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蛮与高贵:论电影《荒野猎人》中的印第安人文化形象
2021-12-30沈群
沈 群
(南京工程学院外国语学院,江苏 南京,211167)
2015年,电影《荒野猎人》(TheRevenant)上映后,好评如潮,并于当年一并斩获金球奖与奥斯卡金像奖等重要奖项,但也因其暴力血腥场景过多而备受争议。电影中大量印第安人形象成为研究的焦点之一,现有研究多认为这部电影对印第安人的描写客观真实。通过整理电影中印第安人的形象并结合美国印第安人文化史,本文认为《荒野猎人》对印第安人的表征过程中,既顺应了主流社会的想象,将其描绘为野蛮或高贵,但也试图颠覆刻板形象,以期呈现其多样化的历史与现实,但是,作为流行文化,电影在表征过程中又过多考虑观众的消费心理,很难摆脱野蛮与高贵的二元思维模式。
一、荒野中的野蛮他者
由于其中暴力血腥画面过多,美国电影协会将《荒野猎人》定级为R级,即17岁以下的观众必须在父母或成人陪同下方可观看。这自然会让观众想到格拉斯被母熊攻击时的镜头,但除此之外,白人与印人的冲突场面也尤为令人不适。电影开头几分钟,阿里卡拉族人以原始野蛮人的形象登上荧幕舞台,他们骑着马,冲着白人皮草商人们驰奔而来,有的披头散发,有的赤裸上身,下身围着兽皮,有的头戴羽毛,手持长矛和弓箭。他们动作笨拙,口中发出阵阵近似兽语的怪叫声,将亨利带领的皮草团团包围,展开与白人间你死我活的斗杀,直至白人最终仓皇乘上轮船逃跑方肯罢休。除此之外,在描绘波尼族人生吃牛肉的场景中,印第安人的原始形象更是表现得淋漓尽致,他手持原始的弓箭,一头死去的公牛被划开了躯体躺在身边,尽管旁边点燃了火堆,但他直接手撕牛肉放入口中,咀嚼过程中满脸牛血,头发也被血浸成一绺。可见,不论从着装、语言、行为,还是使用的武器上,印第安人都被刻画成大众文化想象中的野蛮人形象。
根据表征理论,图像作为一种语言符号,也是一种“表征系统”,因为同一文化语境内同一语言符号存在着“共享的意义”,在语言符号传播过程中,意义得以生产和循环[1]。可以说,导演在编排阿里卡拉人的形象上,正是考虑到观众普遍所认可的观点,选取了代表“野蛮”的一系列符号,才得以与观众间实现顺利交流。因此可以说,电影中阿里卡拉人的野蛮形象也正是美国当下大多数观众所认为的印第安人群体应具有的形象。其实,最早出现在哥伦布的《航海日记》中的印第安人的形象并非如此,他们“身躯魁伟,面目善良,体态俊美、相貌端庄,眼睛不小且挺漂亮”“不携带武器,也不知武器为何物”[2]29,“岛上居民十分温顺”[2]30,“岛民生性淳朴,相貌堂堂。”[2]30随着殖民者的步步深入,印第安人越来越处于弱势地位,逐步丧失了话语权,成为被注视、被言说的“他者”。正是在这一被言说过程中,印第安人作为“自然之子”的美好形象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取而代之的是凶残、野蛮、杀戮成性的妖魔和野兽形象。如16世纪就已盛传的关于食人族故事,这种野蛮形象被视为美洲原住民的特有属性,同广袤的荒野一起,成为其标志性的特征。直至19世纪,在官方政策和大众文学中,仍旧保留了视其为野蛮人的偏见,而且即便是接受了白人文化的美国土著也随声附和。其结果就是,美国印第安人的形象常常被置放到先进的欧裔美国人的反面:前者代表愚昧,后者代表文明;前者待人以恶魔般的报复,后者则待人以基督教的仁慈。政治家、历史学家以及想象力丰富的作家这样定义这些“野蛮人”:“他们喜好游击战术,沉迷于剥头皮以及其他野蛮行为。”[3]
也就在这个时期,著名历史学家弗朗西斯·帕克曼(Francis Parkman)深入印第安内部,试图以“个人经历”来发现印第安人原始性的行为特征,在和印第安人接触后他发表了《加利福尼亚和俄勒冈小道:草原与落基山生活写真》(TheCaliforniaandOregonTrail:BeingSketchesofPrairieandRockyMountainLife)《庞蒂亚克的阴谋》(HistoryoftheConspiracyofPontiac)以及七卷本历史著作《法国和英国在北美》(FranceandEnglandinNorthAmerica)。在这些作品中,帕克曼同样坚持认为印第安过于异类,以至于觉得“他们是一种惹麻烦、富有危险性的野兽,如有必要,我会开枪打死他们而不会受到良心的谴责”[4]657。
20世纪美国民权运动以来,尽管印第安人的权力地位已经得到极大的提高,但是目前他们要么仍然留在“自留地”上;要么迁居城市生活。对于迁居城市的印第安人,因为肤色问题常被误认为是亚裔或拉丁裔,甚或就被认为是白人,而对于待在“自留地”上的印第安人,虽然美国政府对他们给予了一定补偿,但他们仍旧保留了很多传统的信仰和生活方式,开赌场和旅游通常成为他们的两大特点。历史的记忆,文化形象的传播,加上现实的直接经验,形成了目前大多数美国人心目当中的印第安人野蛮形象。正是在这样的心理框架下,《荒野猎人》将印第安文化视为文明的对立面的描写的绝不是个案,回顾近20年的电影,当代的美国大众文化中充斥了各种各样的野蛮印第安人形象,如1977年的《灰鹰传奇》(GrayEagle)、1992年根据库伯“皮袜子”小说改编的《最后的莫西干人》(The Last of the Mohicans),2006年关于玛雅文明的《启示》(Apocalypto)等。这些电影尽管都试图改变早期对印第安人负面的描写,但在人物形象塑造上无一不将他们与原始性的文化形象联系起来,他们生吃食物,容易冲动,没有完整的服饰,喜欢围着火堆狂欢。诸如此类的形象不断重复,这一方面迎合了普通观众对印第安人的想象,另一方面也使得该形象不断被强化。这个问题也一直困扰着当下本土裔文化批评领域的学者,如20世纪90年代出现的西尔科与厄德里克之争,其中一个重要问题就是如何书写印第安人,是更多关注他们的传统文化形象,还是将更多的笔墨用来书写他们在现代社会的生存困境?显然,如果选取前一种姿态,对他们形象的书写必然会落入一种本质主义的解读窠臼,但这种处理印第安文化的方式却越来越为大众文化所采纳,这也就可以解释为什么《荒野猎人》中的印第安人会以现代文明的对立面出现在屏幕之上。
二、高贵的印第安人
在对印第安人的表征中,除了将他们想象为荒野中的野蛮者形象外,另一种常见的刻板书写方式就是将他们描写为与大自然和谐相处且思想纯洁的高贵者形象。在电影《荒野猎人》中,导演同样也试图从道德层面对一些印第安人予以肯定。在强大的白人文化前,他们显得不堪一击,但是这些印第安人所表现出的真诚、友善以及智慧,却远非白人所能企及。电影中故意设置了这样一个情节:一群法国皮草商人杀死一位波尼族勇士后,将他的尸体吊在树上,并在这个波尼族人的身上挂了个醒目的牌子:“我们都是野蛮人。”很有讽刺意味的是,如果我们结合法国人在电影中的行径,不难发现,文明与野蛮在此完全被颠倒。这位被杀死的波尼族人才是文明人,而法国人的行为则更应该被称为野蛮。波尼族人具有非凡的荒野生存能力,性格善良,他既慷慨给予格拉斯牛肉,并主动帮助格拉斯医治伤口,在暴风雪来临时,不辞辛苦地为格拉斯搭建御寒的小屋。而那些自称为文明人的法国人,他们掠走并强奸阿里卡拉族酋长的女儿普瓦卡,在同印第安人做生意过程中,毫无信用可言,且对当地印第安人实施了灭绝性的杀戮。很明显,通过与白人的对照,电影提醒我们,在评价印第安人时,单纯依靠外表与言行绝不可行。甚至在很多情况下,相对于白人,他们显得更加高贵,更加虔诚、守法、慷慨、忠诚、坦率,这也就是美国文化中时常出现的“高贵印第安人”形象。
其实,自白人接触印第安文化以来,高贵的印第安人形象就一直存在。如早在16世纪末,法国作家蒙田(Michel de Montaigne)在关于新世界的两篇散文《论食人族》(OfCannibals)和《论四轮马车》(OfCoaches)中就认为这些原住民比白人更加文明,他们创造了一个更好的文明,并觉得他们的生活方式更自然,而且更为理性。17世纪的罗杰·威廉姆斯(Roger Williams)也指出,尽管印第安人没有得到拯救的恩赐,但在道德上,比许多英国人高尚。18世纪下半期著名自然主义作家在《行旅》(Travel)中认为这些人“正直、诚实、宽容,对陌生人热情好客、体贴、博爱;对他们的妻子和亲戚慈爱;喜欢儿童;勤劳、又节约,温柔又坚忍”[4]128。在独立革命之后,随着美国对西部的扩张加速,尽管白人与印第安人之间的冲突加剧,但一旦印第安人的酋长与英雄放弃与白人的对抗,他们就会变为名人,整个部落也会被描绘为品德高尚。这个时代的作家科涅琉斯·马修斯(Cornelius Matthews)甚至将美国印第安人史前祖先的遗迹视为北美的希腊古迹。进入20世纪后,随着生态环境的逐渐恶化,印第安人与自然之间的相处方式更是得到了称颂,这在《荒野猎人》中也有多处表现,如在暴风雪到来之时,救了格拉斯后被法国人杀害的波尼族人能够充分利用现有的环境搭建御寒小屋,他在发现格拉斯的伤口恶化时,会从植物当中攫取药物帮助格拉斯疗愈伤口,格拉斯也从印第安人那学会了钻进动物身体里取暖,这些细节都表明,印第安人拥有自己的智慧,他们与大自然之间和谐相处,与不断破坏自然的白人文化形成了鲜明对比。
如历时性地审视美国主流文化对印第安人的高贵化书写,不难发现,每个阶段的叙事都反映出特定历史时期白人对自身文化危机的焦虑以及探求出路的努力。早在15世纪、16世纪,正值文艺复兴高潮以及宗教改革之际,传统的天主教受到了严重质疑,欧洲人开始了海外扩张与探险,是强力征服美洲印第安人还是与他们共处?这是摆在那些早期探险者面前的必然问题。18世纪的工业革命与启蒙运动促使欧洲人开始反思工业文明与社会进步带来的社会问题,一方面是专制统治,而另一方面则是向往个人独立与自由的思潮。荒野中印第安人的生活状况正满足了部分欧洲人对和谐自然、自由生活的想象,所以很多美国作家“不再醉心于科技进步所带来的物质文明,自觉地从印第安人原始质朴、单纯自由的文化和生存方式中汲取养分……在他们的作品中,印第安人被塑造成‘高尚的红种人’”[5]。20世纪的消费主义与大众文化的兴起使个人的主体性不断被物质文化所侵袭,传说中印第安人简朴、纯真的生活方式自然就成为时代崇拜的对象,这也导致了印第安形象在电影文化中的嬗变,他们不再被扭曲,而逐渐成为被赞扬的个体[6]。
三、突破类型化的表征
不论是将印第安人野蛮化还是高贵化,其背后的逻辑都值得我们思考。野蛮化必然意味着必然要被征服与消亡,而高贵化的书写则体现了缅怀消逝文化的心理,其中仍预设了印第安文化是过去的文明,他们只是一个历史性的存在,在当下则无任何生存空间。在某种程度上,将印第安人文明化的表征也体现了美国主流社会利用印第安文化来增强美国自身历史深度的努力,以便在民族叙事中增强历史优越感。早在1892年,印第安裔学者宝琳·约翰逊(E. Pauline Johnson)就曾针对这种刻板的表征方式提出质疑,他认为在所有的文学文化作品中,“印第安人似乎不具备普通人那种表现开心或吃惊的情感。”[7]民权运动以来,随着后殖民理论的传播,这种刻板形象的描写更是成为当下越来越多的印第安知识分子的批评对象,也正是在这种力量的推动下,在当下有关印第安人的文学文化作品中,印第安人的形象出现了多样化的趋势。
电影《荒野猎人》同样也努力试图打破刻板形象。对比早期版本《人在荒野》(ManintheWilderness),在描写阿里卡拉人酋长的女儿普瓦卡过程中,《人在荒野》将其描绘为性格坚忍的女性,特别是在生产时,居然在没有任何人的帮助下,单靠一己力量就将孩子生出。而且普瓦卡凭借强大的意志力,在忍受了巨大痛苦后,仍能保持优雅风度,展现出伟大的母爱。这个镜头不难让观众回想起海明威《印第安营地》(IndianCamp)中类似的场面,在为印第安女人做剖宫产手术时,医生没有使用任何麻醉药,而且手术中使用的不是精细的手术刀,而是大折刀。这种书写方式无疑迎合了早期主流文学中的印第安女性形象书写模式,她们要么充满了异域风情,要么和印第安男性一样充满了野性,性格刚毅,超出凡人。但是,在《荒野猎人》中,这种坚忍的性格得到了弱化,首先影片删除了普瓦卡生产的片段,虽然她也和父亲一起骑马征战,具有一定的野性,并且和其他印第安人一样,他人很难从其面部表情揣摩其内心的情感变动。但在这部影片中,她更是种族冲突中的受害者,尽管也对伤害她的法国人进行了报复,但远没有《人在荒野》中那样强大,只有依靠格拉斯的帮助,才得以从法国商人那儿逃生。电影结尾处,当普瓦卡以一个感恩者的形象再次出现时,值得注意的是,在离开之际,普瓦卡意味深长地回头看了眼格拉斯,并露出难得的一丝微笑。所以,如简单地用野蛮或高贵这样的二元语义结构来概括此部电影中的印第安人形象的话,显然有所不妥。
除了对普瓦卡的描写,电影对印第安人的多样化表征还体现在对格拉斯的波尼族妻子的刻画上。在《人在荒野》以及原著小说中,均未提及格拉斯的妻子为印第安人这一情节,只是在早期传说故事的一个版本中提到格拉斯曾娶了波尼族的女孩为妻。《荒野猎人》中,这位波尼族女性容貌漂亮,眼神始终充满祥和且面带微笑,完全不同于早期美国主流文化中那种充满野性、面无表情的印第安女性形象。电影安排这种白人与印第安人联姻的故事,无疑是对历史中的真实人物印第安公主波卡洪塔斯(Pocahontas)故事的模仿。我们知道,在美国通俗文化中,波卡洪塔斯通常被称为“风中的公主”,同样,格拉斯的妻子的声音也总是通过风传递出来。然而同波卡洪塔斯不同的是,格拉斯的妻子并非充满异域风情,也不是那种为了缓和本族人与白人间关系而牺牲自我的人。她没有皈依基督教,不是死于病痛,而是为白人军官所杀,且自始至终都以幻影的形式出现。在通过风向格拉斯传递的语言中充满了古老印第安传统智慧,但在格拉斯的幻觉中,她却又经历了重生、升入天堂等具有基督教象征意义的历程。可见,她的身上融合和白人与印第安人的不同特征与文化,这体现电影试图融合印第安文化与白人文化的努力,同时也使得印第安人的形象表现出不固定性。
尽管电影对印第安人的多样化表征方式对早期的刻板形象起到了一定颠覆作用,但是作为流行文化,因为其商业性的运行模式,这种多样化的刻画形式中也体现了大众文化的拼贴效果,很好地应和了大众心理期待。目前,多数美国人对印第安文化充满了猎奇心理,这在当下的荒野求生类节目中体现得尤为明显。自2006年起,美国的《探索频道》(Discovery Channel)不定期录制纪录片《荒野求生秘笈》(Man&Wild),截至2020年已经录制了8季。每期节目中,首先将主角放置到沙漠、沼泽、森林或峡谷等危险野外,然后让其通过自身努力寻找回到文明社会的路径。在展现同荒野斗争过程中,观众一方面可以欣赏到大自然的壮美,另一方面也可以获得野外生存技巧知识。在这种活动的背后,表现了对早期拓荒历史的自豪,体现了对印第安野蛮形象的想象,对荒野的征服也就象征着文明对野蛮的胜利。而在膜拜印第安人野外生存技巧的同时,又反映了对印第安文化的浪漫性想象。正是基于此心理,电影在取景与拍摄技术上也进行了充分考虑,并穿插了很多关于印第安人的生存智慧的镜头,如格拉斯如何抵御风雪、如何捕鱼打猎以及在马身体里取暖等。由此可见,尽管电影混合了两种形象,但刻板印象依然明显存在,而且终究是从白人的视角去审视印第安文化,印第安人在这些表征中都无任何主体性可言,这也是当下印第安文化批评领域中一直难以驱除的痼疾。
四、结语
可见,电影在描写印第安人时,一方面很难摆脱不同历史阶段遗留下来的刻板印象,其中既有丑化扭曲,将他们描绘为与原始人对等的野蛮人,也有充满了浪漫色彩的高贵,呈现出与大自然的和谐关系。另外,在民权运动影响下,该电影也试图修改历史形象,利用多样化的表征方式更好地体现印第安文化的多元性。但消费文化的特点决定了其对感官刺激以及短期轰动的追求,所以在表现过程中尽管进行多样化的表征,但都是为了更好应和观众心理,实现商业上的成功,而很难完全真实地展现历史与现实生活中的印第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