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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传统文化视域下的“发展阅读疗法”:苏轼自我疗愈探析

2021-12-29韩梅花许慧怡

乐山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7期
关键词:周易陶渊明苏轼

韩梅花,许慧怡

(曲阜师范大学 图书馆, 山东 日照 276826)

在中国知网数据库中以“篇名=苏轼”OR“篇名=苏东坡”作为检索项进行高级检索,截止到2020年9月,所得文章1.1万余篇,对所有文章进行可视化分析可知:研究主题居前列的首先是对苏轼词、诗、赋等具体篇目的阐释,其次是对其一生具有重要影响的“乌台诗案”以及黄州时期思想转变的研究。检索内容显示:对于苏轼研究的重点在于其文学成就以及人生态度方面。继续对苏轼人生哲学、人生态度进行检索,可得苏轼性格特征的关键词为“达观、超脱、随缘自适”等等。作为中国文化史上的独特存在,苏轼乐观豁达的性格早已深入人心,然而,对于其性格背后的自我疗愈过程却鲜有人深究。作为感情丰富的文学家,具有经世之志的儒家士子,苏轼在接连遭受人生重创时,其痛苦是不言而喻的。然而,苏轼通过研撰经典,汲取先贤智慧,进行自我疗治,最终将跌宕起伏的人生淬炼成为流传千古的快乐哲学,并在无意识状态下,深入践行并发展了“发展阅读疗法”。苏轼的人生哲学固然与其性格有关,但其坚定的信念则来自于传统文化中精神力量的支持以及个人对于社会生活的深切体悟,是通过研撰阐发文化经典进行“发展阅读疗法”的必然结果。

一、精神慰藉: 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疗愈特质

当代文学评论家谢有顺认为中国文化中有一种痛苦的自我消解机制,当人们面临心灵问题时,习惯用文学、诗歌来安慰自己,拯救自己[1]4-13。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楼宇烈认为,中国文化强调自救和自律,靠自己来救自己[2]75-77。台湾学者林安梧认为儒家是“意义治疗学”,道家是“存有治疗学”,佛家是“般若治疗学”[3]74-81。三位专家学者从宏观上对中国传统文化中所具有的疗愈特质进行了肯定。阅读疗法专家王波则在进行阅读疗法理论本土化构建时,对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阅读疗法思想、医案以及代表文献进行了深入地发掘和系统地梳理,以丰富的资料和不容争辩的事实说明,“阅读疗法”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一直存在。其中,李渔的《笠翁本草》提出了以书当药的观点,说明以书当药的道理为调节情志,抓住了阅读疗法的精髓。而张潮的《书本草》,则用揭示中药药性的方法分析经史子集、小说传奇、释藏道藏等几乎所有的中国典籍的药性、疗效、服用方法及注意事项,两者可谓中国阅读疗法文献史上的双壁[4]13-16,179-186。由此可见,中国传统文化的疗愈功能不仅早已被人们认识并实践,还在明末清初即已形成了系统的理论。王波的阅读疗法本土化理论也是在传统文化的大背景下构建的,无论是定义、原理还是发展史,都具有中国传统文化特色。他认为以正常人为研究对象,通过阅读修正人格缺失或协助解决个人问题的“发展阅读疗法”,在中国文化里属于养生和保健范畴,可以称之为“治未病”阅读疗法。“发展阅读疗法”的原理与中医的“治未病”的理念相契合,目的在于增强个人素质,提高精神免疫力,以促进正常人格发展。“发展阅读疗法”的适应对象、性质、特点以及操作规程对于天生具有保护隐私意识的中国人来说,是遭遇心理危机和人生困境时最适宜、便捷的选择。况且,阅读养生传统在中国由来已久,那些蕴含于传统文化之中的阅读疗法元素作为“书药”成分,数千年以来一直在潜移默化中作用于人们的精神世界,使人们因汲取了富含具有疗愈作用的文化而滋养出了自强不息、注重人格修养的民族特性。利用“发展阅读疗法”进行自我疗愈,是对传统文化的再次慢火煎熬,让药性进一步发挥,以促进精神境界的提升,身心痛苦的消解。笔者以苏轼研撰文化经典进行“发展阅读疗法”,超脱困厄,构筑健全人格的实践案例,阐释中国传统文化的疗愈作用,以期为深陷困境的人们利用“发展阅读疗法”进行身心保健提供可资借鉴的思路。

二、深研细究: 苏轼无意识状态下对“发展阅读疗法”的身体力行

即便是以通达洒脱著称的苏轼,也曾在“团团如磨牛,步步踏陈迹”的求索中备受煎熬。最终他却以坚定的信念,化解了危机,为自己的身心找到了精神归依。在漫长的求索过程中,苏轼就是凭借对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领会和阐发进行自我疗愈的。研读、游历、吟咏、著述是他领会和阐发传统文化的主要方式。苏轼从小立志读尽人间书。“读书常闭户,客至不举头”“我昔居家断还往,著书不复窥园葵”是他苦读深思的日常写照。无论顺逆苏轼皆深研力耕不辍,大量的文献记载以及8 085篇(首)个人作品就是最好的见证。在遭受贬谪时期作品更是达到了年均211.2篇(首)[5]112-118。读书写作成为他藉以抒发内心郁结的主要方式。黄州时期“夜就寒光读《楚辞》”,“日课《汉书》,凡三抄”,“虽大醉,归也必披展,至倦而寝”[6]88。在饮水食芋、居无定所的儋州,苏轼“不记有白发,犹诵论语辞”,多次写信向惠州老友借书求纸以供研撰。对于苏轼的读书,南宋王十朋这样评价:“(先生)平生斟酌经传, 贯穿子史, 下至小说杂记、佛经道书、古诗方言, 莫不毕究。”[7]2696当然,作为有济世之志的儒家士大夫,苏轼读书真正着力之处还是经史,毕生研撰不辍的是《周易》。《周易》是中华文化的源头,是指导君子成就宏德大业的文化宝典,历代大儒都有对《周易》的撰注,宋朝更是兴起了解《易》之风。对于苏轼来说,研治《周易》,是谨遵家父嘱托,也是自身修德立言、解脱忧患所需。孔颖达曾在《周易正义》中指出“周易六十四卦悉为修德防患之事”。对此,苏轼深以为然,也在现实生活中积极地身体力行。青年时期便以“策曾忤世人嫌汝, 《易》可忘忧家有师 ”劝苏辙读《易 》排遣内心的苦闷。“乌台诗案”之后,内心遭受重创的苏轼“畏人默坐成痴钝”,以“寂寞闲窗《易》粗通”来排遣内心痛苦。晚年被贬儋州,用来化解悲哀,超脱苦难的还是《周易》。苏轼还以“《易》韦三绝丘犹然,如我当以犀革编”劝勉自己,以先师孔子为表率,将主要精力倾注于治学传道,终在有生之年完成了“即觉此生不虚过”的《东坡易传》《书传》和《论语说》,将经世之志、传承学术与呵护身心健康完美结合。同时,佛经道典以及陶柳文集等文化典籍也从不同的角度给予遭受贬谪之苦的苏轼以极大的精神慰藉。

三、研撰阐发:苏轼对“发展阅读疗法”的丰富与创新

对于命运多舛的苏轼来说,《周易》是一剂对症良药,每当遭遇挫折,便以《周易》哲学来给自己坚定信心,排解苦闷。据统计,苏轼诗文中直接引用《周易》就有217次之多,被他称为可以涤荡心灵灰尘的“洗心经”。为了消解胸中淤积,苏轼还借“读陶”“和陶”以抒发对自由的向往,研读佛经道典以获得精神超脱。苏轼就是凭借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研撰阐发,化解了出处进退的烦恼,完成了健全人格的塑造,并以乐观向上的作品以及鲜活洒脱的个体示范,丰富并拓展了“发展阅读疗法”。

(一)易学哲理: 苏轼心理调节机制的理论支撑

继黄州、惠州之后,苏轼迎来了人生中最后一次贬谪,来到了海南儋州。他于次年小醉之后记下了当时的感受:“吾始至南海, 环视天水无际, 凄然伤之曰:‘何时得出此岛耶?’。”[8]152-153虽历遭贬谪,反复自省,面对如此境况,苏轼仍不免凄然慨叹。然而,毕竟是苏轼,转念便以宇宙情怀消解了悄然而起的悲剧意识。“天地在积水之中, 九州在大瀛海中, 中国在少海之中, 有生孰不在岛者?”[8]152-153苏轼将视点置于宇宙之中,再去看小岛,小岛和其他地方一样同是茫茫海洋中的岛屿,又有谁的生存空间不是沧海中的一隅呢!“覆盆水于地, 芥浮于水,蚁附于芥,——岂知俯仰之间, 有方轨八达之路乎?念此可以一笑。”[8]152—153苏轼并没有止步于无视个中差别,盲目乐观,而是将视觉再次转向微处,探究事物发展的客观规律。他以“芥”喻岛,以盆水喻海,自比附芥之蚁。身为“附芥之蚁”并没有从“蚁”的狭隘视角去分析问题,而是提高站位去审视“附芥之蚁”的处境,洞察到“少焉”即有“方轨八达之路”使之“径去”。只是此“蚁”视而不见,执着于眼前境遇而惶惶不安,因此对于事物将要发展变化的可能也就无法准确地把握。领悟之后,生性诙谐的苏轼还不忘幽默一下,让作者、读者皆会心一笑。苏轼在认知提升的过程中,抽离自身,客观地分析事物不断发展变化的本质,解锁了不良情绪,让自己坦然面对困境的依据,就是基于对《周易》变易思想的深刻理解。深悟《周易》“变易”之理的苏轼,同样对“不易”之理也有透彻的理解。“不易”有两种性质:一种是就宇宙论上讲的,指宇宙秩序的恒常性;另一种是在价值论上讲的,指道德价值的恒常性[9]48-52。以儒立身的苏轼极为看重道德价值论方面的“不易”原则。“吾侪虽老且穷,而道理贯心肝,忠义填骨髓,直须谈笑于死生之际——遇事有可尊主泽民者,便忘躯为之,祸福得丧,付与造物。”[10]1500苏轼被贬黄州时写给老友的信即表明了处穷时的行事气概。虽几经折辱,以天下为己任的经世之志从没有改变,积极探索图强发展的脚步也不曾停止。“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就是苏轼积极用世的动力,他的革新主张也是建立在“不息故健”的理论基础之上。但是,苏轼坚信“法相因则事易成,亊有渐而民不惊”,他以寒暑自然更替的“未穷而变”“人安之”的道理强调,徐徐而来的变革方式能够保持国家的“恒常”发展,骤然突变则会导致不良后果。这也是苏轼在因循守旧的仁宗朝提倡变革图强,在“求治太切”的神宗朝反对王安石变法,而在元祐时期又反对司马光不能“校量利害,参用所长”的原因。表面看来似乎是苏轼的政治立场不够坚定,其实恰恰是他“不曲学苟安以图进取”的真正体现。

(二)慕陶和陶:苏轼追求精神自由的表达方式

如果说易学智慧是苏轼进行心理调节的基石,用于指导社会生活以期望获得德业俱进的良好效果,那么,学陶、和陶就是他探索以人格境界提升而达到精神自由的方式。苏轼对陶渊明的接受与领悟也是一个渐进过程。黄州躬耕之前,陶渊明之于苏轼不过是诗文中符号性的田园意象,向往的是陶式生活情调,借此抒发的也不过是偶尔对仕宦生涯的厌倦情绪。“乌台诗案”的意外打击,令黄州时期的苏轼无论在物资生活还是在精神依附上都增强了对田园的依赖,同时也加深了对陶渊明精神苦闷的理解和精神自由的向往。元丰七年(1084),苏轼得李江州以《陶渊明集》相赠之后,余生皆以陶集相随:“流转海外,如逃空谷,既无与晤语者,又书籍举无有,惟陶渊明一集,柳子厚诗文数册,常置左右,目为二友”[11]1623;“随行有《陶渊明集》。陶写伊郁,正赖此尔”[11]1623;“每体中不佳,辄取读,不过一篇,惟恐读尽,后无以自遣耳”[11]2091。以追和陶诗进行自我疗愈,“晚喜陶渊明,追和之者几遍,凡四卷”[12]1422。苏轼在与陶渊明的隔代唱和中,同频共振,将自己的苦闷述与陶渊明,将陶渊明的闲适投射到自身,诗化现实生活中的苦难,冲刷淤积在胸中的不良情绪,内心世界得到了净化。苏轼还在与陶渊明长期的唱和之中,由其恬淡的诗风追溯到了产生这一艺术风格的精神世界,结合宦海沉浮以及躬耕黄州的亲身体验,逐渐超越了形式上的追慕,领悟到了陶渊明的精神实质。苏轼于无意之中实践了阅读疗法原理中的“共鸣—净化—领悟”过程,完成了由“只渊明,是前生”的单向仰慕状态过渡到了“我即渊明,渊明即我也”相互注释的超然状态,精神羁绊得以挣脱,进入了“此心安处是吾乡”的自由境界,也因此化解了远谪他乡和身心归依之间的矛盾。

(三)三教融通:苏轼人生境界的文化底蕴

苏辙在《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记载:“(苏轼) 初好贾谊、陆贽书, 论古今治乱, 不为空言。既而读《庄子》, 喟然叹息曰:吾昔有见于中, 口未能言, 今见《庄子》, 得吾心矣……后读释氏书, 深悟实相, 参之孔老, 博辩无碍, 浩然不见其涯也。”[13]1126—1127苏轼从小熟读经史,胸怀大志,准备建功立业。出仕之后“尊主”“济民”,以士大夫“与君同治”的责任担当参与政事,为国分忧,为民谋利,虽历经磨难,不改其初衷。这是儒家道德人格的体现,也是苏轼人生哲学的思想基础。如同儒家文化对苏轼的人格塑造一样,老庄思想对他的人生态度影响至深。他对韩琦“齐得丧,忘祸福,混贵贱,等贤愚”的评价,亦是自谓之语,所秉持的观点即为庄子的“万物齐一”,是利用庄子的齐物论来解决复杂的人事问题。尤为可贵的是,苏轼并没有止步于对人生消极的体认,而是将儒家的入世功业与道家的出世坐忘融为一体,形成了既体现儒家积极实践的创造精神又体现道家对利害得失的超越精神的“寄寓”思想。释家的人生无常又让他游于物外,看透人生实相。如果说三教合一是唐宋之际的文化特点,之前的文人学士对三大文化体系进行了理论上的渗透,但仍不免各执其一。而苏轼在一次次现实苦难的挑战中,在顽强的精神追索过程中汇溪入流,打通了儒、道、释三种思想之间的壁垒,将儒家的仁政爱民与老庄的超然物外以及佛家的与世无争思想既矛盾又统一融合在一起,以儒家之学统摄佛老,通过对传统文化的博观约取,兼蓄并用,构建了一个可仕可隐、坦然自洽的精神家园。较陶渊明之精神自由多了一份入世的责任担当,更加真实可感;比贾谊的家国情怀又多了一份超世的潇洒达观,更加丰满有趣。苏轼的精神追索过程就是利用传统文化进行自我疗愈的过程,而他留下的精神财富就是对“发展阅读疗法”的丰富和拓展。

四、典型范例:苏轼“发展阅读疗法”个案的现实意义

中国传统文化博大精深,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文化宝藏。以苏轼为个例研究优秀传统文化的疗愈作用是一次文化探索,也是对面临各种重大公共事件时,如何利用中国传统文化安顿心灵,增强精神抵抗力的思考。两轮的“在朝—外任—被贬”经历,让苏轼体验了各种人生况味,也加深了他对社会人生的思考。如果说“乌台诗案”的生命之忧让他对人生的不确定性感到了深深的悲哀,而真正困扰他的却是济世之志与贬谪之实之间难以调和的矛盾,是苏轼深层次的痛苦所在。居黄期间对人生世事的思考、对文化典籍的领会,已经为岭南时期的心境转折打下了基础。途径大庾岭时吟出的“一念失垢污,身心洞清净。浩然天地间,惟我独也正”[14]2056则表现出了他对旧价值的否弃,对新价值的初步确立。惠州时期,苏轼深研易理,直面现实人生,观照自然,体悟生命,以更高的人生格局超越了悲感。儋州时期苏轼进入了成熟圆融的最后一段人生岁月,思想更加开阔通达。他超越了为官志趣,将普及文化和传播学术视为更加具体、更加无私的济世去积极践行,在投身教育和著书立说中,弥合了“穷”与“达”的界限,构建了新的人生价值,并以精神的高度自由,化解了“仕”与“隐”的矛盾,如愿达到了坦然自适之境。苏轼的人生历程,可以说是古代文人“发展阅读疗法”的具体实践过程,显性而具有典型意义。无论处于何种凶险、困顿的境地,苏轼自觉地选择沉潜于传统文化中汲取精神力量和人生智慧以超越困厄、发展自我,给其后的文人,甚至现今处于各种困境、各种灾难中的我们以深深的启迪。首先,苏轼以亲身经历验证了文化经典的疗愈功能,开列了一份包括《周易》《论语》《庄子》《陶渊明集》以及其他道典释卷在内的阅读疗愈良方,也为世人进行“发展阅读疗法”提供了切实可行的思路。其次,苏轼以渊博的学识结合丰富的人生体验,撰写的学术著作以及文学作品,既有哲学价值、文学价值且兼具疗愈价值,是对阅读疗法资源的重要拓展和补充。另外,苏轼还将自己的人生苦难与价值追求,化为一点一滴实在的快乐进行了全方位地展现,现身说法地诠释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在“发展阅读疗法”中强大的治愈功能,为后世留下了一笔丰厚的文化遗产。使无论来自哪个时代,无论生活在哪个层次的人群,都能从苏轼的文化遗产中获得教益,在苏轼所创造的快乐哲学里得到净化和疗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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