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语,冲向玻璃墙
2021-12-30□白帆
□ 白 帆
“聋人群体因其听力障碍,使用手语进行交流,靠视觉进行认知,形成了一个有别于有声语言世界的社会。聋人的语言——手语,作为聋人之间交际和思维的工具,不仅是一门具有语形、词汇、语法的语言,更是孕育深厚聋人文化的基石和核心。语言是文化的载体,聋人间因共同的语言维系着,形成了独特的聋人文化。”
说起手语,先讲一个小故事。北宋初建,赵匡胤“杯酒释兵权”之后,发现无将可用,他想起了杨信。杨信是赵匡胤的直系部属,公元960 年他参与“陈桥兵变”,成为拥立赵匡胤的功臣。接到御旨之时,他的上一任张琼刚刚掉了脑袋,杨信不敢怠慢,火速上任。
就在上任没过多久,可能是心理压力有点大,杨信就生了一场大病,直接在家里休养了大半年,甚至不能说话了。宋太祖并未因他生病而免职,继续重用。但杨信深感有口不能说话之苦,于是自己创造了一套手势语,培养他的家奴田玉做翻译。每次朝见皇帝时带着田玉。皇帝的旨意他能听到,然后就用手势比画,田玉就口译上奏。杨信指挥部属和接待来宾等都是通过田玉翻译进行的。后来的史学家称,杨信可能是我国历史上最早创造手语的人。
很显然,杨信创造的手语需要默契的亲密关系才能理解,这和今天大范围运用的手语有很大不同,只能说具有了初步的手语形态。直到今天,手语已经获得了更高的社会认同,2007 年3 月30 日,《残疾人权利公约》开放签署仪式在纽约联合同总部举行。包括中国在内的81 个国家及区域一体化组织出席并签署了该《公约》。《公约》明确指出:
“残疾人特有的文化和语言特性,包括手语和聋文化,应当有权在与其他人平等的基础上获得承认和支持。”
手语是所有语言的“鼻祖”
日常使用手语沟通的,主要是聋人群体。但手语恐怕是人类文明中,最早用来交流的语言系统,也就是说它是所有语言的“鼻祖”。专家认为,语言是从手势发展来的,并发现,猕猴腹侧运动前皮层的F5 区域与人类的说话中枢同源,类人猿就是先从手势开始,然后才转而使用语音。那时候猿人们彼此梳理毛发。你从我背上抓虱子,我再帮你挠挠痒。就像关系特别好的闺蜜们帮彼此梳头一样,猿人互相梳理毛发,可以促进它们之间的友好关系。
大家群居在一起,就是为了团结起来,对抗捕食者,一起捕杀猎物,采集植物果实,养育后代。英国语言学学者罗宾·邓巴在《梳毛、八卦及语言的进化》一书中写道,“语言最大的作用就是促进社会团结。说白了,就是帮助一个人和另一个人搞好关系。对于人类来说,彼此聊天相当于猴子们互相梳毛。”而且,梳毛大多只能1 对l 梳,聊天则可以三四个人一起聊。这样看来,对于促进友谊度来说,聊天比梳毛效率更高。这样一来,语言出现了分化,手势语走向小众和特殊场合。
很多人说学手语太难了,其实作为一种语言,在难易程度上并没有特殊之处。网友“三三超人”的父母均为聋人,手语很溜,“有人问我,你这手语咋学的,嘿嘿,不瞒您说,我纯属爹妈带大,最先会的就是手语,你问我咋学会的手语,我可要反问你一句,您咋学会的说话啊?”英美的语言学家对0~3 岁的父母是聋人的聋童(即第一语言是手语)进行语言习得研究,也发现这些聋童手语发展的进度和听童(健听儿童)自然习得口语的进度是同步的。所以说“手语难学”的人,大概率是因为没有真心想学。
由手语诞生的一种语言文化
手语翻译、手屿公众号作者陈威帆写过一篇文章,专门讨论聋人文化的产生,尤其是与手语的关系,由此将手语的重要性引入公共研究领域,“聋人群体因其听力障碍,使用手语进行交流,靠视觉进行认知,形成了一个有别于有声语言世界的社会。聋人的语言——手语,作为聋人之间交际和思维的工具,不仅是一门具有语形、词汇、语法的语言,更是孕育深厚聋人文化的基石和核心。语言是文化的载体,聋人间因共同的语言维系着,形成了独特的聋人文化。”
聋人文化不仅表现在语言上,还表现在聋人社会独特的认知方式、行为习惯、生活方式等方面。比如健听人常对“聋人打手语时表情动作夸张”“聋人出行多三五成群”“聋人远程聊天沟通时视频多于文字”等现象产生不解。这些现象不同于健听人文化,可以说是聋人群体在共同需要、共同心理的基础上所形成带有典型和标志作用的文化现象。
手语及聋人文化研究者林勉君总结道,当聋人认识到自己是拥有独特语言及文化的群体时,他们不再因听力障碍而自卑,反而产生自信,进而发展出潜能,这是聋人文化的精髓所在。她进而提出了“拥有自己语言的少数民族”一说。
林勉君在实地研究中发现,在北京北海公园的手语角,每周五上午都有一群聋人聚在一块儿谈天说笑;上海的鲁迅公园,每周三上午也有聋人固定聚集。他们聚在一起不谈什么人生哲理、国家大事,只是和自己的聋人朋友聊聊天、谈谈心。不分春夏秋冬,天气再冷再热,在固定的时间、老地方,总会有聋人聚在手语角聊天。他们格外珍惜任何一次相聚的机会。每当在一起,总是有“说不完的话”;道别的时候,也总是依依不舍。
这种依赖感也反映在聋人内部的互助层面。来自四川大凉山、8 岁就失聪的女孩谭婷是一名手语律师。“很多人都会问我,为什么想从事律师这个职业,我也许说不清楚为什么开始,但想为他们做些什么,这是最大的动力。”谭婷讲述了一个案例:一位聋人,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被”嫁给了一位健全人,但一直遭受家暴,离婚起诉的时候,聋人不识字,也不知道怎么沟通,她的援助律师告诉谭婷,起诉过但是败诉了,“其实文件上写的是‘撤诉’,然而她不知情,也不知道怎么去和给她撤诉的法援律师交涉,后来在我们的帮助下,成功离了婚。”
打着手语录制普法短视频也是谭婷工作的一部分,她想用案例和法条结合的形式,在几分钟内向聋人群体解释清楚一个简单的法律知识点。谭婷的日常工作排得非常满,每天要接待不少聋人法律求助者,这也从侧面反映了聋人更乐于向一个同样听不见的人诉说心底的苦闷和委屈。
更有趣的是,在有些环境下,甚至健听人也会利用手语来配合交流。日本聋人学者矢野羽衣子(Uiko Yano)从小就开始学习使用宫洼手语(Miyakubo Sign Language),该语言在20 世纪20到30 年代左右起源于日本爱媛县大岛,而在筑波技术大学读研究生的矢野成为第一个将宫洼手语带入科研世界的语言学家。
矢野羽衣子说,在自己的家乡,所有人聚在一起时,边说话边用手语交流。“在那样一个社群里,不管是否有听力障碍,所有人都会很自然地用手势交流,这还是挺少见的。”宫洼手语是由15 个一起在渔船上工作的人发明的,因此,这种语言的计数系统止步于30 或40,整数不会超过200。矢野曾经问自己的父亲:“你是怎么表达225 的呢?”父亲告诉她:“我们就打‘超过200’就好了。”“万一你想告诉别人你有223 瓶果汁,”她问道。“要怎么办呢?”
2021 年9 月26 日,国务院新闻办公室举行的一场发布会上,现场一侧手语翻译人员同步为聋人群体传达会议内容
“你要那么多果汁干吗?”父亲回答,他们使用手语完全是一种习惯,也是和祖辈沟通的手段。这种奇妙的现象让世界很多手语专家迷惑不解的同时,也进一步加强了手语是维系社群的一种手段的共识。
打破玻璃墙,除了手语还有别的
今年的“国际手语日”,中国聋协确定了主题口号,“打破玻璃墙 促进社会发展”。中国聋协手语委员会主任邱丽君在接受采访时曾提到一件自己坐火车时遇到的小事。她看到车内一位健听人乘客,和车窗之外送别的亲友们道别,“车内的人不停说话,车外人们也不断说话,可是互相听不到声音,不知道对方讲什么,我看到这样的情况就笑了,为什么呢?我想起聋人朋友参与社会,就像那位乘客和他的亲友们隔着玻璃,看人们做事情、有说有笑的样子都看得很清楚,但是他们说什么笑什么,我们却看不明白。车窗玻璃隔开了两个世界。”
在邱丽君看来,这样的玻璃墙,需要聋人和健听人联合,一起打破。由于长期生活在“打着马赛克”的信息环境中,很多聋人内心逐渐封闭,成为社会边缘人。他们,始终和外界隔着一层“玻璃墙”,这是比健听人更快学会手语的更深层的社会问题了。
与其他类别残疾人的处境不同,聋人面对的墙是“隐形”的,他们四肢健全,看起来与健听人无异,因此常常引发误会和隔阂。中国聋协主席杨洋举过一个例子:医院有爱心通道,除了老年人、孕妇、肢体残疾人等群体外,听障者也会去排队,却经常引发不满,被投诉“走错地方了”,医院、银行等排着长队的场景,是聋人们的噩梦。
墙也常常在聋人内心构建起来。杨洋说:“当你在工作、生活、学习中,连电话都不能用,你会觉得自己很没用。所有寻常的声音,无论是铃声、火警还是《新闻联播》,对我们来说都好像触不可及,这时候会觉得我们跟社会的距离有点远。”
一些企业正在为了打碎这道墙不断努力,随着大数据和深度学习的发展,依托高性能计算机进行后台运算,已经开始帮助聋人更好地融入社会。手语翻译机、手语翻译手套、聋人就医远程协助……一系列的终端应用和硬件设施在引领改变,无障碍的终极目标就是在手语之外,创造一个平等的空间。
当全国两会的电视直播中开始出现手语翻译的画面,当听障观众可以通过高科技的AI 盒子看到在电视上实时转换的字幕,让更多的聋人享受信息无障碍正在成为一种包括顶层在内的社会共识。“只有消除了信息不对称,才能打破这道墙。”杨洋说。
“除了听,聋人们什么都能做。”这是美国加劳德特大学首位聋人校长金·乔丹的名言,也是对新时代残障观的诠释。换句话来说,残疾不是缺陷,它是人类生命多样化的特点。
正如聋人博士郑璇说的,一个现代的、文明的社会,必然是一个对弱势群体充满宽容的社会。聋人和健听人的融合,是一个双向互动的过程,不仅需要聋人自身的努力,也需要全社会的接纳。
希望在不久的将来,语言沟通问题,不再是困扰聋人的迷局。无论是使用口语还是手语的聋人,都可以享受良好的无障碍环境,都可以获得最大化发展,那是我们孜孜以求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