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冷战初期的一个地方热点
——1945年至1950年间的中越边境跨国革命区
2021-12-29韩孝荣
韩孝荣
(香港理工大学 中国文化学系,香港)
自1920年代起,东亚各国,特别是中国、朝鲜和越南的共产主义运动即互相交织并连成一片。虽然各国共产党的终极目标之一都是实现本国的民族主义诉求,并因此有时难免与其邻国同志产生矛盾,但总体来说,自1920年代各国共产党建立之日起到1970年代后期中越关系恶化之前,互助合作是中国、朝鲜和越南三国共产党之间关系的主流。三国共产党人都认为民族主义目标与国际主义义务基本上可以并行不悖,甚至相辅相成。朝鲜共产党领袖金日成和越南共产党领袖胡志明都曾长期在中国从事革命活动。黄埔军校的学员中既有中共党员,也有朝鲜和越南的革命青年;在两次国共内战和抗日战争中,都有朝鲜共产党员和印支共党员与他们的中国同志在中国的土地上并肩作战;朝鲜和越南的土地上也留下了众多中国革命者的足迹。
三国共产党之间合作的具体成果之一即是促成了南北两个跨国革命区的形成。北方跨国革命区起源于1920年代,成形于1931年日本占领中国东北之后,涵盖了中国东北、朝鲜北方和苏联远东地区。东北抗日联军的诞生和发展是这个革命区的第一个高潮,而1940年东北抗日联军余部撤入苏联后这个跨国革命区基本上解体。1945年日本投降后,一个中、朝、苏三国跨国革命区又迅速形成,并孕育了第二次国共内战时期共产党方面最强大的战争机器,即由林彪指挥的东北民主联军和由其演变而来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野战军。中共在东北的武装能在短期内从最初进入东北的10万人左右发展到近百万人,原因之一就是得到了苏联方面和朝鲜方面的支持。第四野战军在把国民党势力清除出东北之后,又迅速入关,并一路向南,直到一年多后止步于海南岛,在第二次国共内战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国共内战结束不久后,朝鲜战争爆发,中共中央决定派遣中国人民志愿军入朝作战的原因之一,即是为了履行国际主义义务,并报答朝鲜革命者一直以来对中国革命的支持和贡献,中朝苏三国在朝鲜战争时期的合作则又进一步巩固和扩展了北方跨国革命区。
南方的跨国革命区位于中越边境地区。与北方跨国革命区相比,中越边境跨国革命区形成的时间更晚,对于中国革命的贡献也更小,但在越南革命史上,这个革命区的地位和影响却极为重要。越南革命的主要领导人胡志明、武元甲、长征、范文同等人都是这个革命区的缔造者和领导人,这个革命区正是在胡志明1940年底回到中越边境时才开始成形。这个革命区的地理范围实际上包括了整个越南北方和当时与越南接壤的中国广东、广西和云南三省部分地区,但其两个核心区域则为中越边界东段的所谓两国三省,即越南的海宁省与中国的广东省和广西省,以及中越边界中段的越南方面的高平省和河江省与中国方面的广西省和云南省。(1)1951年之后,原属广东省的钦州地区划归广西省管辖,1955年复归广东省管辖。1965年,钦州地区再次转隶广西壮族自治区,自此之后,在陆地上广东省不再与越南接壤。
本文主要讨论1945年至1950年间中越边境跨国革命区的形成和发展。学术界对于1950年后中华人民共和国和越南民主共和国的关系已多有论述,但1950年前的中越革命同盟关系则只受到少数学者的关注。(2)有关1950年前中越同盟关系的研究,可参见King C. Chen, China and Vietnam, 1938-1954, Princeton,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69; Laura M. Calkin, China and the First Vietnam War, 1947-54, London: Routledge, 2013; Jiayi Gao, “Fighting Side by Side: Cross-border Military Exchanges and Cooperation Between the Chinese Communist Party and the Viet Minh, 1945-1949,” The China Review, Vol. 19, No. 3 (2019), pp. 123-148; Xiaorong Han, “Revolution Knows No Boundaries? Chinese Revolutionaries in North Vietnam during the Early Years of the First Indochina War,” Journal of Southeast Asian Studies, forthcoming. 有关1950年后中越同盟关系的记述和研究,可参见钱江:《秘密征战:中国军事顾问团援越抗法纪实》(上下),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9年;Spencer C. Tucker, Vietnam, Lexington: The University Press of Kentucky, 1999, pp. 48-78; Zhai Qiang, China and the Vietnam Wars, 1950-1975, Chapel Hill: 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2000; Chen Jian, Mao’s China and the Cold War, Chapel Hill: 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2001; 霍海丹编:《中国军事顾问团援越抗法实录:当事人的回忆》,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2002年;潘一宁:《中美在印度支那的对抗(1949—1973)——越南战争的国际关系史》,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11年。1950年前中共与印支共的关系值得深入探讨,一是因为这一时期的中越革命同盟关系实际上是第二次国共内战和第一次印支战争的延伸,也是这两场战争的连接点。这种联系突显了这两场战争的国际性,进一步证明第二次国共内战和第一次印支战争都是与冷战密切关联的热战,中越跨国革命区因此成为冷战初期的一个地方热点,并代表了国际冷战的一种地方形态;二是因为这一阶段两党之间的合作为1950年代至1970年代末期的中越关系打下了基础。在国共内战期间,中共不仅得到了苏联共产党和朝鲜共产党的支持,也得到了印支共产党的援助,(3)本文所用“印支共产党(印支共)”“越共”和“越盟”等名称均指由胡志明领导的越南共产党力量。越南共产党(越共)于1930年初在香港正式成立,并于同年10月改名为印度支那共产党。1945年11月,胡志明宣布解散印支共产党,但此后印支共只是转入地下,并未解散。于1941年成立的越南独立同盟(越盟)虽在名义上独立于印支共产党,但主要由印支共产党创立和控制。1951年,印支共恢复公开活动并更名为越南劳动党;1976年,越南劳动党改名为越南共产党。中共对于胡志明和越南革命运动的支持也是从印支战争爆发之日起即已开始,1950年后只是扩大了援助的范围,并提高了援助的规模和合作的级别。这一时期两党关系中发生的一些问题也将在1950年后重复出现并带来严重后果。
一、中越边境跨国革命区形成的条件
中越边境跨国革命区之所以能够形成,首先是因为两国革命者的共同信仰。中共和印支共皆为当时以苏联为首的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重要成员,虽然共产国际已在1943年解散,但各国共产党之间的合作并未停止。对于共产主义和民族主义目标的共同追求是两党能够形成国际主义革命同盟的基本前提。
基于这种共同信仰,两国革命者之间自1920年代起已经建立了深厚友谊和高度信任,两党领导人之间和普通党员之间已经存在着相对密切的联系,而短期或长期的跨境旅行也早已成为两国革命者革命活动的一个重要特征。武元博(洪水)、阮庆全(黄正光)、裴公光(李班)等越南革命者不仅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而且曾在中共党内担任重要职务,而印支共内也有众多华侨党员。在1940年代后期,华南中共组织在危难之时决定主动向印支共产党寻求帮助,而印支共方面愿意把发动和组织华侨参加越南革命的重任委托给中共,即充分证明了两党之间的相互信任。
除了信仰、友谊和信任之外,两党也都有寻求外援的实际需要。在第一次印支战争初期,印支共方面在与法国殖民势力的斗争中处于劣势地位,并因此渴望得到外部援助,从地理位置上看,越南北方的印支共势力最容易接近的地区之一就是华南。1949年前,华南地区的中共武装和组织在国共内战中也基本上处于弱势地位,直接管辖华南地区所有中共组织的中共中央香港分局在1947年成立之初曾这样描述华南地区的中共力量:
“人民武装力量较小,主力北撤,南方离解放区最远,很难直接配合策援。英美蒋虽有矛盾,但都不会放弃华南,有妥协反共之可能。党的力量在抗战期中遭受破坏,日本投降后又再撤退,未能普遍巩固地发展,干部更形缺乏。主力琼纵孤悬海外,各地游击战发展不平衡,未能互相呼应。民主党派缺乏下层群众基础与斗争最高决心,又使我们处在复杂困难的环境中。”[1]
虽然同一份文件也描述了华南国民党方面的弱点,但就军事、经济实力而言,华南的中共力量既无法与北方的中共力量相比,也难以抗衡华南的国民党势力。1946年6月东江纵队两千多名干部战士北撤山东后,华南地区(除琼崖外)只剩下两千名左右中共武装人员,其中军力最强的广东南路也只有700名战士。到1947年上半年,华南中共武装已发展到8千多人,其中广东有7千多人,包括广东南路的5千人,而同一时期华南的国民党武装至少有三四万人。[2]华南党组织的发展也无法与北方解放区相比。到1947年8月,除琼崖外的华南地区一共只有约1万名可以联系上的中共党员和约4千名失联的中共党员。[3]由于同样的地理因素,华南的中共势力在面对国民党优势兵力的围剿时,撤往越南往往比撤往北方更方便、更安全。
国共内战期间中越边境地区国民党当局与法国殖民势力的合作也是促使中共和印支共加强合作的一个因素。由于对越盟的真实面貌认识不清,对法国重新殖民印度支那的企图并不认同,中国国民党政府在第一次印支战争早期并未与驻越法军结盟而试图保持中立。随着中国国内战局的发展,虽然国民党中央政府依然试图在越盟与法国殖民政府的冲突中保持中立,但广东和广西的国民党地方政府却开始筹划和实施与驻越法军联合反共。广东省政府主席宋子文在1948年派遣广东省第八区专员董煜前往越南与驻越法军联络合作反共事宜,驻越法军也派代表到广州与广东、广西两省军政首脑会商围剿十万大山地区的中共武装,之后国民党部队在围剿十万大山的中共根据地时确曾得到驻越法军的密切配合,而驻扎在广东南路的部分国民党部队还曾计划与法国殖民当局合作以便建立以十万大山为中心的基地。[4]1948年初,国民党方面在得知中共和越盟武装将联合攻击广西靖边和镇边两县后,就立即与法军拟定合作会剿办法。[5]据中共中央华南分局获得的情报,在国共内战的最后阶段,国民党桂系势力如在华南战败,也有撤退到广西、越南边境地区并与法国殖民政府合作的可能。[6]显然,早在冷战初期,中越边境地区即已初步形成了两个相互对立的同盟,即中共与印支共的革命同盟以及中国国民党势力与法国殖民政府的反共同盟。
中越边境跨国革命区形成的另一个重要条件,就是不论是中国的国民党政府还是试图在越南恢复殖民统治的法国殖民当局,都无法有效管控长达近1300公里的中越边界线,这使得中共和印支共双方人员基本上可以随意跨越边境。当时越境进入越南的大部分中共人员以及越境进入中国的大部分印支共人员都没有合法旅行证件。只要选好时间和地点,即使是数百人的武装也能成建制安全越界。例如,1947年7月,于1年多前进入越南的广东南路人民解放军第一团的部分干部奉命撤回粤桂边十万大山地区。在原老一团干部黎汉威的带领下,他们从越南广安省东潮出发跟着交通员夜行昼宿几天后,在一天天亮之前在海宁省塘花村附近越过界河北仑河到达防城县逍遥村。一年多后的1949年3月,中共粤桂边纵队决定由黎汉威带兵攻击驻越南芒街的法军,黎汉威从当地渔民中了解到芒街附近的北仑河河道中有一道石塍,在退潮时可以徒步过河,于是就选择潮水最低时率领进攻部队顺利越过界河。在正式发起攻击之前,黎汉威曾带少数人员两次进入芒街侦查敌情,并已派遣6个突击组先期进入芒街潜伏待命。他和部下多次跨越边界都未遇到任何阻拦。[7]进入法国殖民政府控制区的人员需要携带华侨证和身税纸,但这些证件也比较容易获取。进入中国的越共人员应该也不难获取中方的旅行证件,或是在没有证件的情况下进入中国。此前的1942年8月底,广西靖西乡警发现在靖西旅行的胡志明除持有“国际反侵略协会越南分会”的证件外,还带有“中国青年新闻记者学会”会员证和国民党政府第四战区司令长官部的军用通行证,而胡志明之所以被乡警拘留,主要原因就是因为这些证件都已过期失效。[8]1947年底,越盟密令各级军政公务人员制备中国式粗布便衣,显然是为必要时越界进入中国做准备;越盟还在老街附近村寨收取华侨身份证,有中国国民党人士认为这是为了方便越盟人员伪装成华侨进入法军控制区或越界进入中国。[9]
二、中共与印支共跨国协作的方式
这一时期中共与印支共在跨国革命区内的合作主要采取4种方式,即互相提供避难场所和避难所需其他各项支援、协同作战、共建和共用交通线,以及共同动员和组织华侨支持和参加中越两国的革命运动。
(一)跨境避难
互相提供避难场所是中越边境跨国革命区内两党合作的重要方式之一。1945年8月日本投降后,按照同盟国协议,中国国民党军队一部由卢汉指挥在1945年9月进入越南北纬16度以北地区接受日军投降,后来经过中法谈判达成协议,中国受降部队在1946年3月至9月间全部撤出越南。(4)有人认为随卢汉入越的官兵在人数最多时也只有5万多,但也有人认为共有20多万中国军人入越。谢本书、牛鸿宾:《卢汉传》,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90年,第75页;Stern Lewis, “Vietnamese Communist Policy toward the Overseas Chinese, 1920-82,” PhD diss., University of Pittsburgh, 1984, p. 112; Greg Lockhart, Nation in Arms: The Origin of the People’s Army of Vietnam, Sydney: Allen and Unwin, 1989, pp. 173-174; Jean Sainteny, Ho Chi Minh and His Vietnam: A Personal Memoir, Chicago: Cowles Book Company, Inc., 1972, pp. 48-49, 53, 63; Vo Nguyen Giap, Unforgettable Days, Hà Ni: Foreign Languages Publishing House, 1975, pp. 35-37, 235-236; Peter Worthing, Occupation and Revolution: China and the Vietnamese August Revolution of 1945, Berkeley: Institute of East Asian Studie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at Berkeley, 2001, pp. 57-58, 69-71, 173; David Marr, Vietnam: State, War, and Revolution,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13, pp. 298-309.当时在越南北方活动的武装力量除中国国民党军队外,还有由亲中国国民党的越南人士掌握的越南复国军、由胡志明领导的越盟创建的卫国军,(5)卫国军在1945年9月前称为“越南解放军”,在1946年5月改称“越南国家军队”。 .以及由中共创建和指挥的华南地方部队的一部分。1946年3月之后,还有以战胜者身份返回越南北方重建殖民统治的法军。
在国民党部队尚未完全撤离越南北方之前,即已有华南中共武装为了避难而秘密进入越南。这些部队中最有名的就是广东南路人民解放军第一团,即老一团。广东南路人民解放军是华南中共地方组织于1945年5月在雷州半岛创建的部队,由成立于1945年1月的南路人民抗日游击队发展而来,南路人民抗日游击队则由之前活动在雷州半岛一带的中共抗日游击武装合编而成。1945年底,由于大批国民党部队进入雷州半岛,老一团共3个营8百余人被迫西撤至钦州、防城的十万大山一带,准备进入越南。为了得到越盟的认可和协助,中共南路特委派遣庞自去越南与越盟方面联系。庞自于1945年底从雷州半岛乘船到越南海防,经朋友介绍得以面见印支共中央组织部长黎德寿,但未能见到胡志明。黎德寿表示欢迎中共部队撤往越南休整,但要求中共部队进入越南时注意保密,不要说是中共部队,因为当时还有大批中国国民党部队驻在越南。庞自本人并不属于老一团,他后来发现,在他与黎德寿面谈之后,老一团也另外派出代表到达河内并联系上另一位印支共领导人黄文欢。[10]老一团另派代表入越是为了向越共方面确认老一团确是中共部队,因为庞自提出老一团入越要求之后,印支共中央曾致电谅山省委,要求核实老一团的归属。[11]
1946年3月老一团伪装成越盟部队秘密入越,后被安排驻扎在海宁、谅山、高平、义安等处。值得一提的是,老一团撤往越南时已由3个营扩编为4个营。第四营是由防城游击大队改编而来。[12]入越时的老一团应该共有1千人左右。
1946年8月,中共广东区党委决定将在海南独自面对国民党部队围攻而很难获得外援的琼崖纵队也撤往越南,广东区党委甚至已经安排好琼崖纵队在越南北方的驻地以及琼崖纵队撤往越南时的登陆地点和联络讯号等,但因为琼崖纵队领导人冯白驹坚决拒绝离开海南而作罢。在此之前的1946年6月,冯白驹已拒绝中共中央有关琼崖纵队撤往山东的提议。[13]
除由中越边界东段的越南海宁省及与海宁比邻的中国广东和广西部分地区所组成的“两国三省”革命区之外,中越边界中段的中国广西省靖西县和边界另一侧的越南高平省构成另一个中越革命者相对聚集和活跃的区域。最晚在1941年之后,靖西一带就有了中共组织。[14]1942年8月印支共最高领导人胡志明就是在靖西被国民党逮捕,直到1944年8月才被允许回到越南。1946年春,中共桂越边境临时工作委员会成立,而委员会的工作范围跨中越两国。1946年10月,这个委员会就在越南高平召开了一次重要会议。[15]1947年初,中共桂越边工委改建为中共左江工委,而左江工委的第一次会议和第二次会议依然在越南高平举行。[16]老一团在1946年初进入越南后,其一部即驻扎在靖西对面的高平。1947年10月,左江游击队武装与龙州区国民党部队作战失利后,也被迫掩护当地2000多群众撤往越南。[17]
1947年,中共华南分局派遣曾任中共广东南路特委书记的周楠和曾任海南琼崖纵队副司令员的庄田去华南领导创建粤桂边根据地。庄田和周楠在1947年9月或更早经靖西到达越南高平,之后便率老一团一部回到中国,并以这一部分老一团为基础创建了粤桂边纵队。[18]老一团入越后可能因为驻地分散和国内、国际形势多变等原因被分解了。除由庄田和周楠带回粤桂边的一部外,另有部分领导成员在1947年夏秋间随黎汉威回到十万大山地区,还有一部在1948年春由越南撤往云南文山,成为滇桂边区武装的骨干力量,也有部分老一团成员成为地下情报人员留在越南。[19]1948年6月,粤桂边纵队约一千人因为战局失利又撤往越南河江省休整。庄田在回忆录正文中从未明确提及他和部队曾进入越南,只是承认他和周楠曾率领部队进入“中越边境的山区”,[20]这可能是因为庄田的回忆录出版于1980年代初,而当时中越两国早已由革命同盟变为生死之敌。
在中越边境中段中方一侧的云南省,活跃着由朱家璧领导的中共组织和中共武装。在粤桂边纵队由广西撤往越南之前,朱家璧指挥的云南人民讨蒋自救军已经奉令开往广西与粤桂边纵队汇合。他们到达广西后才发现粤桂边纵队已撤往越南,朱家璧于是也率所部1千人左右前往越南河江,并与粤桂边纵队于1948年8月在越南会师。[21]两支武装会师后就开始了整训工作,印支共方面为这支两千多人的部队提供了多方面的帮助。曾亲历这段避难历程的当年粤桂边纵队的一位宣传干部回忆道:
“中国部队在越南河阳(6)此处的河阳即为河江。整训期间,胡志明主席和越南共产党给予了很大帮助和无微不至的关怀,从很远的地方运来大米,还派出慰问团来部队慰问,给每个人发一些越盾作零花钱。部队所吃所用所医等等,基本上都是越南供给,就连报社印刷报纸和书籍所用的纸张,也用的是“胡志明纸”(每刀纸的包装壳上都印有胡志明头像,人们便自然地称为‘胡志明纸’)。”[22]
粤桂边纵队和云南人民讨蒋自卫军在越南会师后不久,庄田、周楠和朱家璧等人即奉令带领部队回到云南参加解放战争。
老一团于1945年底离开雷州半岛后,当地中共组织又创建了一个新一团。1948年,新一团不得不循老一团的撤退路线,先西迁至十万大山地区,再于当年年底进入越南(虽然新一团大部分战士都想回雷州半岛老家,而不愿撤往越南)。[23]新一团后来也从越南撤往云南。[24]
显然,解放战争开始后,中共武装进入或者离开越南都与国共内战有关,中共华南地方武装在中国境内作战失利时就会进入越南避难和休整,一旦国内形势好转或战局需要,则立即越境归国。
与中共人员类似,越共人员也经常为了逃避法国占领军的攻击而越境进入中国。在此前的抗日战争期间,胡志明、黄文欢等越共领导人都曾在边境中方一侧避难。国民党方面的情报证实,1948年初,200多名印支共武装人员因为被法军追剿而不得不进入中国防城一带。1948年夏天,印支共海宁省委和印支共武装的两个中团就在广西上思、宁明之间的那堪修整。[25]总的来说,1945年至1950年间在中国避难的印支共人员少于在越南避难的中共人员。
(二)协同作战
虽然避难是一些中共和印支共个人和组织越境进入边界另一侧的主要目的,但越境之后,他们也常常参加当地的战争,因此协同作战成为两党合作的另一重要方式。在越南避难期间,老一团团长黄景文曾率4百多名官兵和越南第四战区的军民一起与法军作战。新一团1948年底进入越南之后,也立即配合越共部队击退法军对越共估支冷解放区的进攻。[26]
也有一些中共和印支共武装不是为避难而是以跨境作战为越境的主要目的。这些武装有时是按同盟双方的约定而越境出击,有时则纯属单方面行动。比如,抗日战争末期最早成建制进入越北的由中共防城县地下党组织创建的“钦防华侨抗日游击大队”,在1945年6月成立时共有150多人,成立后立即开往紧邻防城的越南海宁省塘花地区,在与驻扎在那里的日军和伪军多次作战且有多人伤亡后,于1945年8月初回到中国境内。此次入越属于不请自来,在入越前以及驻越期间,中共部队都未与印支共方面联系。[27]
日本投降后,中共防城地下组织认为钦防华侨抗日游击大队应该尽快再度入越接管日伪武装,并与胡志明的越盟建立联系,以便互相支持。经过谈判,钦防华侨抗日游击大队被编入由亲国民党人士组织的越南国民革命军暂一师,并于1945年8月下旬到达海宁省的华侨聚居区下居。9月初,已成为越南国民革命军第一师第五团的钦防华侨抗日游击大队在海宁省的新街被同属越南国民革命军第一师的反共官兵袭击,几乎全军覆没。钦防华侨抗日游击大队和越南国民革命军的短命联合处于国共第二次合作的尾声之际,“新街事变”则属于发生在1946年国共内战正式爆发之前的众多国共之间的地方摩擦事件之一。比较特殊的是,这场中国国共两党部队之间的武装冲突是在越南的土地上展开的,在冲突发生时,国共双方的部队都伪装成越南国民革命军的官兵。[28]
值得一提的是,钦防华侨抗日游击大队第二次入越之后,曾派出一个小组去与胡志明的越盟联系。这个小组找到了广安省的越盟领导人,并与对方达成几项协定:中共部队的活动地区为广安、东潮的华侨聚居区;中方部队的主要任务是管理当地的华侨武装,维持治安,制止抢劫事件,恢复社会秩序;中方部队的供给由越盟和当地华侨分担;双方建立定期联系制度,互相提供情报,研究合作行动并解决共同关心的问题。由于这个小组远离新街而得以在“新街事变”中幸免于难,但“新街事变”使得中共与越盟之间达成的协议成为一纸空文。[29]
国共内战后期,由于战局发展对中共方面越来越有利,中共地方部队也更加自信和主动,并开始攻击越南境内的法军。1949年2月,印支共越南第五战区区长黄琛派人持介绍信和一份越南芒街市地图前来向中国粤桂边纵队求援,要求中共方面帮助消灭驻守芒街的法军。中共粤桂边纵队第三支队于是指派支队副司令员黎汉威为前线总指挥,率领400多名战士伪装成越南地方游击队于1949年3月底从东兴向芒街法军据点发起攻击,得手后迅速撤回中国一侧。芒街当时约有七八千人口,其中80%是华侨。[30]除了援助印支共之外,这次袭击也是为了消除芒街法军对中共武装的威胁,因为驻守在芒街的法军经常与边境另一侧的国民党当局合作攻击边境一带的共产党武装。
印支共方面在国共内战后期也开始派遣部队进入中国参与中国内战。为了便于协调和指挥,中共香港分局领导人方方在1948年同越共驻香港代表达成了一个有关双方协同作战的协议:中共部队到越南境内和越方部队一起作战时,由越方人士担任政委,中方人士任军事负责人;越方部队进入中国作战时,则由中方人士任政委,越方人士担任军事负责人。[31]中共中央香港分局在给十万大山地区中共负责人的指示中也明确指出:“对越商谈,建立指挥机构,在我区应由我负主要责任,在越区应由越方负主要责任,要完全遵守国际主义原则,互相敬重。”[32]1949年6月,印支共将领黎广波率越南人民军第59中团1200多人到达广东防城,改为当地中共粤桂边区人民解放军的第三支队第27团参加中共部队发起的十万大山战役。越方部队出发前,胡志明曾送给黎广波10字叮嘱:“谨慎、秘密、团结、友谊、胜利”。越方部队在中国境内征战3个多月后回国,战死的官兵得到中共方面的安葬,并被追认为“为中国人民解放事业而牺牲的越南革命烈士”。[33]
中越双方军事方面的合作方式还包括分享情报和由中方为越方提供军事顾问。应印支共方面要求,入越后的老一团派出团参谋室主任黎汉威于1946年7月到1947年3月任越方第三战区军事顾问。法军于1946年底发动第一次印支战争后,黎汉威曾参与保卫河内的战斗,并与越军人民军总参谋长黄文泰共商作战大计,在撤离河内时,与黄文泰“行同车、吃同桌、寝同室”。[34]老一团的团长也受邀担任越方第四战区军事顾问,并在越方军事学校授课;老一团还派出干部到高平为越方举办游击战术训练班。[35]此外,在庄田留驻越南期间,胡志明曾任命他为印支共部队的顾问。也就是说,在第一次印支战争期间,庄田在陈赓和韦国清等人入越之前就曾担任过越南革命武装的高级军事顾问。
(三)共建和共用交通线
建立跨越两国的地下交通线是中共与印支共革命合作的另一种方式。越南北方成为当时中共交通线或中共和越共联合交通线的重要环节。除了直接往返广东、广西、云南三省与越北各省的交通线之外,有时往返香港与广东、广西和云南三省之间,或是往返广东、广西和云南三省之间,都需要经过越北,越北与华南被一个跨越国界的地下交通网紧密地连成一体。
抗日战争和国共内战期间,中共人员常常经由越南在广东、广西和云南之间旅行。1939年5月底,一群防城青年学生在一位老师带领下,由广东防城、东兴到越南海防,然后乘火车经云南河口到达昆明,再辗转多地,最后在当年9月底到达中共陕北根据地。[36]1949年七八月间,中共将领,曾经担任老一团第一任政委的唐才猷也从云南经过越南支冷山区到达十万大山地区就任粤桂边纵队副司令员。[37]
除此以外,另有一条经越南海防和下居连接香港和十万大山地区的交通线。粤桂边界的十万大山地区属于中共香港分局和之后的华南分局管辖,当时香港分局和华南分局的总部就设在香港,所以经常有交通员和干部在两地间旅行。中共香港分局派往十万大山的干部黄坚即在1948年春经这条路线由香港抵达十万大山。黄坚的父亲在边境中方一侧的东兴有一间商行,在边境越方一侧的芒街开办了一家碗厂,他的家成为中共地下党的一个秘密跨境据点。[38]为了确保这条重要交通线的畅通,中共防城地下党组织派人在中越边境越方一侧的芒街设立了一个交通站,其任务是建立跨越边界的地下党组织,动员华侨参加革命,并建立中共中央香港分局和后来的华南分局与十万大山之间的机要交通线。芒街交通站很快发展了河内、海防、先安等地的100多华侨加入地下党,并有专职交通员负责转运文件、情报、人员和物资。1948年夏天,芒街交通站领受了护送中共香港分局军事特派员杨应彬和政治特派员李超从香港到十万大山的任务。地下党派出的交通员叶云到达香港后,护送两位特派员从香港乘船到北海,由北海乘船到东兴,由东兴越境到芒街,再由芒街的地下党负责人安排进入十万大山地区。芒街的交通站除为中共服务外,也为越南海宁的印支共地下省委运送物资。[39]
其他秘密跨国交通线还有:从东兴经那良,越南里罗、塘花、潭下、新街至海防或越北解放区;从那良经峒中,越南平寮、亭立、安州、维来至洞荣;以及从东山经扶隆至上思和越南支冷。[40]1948年底到1950年初,十万大山中共部队在越方北江省一个华侨家里设立了一个联络站,负责与越方联系并转运越方提供的武器和其他物资。[41]1949年5月至10月国共内战的最后阶段,十万大山的中共部队在广西与越南边界越方一侧的支冷设立了一个交通站,负责保持中共与越共双方部队的联系,护送双方往来人员,并负责转运越方提供给中方的武器。[42]
从1947年开始,以香港为中心的中共华南电讯网络也涵盖越南。到1947年10月,中共香港分局已在琼崖、广东南路、越南和暹罗4处设立电台。不过,到1947年底,琼崖、越南和暹罗3处电台被撤销,与这几处的联络转由中共中央负责。[43]
(四)共同动员和组织华侨
两党在动员和组织华侨参加革命方面也多有合作。如果说朝鲜侨民对于北方跨国革命区的发展贡献卓著的话,那么越南华侨在南方跨国革命区的发展过程中也发挥了类似作用。对于当时越南北方华侨的人数,各种估算之间差距很大,从两万到10多万不等。实际人数应该有10多万,因为在1970年代末从北越回到中国的华侨就有20多万。法国殖民政府把北越华人分为保留中国国籍的华侨和已经加入当地国籍的华人和侬人,但在华人和1955年前的历届中国政府看来,这些华人不管有没有加入当地国籍,都依然是中国公民。越北华侨散布在北越各地,主要聚居点包括海宁、广安、谅山、高平等毗邻中国的省份和海防、河内等大城市。[44]
在抗日战争结束后的复杂政治环境中,越北华侨成为中国国民党、印支共和越盟、法国殖民政府和中共等各种政治势力竞相争取的一个群体,华侨内部也因此发生分裂。以黄亚生为首的一部分海宁侬人成为法国殖民政府的支持者,并在殖民政府扶持下成立了海宁侬族自治区。[45]国民党卢汉部队驻越期间曾致力于保护华侨权益,并与一些亲国民党的北越华侨建立了密切联系。中共和越共也积极在华侨中进行宣传和组织活动,两党有时单独行动,有时则互相协作。越共曾多次要求中共派人到越南帮助动员和组织华侨参加革命。
动员和组织越南华侨参加革命活动,最早可追溯到1920年代,当时东兴的共产党组织负责人钟竹筠常常越过连接东兴和越南芒街的铁桥到芒街碗厂的华侨工人中活动,目的是在华侨中发展党员,并把东兴和芒街的工人联合起来。[46]1945年6月钦防华侨抗日游击大队成立后立即开往越南海宁塘花地区,主要是因为当地10多个自然村的数千名居民大多数是华侨,其中不少华侨的祖籍地是防城。游击大队第一次入越时,便得到了塘花一带华侨的大力支持。当地华侨还组织了自己的抗日武装,与游击大队协同行动。1945年8月和9月钦防华侨抗日游击大队第二次入越时,在左堆、广安和东潮等地都联系了当地的华侨武装,每个地方都有约500名华侨愿意加入中共部队,但后来因为“新街事变”而未能实现。[47]老一团入越后也在发动和组织华侨参加抗法战争方面发挥了特殊作用,曾派出干部组成武工队深入广安省的东潮、广罗等地发动华侨并组织华侨自卫武装。[48]
越南抗法战争爆发后,由中共派驻越南的余明炎、庞自等中共党员在胡志明和印支共支持下于1947年5月创建了越南北部东北区华侨民众自卫团,参加抗法战争,团长为此前任越方第三战区军事顾问的老一团干部黎汉威,副团长为另一位中共干部黄德权,余明炎任政委、庞自任政治处主任。几个月后,华侨民众自卫团被改编为越南国家军队独立中团,到1948年,独立中团已有1000名官兵。中共与越共双方约定:独立中团既受越方总司令部及其下属战区司令部指挥,又受中方滇桂边区党委(后为滇桂黔边区党委)的领导。独立中团的任务是在华侨聚居区对法军作战,同时做华侨工作,还要动员华侨支持祖国的解放战争,包括动员华侨回国参战。到1948年为止,独立中团已分批输送了三四百人返回广东、广西、云南、贵州等省参加解放战争。双方还商定:独立中团的给养、武器弹药等均由越方按越南国家军队的标准发给,但庞自认为实际发放标准远低于越南国家军队的水平。1949年6月,独立中团的600多华侨官兵从越南保下回到防城,编为粤桂边区人民解放军第三支队第28团,参加解放战争。[49]法军统治下的海防也有一些华侨青年在中共地下人员组织下回国参加解放战争。[50]
1948年,印支共产党海宁省委要求中共防城县工委派人协助开展海宁省的华侨工作,支持抗法战争。防城县工委于是决定成立中共马头山工作委员会,并派遣两名干部进入海宁省马头山地区工作,其中一名中共干部同时担任越南海宁省人民解放委员会副主席。马头山一带的居民90%以上是华侨,中共马头山工委协助组建了海宁华侨抗暴自卫队参与越盟领导的抗法战争。[51]
华侨因为特殊的经历和身份常常成为中共与印支共两党之间的联系人,有些华侨先后做过两党的党员,在两党内都有一定的关系和影响,并能得到双方的信任。一位亲国民党的越南反共人士就曾在1948年初向国民党当局报告,“越共与中共交接,为时甚早,在其指挥机关及参谋部中有不少中共人员参加,对外与港穗及桂粤边境中共勾结,利用华侨中之中共、民盟分子担任联络,其中尤以潜伏于海防及堤岸之民盟分子为最活跃。”[52]但华侨的特殊经历和特殊身份也容易引起某一方甚至双方的怀疑。曾任胡志明政治秘书,并曾介绍庞自面见黎德寿,后来担任越南国家政治保卫局领导人的华侨吴其梅及其属下华侨10多人,即在1947年10月法军大举进攻越共根据地时,被黎德寿下令处死,原因是越共领导人怀疑他们曾经是国民党特务,后来又成为法国人的特务,他们之所以被怀疑,原因之一就是他们的华侨身份。被处死的华侨中,既有吴其梅等印支共党员,也有吴敬业等中共党员。有幸逃回中国的几位吴其梅的下属,生前也一直遭受迫害。[53]
可见,华侨既可以促进中共和越共的联合,也可以成为双方冲突的根源。印支战争早期中共与越共之间最严重的一场争议即是由对华侨的政策引起的。在当时由越共控制的越北华侨聚居区内,负责管理华侨事务的最基层组织是华侨理事会,越共方面负责华侨事务的最高机构则是党内的华运班和政府内的华侨务。华侨独立中团成立后,即成为介于华侨理事会和越方组织之间的第三方。当时在华侨理事会与越方管理机构之间围绕着华侨国籍、垦荒者交租和去法军占领区旅行、经商等问题产生了一些争议,而华侨独立中团在几乎所有争议问题上都站在华侨理事会一方,从而引起越方干部的强烈不满。越方地方干部给印支共中央华侨务呈送了一封措辞激烈的控告信,攻击独立中团干部的“封建资产的民族主义”思想,认为他们“完全不了解马列主义,因此破坏党的大团结政策”。[54]这应该是中共与越共之间发生的有关华侨问题的第一场严重争执,到1950年后华侨问题又引起过多次争执,并最终导致1970年代的船民、难民危机,而华侨问题也是1970年代末到1990年代初中越冲突的根源之一。
三、1950年:中越同盟关系的分界点
已经广为人知的1950年后的中越同盟关系与1950年前的中越同盟关系之间虽然表现出多方面的延续性,但也存在着一些重要差别。首先,1950年前的同盟是一种秘密关系。中共和印支共方面出于不同的原因,都不愿意让外界知晓两党之间的合作关系。中共武装进入越南主要是为了避难,并因此不愿向国民党方面暴露行踪;印支共方面也不愿开罪中国国民党政府。直到1948年中,胡志明的亲信、越南民主共和国外交部代次长和华务司司长阮德瑞依然驻留南京,试图争取国民党政府对越盟的支持。陈庆认为,胡志明直到1948年底才确信中共将在国共内战中获胜,在此之前,他一直寄望于赢得中国国民党政府的支持,遂不愿公开与国民党政府为敌。[55]在1946年以前,由于国民党驻越部队的存在,中共和印支共双方就更有必要保守秘密。到1950年以后,双方已不必再刻意隐瞒两党之间的同盟关系。
中共和印支共所做的保密工作在很大程度上达到了向国民党方面隐瞒真相的目的。中国国民党方面知道越盟与共产党有联系,但在早期并不清楚这种联系有多么密切。直到1947年底,国民党政府仍然把越盟看作是潜在的合作对象。在经多部门官员讨论后提交的政策建议中,保大被列为最佳合作对象,其次是越南国民党,而越盟则排名第三。国民党方面也知晓有中共人员在北越活动,并且知道越盟与中共已有“勾结”,但在1947年底还不知道越南境内隐藏着成建制的中共武装,对于中共与印支共合作的细节也知之不多。特别不可思议的是,国民党方面在1947年底依然相信,1941年就已被杀害的中共领导人项英在1945年到了越南暹罗一带,并一直负责实际指挥当地的中共人员。[56]
其次,1950年前参与创建和维持中越同盟关系的双方对接人员的级别并不对等。越方直接处理与中共关系的黎德寿和黄文欢等人都是中央级领导,胡志明应该也参与其中,相较而言,中共方面与越方对接的先是中共华南地方组织,1947年5月后则主要是中共中央香港分局和华南分局。由于香港分局和华南分局在致中共中央的电文中曾不止一次提及与越共的联系,[57]中共最高领导人对于两党之间的合作应该有所了解,但并未直接参与其事。1950年以前到过越南的最高级别的中共领导人应该是时任中共粤桂边区领导人的庄田和周楠。陈庆认为方方和廖承志都曾在1947年到过越南,但未能提供可信的证据。[58]1950年之后,两国两党的最高领导人才开始直接参与处理与中越同盟相关的事务。
虽然协作双方对接人员的层级不对等,但1950年前双方的合作关系总体来说却是平等互惠的。中共和印支共互相提供避难场所,在作战中互相支持,既有中共军队在越南帮助印支共攻击法军,也有印支共军队来中国协助中共攻击国民党部队,双方还共同发动和组织华侨参加两国革命。在经济上中方也未能像1950年后那样为越方提供大量援助。1948年底,中共中央香港分局曾被要求代转20万美金给胡志明,但这笔款项很有可能来自苏联而非中共中央。[59]在1945年到1950年间这个特定时段,很难确定中共与印支共之间哪一方付出或得到的更多。1950年后,中共方面不仅提高了对越援助的决策层级,而且大幅提高了对越援助的规模,扩大了对越援助的范围,双方之间不再维持平等互惠的局面,而是建立了明确无误的一方援助另一方的关系。
最后,与1950年之后的中越同盟相比,1950年前的中越同盟因为实力不足而未能对法国殖民势力和华南国民党势力形成严重威胁。国共内战之初,某些华南中共干部已形成等待心理,认为华南的中共力量不足以战胜当地的反共势力,等华北、华中解放之后,华南自然也就解放了。[60]后来事态的发展证明他们的判断基本正确。华南和越北的反共势力确实是在华北、华中获得解放、中共华北和华中的武装力量大举南下之后才受到真正的威胁。到1950年,华南的国民党正规武装已被击溃,4年之后,毗邻越南的广西的众多政治土匪已被肃清,法军也在1954年的奠边府战役后撤出越北。如果不是因为华北、华中的解放,华南和越北的反共势力不可能那么快就被击败。
四、小结
中越边境跨国革命区之所以能够成形,首先是因为中共和印支共基于政治信仰和实际需要,都有与对方合作的强烈动机,两党之间已经建立的友谊和联系也是双方合作的促进因素;另一个前提条件是法国殖民政府和中华民国政府都无法实现对中越边境的全面管控,使得中越之间的人员往来基本上可以畅通无阻。
与北方中、朝、苏边界的跨国革命区相比,苏联对于这一时期南方的中越边境跨国革命区并未给予同等关注,中共中央对于中越边境跨国革命区也不像对北方跨国革命区那么重视。从中共的立场看,1950年前中共与印支共在华南和越北的合作基本上是地方层级的协作。在当时的革命地图上,中国革命的中心在北方,华南属于革命边缘地带,是中国革命最后胜利的地区之一,也是一个被解放的地区;越南革命的中心则位于越南北方,越北是越共中央所在地,是法国殖民统治相对薄弱的地方,也是后来越南革命最先胜利的地方。因此,中越跨国革命区是中国革命边缘地带与越南革命中心地区相结合的产物,这也解释了为什么1950年前这个跨国革命同盟对于中越双方的重要性并不相同。
对于中共方面而言,1950年前的中越跨国革命区的重要性在于它有助于保证华南革命力量的生存,对印支共方面,1950年前的革命同盟既有助于越北革命力量的生存,又最终成为1950年后更为强大的中越革命同盟的前身和前奏,而这个更为强大的中越革命同盟正是1954年和1975年越南革命两次重要转折的保证之一。
注释:
[1] 《香港分局关于接受中央二月一日指示的决议》(1947年5月20日),叶金蓉、陈扬和、许振泳编:《中共中央香港分局文件汇集,1947.5-1949.3》,广州:中央档案馆、广东省档案馆,1989年,第7页。
[2] 《方林致中央电——华南武装分布概况》(1947年7月24日),《中共中央香港分局文件汇集》,第25-26页;《香港分局关于广东各根据地部队人数及武器数目统计》(1947年5月),《中共中央香港分局文件汇集》,第10页;《香港分局关于接受中央二月一日指示的决议》(1947年5月20日),《中共中央香港分局文件汇集》,第6页。
[3] 《罗迈致尧电——华南党组织分配状况》(1947年8月27日),《中共中央香港分局文件汇集》,第43页。
[4] 《香港分局关于广东政治资料总结》(1948年),《中共中央香港分局文件汇集》,第322页;《方方致尹林平等并报中央电——关于收编反动军队问题》(1948年3月17日),《中共中央香港分局文件汇集》,第127页;张贤:《黎汉威传略》,政协广西邕宁县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黎汉威战斗的一生》,1991年,第5页;严端侨:《挺进南州 威慑南宁——忆黎汉威同志率部在山北的作战活动》,《黎汉威战斗的一生》,第50页。
[5] “中华民国外交部”:《越南问题会报(二):暹越情报》(1948年2月),台北国史馆档案。
[6] 《方方致中央转李周梁广电——广州情报》(1949年5月11日),林亚廉、许振泳、黄秀华编:《中共中央华南分局文件汇集,1949.4-1949.12》,广州:中央档案馆、广东省档案馆,1989年,第56页。
[7] 彭扬:《黎攻重返十万大山区的战斗生活片段》,前引《黎汉威战斗的一生》,第43-44页;李超:《忆黎攻》,《黎汉威战斗的一生》,第31页;陈生:《忆黎攻》,《黎汉威战斗的一生》,第59-61页。
[8] 李家忠:《胡志明在中国广西坐牢的日子》,《党史纵横》2005年第11期,第40-42页。
[9] “中华民国外交部”:《越南问题会报(一):越盟动态》(1947年11月),台北国史馆档案。
[10][54] 庞自:《九秩忆往》,北京,2011年,第49、53、55-61、75-78页。
[11] 梁游:《中越友谊万古长青》,《劲松——缅怀梁游同志》,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120-121页。
[12] 彭扬:《野火烧不尽 春风吹又生——回忆重建防城人民武装经过》,卢文主编:《战斗在十万大山》,南宁:广西民族出版社,第157-171页;谢王岗:《挥戈西进十万山》,卢文主编:《战斗在十万大山》,第381页。
[13] 邢诒孔、彭长霖、钱跃主编:《冯白驹将军传》,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1998年,第328-335页。
[14] 《劲松——缅怀梁游同志》,第18-28页;中共那坡县委组织部、中共那坡县委党史办、那坡县档案局编:《中国共产党广西壮族自治区那坡县组织史资料,1941-1987》,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13-14页。
[15][16][17] 高整军编著:《中国人民解放军滇桂黔边纵队武装斗争简史》,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30、32-33、34页。
[18] 《方林关于庄田已到南路负责工作报告》(1947年7月22日),《中共中央香港分局文件汇集》,第25页。
[19] 陈章:《老一团入越抗法记述》,《湛江文史》2009年第28辑,第26-29页;彭扬:《野火烧不尽 春风吹又生——回忆重建防城人民武装经过》,卢文主编:《战斗在十万大山》,第157-171页;彭扬:《黎攻重返十万大山区的战斗生活片段》,前引《黎汉威战斗的一生》,第43-44页;张贤:《黎汉威传略》,《黎汉威战斗的一生》,第4页;谢王岗:《为君歌一曲——怀念黎攻同志》,《黎汉威战斗的一生》,第27页。
[20] 庄田:《逐鹿南疆》,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5-17、24-25页;李民牛:《父辈们的中国梦》,香港:紫荆出版社,2016年,第238页;Jiayi Gao, “Fighting Side by Side: Cross-border Military Exchanges and Cooperation Between the Chinese Communist Party and the Viet Minh, 1945-1949,”TheChinaReview, Vol. 19, No. 3 (2019), p. 129.
[21] 庄田:《逐鹿南疆》,第25-27页;Jiayi Gao, “Fighting Side by Side: Cross-border Military Exchanges and Cooperation Between the Chinese Communist Party and the Viet Minh, 1945-1949,” pp. 129-130.
[22] 郭明进:《中国部队在越南河阳整训的日子》,《文史春秋》2009年第7期,第31页。
[23] 李超:《回忆十万大山的斗争》,卢文主编:《战斗在十万大山》,第449-450页。
[24] 李超:《回忆十万大山的斗争》,卢文主编:《战斗在十万大山》,第450页;中共上思县委党史办公室编:《上思武装斗争回忆录》,南宁:广西新闻出版局,2006年,第271-273页。
[25] “中华民国外交部”:《越南问题会报(二)》(1948年),台北国史馆档案,第65页;中共上思县委党史办公室编:《上思武装斗争回忆录》,第68页。
[26] 中共上思县委党史办公室编:《上思武装斗争回忆录》,第271页。
[27] 沈耀勋:《从那良起义到“新街事变”》,卢文主编:《战斗在十万大山》,第104-127页;陈生:《参加那良抗日武装起义的回忆》,卢文主编:《战斗在十万大山》,第128-137页。
[28][29][47] 沈耀勋:《从那良起义到“新街事变”》,卢文主编:《战斗在十万大山》,第104-127页。
[30] 李超:《回忆十万大山的斗争》,卢文主编:《战斗在十万大山》,第458页;黎汉威:《奇袭芒街》,卢文主编:《战斗在十万大山》,第602-606页;冯军松:《回忆袭击芒街法军新兵营的经过》,卢文主编:《战斗在十万大山》,第607-614页;叶兆文:《战斗在虎穴里——忆奇袭芒街的敌军工作组》,卢文主编:《战斗在十万大山》,第615-625页;张贤:《黎汉威传略》,前引《黎汉威战斗的一生》,第5-6页;杨培:《黎汉威传略》,《南宁文史资料》1991年第13辑,第63-65页。
[31] 李超:《中越边境合兵商谈的经过》,卢文主编:《战斗在十万大山》,第626-627页。
[32] 《香港分局对十万大山区工作几个具体问题的答复》(1948年),《中共中央香港分局文件汇集》,第337页。
[33] 卢文主编:《战斗在十万大山》,第9页;保洲:《跨越十万大山支持朋友》,卢文主编:《战斗在十万大山》,第628-629页;陈生、曾保:《忆和南龙中团并肩战斗》,卢文主编:《战斗在十万大山》,第630-634页。
[34] 张贤:《黎汉威传略》,前引《黎汉威战斗的一生》,第3页。
[35] 冯德:《我所知道的独立中团》,文山州归国华侨联合会:《文山侨史资料汇编》,2006年,第106页。
[36] 李云冰:《奔赴延安抗日与十万山武装斗争》,卢文主编:《战斗在十万大山》,第28-37页。
[37][40] 沈鸿周:《第三支队的交通联络站》,卢文主编:《战斗在十万大山》,第866、864页。
[38] 卢文主编:《战斗在十万大山》,第839-840页;黄坚:《战马犹嘶风——马头山工作的回忆》,卢文主编:《战斗在十万大山》,第595页。
[39] 陈东:《忆东芒》,卢文主编:《战斗在十万大山》,第812-820页;李超:《回忆十万大山的斗争》,卢文主编:《战斗在十万大山》,第447-448页。
[41] 蓝希:《十万山区驻越联络站》,卢文主编:《战斗在十万大山》,第933-935页。
[42] 黄东:《战斗在越南支冷区交通站中》,卢文主编:《战斗在十万大山》,第926-932页。
[43] 《港机致中机三局并转笼康悦电》(1947年10月6日),《中共中央香港分局文件汇集》,第55-56页;《香港分局关于机要电讯的决定》(1947年12月27日),《中共中央香港分局文件汇集》,第94页。
[44] Xiaorong Han, “Revolution Knows No Boundaries? Chinese Revolutionaries in North Vietnam during the Early Years of the First Indochina War,”Journal of Southeast Asian Studies, forthcoming.
[46] 王荣生:《革命运动的先驱者钟竹筠》,卢文主编:《战斗在十万大山》,第13页。
[48] 陈章:《老一团入越抗法记述》,《湛江文史》2009年第28辑,第23-29页;冯德:《我所知道的独立中团》,文山州归国华侨联合会:《文山侨史资料汇编》,2006年,第106-107页。
[49] 黎汉威:《组织越南华侨团回国参加解放战争》,《防城文史资料》1989年第5辑,第38-42页;庞自:《九秩忆往》,第70页;冯德:《我所知道的独立中团》,文山州归国华侨联合会:《文山侨史资料汇编》,2006年,第106-110页;张贤:《海外赤子 挥戈报国》,卢文主编:《战斗在十万大山》,第685-691页。
[50] 张恒:《海防华侨青年上山打游击》,《防城文史资料》1989年第5辑,第43-46页。
[51] 黄坚:《战马犹嘶风——马头山工作的回忆》,卢文主编:《战斗在十万大山》,第597-599页。
[52] “中华民国外交部”:《越南问题会报(二):谢景湖对越工作报告摘要》(1948年),台北国史馆档案。
[53] 庞自:《九秩忆往》,第355-381页;张俞:《越南柬埔寨老挝华侨华人漫记》,香港:香港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第285-300页;吴敬业的一生编写组:《吴敬业的一生》,广州:中共广东省委党史研究委员会,1990年;Xiaorong Han, “Revolution Knows No Boundaries? Chinese Revolutionaries in North Vietnam during the Early Years of the First Indochina War.”
[55] “中华民国外交部”:《越南问题会报(二)》(1948年),台北国史馆档案,第54-55、88页;King C. Chen,VietnamandChina,1938-1954, Princeton,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69, pp. 176-179, 187.
[56] “中华民国外交部”:《越南问题会报(一):策越方针商榷参考资料,其一至其六》(1947年11月),台北国史馆档案。
[57] 《方方致中央电——方去粤桂边不便工作》(1948年8月28日),《中共中央香港分局文件汇集》,第185页;《方方致中央电——救济费每月需七、八千元》(1948年11月27日),《中共中央香港分局文件汇集》,第267页;《华南分局致中央电——粤桂南边区军政干部简历报告》(1949年5月15日),《中共中央华南分局文件汇集》,第61页。
[58] King C. Chen,VietnamandChina,1938-1954, Princeton,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69, pp. 188-189.
[59] 《方方致中央电——救济费每月需七、八千元》(1948年11月27日),《中共中央香港分局文件汇集》,第267页。
[60] 《香港分局关于一年来的组织工作总结》(1947年11月30日),《中共中央香港分局文件汇集》,第6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