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植物与帝国的联姻:《植物与帝国》的编史方法

2021-12-29

自然科学史研究 2021年3期
关键词:宾格博物科学史

李 猛

(北京师范大学 哲学学院,北京 100875)

欧洲现代早期殖民扩张是如何迅速推进的,除经济、政治、军事外,还有哪些因素伴随甚或主导了欧洲的殖民化和全球化过程?这个问题涉及我们用什么样的编史视角去看待全球史。斯坦福大学历史系教授施宾格的《植物与帝国:大西洋世界的殖民地生物勘探》一书重构出一幅帝国博物学的社会史图景,将复杂的性别、种族、帝国等因素有效融合在一起,绘制出一幅科学与帝国之间宏大的二元互动图景,在博物学史和女性主义科技史研究领域,引起相当大的反响。

图1 《植物与帝国:大西洋世界的殖民地生物勘探》封面

施宾格一直致力于研究性别与科学的关系,这部著作除提供了大量大西洋世界殖民地新档案外,还借用“无知学(agnotology)”这一方法论解释框架,将性别视角、后殖民主义视角和对生活世界的关注有效地融合起来,系统地展现了近年来博物学史的最新编史方法。

1 注重以无知学视角发现新问题

历史学家往往研究发生过的事情,而无知学则考察那些可能发生却没有发生的进程。在施宾格看来,历史学的任务就是要追问为什么采用某种特定方式而不是另外一种。因此,无知学通常并不单单意味着知识的匮乏,而是意指一种文化或政治斗争导致的社会结果。这个概念是由施宾格的丈夫、科学史家普罗克特(Robert Proctor)首次提出的,在《癌症战争》一书中,他讲述了烟草商、媒体和地方政府“有意识引入无知”的故事。施宾格这本书沿用了其基本含义,明确将无知学定义为“文化引起的无知的研究”(第23页)。

书名宏大地囊括了整个大西洋世界殖民地的生物考察,但事实上,作者的论述主线要狭窄得多。施宾格主要追踪了梅里安的孔雀花(现常被称为金凤花,Poincianapulcherrima)的历史,在此过程中,顺便介绍了金鸡纳、可可、胭脂虫等,这些常常被当成重要药物或商品来源的生物在本书中却很不起眼。施宾格一开始就直面了那个令她着迷的核心问题:欧洲大规模的殖民扩张原本可以为堕胎药物的开发创造便利条件,可为什么在丰富的堕胎知识没有被公开压制的情况下,却未能像其他药物知识一样进入欧洲?答案对施宾格来说并非不言自明,因为当时欧洲与新大陆之间有着大规模的植物和药物传播与交换,也无明文禁研堕胎药。

实际上,这种看似顺理成章却最终没有发生的事情,并非源于新旧大陆科学的高下之分,而是文化和社会原因所致,包括优先资助、全球战略、国家政策、科学机构的建制、贸易格局、性别政治、新旧大陆冲突等诸多因素,是文化张力使得旧大陆的科学家对唾手可得的异国知识视而不见。施宾格进一步从女性主义和后殖民主义科学史视角进行解释,在当时欧洲的医学界、殖民地机构和政府部门的组织结构中,男性占据绝对主导地位。因此,科学探索几乎不关心与女性相关的事业。另外,对重商主义亦或当时欧洲众多国家而言,人口是国家财富的核心要素之一。医生、科学家和政治家的任务是提高出生率,减少死亡率,因此,贸易公司、科研机构和王室政府的博物学家、医生对于在欧洲药典上增加异国堕胎药物自然不会感兴趣。在这个问题上,施宾格有力地指出,欧洲人关于堕胎药物的无知不在于客观上缺乏这类知识,而是主观上不想接受或者排斥在殖民地收集到的这类知识,因为这涉及到谁应控制妇女的生育力等复杂问题,男医生以及致力于维持生育的男性探险家故意不愿听取有关堕胎药及其安全使用的信息。这一点重申了施宾格之前在《自然之体》和《心智无性别吗?》等论著中的观点,即在女性生育的医学发展过程中,男性掌握了更大的控制权。

在欧洲和新大陆的遭遇期,两个世界的物质和知识开始大规模流动。科学家们在选择调查对象和忽略某些事物时,既受学术兴趣和研究领域的影响,又反映出他们更广泛的利益诉求、文化价值和优先考虑的事情。并且恰恰是后者蕴含的可能性,一方面开辟了科学史研究的新面向,勾勒出一幅幅关于无知的独特科学史图景及其背后的文化控制,以至于能挖掘出更多史料,更好地解释相反的史实;另一方面却也可能将史学研究推向不那么稳定的基础之上,因为未发生的历史本来就是一个自相矛盾的说法。另外,令人惊讶的是,在对避孕、堕胎等知识的文化史进行考察时,施宾格似乎很少谈论宗教的态度,尤其是耶稣会士和其他传教士对该问题的看法及影响,这使其讨论缺少了一个重要的方面。

2 偏重社会史中的小人物和小事件

从无知学视角看,科学史对生活世界尤其是其中小人物和小事情的忽视,反映着背后的编史学。哲学家胡塞尔曾将现代科学危机追溯到自然的数学化和几何化,并指出随之导致的欧洲人性危机,这反映出数理科学传统和实验传统对生活世界的殖民亦或遗忘。在这样的智识背景下,加上19世纪以来博物学自身的分科化,使得博物学在学术体制中逐渐式微,也就解释了为什么长期以来科学史家较少关注描述性博物学的原因。

在施宾格看来,以往历史学家甚至科学史家很少会认识到,在全球尺度下植物对经济、政治、军事对比的形成和变革有着多么重要的影响。当我们用变焦镜头观看世界、用微距去观察那些生活世界的琐事时,女性和博物学的历史可能给我们提供理解世界的不同方式。另外,施宾格关注的主题也不是巧克力、土豆、奎宁、咖啡、茶叶等那些传奇植物背后的贸易、垄断、战争的历史,而是探讨梅里安的孔雀花的发现、命名、引种,以及本土知识等。

施宾格对孔雀花的具体考察不同于传统内史对科学自身逻辑范畴的关注,她将孔雀花及其相关知识的发现、传播置入具体的社会历史背景中,甚至是琐碎的群体心理中。比如女性博物学家梅里安着眼于孔雀花对女性奴隶健康的重要性,而男性博物学家德库尔蒂和医生斯隆则更加强调“女黑人”使用此药时不怀好意。也恰恰因为如此,施宾格能将殖民活动、文化差异、女性心理等社会状况自然且有说服力地融入对具体事件的描述中,展现出历史事件的多因性和复杂性。

此外,与传统科学史讲述哥白尼、伽利略、牛顿、爱因斯坦等耳熟能详的光辉人物及其经典名著不同,施宾格著作中充满了默默无闻的博物学家、医师、殖民者、总督、商人、种植园主甚至是助产士和奴隶的科学实作,形形色色的科学行动者在知识生产和传播过程中,因各自目的和利益不同,充满着复杂的折冲和共谋。当然,施宾格选择孔雀花这个小切口,一个初看起来既无重大经济价值也无显著科技创新的东西,本身就展现出强烈的性别视角。

在人们意想不到的角落里所发生的这些文化遭遇和生活本身,却以历史合力的方式共同塑造着真实的科学活动。近几十年来,包括科学知识社会学在内的学者,转向了对科学行动者知识生产过程的关注,构成了关照科学的新方式。施宾格以大西洋世界的殖民地生物勘探为例,向读者展现出一幅博物学知识生产、制作和搬运的复杂图景。大西洋地区的社会文化和自然知识,就被置入全球科学文化塑造的大潮中。同时,那些远离帝国中心的机构和人员,也在科学知识的建构上担任了关键的角色。

3 开拓语言帝国主义的实践视度

施宾格在前四章讨论的是生物考察的具体案例,而第五章“语言帝国主义”则偏重于分析植物与帝国关系中的一个侧面——分类和命名。施宾格以考察和分析植物命名法背后的文化张力结束了她那引人入胜的研究。语言帝国主义研究了林奈命名法的标准化和物种本土名称之间的紧张关系,进一步深化了托宾(Beth Tobin)、普拉特(Mary Prat)、拉富恩特(Antonio Lafuente)、瓦沃德(Nuria Valverde)、德雷顿(Richard Drayton)以及更早期的福柯等人对相关问题的讨论,里面充满着知识政治和科学声誉构建等科学社会学的主题。换句话说,命名不仅是专业问题,背后更是复杂的社会文化张力与较量,因而应该在更大的历史语境中去看待殖民主义时代的命名问题。

施宾格准确把握住了命名法背后的文化史意味。作为“第二亚当”,林奈用双名法这种统一的规范去规训复杂的自然,从而使植物名字成为“通行货币”。博物学家为新世界的物种立法,从而将客观、尊贵的知识带到蛮荒之地,构建起全球统一的博物学秩序。这样,地方性物种就成了具有统一标签的世界性物种,地方性知识也随即被纳入到统一的知识体系中。于是便有效应对了航海时代和殖民扩张时代大批异域植物及其所携带的复杂信息对旧大陆原有知识体系的冲击。

但是另一方面,双名法却将物种名字变成了丧失意义负载的符号。它剥离了植物的医药用途、地理分布、生态联系、文化意义等活生生的具体信息,切断了物种与大自然、历史、社会和符号世界的复杂联系,将植物变成了柏拉图式的抽象概念。似乎只有剥离了外在冗杂信息的知识,才能把握其本质。与其说这种具有18世纪古典时期典型特征的命名方式剥离了与事物本质无关的外在因素,毋宁说是建构出了物种的本质特征。

后殖民主义科学史将知识的这种去地方化和去语境化,视作旧大陆知识对新大陆的文化殖民。但施宾格的女性主义视角和科学实践哲学视角,让她的语言帝国主义理论向前迈进了一步。她发现,林奈的命名和分类学,实际上也是一种情境性的实践活动或者说知识生产活动,而不完全是纯粹抽象的静态理论。比如,她发现该理论受到林奈自身语言限制和推崇欧洲男性的偏见的影响。略显遗憾的是,施宾格并没有进一步找寻语言帝国主义与帝国殖民活动的现实的互动关系。这个时期的植物学家扮演着“帝国的代理人”角色,他们的名录、分类和移植扮演着欧洲秩序的“工具”,扩充着欧洲国家的帝国力量。

帝国博物学作为早期近代博物学发展史的重要支流,曾有着繁荣的过去。几个世纪里,它都在科学家群体和科学机构里占有重要地位,与帝国活动的联姻也为一味鼓吹科学中立和科学进步的说法提供了雄辩的解毒剂。但无论如何,从社会史的角度反观那个时代,林奈、斯隆、班克斯、梅里安等帝国博物学家虽然都有意无意地参与了博物学知识的权力运作,但他们对生活世界、对自然界尤其是异域珍稀物种的热爱始终是其科学活动的动力源泉。

总之,《植物与帝国》以无知学、后殖民主义、女性主义等编史视角的交叉融合,利用了许多新档案和新文献,展现出一幅“大西洋世界”的文化遭遇史,其编史理论和问题的开放性将推动帝国博物学研究的进一步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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