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然漆本体语言的艺术表现

齐依凡（鲁迅美术学院）

天然漆作为漆艺中的主要材料，其特性是其他材料不可替代的，具有独特的东方艺术魅力。几千年的历史积淀为我们展现了天然漆的各种『可能性』，在当今开放的艺术大环境中，更多艺术家的加入，使漆艺的发展更加多元化。本文从漆性出发探索天然漆材料属性所带来的艺术表现，通过分析国内外优秀漆艺作品，以材料属性出发，对天然漆的表现形式进行多维度分析。通过梳理传统与现代漆艺的表现方式，探讨天然漆在艺术创作中的审美语境、天然漆的内在精神以及天然漆的个性化艺术表现与发展。通过对天然漆的综合分析，以期对天然漆的艺术发展提供帮助。

一、天然漆概述

天然生漆是从漆树上割下来的天然汁液，由漆酚、漆酶、树胶质、水分和其他少量有机物质组成，通过加入银朱、煤烟、石黄等材料来丰富漆艺色彩。因其在坚硬度、耐久性等性能方面非其他合成涂料所能比拟，因此，有着“涂料之王”的美名。

（一）国内天然漆的发展概况

天然漆的应用时间，随着跨湖桥遗址中“漆弓”的出土，目前可追溯到八千年前的新石器时代。而后舜作食器，禹作祭器，周制于车。古代的天然漆主要应用于器皿，并衍生出漆画、漆塑。在发展过程中，人们探索出了髹涂、描绘、镶嵌、填刻等技法，由于陶瓷等材料工艺的市场冲击，漆艺经历了从实用性到工艺性的转变。南宋政权的南迁，带动了南方漆工艺的发展，加上南方的气候适宜天然漆的生产及制作，直到现在，中国漆艺的发展在南方也较为活跃。中国漆艺的每一次创新，都是基于对漆材料的探索以及对于美的追求。随着社会的发展，人们更加注重精神世界的追求，加上瓷器与塑料制品的冲击，漆艺逐渐淡出日常生活，开始向艺术性转变。

（二）国外天然漆发展概况

国外对于天然漆的使用主要集中在日本、朝鲜以及越南等国家。日本对于天然漆的使用，目前可追溯到六千多年前的绳文时期。公元六世纪，日本的漆工艺融合了中国、朝鲜等其他国家的风格，对于中国技艺的学习，也使工艺也得到了极大的提升。平安时期之后，日本逐渐形成本土化风格，莳绘成为主流的漆工艺技法，随着莳绘技法的成熟发展，其作品在世界都极具代表性。朝鲜的漆艺历史开始的相对较晚，约在两千多年前，开始也都以素髹或彩绘为主，新罗时期，受大唐文化的影响，漆艺技法开始丰富多彩。螺钿镶嵌和金银平脱工艺，对朝鲜漆工艺影响深远，并在高丽时期达到较高水平，镶嵌工艺在朝鲜的漆工艺中，也一直占有重要地位。以越南为代表的东南亚地区，为大众所熟知的便是磨漆画的创造，基于油画绘画技法和中、日漆艺技法的影响。其产生推动了天然漆在绘画性上的发展，对我国漆画的发展具有深远影响。

（三）腰果漆与合成漆

天然漆、腰果漆与合成漆在漆艺作品的创作中各有优劣。腰果漆是腰果壳液与苯酚、甲醛、桐油等合成的产物，性能与天然漆接近，价格便宜、干燥快、透明性好，但是含有害物质、性脆、色素发红、燥性太快，常作为漆艺创作中的辅助材料。合成漆种类繁多，有聚氨酯树脂漆、硝基清漆、自动喷漆等。合成漆易干、透明，但是因其化学物质含量高，并且少有天然漆的温润含蓄，因此，并不常用于漆艺创作。

二、天然漆的材料语言

（一）材料的个性化

吴冠中曾说，中国有两样好东西，一个是素白的宣纸，一个是黑色的漆1。黑色是天然漆中最基本的颜色，古代器物也多以黑漆为地，它神秘、深邃又温润含蓄，最能体现天然漆的韵味，具有浓厚的东方气息。田中信行在《Inner side-outer side》中，将黑漆与空间相结合，流动的线条配上润泽的镜面无限向上延伸，加上前后空间的配合，镜面的反射，将黑漆的纵深感表现的轻盈、灵动。抛光后的黑更为内敛，镜面的光泽将周围环境融入作品之中，与空间相处的更为和谐，形成一种深邃静谧的磁场，让观者沉浸其中，与空间对话。作品给人视觉上的震撼以及融入其中的心灵上的放松。

天然漆干燥后，表面形成一层漆膜，硬度高于一般的合成漆，耐磨性强，光泽温润明亮，且持久性好，抛光后光亮不刺眼，温润不轻浮。因此，不少艺术家都会利用漆膜抛光后的光感创作。韩国著名的漆艺家郑解朝善用光影诠释作品，通过对器形的调整与漆膜的研磨来呈现光的韵律。他的律动系列作品，晶莹剔透，光泽如行云流水一般在器物上游走，漆膜的光泽与金属的强反射不同，它亮而不艳，温厚典雅。器物与周围环境相呼应，光因器而有形，器因光而苏醒。

天然漆的黏性好，尤其是对木制品的附着力很强，在修缮工艺中，也占有一席之地。施鹏程在《髹物怀情》中，利用天然漆来髹补旧物，使破旧的物品重获新生。髹补的过程也是人与物、现在与过去的对话，用髹饰的工艺来保存一段记忆，重要的不仅仅是这一物件，而是它背后的故事，它承载的回忆以及修复过程中脑海的记忆。髹补之后，物品以其新的面貌来承载一段记忆。

（二）材料的局限性

天然漆的采集工作，目前无法实现机械化，人为采割受天气的影响，并且要遵循割漆制度，一年的割漆季节大概在90 天左右，加上生漆产量低，采集难度大，素有“百里千刀一斤漆”的说法。天然漆中的漆酚容易使人过敏，90%的人接触生漆都会有轻重不等的过敏性皮炎反应，通常一周左右会自愈，多次接触可以产生抗体。但是，一部分免疫力低或者皮肤敏感者症状较为严重，并不适宜长期接触，因此，会有不少人望而生畏。用天然漆制作的作品工期长，由于材料本身干燥慢，并且对干燥条件有一定要求，通常一天只能上一到两遍漆。作品需要反复髹涂，再经打磨抛光等数十道，甚至上百道工序，并且大都难以实现机械化生产。因此，即使是几个小物件，也最少需要一到两个月的工期，从而在无形之中，增加了人工成本。任何材料都有两面性，天然漆虽然有一定的局限性，但是瑕不掩瑜，其个性化特征非其他材料所能替代。正确认识并掌握它的属性，探索其中的精华，才能最大限度地表现出它的艺术特质。

三、天然漆的表现方式

（一）天然漆的传统表现方式

天然漆主要应用于漆器、漆画以及漆塑的制作。漆器是天然漆的主要应用范围，天然漆的使用，首先就是从实用的器皿开始，与木头联系密切，木之汁涂于木之身，实用且美观。战国时期是漆艺的第一次繁荣，胎体变薄，出现夹纻胎，彩绘与锥划盛行，漆器品种涉及生活用品、乐器、武器，逐渐取代了青铜器在日常生活中的地位。汉代漆器达到了一个鼎盛时期，多为贵族使用，彰显着财富和身份，并且远销海外。金银平脱技法和戗金、“百宝嵌”等技法在这一时期初具雏形。汉之后，陶瓷的兴起冲击了漆器的市场，漆器开始转向工艺品领域，并且出现了更为复杂的雕漆技法。此后，漆器工艺逐渐完善，技艺也越发精致。漆画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战国时期，天然漆用于帛画中作为颜料，但大多用于器物上起到装饰作用，有些也带有纪实色彩。天然漆在古代漆画中，一直是作为涂料存在，仿照国画的绘画语言进行装饰、记录或文化的传播，漆画本身并没有形成独特的绘画语言，也没有形成自身的绘画体系。在漆塑中，天然漆有着描绘、夹纻等作用，它的防腐特性，使漆塑作品能够长久保存，它的黏性使它与各种材质都能很好地结合，并塑造形体。战国时期的金银彩绘木雕镇墓兽中，天然漆主要作为描绘的涂料，审美的同时，也利于长久保存。南北朝时期，由于夹纻像内部掏空，外部坚实，因此高大轻便，易于移动。直到唐宋时期，夹纻技术经久不衰。

（二）天然漆的现代表现方式

随着时代人文的发展，现代人对于精神世界的满足越发重视，天然漆传统的实用性在被塑料，金属等材料冲击下，漆艺从事者不断挖掘天然漆的特有属性，建构其自身的语言，探索天然漆的情感表现方式。现代漆器中天然漆已经不拘泥于作为装饰性语言，它开始融合作者的观念，传达东方的气质。谢震的《觞禊》通过器物的组合，讲述了古代中国人的故事，作品用熏炉、古琴、杯盏、结合最具中国韵味的黑红两种颜色，聚集起杯盏，形形色色，营造了一种东方禅意的氛围。天然漆在这件作品中的装饰性在其次，更多的是突出其东方气质，强化了作品整体的民族色彩。天然漆能够吸引越来越多的人，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材料本身散发的气质以及其不可替代性。

现代漆画是从器向画的转变，加上观念的融入，逐渐开始作为一个独立的画种出现。李芝卿从日本学成归来后，将日本修漆工艺与中国漆器的制作融会贯通，整理漆艺纹饰，做出了漆艺技法样板教材，建立了现代漆艺材料基本的语言体系。沈福文从日本归来后，在实践与教学中，不断探索天然漆的绘画语言，建立了漆艺的平面表现形式。随后受到越南磨漆画的推动，漆画的绘画性不断深入发展。中国的漆画，由漆入画，在不断地探索中，寻找着自己的语言。

在程向君的漆画历程中，他在天然漆的局限性中，不断摸索创新，他的作品《远方的山》，极其纯粹，寥寥几笔尽显山的磅礴气势，将漆材料的特性更为直观地呈现出来，把漆的气质和作者的观念很好地融合到了一起，用笔不多，却有着庄重威严的气势。与水墨画相比，同为黑色，却与水墨的意境不同，作品把天然漆的气质拿捏的恰到好处，成就了漆，也成就了画。随着现代艺术发展的多元化，艺术家已经不满足于漆塑的传统表现形式。受当代艺术的影响，漆塑作品向装置、雕塑等方向发展。天然漆在漆塑中的应用，既能加强作品的气质，又能展现材料独特的趣味性。田中信行的漆塑作品，大多是利用大漆材料的气质来强化作品的场域感，大西长利的《风暴之眼》，也同样是用大漆来表现作品的形体，增强作品的韵味。在这些作品中，天然漆充当着“衣服”的角色，辅助作品来传达作者的观念。在姚邦亮的漆艺装置作品《隐》中，天然漆则扮演了“主角”，起皱的黑漆为山，打磨抛光的黑漆为水，加上树枝与黑色球体，构成了一个山水场景，悠然静谧。他把天然漆物化为具体形象，有意摆脱传统思想的束缚，是一种观念上的突破，也是对天然漆本身的探究。青木千绘用漆媒材来制作无定形的人体形态，用脱胎形式表现人体在束缚中难以挣脱的状态，天然漆的厚重感将人体重重包裹，那种不断拉扯却又无法逃脱的形态，在禁锢中让人感到窒息。天然漆从器到画再到漆塑，随着社会的发展经历着从实用性到工艺性再到艺术性的发展。作品基于传统的技艺衍生出更多的表现形式，艺术家在创作中，不断寻求天然漆的个性化表现力，为艺术作品赋予独特的品格。

（三）天然漆的跨界表现方式

随着市场经济中跨界文化的兴起，天然漆除了在漆艺领域广泛应用以外，在其他领域也被越来越多的人所认知。天然漆环保的材质，耐腐的特性，绚丽的色彩以及温润的光泽等优点，也吸引了各界的目光。设计师在室内设计、首饰设计、产品设计等方面都做出了各种跨界尝试研究。程向军教授领衔创作的《长城颂》作为世界现有尺寸最大的漆壁画，开创了漆壁画的创作先河。作品在形式上，将漆画与壁画相融合，突破了传统的绘画尺寸，将100 块6 平方米的画板拼装成高15 米，宽40 米的大型画面；在板材的选择上，也舍弃了以往厚重的漆板，采用了工业机械制作的铝蜂窝结构漆板，以达到更好的安装效果。这一作品为天然漆在壁画领域做出了很好的尝试，对其在室内装潢等领域也做出了表率。在工业领域，宝马设计师永岛让二在BMW8 京都特别版的设计中，与日本漆艺家岡田紫峰也进行了跨界合作，将日本匠心与德国工艺相结合。车的中控部分采用了漆艺的莳绘和螺钿镶嵌工艺，将汽车的奢华氛围烘托到了极致。除此之外，天然漆在首饰的应用中也毫不逊色。古代有明定陵出土的凤冠，将天然漆用来粘连定型丝织品和细丝竹编，也有美观的漆插梳装饰发髻。现代的漆艺首饰更是多种多样，以香奈儿与日本漆艺大师Yuji Okada合作的羽毛主题作品为例，作品将传统的莳绘工艺与白金钻石相结合，黑色的天然漆使整件作品更加神秘优雅，黑漆上镶嵌的珍珠贝碎片也与首饰上的白金、钻石相得益彰。天然漆由于其良好的包容性，使得它能够与各领域相适应，在现代工艺与环境中，它也将会以更多的面貌呈现在大众面前。天然漆在艺术与设计领域也将拥有更广阔的生长空间。

四、小结

当代天然漆的创作反映了时代的需求，在不同的时期、不同的生产力水平、不同的文化背景下，漆艺作品呈现着不同的特征。天然漆的创作需要从技艺中走进去，再从技艺中跳出来，不断品味材料与技艺的气质韵味，再把作者所想所感通过作品表现出来的一个漫长的过程。作者个人的审美趣味，新的感悟，无一不是作品个性化的表现方式。

在开放的艺术环境中，漆艺的发展逐渐多元化，各种合成漆的出现也冲击着天然漆的艺术领域。因此，天然漆的个性化发展，一方面需要掌握材料语言，把天然漆的个性化语言合理的发挥到极致，并且不断探索新的创作形式以及技艺手法，发掘天然漆更多的可能性。利用科技等手段减少材料的局限性，拓宽天然漆的艺术领域。另一方面，需要把握好天然漆材料本身的气质，立足于民族文化，与世界文明融会贯通，展现独特的东方魅力。再者，也需要作者不断提高自身的艺术修养与感知能力，在视觉美感的基础上，传达个人的艺术观念与精神内涵。同时，也要遵循章法，避免作品失了骨架。天然漆的发展立足于几千年的文明，根基雄厚，可挖掘性很强，能够为漆艺的发展提供充足的养分，当代漆艺的发展需要这一强有力的支撑。漆艺的创作需立足于天然漆本体语言的基础上，并且充分发挥艺术家的创造性思维和艺术实践活动，才能经得起时代的考验，进一步推动漆艺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