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走的“娜拉”:《化身》的空间解读
2021-12-30王桃花
王桃花,金 悠
(中山大学 外国语学院,广东 广州 510275)
日本当代作家渡边淳一(Watanabe Junichi, 1933-2014)的小说《化身》,讲述了中年离异的文艺评论家秋叶大三郎在酒吧结识年轻女服务生八岛雾子后,毅然背叛恋人田部史子,与雾子展开恋情的故事。秋叶决定要把雾子培养成一位高雅的情人,他带雾子游山玩水,为她添置华美服饰,供她学习知识技能,甚至不惜一掷重金来支持她的事业。在秋叶的栽培下,雾子从一位淳朴的乡村少女摇身一变,成为品味高雅的现代独立女性。但在此过程中,雾子的女性意识开始成长,她通过一系列空间实践来挑战秋叶作为男性的权威,最终与秋叶渐行渐远。
《化身》在《日本经济新闻》上连载以后好评如潮,被读者誉为“代表渡边文学的不朽名作”。随着《化身》、《失乐园》等作品进入人们的视野后,文学界开始对渡边淳一作品中展现出的爱情观和女性形象展开探究,但是国内鲜少有学者以空间批评理论为切入点对《化身》中的女性主义进行研究。刘娜认为,渡边淳一“对女性的描写与关注无不体现作家弘扬女性的现代生命意识, 在女性的不断抗争和维权之下, 女性的光辉形象耀眼地展现在读者面前”。[1]151常艳认为,渡边淳一笔下女性的“所作所为与既定的社会秩序、社会传统的道德规范产生了矛盾与冲突。作为现代女性, 她们没有退让畏缩, 而是勇敢坚韧地进行着斗争”。[2]118但是,她们均未从空间视角探究渡边淳一笔下女性主体身份的建构过程。本文将从列斐伏尔的空间批评理论和福柯的权力关系理论出发,探究《化身》中转换的表征空间、父权与女性意识博弈的空间表征以及雾子富有反抗精神的空间实践,展现日本女性雾子如何通过一系列“空间实践”摆脱父权规训后走向独立,这对父权社会下女性的主体身份建构有启发性意义。
一、《化身》中转换的表征空间
列斐伏尔指出,“表征空间指真正意义上的物理空间,是居住者和使用者的空间,具有符号和象征意义”。[3]39“家”是《化身》中的重要表征空间,文中的别墅和公寓都是秋叶权威的表征。秋叶与雾子恋爱不久后就将她带到自己位于富士山旁边的别墅,那里四周树林环绕,“秋叶有一种将美女囚禁在别墅的兴奋”。[4]119在秋叶工作时,雾子提出想独自在别墅周围散步,秋叶担心她“会被附近的人看到”,[4]133也可能“会被年轻的坏男孩勾引”,[4]133所以百般阻挠雾子外出,把她禁锢在家中。福柯在《规训与惩罚》里提到女性“过着禁闭生活,外出必须有人监督”,[5]343这种“‘监督结构’确保对肉体的实际捕获与持续观察”,[5]343由此可见,秋叶的别墅成了限制雾子活动范围的监狱。雾子需要承担做饭、打扫别墅以及为秋叶沏茶等家务,做好饭后的雾子“像一个接受烹饪考试的学生一样”,[4]132听着秋叶发表对她烹饪作品略带不满的点评。此时的“家”是雾子接受父权训诫的表征空间,表征她被压抑的女性意识。
随着恋情的发展,雾子在秋叶的劝说下从酒吧辞职,住进秋叶为她租的公寓。因为秋叶承担租房和家具的开销,所以雾子只得将对家具的选择权交出。“虽然说是雾子的房间,实际上家具和地毯都是秋叶选的……卧室里不放床而是在榻榻米上铺被子也是秋叶决定的”,[4]153秋叶从雾子手中“夺取空间支配权,在女性私人空间强行建立男性秩序”,[6]123以此彰显自己占据两性间话语的主导权,公寓的布局处处体现着二人身份的不对等和父权制对女性的打压。秋叶为雾子租公寓并添置家具的行为看似慷慨而体贴,其实意在通过公寓这一私密空间囚禁雾子,减少雾子与外界的联系,达到霸占雾子的目的。拿着公寓的钥匙,秋叶可以随时潜入雾子的房间,监视她的一举一动。于雾子而言,公寓是其女性意识消解的场所,是一个被父权秩序控制的空间,在此居住让她感到不自在。
雾子和秋叶的欧洲之行是雾子女性主体意识发展的一个转折点。迈克·克朗认为,“通过考察地理景观的空间格局和造成这种格局的实践活动,我们可以了解本民族和其他民族的宇宙观”。[7]39从西班牙街上的一处建筑“外墙和阳台上全部是如同汹涌的波浪般的曲线……公寓中没有一个完全相同的房间”,[4]264可以看出西班牙是一个热情奔放、追求个性的国家。列斐伏尔认为,“表征空间是有生命的:它可以说话。它拥有一个富有感情的内核:自我、床、卧室、住所、房子……”。[3]42相比日本狭小的住宅空间,欧洲的住宅空间更为开阔,酒店里的豪华双人床与雾子公寓里的榻榻米形成鲜明对比。如果说雾子位于日本的公寓是秋叶权威的表征,那么酒店空间则是一个不受父权控制的场所,解构了父权制对雾子的影响,推动其女性意识的发展。随着表征空间的转换,雾子的心境变得开朗起来,对秋叶的称呼也从在日本使用的“您”自然的变成了“你”,此举表现出在雾子心中二人的身份从原先的不平等变为平等。欧洲之行后的雾子更加不甘于在家中做“金丝雀”,于是下决心把开店的设想付诸实践,拥有属于自己的事业。
二、父权与女性意识博弈的空间表征
列斐伏尔认为,“空间表征与生产关系及其推行的秩序相关,因此与知识、标志和代码相关”[3]33,“有时空间表征在社会空间实践中结合了意识形态和知识”,[3]45而日本的意识形态深受中国儒教伦理影响,是一个以男性为主导的社会空间。“日本的家庭制度是父权家长制……家庭中的权威首先是家长,其次是父亲,再次是丈夫……在家庭中,父子之间、夫妻之间、 兄弟姐妹之间存在着明显的身份差别”。[8]79少女时期的雾子曾遭受继父性侵,由于无法反抗继父的权威,她只得背井离乡来到东京工作。逃离原生家庭的雾子仍然逃不脱父权社会对她的压迫,秋叶认为自己对雾子的喜爱类似于摆弄盆栽,酒吧的老板娘在秋叶面前提起雾子时说,“听说您最近得到了一件精美的玩具”。[4]157由此可以看出,在日本社会的空间表征下,身为男性的秋叶在二人的关系中有着绝对权威,而雾子只是父权社会下被边缘化的“第二性”。
为了占有雾子,让她踏踏实实地待在自己身边,秋叶让雾子辞去在酒吧的工作。雾子辞职后,秋叶认为,“现在的首要问题是让雾子习惯于做饭”,[4]137空间是权力运作的基础,秋叶此举体现出他通过“习惯”这一手段对女性进行规训,让雾子为他服务。当雾子告诉秋叶,一个朋友愿意为自己投资开店时,秋叶马上认定雾子口中的朋友是男性。当雾子告诉他这位朋友是女性时,秋叶惊讶地问道:“有那么有钱的女人吗?”[4]87渴望工作的雾子本打算去后厨实习,但是转念想到社会普遍认为女性不干净,所以后厨肯定不会招她,便放弃尝试。此时雾子深受压制女性的空间秩序影响,她的思想和行为服从于社会的空间表征。
雾子游历欧洲和美国时,随着表征空间的变化,其所处的空间表征也发生变化。西班牙的斗牛表演和美国的脱衣舞秀驱使着雾子追求个性、正视自身欲望,不再把自己当作男人的附属品。权力遍布于空间中,衣着也是权力的载体。在日本时,秋叶希望雾子的穿着符合自己的喜好,他“不喜欢女人穿裤子的样子”。[4]50平日为满足秋叶的审美偏好,雾子总是穿着典雅的裙子取悦秋叶。而在欧美,由于“女性们开始倡导女权运动、女性独立自主……很随意、很男性化的服装就开始流行起来了”[4]87,空间表征的转换给了雾子打破原有空间秩序的勇气。波伏娃指出,女人“知道自己被注视时对她的关注离不开她的外貌:她是因为并通过自己的装束才得到人们的评价、尊重和渴望的”。[9]775从美国归来的雾子穿着T恤和紧身短裤,她不再愿意为了取悦男性而改变自己的审美和穿衣风格。她告诉秋叶,“女人不是为了男人,而是为自己打扮的”,[4]415这是她放弃通过屈从父权价值体系而获得利益的自由宣言,其女性主体身份开始构建。那么,回国后雾子的女性意识是会被原有空间所扼杀,还是会破除阻力继续发展,进而推动其女性主体身份的构建呢?
三、富有反抗性的空间实践
“空间实践包括生产和再生产”,[3]33雾子的空间实践受到其所在表征空间和空间表征的影响。刚住进秋叶的别墅时,雾子的空间实践服从于父权社会对她的规训和期许。当秋叶提出让她做饭时,她顺从地说:“我会努力做的,你不要嫌难吃。[4]111”机缘巧合下,雾子与秋叶的前任田部史子偶遇。虽然互相猜出了对方的身份,但是二人相谈甚欢,成为好友。史子告诉雾子,“女人最好有一份自己的工作”,[4]460并且鼓励她去美国看看外面的世界。在史子的影响下,雾子不再愿意继续做家中天使,她开始外出学习英语、考驾照。史子其实是小说中的一个隐喻,象征着雾子内心深处挑战既定空间秩序的意愿。
秋叶提出让雾子做自己的秘书,这一提议被雾子拒绝。她想自己开一个古董店,而不是事事依靠秋叶。欧洲之行使雾子所处的表征空间发生转换,雾子的精神空间随之发生变化,“从欧洲回国后,雾子愈发地美丽了……最主要的原因也许就是因为雾子对自己有了信心”。[4]293秋叶认为,雾子遇到困难就会放弃开店,然而雾子为了开店“一直孜孜不倦地学习”。[4]294在秋叶的投资下,雾子的古董店顺利开张并慢慢走上正轨。开店后的雾子像换了一个人一样,“以前秋叶想和雾子缠绵的时候就可以直接提出来,但最近她已经不会简单地听从他了”。[4]340波伏娃提出,“女人若是不顺从就会贬低自己的性价值,因而贬低自己的社会价值,因为性价值是社会价值的主要特征”,[9]774此时的雾子虽然仍需要秋叶的资助,但是她已经不愿接受男权社会的规训,她不再通过顺从秋叶来维持自己的价值。
开店后雾子独自前往美国进货,“第五大道”自由、时尚的空间进一步推动了雾子女性主体意识的发展。从美国回日本后不久,雾子便不辞而别,从秋叶为她租的公寓搬出来,此举表明雾子与父权秩序下的表征空间划清界限的决心。雾子的新家“自由之丘”可谓“屋”如其名,是一个不受父权运作控制的自由空间。相比以前秋叶可以随时出入的公寓,“自由之丘”才是雾子女性意识得以发展的精神家园。“出走”这一空间实践解构了原有的空间秩序,让雾子距她所追求的独立和自由更近一步。经济基础对上层建筑具有决定性作用,如果雾子在经济上需要依靠秋叶,那么她的女性意识终究会屈服于原有空间秩序。为了实现真正的独立,从美国回来的雾子不顾秋叶反对,坚决要把开店的钱还给秋叶,而不是沉溺在秋叶的爱中迷失自我。
雾子去意已决,秋叶质问她会不会跟别人结婚,雾子明确告诉秋叶:“我不会结婚……我自己一个人生活”。[4]462在离别后留给秋叶的信中,雾子告诉秋叶,她在得知秋叶因为自己而背叛史子后备受打击。既然富有魅力的史子无法拴住秋叶的心,那么自己也不能将赌注押在秋叶变幻莫测的心上。于雾子而言,结婚要作出的牺牲太大,相比结婚,她更愿意将事业作为她的经济保障和精神支柱。她在信中继续写道:“男人不是上帝,所以不能向男人求救。”[4]508此时雾子的女性意识彻底觉醒,通过一系列富有反抗精神的空间实践,她已经成长为一个不再依附于男人和父权规训的新时代女性。
总之,通过列斐伏尔的空间三一论和福柯的权力关系理论,小说《化身》中的表征空间、空间表征和空间实践之间的联系得以展示。小说中的公寓是一个父权运作下的表征空间,与易卜生《玩偶之家》中出走的娜拉一样,雾子不甘于做父权社会下的“玩偶”,于是选择通过“离家”这一空间实践来逃离束缚她女性意识的公寓。雾子离开日本,到欧洲和美国后,她所处的空间表征从规训女性的社会空间转变成为一个更为自由开放的空间。随着空间的转换,雾子的原有价值体系开始解构。雾子开始进行一系列具有挑战性的空间实践来反抗秋叶的权威和日本的家长制,在此过程中雾子成长为一名不依附于男人的独立女性,她的女性主体身份得以重构。渡边淳一通过带有空间元素的叙事展现出八岛雾子的成长蜕变,鼓舞着父权制社会下像雾子一样的女性,努力通过挑战性的空间实践摆脱既定空间的辖制,成为人格独立的新时代女性,完成华丽的“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