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民作家库切的命运共同体书写:在他乡再建一个故乡
2021-12-30何军侠翟可如
何军侠,翟可如
(1.南京工程学院外国语学院,江苏 南京,211167;2.伦敦大学学院,英国 伦敦,WC1E6BT,UK)
非洲贫穷、动荡,发展经济摆脱贫困是他们的愿景。中国提出的“一带一路”倡议和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理念与非洲人民发展愿景相契合,受到了非洲国家诚心实意的欢迎[1]。南非是“一带一路”上的主要非洲国家,研究南非移民作家、2003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约翰·库切(John Coetzee,1940—)及其书写的南非,可以管窥该国的文化土壤和精神基因。
库切的第一本传记作者约翰·卡尼梅耶尔在《J.M.库切的写作人生》中为库切对南非文学和世界文学所做的贡献表达敬意,认为库切的小说属于地域文学,精湛地描写了在种族隔离制度深渊中挣扎的南非劳苦大众,但又不是为南非种族隔离矛盾问诊把脉,虽然南非评论家痴迷这一主题,他只是以植根于欧美的文化思想基础、幽暗的色调,用远景或者近景关联那些创伤和困境。学者们除了聚焦库切作品中的种族隔离制度、创作思想根基、浓浓的地域色彩等艺术特色以外,对异乡人主题也非常关注。
异乡人是当今时代一个愈来愈泛化的群体,对于大都市,无数的“外来人口”是“异乡人”;对于美英澳加等移民国家,无数的移民、客居他乡的人是“异乡人”。异乡人的情绪在现代人心中弥漫,疏离感是现代人越来越深切的体会。研究世界文学中异乡人群体的大师级人物王宁教授称,在全球化大背景下,异乡人是现代人的精神特质,他们的“故乡”和“家园”已超越了地理空间,飘荡在“心灵”和“精神”的辽阔空间中。在新的居住地,他们大多苦苦挣扎、很难融入。库切欧洲殖民者后裔的身份,使其在南非一直处于异质文化困境中,若即若离。他不断迁徙、永远作客他乡的境遇,使他既不属于南非,也不属于欧洲,这倒使他能以超脱的视角,冷静返观[2]。
文学是社会的文本,是时代印记与作家个人心路历程互动的产物。库切将时代精神与他个人辗转南非、英国、美国、澳大利亚的旅程所沉淀的异乡人特质融汇在文学文本中,将纷繁复杂的历史表象和恒久深刻的生活本质融入自传体小说《青春》《夏日》《耻》等作品中,为全球化语境下研究人的流动引起的文明的冲突和融合提供了绝佳的艺术范本。探究其作品中异乡人所面临的文明之间的碰撞,可以为宏伟的“一带一路”倡议、命运共同体理论的构建提供微观的注解,从而使民心互通,更精准地寻求共同发展之路,构建普惠而均衡的命运共同体;也在异乡人与日俱增、文化分歧加大而导致人与人心理距离拉大的现实层面,为异乡人再建心灵的故乡提供一点借鉴。而国内研究其作品与南非隔离制度、异乡人的困境文章很多,对于其作品中异乡人在他乡再建心灵故乡这一美好愿景的研究却很少,本文拟基于现有的研究,探究这一主题。
一、去英、美寻根:异乡人的无根性
移民、流亡是痛苦的,很多人流落异乡,深深地体验了异乡人在时间与空间上与故土既依附又剥离,未完全与旧环境分离,与迁入地的新环境也非合一,在异质文化里处于一种无根状态。异乡人与故乡之间不可弥合的裂痕,那极大的哀伤永远也无法克服[3]。迁徙于世界各地,库切一路寻找可以停靠的精神家园,让身心安顿下来。大学毕业后他离开南非,去伦敦、纽约寻找文化之根。
与作者同名同姓的南非青年约翰·库切,是2002年作者库切出版的自传体小说《青春》里的主人公。作者回望种族隔离政策依然笼罩的20世纪60年代的南非,主人公约翰背负罪恶感,痛恨殖民者对黑人的不公,又认为南非是一个半野蛮的国度,这个国度完全不合时宜,文化粗鄙。他英式的家庭教育使得约翰自小认为欧洲是他祖先文明的发源地,南非的宗主国英国是世界文明的中心,伦敦是英语世界的大都会,英语是一种高雅的语言。他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对英国有一种天生的向往,他无法成为真正的南非人,离开南非、踏入英国主流社会、成为英国中产阶级知识分子是他的梦想。到英国之前,约翰以为将外表、口音、谈话内容、阅读书籍都变得英式,就会受到宗主国英国的认可并逃离自己的南非身份了。刚到英国不久,约翰所想象的英国是这样的:“南非人在这里不需要身份证件,英语就是通行证,伦敦可以包容各种肤色的人群,而且还有追求艺术的社会底蕴,那么这里是再适合他不过了。”[4]77而现实是约翰从南非到祖先的故土之后,发现自己不属于这里,不属于欧洲文化圈。
在伦敦,库切顺利地找到了位于市中心的一份计算机程序员的工作,一切都发展得那么正常,和任何别的伦敦办公室职员没有什么区别,穿着同样的黑西服,与正宗的伦敦人就日常话题交换意见,成功地应付了谈话时所有的礼貌规矩,他觉得这样下去,很快人们就会认可他为英国人了。然后,他加入英国国籍,定居伦敦,获取伦敦的社交身份,在IBM工作,像一名中产阶级一样可以自在享用报纸、咖啡、博物馆,金钱的足量供给使他可以开始他的艺术追求了。可是,他发现自己仍然无家可归,感觉自己游走在英国主流文化圈之外。这对于约翰而言是最大的伤害,也是他一切痛苦的真正根源。虽然他热爱英国文化,但是伦敦的冷漠令人望而生畏,他和英国甚至是格格不入的。跟同事永远有隔膜,公司里、地铁上英国女孩低眉垂目、对他视而不见。下班后的约翰永远只能独自一人打发着属于他的时间,自己跟自己下棋,有时候一连几天没有任何人可以说话。他没有英国朋友,空余时间只能在电影院、书店和大英博物馆空空荡荡的走廊度过[4]55。曾经,约翰认为自己来到英国学习、工作能够解除精神痛苦,找到精神之根。事实证明这仅仅是他个人的幻想。同事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眼神和话语让约翰明白他在英国当地文化圈和社交圈是不受欢迎的,他感觉自己像一座孤岛,找不到归属感,生活那么无趣。
但是作为一个欧洲白人的后代,他对南非的回忆也尽是那些糟糕的事情,那里平庸的乡村家庭,差劲的学校教育以及非洲语言,都成为他厌恶的理由。约翰强烈的“外省人”的心结植根于心,承受着异乡人的命运,很难确定生活地点和坐标。一方面,南非作为一种难以摆脱的身份标签,在欧洲大陆与约翰如影随形,尽管他主观上不愿意承认这一现实。另一方面,殖民者后裔的身份并没有给约翰带来打开欧洲文化大门的通行证,约翰虽然成功地在地域上走进了欧洲,但实际上仍然无法摆脱自身的边缘性文化属性。作为来自南非殖民地的白人青年,与黑人相比, 白人受到的歧视也许没有那么赤裸裸,但是他依然感受到英国主流社会的歧视和排斥[4]104。
《青春》就是这样一部叙述异乡人的“无根性”的自传体小说[5]。哪些是作者的真实,哪些是虚构,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自传体小说里,作者一直是在场的,但已经融入叙事之中而非以原生态的事实存在,读者能够感受到融合了作者深切同情和悲悯的异乡人被孤立、被挡在新的生活圈之外、很难融入新国度的苦闷。他只能成为一个混合文化中的夹缝人,脱离不开欧洲和南非这两种文化。在伦敦他也处于一种边缘的状态,哪里可以落足,约翰一直在寻找。他的心在伦敦不能安顿下来[4]90。作家库切于1965年至1969年到纽约大学攻读文学博士学位,后在那里任助教。原本以为终于如愿地摆脱了南非,但他的脑海中却又时时晃动着南非的影子,在艺术创作中不自觉地以南非为背景,他与南非有着一种永远纠缠不清的关系。但想起回南非,就想起一系列不愉快的记忆,他不想回去。由于参加反越战游行,签证到期未能续签,纽约这个世界大都市,他以为的艺术、时尚之都,他以为的停靠之地,没有收留他。
二、回到南非:“悬置的祖国”
约翰·库切被迫返回南非。南非,他的出生地,他的祖父母、父母事业的开拓之地,他享有权利的祖国。就像《青春》中约翰,对于南非,他没有多少文化上和精神上的认同,内心深处拒绝承认南非是他存在的根基。与对于爱情、生活各方面不愿意投入太多一样,他不愿对这个国家投入太深,他觉得这种投入是白费功夫,早晚要割断这种联系。小说中约翰当初出走,原以为凭着自己的青春、不错的教育背景,甚至还有那么一点财产,如果甩手离开南非,这个种族之间冲突、阶层之间压迫和反抗不断的地方,到文明世界——第一世界的某个大都市落脚,也许会事业有成,大有发展前景。而现实中,他无法落地生根,当初他选择远离,现在却还是要回来生活。
身在南非,面对非洲原住民黑人,库切总是内心不安,有一种羞耻感。“白人在南非存在是合法却不合理,我们具有一种抽象意义上的权利,与生俱来的权利,但这种基本权利是具有欺骗性的。我们白人的存在根植于一种罪恶,即殖民征服,通过种族隔离而被永久固定下来。我们(白人)觉得自己在那儿(南非)是寄居者,是临时住户,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是没有家的,没有故土,我们不能被祖国的机体所吸收,被吐露在外面,辗转零落。”[6]219没有家、没有故土的人,注定一生都在流散。
库切自小是被压迫、被遗弃和不受重视的微小存在,使他谴责白人对黑人的霸权。当南非的种族隔离制度作为制度被废除后,黑人成为社会的主人,白人失去了绝对的权利,白人思想上保留的种族优越感不再有继续下去的保障,他也谴责黑人文化占主导地位后对白人实施的野蛮暴力。现在,暗流涌动的暴力行为的受害者不仅仅是南非黑人,也是黑人走上历史舞台后、没有祖国归属感的南非白人。库切用自己的作品作为中间人,希望协调南非的社会关系。但流言蜚语之下,“南非白人认为我不是南非白人。对我来说,这是对我南非白人资格的严峻考验, 我没有通过考验……我就是那些从自己民族根基中分离开来的许多人中的一个,不论是南非、英国,还是其他的国家。”[7]与此同时,另一位南非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戈迪默讽刺他对种族隔离揭露得不够深入。约翰·库切坦荡地感慨:“不过实事求是地说,我在这个从来就无法融入的国家能有什么未来?也许索性来一个干干净净的分手还更好些。索性抛弃自己的眷恋,别让自己心存伤口愈合的希望。”[6]139
回南非工作30年,他非常高产,《幽暗之地》《耻》《等待野蛮人》等10多部与南非殖民地有关以英语创作的小说和文学评论在这一时期出版,他两次获得英国布克奖。他在开普敦大学英语系讲授文学,可以自由地穿梭在世界各大都市之间,受邀去欧美大学做演讲。自由、荣誉他都享有了,但他不以为意。南非,是出发点,不是他的终点。作家库切有许多秘而不能外宣的事,比方他内心讨厌南非的动荡,不认同它的宗教、语言等等,在小说里他可以敞开心扉,借人物之口吐露。他的小说是南非历史和作者个人心路历程的记述,是南非审查制度监视下的自由叙述,也冥冥中预见了他的选择。库切一生也未曾完全融入他的祖国(2002年库切申请了澳大利亚的永久居住权,2006年宣誓成为澳大利亚公民),他融入他自小就可以流利讲的、他写作所使用的语言的英文世界。
三、落根澳大利亚:在他乡再建一个故乡
异乡是临时的居住地,很多“异乡人”漂泊在大都市留不下,又不想回故国故土,成为永远的漫游者。在大都市工作、生活一直是作家库切的选择。年轻时去文化宗主国英国寻根,去当时还敞开胸怀的时尚和艺术之都纽约筑梦求学,2002年62岁的他从开普敦大学退休,落根名不见经传的澳大利亚小镇,在位于该镇的阿德莱德大学英语系担任名誉研究员,库切是自己人生的导演,此时的库切已经不是那个南非乡间的少年,而已经成为一位世界著名的作家。新的居住地,肯定有很多不适应,但这是成熟的他必须承受的,这之前他的心一直像《青春》中的约翰一样漂泊,无处靠岸。澳大利亚是他乐意居住的、也是乐意接纳他的地方。这里像他童年玩耍的位于开普敦的鲁卡,有广阔的草原、有农庄,他关于南非的作品中经常出现的地方,像莫言的高密、贾平凹的商州。他文学的种子萌芽、成长于开普敦的鲁卡,成熟、收获于澳大利亚。
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独处一隅、永远低头思考的忧郁气质和敏感脆弱的心灵使他寄情于写作,成为对沉默者、弱者的坚定支持者。他头脑中关于小说人物的词句像流动的音符一样跳跃,澳大利亚是他又一个多产之地,他写作的天赋和心愿被进一步激发,他多次宣告封笔又不断有大作问世。《青春》里苦闷、彷徨的青年一直在寻找的、可以拥抱写作的梦想之地,在澳大利亚看起来可以实现了,他的心可以靠岸了。澳大利亚,他大学时代喜爱的导师的母国,同南非一样处于南半球,这里混杂居住的人大多是西欧移民的后代,与《青春》中的彷徨的青年约翰同根同源。青年约翰可以流利使用的“高雅”的语言——英语在澳大利亚是官方的、生活的语言,不会像童年时期那样因为说英语而被人孤立。这里没有小说中像南非那样让他厌弃的种族隔离带来的社会动荡,也没有像美国那样因为种族歧视和贫富差距拉大带来的社会撕裂和令他深恶痛绝的海外战争,这是一个资源丰富的富庶之地,是他躯体和灵魂的归家之旅,是他的第二故乡,是个适合写作的地方。家,此时是人出发的地方,是起点,也是人生的终点。
在澳大利亚的小镇,写作是作家生活的重点和全部,创作是他的最高关注,在写作中他找到自己精神家园。《青春》中那位年轻的工程师可以忽略菜单、服装、交际等生活上的投入,把枯燥的工作、没有激情的爱情当作艺术创作的素材去体验。写作,是他青年时期就心无旁骛一心追求的事业。澳大利亚是他收获荣耀之地,2003年他获文学最高奖、诺奖后不再为生计担忧,写作成了他的全职。与南非一样,澳大利亚是他的多产之地。与南非时他两次拒绝去伦敦领布克奖不一样,在澳大利亚他变得愿意成为焦点,诺奖他去了,他走近了人群。写作之于他变成一种净化自己的、永无止境的自助疗法。他继续用文字进行精神的追索和对社会问题的探究。
在澳大利亚写作、出版的《夏日》里,库切让自己的人生大幕落下,来到生命的终点,那个著名的作家库切已死。他提前为自己画了一幅死后遗容、一幅早年肖像:一位孤单自闭、局促不安、抱臂独坐在幽暗冷漠的灰暗角落、不知如何与情人相处的书呆子。这位离群索居之人见证、书写着我们时代人与人的隔离,真实地表达作家对南非社会的看法,对自我命运和自身创作的审视。对于从小就让他憎恶的种族隔离政策,他写道:农场主和仆人这两家人能够一起生活,共同见证时间的慢慢流逝,农场主的儿子和仆人的儿子一起摆弄玩具,谁知道他们谁向谁学呢?等他们垂垂老矣,一起在明媚的阳光下,戴着礼帽,打着纸牌[8]。库切在写作中对种族隔离的现实社会问题,给出了自己的方案。
他也用系列作品去认识异乡人,用异乡人来界定和标记自己的作品。库切自传三部曲的副标题都是“异乡人的生活场景”,他的文学评论集叫《异乡人的国度》。“异乡人”作为一个文化概念,深深地烙在他心里。作为敏锐的作家,他逐渐认识到:“异乡文学不一定就是渺小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时代的俄罗斯文学就是外省的,他奉为导师的艾略特、庞德也是异乡人。”[9]他祖先在南非使用的阿夫利堪语曾被《青春》中主人公约翰低看一眼,现在感觉也不再那么粗鄙。他逐渐摆脱了异乡人的自卑,是写作让他豁然开朗,打开了心结。
写作人生,用人生写作,写作对于作者是记录、是预见、是反思。作家在作品中把异乡人的孤独发挥到了极端,大大缓解作家本人异乡人身份之痛、削弱了他异乡人的无根之感,他用写作实现灵魂的拯救,每日伴着黎明笔耕不辍,将不惊人的素材脱胎换骨成令人过目难忘的小说,在其中遭遇人生的暗流浅滩和峰回路转,帮助他厘清生活的逻辑,重构过往和想象未来,建立心灵的故乡[10]。
四、结语
所有的写作都是一种自传,都在讲述作者的故事。移民作家库切从海外生活异乡人的视角回望南非,提出了异乡人生活困境的问题,揭示了异乡人走出困境的可能之路,为全球化语境下命运共同体的构建提供了微缩的艺术范本。文学映照现实,库切寻根他乡,发现自己不属于欧洲,也不属于南非,他是无根的、他的祖国根基悬置着。最后落根他乡,在最合适的地方达成一生追求的写作心愿,融入新居住地,构筑了精神故乡,在他乡再建了一个故乡。在此,异乡人能与新旧环境互联互通,互通互惠,也就构建了新的命运共同体,实现这个冷漠的异乡人与世界之间的有效沟通,惠通自己,也连通他人[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