出来的一批学者,认为“以论带史”的治史观点存在片面性,须对其进行批评、纠正。在对“以论带史”进行批判时,“论从史出”收获了他们的“芳心”。
(二)历史主义取代了阶级观点的统治地位
20世纪50年代末到60年代初,历史主义与阶级观点发生了一场无硝烟的“战火”。在这场战斗中,历史主义的力量再次壮大起来,最终在史学界里取得了主导地位。
在历史主义思潮的主导下,历史学者们强调应当尊重历史事实。因此,针对此前历史教材改编工作中,为凸显“人民群众是历史的创造者”而“打破王朝史体系”的“以论带史”做法,郭沫若认为:“‘打破王朝体系’这个口号是对的”[12]415。但在具体实施中,将王朝从历史上消灭掉的做法是不妥的,因为在中国古代,各个王朝是客观存在,不能“简单地把王朝抹掉”[17]481。翦伯赞进一步指出,作为历史学者,就应当具体分析历史事实,并从具体史实中总结出正确的结论,而不可依据个人喜好随意删减客观存在的历史事实[12]415。若历史学者不尊重历史事实,忽略从具体史实中总结出结论的重要性,将始终“写不出为今日所需要的历史著作来”[17]481。在这种情况下,“论从史出”逢时而出。
由此可见,20世纪50年代末到60年代初,强调尊重历史事实的历史主义的再度崛起,实则推动了治史观点由“以论带史”向“论从史出”的转变。
(三)社会大环境的缓和
针对1958年全国范围内开展的“大跃进”运动及其产生的巨大破坏作用,党中央于1961年前后开始着手对前一阶段经济、政治、文化等领域存在的问题进行全面清理。在当时社会政治环境逐渐缓和的条件下,整个学术界出现求真务实的新风尚,一些学术禁区被冲破。
因此,一大批历史学者展开对1958年“史学革命”中的不妥做法的批判。他们坚持实事求是的路线方针,主张须尊重历史事实,对“以论带史”观点大张挞伐,批判之声日益高涨。他们尖锐地指出,不能先提出结论,然后再用具体史实附和结论[15]7,而是要“先接触到大量的史料、事实”[18],然后“从史实中引申出理论来”[19]34;明确主张史论关系应是“先有史而后有论,不是先有论而后有史,论是从史的分析综合的结果”[20]23。
在上述的背景、原因下,20世纪50年代末到60年代初,关于史论关系问题的处理,在历史科学中出现了治史观点由“以论带史”到“论从史出”的转变。
三、“论从史出”治史观点的根基与积极影响
在20世纪60年代初,翦伯赞、范文澜、吴晗等纷纷发文表示赞同“论从史出”治史观点①,同时又有林甘泉等提出不同意见[21]。改革开放以后,吴雁南、沈传经等则对这种治史观点提出了批评[22-23],认为它未能体现出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指导作用。事实上,若我们对20世纪50年代末到60年代初史论关系争鸣的时代背景,以及当时抱持“论从史出”论说者的身份和论著进行一番探讨,则会发现:“论从史出”治史观点原本就坚持着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指导。
(一)“论从史出”治史观点原本坚持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指导
20世纪50年代末到60年代初,史学界在坚持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指导下,就历史研究中如何处理好史论关系展开了一场较为热烈的争论,“以论带史”“论从史出”两种治史观点先后被提出。“以论带史”治史观点,就是以理论作为历史研究的出发点,用马克思主义理论引导历史研究;“论从史出”治史观点的支持者认为历史研究应当从具体史实出发,而非从理论出发[24]409,主张在历史研究中必须以马列主义为指导,对客观史实做分析研究,从中引出正确的理论来[14]418。由此可知,“争论的双方都是主张研究历史要以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为指导的,争论正是在这个大前提下展开的”[4]4。
20世纪60年代初,支持“论从史出”治史观点的历史学者普遍表达这样的见解:历史研究应该在坚持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指导下,从历史实际出发,对史实进行细致分析,并得出合理的结论。如吴晗认为历史研究包括两个基本环节,即理论指导和史料工作;只有坚持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指导,才能从具体历史事实中总结出正确结论[25]34。翦伯赞指出历史学者的工作就是“用马克思主义的精神来研究具体历史,从具体历史中引出结论”[24]410。陈旭麓、李道齐在《论“史论”》一文中谈到,“论从史出”主张史先于论,然而这种主张并不和坚持以马克思主义理论为指导相抵触;相反,正是有了马克思主义这种先进思想的指导,更有助于历史学者从复杂的历史事实中总结出正确结论和历史规律[20]23。吕振羽、白寿彝、彭明等亦表达了类似看法②。此外,我们还应看到,主张“论从史出”的历史学者都是深受马列主义熏陶的学者,都是坚定的马克思主义信仰者。他们在具体研究过程中,自然会自觉坚持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指导,而他们提出的“论从史出”治史观点,本身就包含着坚持马克思主义理论指导的基本方向和学术意义。
通过上述的分析,我们发现:这次争鸣的焦点不是“教条式地”坚持马克思主义理论指导的问题,而是在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指导下,把握历史研究的出发点是什么以及在历史研究中如何处理好史论关系等问题。
(二)“论从史出”的积极影响
由于受到“文革”的影响,“论从史出”治史观点曾一度被抛弃。1978年实行改革开放以后,社会“气候”逐渐缓解,“严肃认真的学术风气重新回到史学界”[26]71,“以论带史”“论从史出”两种治史观点的争鸣,再次成为学者们关注的话题之一。他们重点探讨了这两种治史观点中的“史”和“论”的含义,即将“史”和“论”纳入两种范畴内进行概括:在意识形态领域内,“史”是指历史科学或历史事实,“论”指马克思主义理论;而在实际的学术研究领域内,“史”是指史料,“论”指对史料进行分析而得出来的结论或理论③。
除此之外,学者们再次就已有的治史观点进行思考,认为“以论带史”治史观点将理论作为历史研究的出发点,颠倒了唯物主义认识论的顺序,属于唯心主义的代表;而“论从史出”治史观点坚持了唯物主义认识论的一般原理,是符合马克思主义的[26]69。“论从史出”治史观点获得了更多学者的支持[27]51。
“论从史出”治史观点在坚持马克思主义理论指导的同时,强调史料对历史研究的重要性。改革开放以后,在马克思主义理论指导下的史料学研究受到普遍重视,便是明证。如谢国桢专门写了《史料学概论》[28]一书,由传统史志目录梳理了史料学的发展脉络,并介绍了历代的重要文献。冯尔康对清代文献做了专门的梳理和考订,写成《清史史料学初稿》[29]一书。而且,坚持“论从史出”的治史观点和方法,成为广大历史学工作者从事学术研究的基本态度,其所产生的积极影响,可谓有目共睹。如对历史考证学及相关理论的探讨和认识,就是一个范例。改革开放以后,考证史事真伪的文章多了起来。一反“文革”期间轻视史料的做法,人们对传统考据学的评价趋于客观,尤其是有些学者在揭櫫传统考据学历史局限性的同时,也肯定了传统考据学某些治史方法的可取性④。再以明清史研究为例。顾诚研究明末农民战争、南明史,广泛钩沉了大量野史及方志,做严密考证功夫,遵循“论从史出”,撰写了《明末农民战争史》[30]《南明史》[31]等响当当的史学论著,基本还原了明末清初的历史真相。
四、结语
20世纪50年代末到60年代初,“以论带史”“论从史出”治史观点的相继提出且针锋相对,是新中国建国初期史学界关于如何处理史料与理论的关系问题的初步探索。从“以论带史”到“论从史出”的转变,反映了学者们理论分析能力的提升,也体现了某些学者为追求真理、实事求是而行走在风口浪尖上,置个人生死于度外的大无畏精神。改革开放之后新的时期,在实事求是精神的指引下,“论从史出”对史料学、学术史以及史实研究都产生了积极影响。
注释:
① 参见:翦伯赞.目前史学研究中存在的几个问题[M]//翦伯赞全集:第4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8;对处理若干历史问题的初步意见[J].人民教育,1961(9):1-7;关于史与论的结合问题[M]//翦伯赞全集: 第4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8.范文澜.反对放空炮[J].历史研究,1961(3):1-4.吴晗.如何学习历史[M]//吴晗全集:第8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漫谈资料工作和研究工作[J].新闻业务,1961(3):33-34;关于研究历史的几个问题[J].教学与研究,1962(3):55-58.
② 参见:吕振羽.怎样学习历史[J].历史教学,1961(10):2-7.白寿彝.关于历史学习的三个问题[M]//白寿彝文集:第6卷.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08.彭明.谈观点和史料的统一[N].人民日报,1961-05-31(7).
③ 参见:艾力云.略论史和论的关系[J].华中师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1980(2):19-25.蒋大椿.论与史的关系考察[J].历史研究,1982(4):21-26.苏双碧.重新理解 大胆探索 弄清真谛——史料和理论关系再探讨之三[J].广州研究, 1988(5):45-50.
④ 参见:朱端强.乾嘉学派治学方法简论[J].历史教学, 1981(6):49-53.葛志毅.史学方法论与传统考据学[J].学习与探索,1990(1):123-132.王俊义.评价乾嘉学派应消除历史成见[J].社会科学战线, 1992(3):164-1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