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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公到私:从侯吉热观察巴基斯坦普什图人的社会变迁 *

2021-12-30马建福

南亚研究季刊 2021年2期
关键词:部落社区

马 强 马建福*

【内容提要】 人类学家巴斯所谓普什图人的“男子之家”,即侯吉热,大致经历了从集体到地方权威,再到私人或被新的经济阶层拥有的过程,总体上是公共性丧失而私有性提升的过程。公共侯吉热的衰落影响到普什图瓦里的传承,提升了普什图人的信仰身份、公民意识和自主意识,使女性、家庭和学校的文化传承功能凸显。而手机等媒体构建的虚拟社区也使普什图人的文化传承方式表现出一定的脱域性。侯吉热是根植于农业社会的传统,血缘、家族、地域、互动等是其存在的基础。

普什图人主要生活在阿富汗阿姆河以南和巴基斯坦印度河以西的地区,作为阿富汗的主体民族以及巴基斯坦的第二大民族,其总人口约4000万。根据维基百科收集的数据,截至2018年,阿富汗有普什图人1268万,巴基斯坦有1800万。(1)维基百科:https:∥en.wikipedia.org/wiki/Pashtuns,2019年8月20日。因此,普什图人虽然是阿富汗的主体民族,但阿富汗的普什图人并没有巴基斯坦多。巴基斯坦除了有公民身份的普什图人外,还有300多万因阿富汗战乱而避乱于巴基斯坦且尚未取得公民身份的普什图难民。随着西方殖民和全球化的影响,普什图人也出现了大量离散型社区,在欧洲、北美、澳大利亚,以及中东地区的沙特、阿联酋、阿曼、科威特、卡塔尔、巴林等都可以发现该社群。同时,伊朗的呼罗珊地区和印度也有部分普什图人生活。维基百科列出的普什图人口数量最多的前10位国家依次为:巴基斯坦、阿富汗、印度、阿联酋、美国、伊朗、英国、德国、加拿大和俄罗斯。(2)维基百科:https:∥en.wikipedia.org/wiki/Pashtuns,2019年8月20日。

20世纪以来,巴基斯坦普什图人生活的地区主要经历了印巴分治、苏联入侵阿富汗、塔利班崛起、“基地”组织活动等,“9·11”事件之后,美军和巴基斯坦政府军在普什图生活的地区采取了多次军事打击行动,以及2018年联邦直辖部落地区并入开伯尔-普赫图赫瓦省,被正式纳入国家管理体系,开始其国家主流化进程等一系列事件。上述同巴基斯坦普什图人有关的政治和军事活动,既有边疆因素,如苏联入侵阿富汗;也有国际因素,如美国长期的军事干预;也有巴基斯坦国家管理因素,如对巴阿边境、阿富汗难民和联邦直辖部落地区的管理等。然而,除了这些因素外,现代化、全球化、城市化带来的普什图人自身社会结构的变化也是十分重要的因素。笔者认为,通过研究与普什图传统生活方式密切相关的侯吉热,是观察这种变迁十分重要的切入点。

本文资料除了各种文献外,还来自2018年12月至2019年1月、2019年11—12月期间在巴基斯坦进行的累计3个月的田野调查,以及2020年4月份因受新冠肺炎疫情影响无法出国调研而通过微信和电子邮件进行的调查。

一、侯吉热及其分类

“侯吉热”(Hujra)意为房子、屋子,是阿拉伯语、波斯语、突厥语、乌尔都语、普什图语等语言的共享词汇,汉语译名大致有客舍、客房、公房、会客室、会馆、男子之家、男子的客房、男人社区中心、议事屋等。该词在印度和巴基斯坦北部非普什图人地区也指礼拜室,而在孟加拉国通常指清真寺中伊玛目的住房。笔者认为从词源和功能上,侯吉热译为客房或客舍较为准确。

基于社会变迁,侯吉热的功能也一直在发生变化,因此不同时代、不同地区普什图人的作品对该词的解释也有一定的差异。如被普什图人视为书写其历史的名著《帕坦人》将侯吉热解释为“村子的客房”。(3)Olaf Caroe, The Pathan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Printed by Printech Quality Printers Karachi, 2015, p.481.而著名人类学家巴斯称其为“男子之家”,他发现斯瓦特地区的侯吉热主要是男子进行互动的地方,“是俱乐部、集体宿舍、招待所和举行礼仪及宴会的地方,是巴基斯坦人政治生活的一个比较大的场景”。其建造“可能是靠整个教区内的成员出劳动力来建造,或靠土地所有者的捐赠,或靠从那些在该教区土地上放牧的人那里收来的税,或完全靠头领自己出钱”。(4)弗雷德里克·巴特著,黄建生译:《斯瓦特巴坦人的政治化过程——一个社会人类学研究的范例》,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74-76页。所谓“头领”主要就是部落权威汗或马里克,其建造侯吉热的目的是为了体现自己的慷慨、声望和权力,巩固其在社区中的影响力。

另一本名著《巴基斯坦部落地区现状概要》认为,“侯吉热或会馆在普什图人生活中扮演着重要角色。这是一个大的可以坐着的地方,其中有简易床、水烟、水罐,通常还有音乐。村里的任何男性都可以来此。人们不仅能够讨论各种感兴趣的话题,还可以欣赏音乐。客人在侯吉热中有特权,他们在客房中完全安全,如果有人伤害他们,主人就以同样的方式对待侵犯者,就好像伤人者伤害的是主人的家庭成员。对任何进入侯吉热的冒犯者而言这里都是安全的,直至其离开。即便是谋杀了侯吉热主人兄弟或儿子的人,一旦进入侯吉热就可获得安全,侯吉热的主人不可对其进行任何伤害,尽管离开侯吉热他可能立刻被击毙。”(5)Teepu Mahbat Khan, The Tribal Areas of Pakistan:A Contemporary Profile, Lahore: Sang-E-Meel Publications, 2008, pp.79-80.

普什图优素福扎伊部落的学者米里巴巴认为,作为一种基本的管理和发展单位,侯吉热通常基于财产份额,其基本的出资者可被选为汗,以5-10年为任期。侯吉热是公共财产,而非个人所有。因属集体所有,所以每个人都有相同的权利。侯吉热中有充足的床铺,以便村中青年、未婚老妇、旅客和客人在此留居或休息。(6)Mughal B. Khan, Abdul R. Ghumman and Hashim N. Hashmi, Social and Environmental Impact of Hujra, Environmental Justice, Vol.1, No.4, 2008, p.196.

著名巴基斯坦社会研究专家艾克拜尔·艾哈迈德认为,侯吉热是“常见的村中的客舍或客房,是村中男子重要的社交活动点”。(7)Akbar S. Ahmed, Pukhtun Economy and Society:Traditional Structure and Economic Development in a Tribal Society, Routledge, 2011, p.366.其女艾米娜·艾哈迈德从女性主义的视角,延续并回应了巴斯的研究,将侯吉热释义为“男子之家或客房”。她发现上斯瓦特、马尔丹和阿布塔巴德的侯吉热都较大,装饰考究,有波斯手工地毯、欧式家具、奢华瓷器和水晶灯饰。但由于人们迁出村子,生活在伊斯兰堡的汗的侯吉热年久失修,满目疮痍。(8)Amineh Ahmed, Sorrow and Joy among Muslim Women:The Pukhtuns of Northern Pakistan,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6, p.53.

研究城乡流动对侯吉热影响的学者指出:“在普什图社会,侯吉热是传统的主人接待客人或访客、展示好客、给予招待的地方。侯吉热有许多宗教、社会和娱乐功能,是普什图人古老的社会制度。这是全村人用来休息和娱乐的地方,通常由能够承担得起的家庭拥有,全村人都可以享用。在各种仪式中,侯吉热被用来提供食宿,在外劳作的男性村民可经常去侯吉热,那里如同一个大家庭。除了近亲外,侯吉热也欢迎邻居。老人们喝茶聊天打发光阴,年轻人聆听老人们的经历并为老人们服务。”(9)Mamoon Khan Khattak etc., Impact Analysis of Rural to Urban Migration on Hujra System of Pashtun Society, Dialogue, Vol.10, No.1, 2015, p.80.

国内研究普什图人的著名学者钱雪梅认为,侯吉热“在普通家庭中是‘客房’,在部落乡村层面是指‘公共场所’,即部落民专门商讨集体事务、解决冲突、分享信息、规划前景的地方”。(10)钱雪梅:《普什图社会的政治生活》,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9年,第160页。

根据以上学术信息和对侯吉热现状的田野调查,笔者按照其隶属关系,将侯吉热分为私人的家庭侯吉热和公共的社区侯吉热两种。

家庭侯吉热即钱雪梅所说的客房,家户用其待客。调研时发现,农村因地方宽敞,客房通常同主人家的住房分开,为一处独立的房屋;或同主人住房相连,但入口在主人庭院的另一侧,完全同主家分开,以便客人自由出入。在城市楼房中,客房一般有独立的卫生间,甚至厨房。客房同主人家的客厅相连,通常有门将其同客厅分开,客厅的另一侧是主人家的住房,形成两个独立的生活空间。客厅位于正中,既方便主人提供膳食,也方便主客实现隔离。

公共侯吉热的公共性视社区居民情况而不同,在某些单一家族生活的社区,侯吉热其实就是家族成员共享的公共空间,主要用来举办家族聚会、庆典仪式和招待客人。而在多个家族混居的社区中,侯吉热是整个社区的公共空间,家族性弱而社区的互助性强。侯吉热一般位于社区的中心位置,有些同清真寺相邻,有些分开设立,以便侯吉热中的某些娱乐活动不要干扰清真寺的宗教功修。公共侯吉热主要供社区男子在闲暇时喝茶聊天,进行社区集会和议事。同时,在迎接哈吉、结婚、庆生、割礼、葬礼等活动中,人们利用侯吉热招待男客,为其提供食宿。传统上,每个普什图人村落都有侯吉热,通常为集体筹建,或由本村有名望、有地位的殷实之家所建,建立者通常为马里克、汗、赛义德等家族,或者著名的商人、宗教学者等,主要由他们提供日常运行费用。

二、公共侯吉热的传统功能

(一)实践普什图瓦里

“普什图瓦里”即普什图人的行为规范或准则。畅红认为这是基于荣誉观为核心的价值观,主要包括血亲复仇、慷慨待客、宽恕仇敌等。(11)畅红:“浅析阿富汗普什图瓦里的内涵与功能”,《世界民族》,2018年第1期。何杰将其价值体系总结为崇尚荣誉、善良、勇敢、信守诺言、自尊;其行为准则包括平等待人、尊重长者、殷勤好客、交换(报答和报复)、庇护等。(12)何杰:“普什图瓦里初探”,《国际研究参考》,2017年第8期。钱雪梅将其核心内容概括为尊严和荣誉、平等、血亲复仇、慷慨待客、敌意、宽恕等6个方面。(13)钱雪梅:《普什图社会的政治生活》,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9年,第85-104页。根据提普·曼哈巴特·汗的观点,这些传统有着不同来源,包括频繁袭击和安全防御、迁徙过程、独特的语言、苏菲和皮尔的贡献,以及因各种文学作品的影响而形成的集体民族精神。(14)Teepu Mahbat Khan, The Tribal Areas of Pakistan: A Contemporary Profile, Lahore: Sang-E-Meel Publications, 2008, p.71.

如果细分,普什图瓦里的内容会更多,甚至建立侯吉热本身都可以说是其内容,因为以上提及的价值观和行为准则的实践,很多都同侯吉热有关。如慷慨待客、保护和庇护客人,主要在侯吉热中才能实践,如果没有侯吉热,人们之间的世仇就无法通过施害方进入侯吉热请求宽恕而得到解决。此外,普什图社会中发生的大多数争端都直接通过举行吉尔嘎(Jirga,议事会)解决。吉尔嘎有大有小,大到国家和不同部落之间的协商议事,小到家族、村落或邻里之间的矛盾调解。在普什图人公共意识淡漠、国家权力对部落地区的管理力量有限的时代,吉尔嘎是基于普什图人尊老的传统,请求以老人为主的社会权威通过协商,快速、平等、高效地解决冲突和矛盾的方式。侯吉热为协商议事机制不仅提供了空间,而且在矛盾解决过程中传递双方的信息,给长老迂回了解双方可妥协的空间提供保障,因而受到人们的欢迎和尊敬。

(二)社区教化和性别规训

清真寺和侯吉热是普什图人传统社区的两种教化中心,分别象征了伊斯兰和普什图瓦里。清真寺是履行宗教功修和宗教教育的中心,人们在那里参加礼拜并习得宗教知识;而侯吉热的教化功能主要体现在男子社会化和道德规训方面,实际上是结合了伊斯兰道德和普什图瓦里的双重原则。

为方便人们履行宗教功修,某些较大的侯吉热中就有礼拜室和沐浴室,客房中备有床铺、靠枕、被褥等。客人的地位越高,主人的名望也越高,即所谓客尊主贵。陌生人的不断往来,将外界的消息传递到社区中。在信息不畅、交通阻隔的时代,普什图男子的社会知识和信息主要是在侯吉热中获得。个体通过侯吉热中的交流建立起以自我为中心的信息网络,而社区整体建立起同外界的社交和信息网络。在普什图人的观念中,一个人哪怕受了再多的教育,但如果没有在侯吉热中接受长者的经验训导和打磨,就很难说是成熟的男性。在侯吉热中,长者向年轻人传授普什图人的伦理、社会、文化和历史,年轻人从长者那里学习到如何做普什图人,以及一定的领导、规划等处世技能和社会经验。

通过讲述普什图人的英雄故事,传播家庭伦理,侯吉热教会男孩子如何保持男子汉气质,诸如勇敢、刚毅、智慧、忠诚、担当、孝亲等。侯吉热中的性别隔离,让男子从小就有明确的性别意识,男子汉感和大男子思想得以形成。普什图人认为男子保护女性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特别是保护自己的母亲和姐妹,这既是男人的责任,也有关男人的荣誉。而女孩子的气质在家庭中得以规训,主要包括忍耐、服从、妥协、持家、温柔等。

(三)举办仪式与培养社区凝聚力

侯吉热是社区事务的主要协商之地,也是在某些仪式中人们相互协作和互动的地方。隶属于同一个侯吉热的人们共享快乐,共担忧愁。在婚姻、割礼、葬礼、迎接哈志等仪式中,侯吉热发挥待客的功能。对公共侯吉热而言,一家之事,便是一村之事。如在葬礼中,普什图人的传统是丧家三日不开灶,全心处理丧事,周围邻居负责其家人和前来吊唁者的餐饮,侯吉热此时就发挥着重要功能。远客要住下来参加送殡,社区中就会推举一位丧事总管,同丧家协商安排各种事宜。因此,侯吉热为客人和当地人提供了互动场合,而同一社区中的人们形成互惠网络,从而培养了浓厚的社区凝聚力和社区成员之间的感情,使社区成员有着浓厚的集体荣誉感和认同感。此外,侯吉热在亲善邻里关系、塑造社区友爱、应对自然灾害(如地震、洪灾、干旱等)、控制健康风险、保护公共资源(如水源、环境)等方面也有一定的作用。

(四)政治功能

侯吉热的建立者和维护者通常是具有一定实力的人,被赋予马里克、汗、巴巴、筛海等称号,他们为了维护自己在社会中的地位,通常借助侯吉热建立社会关系。某些地方党派在开展社会动员方面会利用侯吉热进行协商,特别是地方选举中同一选区的人们往往以家族、部落为纽带,通过协商达成一致意见支持某一党派。在党派林立的巴基斯坦,侯吉热在商讨政治观点、拉拢候选人投票方面起着一定的作用。

(五)传承文学和艺术

在传统侯吉热中,通常还有自娱自乐或专门的表演。音乐、诗歌、谚语、故事、奇闻轶事等都能在侯吉热中得到传承。人们通过聆听、观看、学习,实现了口传、心传和实践。

三、引起侯吉热变迁的各种原因分析

如果以国家权力逐渐进入普什图人地区来讨论侯吉热的变化,可以说英国殖民时期对普什图部落社会采取的因俗而治的策略,其培养的代理人马里克、汗等对侯吉热的建立和维持本身就是一种冲击,即侯吉热传统上由大众共同建立、共同维护转而成为社区领袖个人的私产。巴基斯坦建国后在普什图人地区划分了开伯尔-普赫图赫瓦省和联邦直辖部落地区,普什图人的传统和文化因地域不同,出现了山区与平原、乡里与城里、部落与国家行政管辖区域的不同,但由于以农为本、农牧商相结合的生计方式稳定了维持侯吉热运行的人口,因而这一时期尚未发生大的变化。迨至20世纪70年代末,随着苏联入侵阿富汗,以及海湾产油国的崛起,外部力量带来了普什图人社会的快速变化。这一时期侯吉热变迁的原因总结如下。

(一)武装力量和军事活动的影响

1979年苏联入侵阿富汗以来,普什图人成为抗击苏联入侵的主要力量。作为沿杜兰线两侧生活的跨境民族,巴基斯坦的普什图人参与了苏阿战争并得到国际和国内各种力量的支持。10年战争,因各方力量的支持产生了大量援助阿富汗的军事和慈善组织,特别是塔利班和“基地”组织,两者相继在普什图人地区活动时期,为了取代当地社会中的权威,采取了打击部落长老和首领的方式,削弱了侯吉热的影响力。侯吉热中的音乐、接待访客、对青年人的规训等功能消失,很多侯吉热被弃之不用。某些村落中原来有多处侯吉热,隶属于不同的村落权威,但武装组织担心村落权威借助其组织和宣传功能来抵制他们,因而将大多数侯吉热予以破坏。

“9·11”事件之后,美国和巴基斯坦在塔利班和“基地”组织活动的地区采取的军事行动,也对当地的社会结构造成了破坏。部落议事制度衰落,增加了纠纷解决成本,拖长了时间,反而将普什图人地区置于冲突之中,给武装组织建立平行的法律和行政体系铺平了道路。公共侯吉热被清真寺所取代,而议事会被武装组织的协商委员会所取代,改变了部落社会的基本结构。武装组织将跨国的赛莱菲耶和瓦哈比耶思想引入到这一地区,其对伊斯兰的刻板化解释彻底改变了本地区几个世纪以来运行的社会文化网络。在跨国思想的影响之下,不同的文化被引入该地区,异化了部落普什图人的文化。(15)Asif Iqbal Dawar, Transnational Ideologies, Violent Conflict, and Pashtun Social Identity, Journal of Social and Political Sciences, Vol.2, No.2, 2019, p.277.

武装组织的出现,也给原来侯吉热体系中的部分社会底层成员提供了仇视社会的机遇,导致部落地区原属社会精英阶层的人们不愿表明自己的身份并去维护侯吉热,以免遭到武装组织的关注和迫害。此外,侯吉热体系中的某些职业阶层,如服务人员和说唱艺人的作用被忽略。普什图人喜欢音乐,但又看不起音乐人,认为是比较低微的行业。塔利班和“基地”组织排斥音乐,迫使这种服务人员转行,因此在部落和农村地区侯吉热的数量急剧减少,功能降低。

(二)城市化的影响

普什图人大多来自西部和北部山区,除了白沙瓦、奎达、马尔丹等普什图人所在地区的城市外,对巴基斯坦国内其他城市而言,普什图人都是外来人口,人们的散居化程度高,很难整合出公共侯吉热。城市紧张的工作和生活,使人能够分配给侯吉热的时间有限。新的现象是某些城市中的经济成功人士成为新的社区权威,他们在普什图移民较为集中的地方以私人名义建立了侯吉热,但整合的往往并非同一家族或部落成员,而出现跨部落交往。这种侯吉热更多成为个人的商业和社会网络聚会、娱乐,以及联络血亲与姻亲感情的地方。

城市化引起部落统治结构开始衰落,特别是部落首领马里克领导地位的合法性受到冲击。在不少地区,毛拉成为部落利益的更具合法性的民间捍卫者。在马里克地位下降而毛拉地位上升的同时,政治代理人的角色也受到持续侵蚀,一方面归因于自身素质及其在文官体系中地位的下降,另一方面由于巴基斯坦独立以来部落代理机构长期的腐败和威信丧失。近年来,军队在诸如北、南瓦济里斯坦等部落代理处不断排挤政治代理人的权威,从而成为一种新的力量。(16)王联:“论巴基斯坦部落地区的塔利班化”,《国际政治研究》,2009年第2期。

普什图人中当前存在着严重的农村和城市认同分裂,特别是长期生活在山地中的部落人口,认为城市普什图人已经异化了。比如2019年12月在白沙瓦至本努的调研途中,笔者发现科哈特(Kohat)隧道将这里的普什图文化一分为二。山的北面进入白沙瓦地区,城市化和现代化影响较大,而山的南面和西面长期以来同外界联系少,交通、通信等都不便利,这里的普什图人认为城市普什图人已经不是普什图人了。再如城市中出生的新一代普什图人,有些不再在名字中加缀部落或祖籍地名称,反映了部落和祖籍地对未曾在部落和山区生活过的青年人的情感维系越来越小。尤为重要的是,因时间原因和空间阻隔等,在城市中生活的人通常缺席普什图人十分重视的婚丧网络,加之身上有了市民和其他民族的文化烙印,这些都造成农村和城市普什图人的分裂。

2019年12月,笔者在斯瓦特地区已故著名政治领袖阿夫扎里·汗拉拉(Afzal Khan Lala,1926-2015年)的家乡调研期间,拜访了其外甥扎黑尔·沙(Zahir Shah)居住的阿沙里村(Ashary)。据他告诉我们,30年前这里有三个公共侯吉热,现在除了他们家族管理的一处外,其它都消失了。但随着人口的增长,现在村子里有16个侯吉热,全部为私人所有,公共侯吉热没有了。我们同其见面的地方原来是公共侯吉热,现在是他们的家族用房,主要用于结婚、丧葬和讨论政治方面的话题。而汗拉拉生前居住的村子杜里什赫拉(Dureshkhela)的侯吉热规模较大,风景优美,主要由其侄子管理,其中保存着汗拉拉的照片和物品,依然能看出来侯吉热过去的重要性,但传统上人气旺盛、四季不辍的情景已经没有了。

城市化是现代化的一种形式,此处强调城市化是因为普什图人的农村和部落社会结构在城市化的过程中受到的冲击很大。对他们而言,既想实现现代化,又想保持普什图人的文化,恪守普什图瓦里,做“真正的”普什图人,这是一种矛盾。可以说整个普什图瓦里在城市化的过程中都出现传承困境。部落权威体系解体,个体成为单个的都市人,除了通过现代化媒体同血亲和姻亲保持虚拟性联系外,传统的普什图文化和社会体系已经支离破碎。

(三)宗教力量的崛起与传统社区权威的下降

长期以来发生在普什图人生活地区的各种武装力量和军事行动对其社会结构造成了严重破坏。传统上侯吉热而非清真寺,是部落政治和社会活动的中心,部落长老在侯吉热中掌控社区权力,毛拉或宗教人士从属于部落长老。但“9·11”事件之后,各种武装组织兴起,特别是塔利班,基于其宗教学校背景,尊崇宗教权威,将毛拉从清真寺推向侯吉热。部落地区传统的权力结构从政治管理转向军队,从传统的马里克或部落长老转向武装分子和拥有了部落与国家之间中间人新身份的宗教人士,这是对武装分子占了上风的确认,在部落地区他们实际上成为一种平行的管理力量。武装分子蓄意杀害亲政府的部落长老、和平委员会成员和政府支持的马里克,来摧毁传统的权威资源,在这些地区巩固其势力。这种措施严重削弱了部落社会中传衍了数个世纪的传统结构的效率和地位。(17)Muhammad Amir Rana, Safdar Sial and Abudul Basit, Dynamics of Taliban Insurgency in FATA, Islamabad: Pak Institute for Peace Studies, 2010, p.150.

普什图人传统的议事制度也受到严重影响,议事地点由侯吉热转向清真寺或宗教学校,随着大量有权威的部落长老被边缘化或亡故,毛拉的权力凸显,代替了原来马里克和部落长老的权力。由于海湾以沙特为首的国家对毛拉的资金支持,以及军事武装力量的瓦哈比耶倾向,吉尔嘎的组织和解决原则原来遵守普什图瓦里,现在转而强调武装分子宣扬的瓦哈比耶派思想,导致“马里克体系仍在地方社区层面发挥作用,但在大的社会领域不起作用,而是在小社区层面当群体之间发生争议需要特殊解决的时候。即便如此,其作用仅限于调节或担保,偶尔作为政府和武装分子之间需要协商解决或签署声明时的中间人”。(18)Muhammad Amir Rana, Safdar Sial and Abudul Basit, Dynamics of Taliban Insurgency in FATA, Islamabad: Pak Institute for Peace St, 2010, p.151.总之,随着部落地区权力结构的变化,传统的社区权威马里克、汗等的社会身份和经济地位降低,使侯吉热的供养和维持也出现困难。

(四)现代国家制度对侯吉热功能的替代

侯吉热的私人化开始于普什图人社会权力结构的变化。英国殖民时期对部落地区采取委任代理制度,部落世俗权威通常掌握侯吉热的权力和话语。1924年,斯瓦特邦的统治者阿布杜瓦杜德(Abdul Wadood)实行了永久居住方案,自此情况大变,汗或马里克(侯吉热的领袖)成为地方代表,获得向其同伴(侯吉热成员)征税的权力。税费三分之一归汗所有,其余则上缴政府。20世纪50年代,汗的管理权被废除,权力转移到村子管理委员会,从而将侯吉热挤压为公共客房和议事室。这种给汗或马里克赋予管理侯吉热的权力在人们中制造了鸿沟,虚化了人们之间的社会粘合度。之前人们的关系建立在平等基础之上,而这一变革让共享者变为管理者和被管者的关系。大众对侯吉热的管理权丧失后,相互之间的争议也开始出现。私人侯吉热大规模出现且具有很大的社会影响力。此外,原来供维持侯吉热运行的公共土地也被人们划分,或被土地持有者售卖。侯吉热因此也失去了重要的资金来源。(19)Mughal B. Khan, Abdul R. Ghumman and Hashim N. Hashmi, Social and Environmental Impact of Hujra, Environmental Justice, Vol.1, No.4, 2008, pp.196-197.随着巴基斯坦建国,国家权力逐渐渗入普什图人地区,部落权威逐渐受到挤压。公共侯吉热在传统部落社会大致持续到20世纪70年代,随之而来的是巴基斯坦在海湾石油经济的刺激下出现大规模劳工输出和各种社会动荡,最终导致公共侯吉热衰落。

现有的所谓公共侯吉热的功能也受到国家权力的制约。如2018年12月笔者在阿布塔巴德调研时发现,该市有大量来自阿富汗的普什图人,印巴分治前抵达这里的居民已大多同当地的主流族群哈扎拉人(即说亨德考语的普什图人)融到一起,不会说普什图语,而印巴分治后逐渐迁移来的普什图人,一般从阿富汗先迁移到白沙瓦,然后又迁移到阿伯塔巴德,大多已经是第六代人。这些人迄今在该市形成小规模聚居,从事走私生意。他们在该市建立了两处侯吉热,其中一处建于2005年,较大;另一处约建于2010年,较小。较大一处的建立者是一位成功商人。侯吉热扮演着议事、待客、婚宴、纪念亡故等功能,但相较于传统的侯吉热,该处侯吉热的议事功能减少,原因是法律诉讼一般直接到当地法院,即便经过老年有威望者的调解,但最终仍需获得法院的批准和认可,由议事长老签字后,最后加注地方法院的公章方为了结,否则在执行方面会存在很大难度。

实际上,国家管理体制的建立,特别是城市管理体制中多民族社区的存在,将各个民族置于统一的国家管理体制之下,而不像部落社会中国家的委任代理制度。国家管理体制对普什图人依赖社会权威解决社会冲突和矛盾的传统是一种消解,使之因失去法律和执行效力而丧失了功能,这是国家权力对侯吉热功能的消解,从而也影响了侯吉热存在的意义。

(五)人口流动与侯吉热的维护力丧失

普什图人的流动可以分为国外流动和国内流动两种。

国外主要流向海湾产油国。从20世纪70年代起,随着中东地区石油经济的崛起及其对劳工的需求,就有大量巴基斯坦劳工进入中东地区。20世纪80年代,海湾地区约有200万巴基斯坦劳工,每年能够汇入国内300万美元。据估计,巴基斯坦人口流动高峰时期,9.3%的农村家庭和15.9%的城市家庭至少每家有一人出外工作,其中一半人在海湾产油国。(20)Sohail J. Malik, Safiya Aftab, and Nargis Sultana, Pakistan's Economic Performance 1947-1993:A Descriptive Analysis, Lahore, Pakistan: Sure Publishers, 1994, p.57.

除海湾国家外,英国、中国、美国等都有流动的普什图人生活。根据资料统计,2018年初登记在册的巴基斯坦劳工最多的前7位国家中,海湾国家就有5位,且占据前四,分别为阿联酋、沙特、阿曼和卡塔尔。而截至2018年初,开伯尔省登记在册的海外工人数量为88361人,如果加上现已并入本省的联邦直辖部落地区的24830人,其海外劳工总人数为113191人,(21)Economic Adviser's Wing, Finance Division Government of Pakistan, Pakistan Economic Survey: 2018-19, Islamabad, p.201.总人数比旁遮普省的工人少72711人,但就两省总人口的比例而言,普什图人所在地区工人数量的相对比率要远远高于旁遮普省,这说明普什图人流动到海外的人口比例在巴基斯坦各省中最高。

国内流动主要是农村向城市、经济落后地区向经济发达地区、西部向东部和东南部迁移。普什图人最多的城市是卡拉奇,约有600万人。其次为白沙瓦、奎达、佐布(Zhob)、洛拉莱(Loralai)、吉拉赛富拉(Killa Saifullah)、斯瓦特、马尔丹、贾尔瑟达(Charsada)、明戈拉(Mingora)、本努(Bannu)、巴勒吉纳尔(Parachinar)和斯瓦比(Swabi)。上述13个城市中,隶属信德省的城市1个、俾路支省的城市4个、开伯尔省的城市8个。然而如果考虑流动人口实际,在隶属旁遮普省的拉瓦尔品第、拉合尔和首都伊斯兰堡等都有一定数量的普什图人分布,特别是阿富汗的普什图难民。

有人通过对在开伯尔省的卡拉克县(Karak)生活的普什图人哈塔克部落的研究,发现人口从农村向城市迁移使侯吉热的维持没有了人气,人们没有时间在侯吉热中打发时光;娱乐方式多样化,男子无需从侯吉热获得娱乐;侯吉热的议事功能减弱等。因此,在100位35岁以上的受访人中,所有人都认为侯吉热制度在衰落,农村家庭成员向城市迁移导致了人们之间的社会联系降低。(22)Mamoon Khan Khattak etc., Impact Analysis of Rural to Urban Migration on Hujra System of Pashtun Society, Dialogue, Vol.10, No.1, 2015, p.88.

人口流动也导致本民族中的精英流出,要么流向国外,要么流向国内教育、医疗、交通等便利的大城市。人口流动影响到普什图人的权力和人口结构,特别是精英阶层的流出也是整个普什图民族人才的流失过程,致使侯吉热失去精英阶层和人口基础。流动人口积累财富后成为新的社区力量,对现有社会体制下的权威也是一种挑战,他们更愿意建立私人侯吉热来体现自己发家致富、光耀门楣的事实。

(六)其他方面的原因

现代媒体和交流工具造成人们获取信息的手段多样化,虚拟社区让人们无需通过侯吉热中的身体接触获得娱乐、信息、互助等。如果说几十年前电视、广播等不普及时,侯吉热通过配置此类设施对人们尚有一定的吸引力,而今日在人手一机的时代,每个人都可按照自己的意愿操控程序获取资讯和娱乐。智能手机将即便在同一场域中生活的人也陌生化为具有差异性的网民。随着巴基斯坦电子银行业务的拓展和普及,以及网络通讯事业的发展,这种脱域的信息获取方式和娱乐会越来越贴近人们的生活。国家管理过程中的虚拟化和电子化倒逼人们使用网络,传统上物理接触的互动方式将逐步减少。

非营利性政府组织的各种协会和活动,将人们吸引到不同的社会组织中,代替了侯吉热在社会中的功能。(23)Mughal B. Khan, Abdul R. Ghumman and Hashim N. Hashmi, Social and Environmental Impact of Hujra, Environmental Justice, Vol.1, No.4, 2008, pp.198-199.根据名为“巴基斯坦NGO”的网站公布的数据,巴基斯坦的NGO数以千计,但实际运行的有数百个。分为维权、健康、教育和培训、发展、消除贫困等多种。(24)网址:http:∥www.ngo.com.pk/,2020年3月10日。非政府组织的存在,分散了人的组织方式,将人们按照兴趣、职业、社会诉求、面临的问题等进行了重新编组,其影响在特定时候比较大。

饮食结构,如快餐、袋装食物、加工成品等,让人不再完全依赖自然的手工食品就可以生活,侯吉热的互助性在便捷的工业消费品冲击下变得可有可无。此外,茶馆、烧烤店、冷饮店等也成为人们聚会聊天的地方,这对侯吉热也是一种冲击。

在现代化背景下,妇女在社会生活中角色的变化,以及长期以来将妇女排除在侯吉热之外,也导致了侯吉热的衰落。尽管妇女在普什图人社会,特别是部落社会有着严格的性别隔离,但并非说妇女没有地位或妇女的社会地位没有变化。正是长期以来的性别隔离给侯吉热的维持带来一定问题,如普什图人中的婚丧关系网是男女两性各司其职、共同参加的仪式,两种仪式凝聚的其实主要是血亲和姻亲,而缔结婚姻在普什图人看来是“女人的事情”,不管是遴选儿媳妇还是遴选女婿,女性都扮演着十分重要的角色。侯吉热中女性声音的缺失,使这两种几乎人人必须经历的生命周期仪式限定在家户中,公共性的侯吉热仍强调性别隔离而无法担负起全部仪式功能,这也是造成私人侯吉热兴起和公共侯吉热衰落的原因之一。

四、侯吉热变迁的影响

侯吉热的变化可以总结为公共侯吉热淡出人们的生活,现存者功能降低,在某些地方仅成为临时待客的地方,在个别地方甚至成为社区留守老人打发闲暇、见面聊天之地,但已经没有了原来的茶点、音乐、休憩等服务;私人侯吉热大量兴起,完全是每个家户待客的地方;因人口流动,在某些城市地区,特别是新的普什图人聚居区,由经济成功人士建立的侯吉热扮演着商业会所和家族聚会的功能。即便如此,这种既有家族性又有商业性的侯吉热的功能,较之传统的侯吉热也大打折扣。

公共侯吉热的数量减少,使人们对其依赖性降低,很少有整天无所事事待在侯吉热中喝茶聊天打发时光的人了。侯吉热也多为几十年前的建筑,某些已经变为供游客参观普什图人历史和传统的地方。有些只有建筑保留,房屋整个废弃不用,被暂时保护起来。现有侯吉热的公共性基本消失,而成为原建造者的家族产业,由家族成员看管。可以说,侯吉热的变化是普什图社会变迁的缩影,从建立、管理和维护视角观察,大致经历了公共和集体所有,到地方权威马里克、汗或宗教权威拥有,再到私人每家每户或新的经济阶层拥有,总体上是公共性逐渐丧失而私有性逐渐提升的过程。

(一)普什图瓦里的实践和传承出现隐忧

年轻一代缺失了侯吉热中的道德、男子汉气概、普什图人的精神等规训,“什么样的人才是普什图人”成为代际传承中十分混乱的问题,而城市化已经让散居的普什图青年丧失了这一传统。

如曾经在白沙瓦生活过6年的巴基斯坦宗教与社会问题著名记者、专栏评论家萨布哈(Sabookh)告诉笔者:“普什图人注重好客,但现在你还能找到好客的感觉吗?(笑)原来普什图人讲究要有侯吉热招待客人,现在很多地方都没有了。原来去侯吉热根本无需申请,任何时候都可以去,现在去一下必须要征得同意。塔利班化和巴基斯坦政府采取的一系列行动,将普什图地区的社会结构破坏了。塔利班不喜欢音乐,所以普什图地区那时候就没有了音乐。人们去清真寺之前,大家都会去侯吉热说笑聊天,现在大家既不去清真寺,也不去侯吉热,只知道做生意,或者待在家里看电视、玩手机。我在伊斯兰堡租住房子的邻居就来自瓦济里斯坦,你看他还有侯吉热吗?(笑)”(访谈时间:2019年1月)

萨布哈曾经在巴基斯坦的几个大型媒体工作过,他本人为说恒德考语(Hindko)的哈扎拉人,跨越普什图和旁遮普人两种文化,有着中间人的比较视野,因此他的亲身经历和感受应该较为深刻。可以说,侯吉热的缺失或功能断裂,导致了普什图瓦里的传承出现困难。缺少了基于公共空间的族群气质熏陶和教化,普什图瓦里的概念逐渐变得模糊。

(二)对普什图人认同次序的影响

普什图人的认同主要有四个方面:共同的祖先记忆、伊斯兰信仰、普什图瓦里和普什图语。著名普什图人领袖瓦里汗(1915—2006年)在1975年曾说:“我是6000年的普什图人,1000年的穆斯林,27年的巴基斯坦人,因此,我永远首先是普什图人。”(25)Ali Banuazizi and Myron Weiner, eds., The State, Religion and Ethnic Politics: Afghanistan, Iran, and Pakistan, NY: Syracuse University Press, 1986, p.285.这一近半个世纪前的言论表达了普什图人的认同顺序依次为普什图人、穆斯林、巴基斯坦公民。今天,随着普什图瓦里的实践出现残缺,以及国家权力的不断渗入,普什图人的信仰身份和公民意识将得到提升。特别是全球乌玛(穆斯林社群)的观念随着人口流动正在朦胧形成,随着普什图人通过务工、朝觐、经商等同全球各地穆斯林的频繁互动,这种超血缘、种族、财富等物质边界的精神性认同正在形塑着普什图人新的身份。

(三)人的独立意识增强

有学者认为,公共性侯吉热关闭、停顿或减少,以及私人侯吉热增加,使群体性的议事活动减少,个体决定代替了协同议事,集体协作意识和团结精神降低,分享观点、经验,保存普什图文化的方式减退。个体为了延续普什图人的社会体系,必须建立和运行侯吉热,某些集体责任转嫁到个体身上,从而增加了个人负担。人们的尊老、尊客,关心妇女、儿童和旅客的责任心减弱。(26)Mughal B. Khan, Abdul R. Ghumman and Hashim N. Hashmi, Social and Environmental Impact of Hujra, Environmental Justice, Vol.1, No.4, 2008, p.198.普什图人脱离农村社区后,因城市生活带来的日常生活变迁,使普什图男子的社会化过程完全不同于传统社会,集体意识和族群凝聚力较之以前都会受到很大影响。随着人们生活节奏的加快,侯吉热的功能降低,由必须的日常性需求,逐渐变为象征性、特殊性的需求。总之,在这一变迁中人们的社区意识和分享意识减弱,而独立性、自主性增强,社区的互助性降低。

(四)女性、家庭、学校的文化传承功能凸显

公共侯吉热活动的停顿受影响较大的是男性而非女性,这使普什图瓦里对男子的影响会降低。原侯吉热中公共性的活动转移到家庭中,在增加了女性工作量的同时,也凸显了女性的地位。母亲作为孩子的“第一导师”,在孩子成长中将言传身教,担负起传衍普什图文化的作用。孩子在家庭侯吉热中同家族成员和客人的互动,以及在学校中与同族人的互动,都将成为普什图人公共侯吉热缺失之后传承民族文化的替代方式。

(五)新媒体对传统侯吉热功能的替代

伴随着网络信息和电子媒体的快速发展,虚拟社区开始进入人们的生活,任何人都能通过国际互联网在脸书、WhatsApp、微信等交友和聊天应用程序建立各种网络“侯吉热”,关注自己感兴趣者的动态。这种脱域的、无需真实物理空间和身体接触的群,代替了传统侯吉热最基础的聊天功能。其因便捷、不受空间限制,能够整合全球任何一个使用同类网络应用程序的人,用户通过手机以亲缘、业缘、地缘、趣缘、信缘为机缘,构建起家人、同行、老乡、同趣、同教的群聊。虚拟侯吉热的存在说明尽管现代化如火如荼,但某一民族的某种文化在短期内并非完全消失了,而是文化的恪守和实践方式发生了变化。此外,由于没有物理空间限制,因此女性也能当“群主”,建有自己的虚拟侯吉热,网络和电子媒体给了女性传承侯吉热文化的机会。

五、余 论

有人认为侯吉热文化基于资源、防御和纯粹的农业社会,也有人认为这是一种游牧文化。尽管有村落和土地流转,但长期定居、青年人受到了教育、在各个地方的各种部门工作,使人们采取了新的生计和生活方式,这种生计方式的多样化加强了文化交流进程,传统的侯吉热文化开始消失。(27)Mughal B. Khan, Abdul R. Ghumman and Hashim N. Hashmi, Social and Environmental Impact of Hujra, Environmental Justice, Vol.1, No.4, 2008, pp.198-199.

那么如何看待侯吉热的农业性或者游牧性?是否目前的生活和生计方式决定了侯吉热的存灭?

在市场经济不发达、交通和信息闭塞的时代,侯吉热是同一社区中的男子休闲娱乐和获取信息的重要途径,也是外来者寻求帮助和庇护的重要场所,是展现普什图人慷慨好客的地方,也是本社区中男性初级社会化的地方。作为一种公共建筑,侯吉热是一种同农牧社会并存的现象。笔者将其存在基础总结为:(1)要有一定数量的固定人口;(2)人们要有闲暇时间;(3)是人们获取信息、交流经验、休闲娱乐的重要场所;(4)能够实践普什图瓦里的庇护原则;(5)具有一定的结社性,不参与侯吉热的成员会遭到社区的孤立;(6)要有建立者和维护者。可以说这一文化的实践具有很强的农业性或农牧性,纯粹的游牧社会因人们逐水草而居的季节性流动很难维护侯吉热,而当商业和工业兴起,人们因从商和工作出现大规模流动,特别是日新月异的工业产品对人的交流、娱乐生活得到丰富和满足,对侯吉热文化也是一种冲击。因此,侯吉热是根植于农业社会的传统,尽管有游牧和商业等其他生计方式,但农业性的血缘、家族、地域、互动是侯吉热存在的基础。

尽管在新的城市聚居区,普什图人中新的城市阶层如成功商人、从农村迁入城市的部落头人等也建立了侯吉热,但从数量、功能、人气等方面看,已今非昔比。即便是长老议事制度,身居四海八方的人们都可以通过建立虚拟群实现快捷交流,而无需找一处侯吉热才能解决。类似快手和抖音、网络视频、购物、学习等各种手机客户端,在人手一机的时代带给人们的便利已经远非传统的侯吉热能够比拟了。总之,虚拟侯吉热的存在,说明尽管现代化如火如荼,但某一民族的某种文化在短期内并非完全消失了,而是文化的恪守和实践方式发生了变化。值得关注的是,同样都是社区中心,但精神性的清真寺功能永驻,而世俗性的公共侯吉热却在消失,说明在现代化背景下,功能性的替代对世俗性的建筑和民俗会有影响,但精神性的实践由于有教义的规范必须通过身体的实践来实现,因而即便有着虚拟空间和网络,也不可能由虚拟社区完全替代,人们仍然通过身体的功课来寻求精神性的满足,这一点是世俗空间与精神空间的不同之处,也是理解普什图人身份认同一个重要的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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