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明代通俗类书中诗词资料的性质及价值初探*

2021-12-29刘天振

跨世纪 2021年4期
关键词:类书日用通俗

刘天振

学界一般把中国古代类书分为传统类书与通俗类书(或“民间类书”)两类①,前者指官修及文士私撰的类书,如《艺文类聚》等;后者指民间书坊编刊的用于满足庶民日常实用及娱乐需求的类书,如《事林广记》等。通俗类书大致又可分为两类:综合性的与专科性的,前者内容包罗万象,涉及庶民生活的方方面面;后者涵括儒学、律法、科举、童蒙教育、书启翰墨、医学、宗教、娱乐等众多专门领域②。明代是通俗类书编刊的鼎盛时代,其数量、种类、影响面均创下历史之最。在明代所有类型的通俗类书中,综合性日用类书、书启翰墨类书及娱乐性类书是较有代表性的三种。综合性日用类书一般按照天文、地理、人事的分类框架编纂日用知识,其书名中多有“万宝全书”“不求人”“万书渊海”“学府全编”等字样,故又被称为日用百科全书型类书。它们是古代通俗类书中最有代表性的一种,宋元时期的《事林广记》《居家必用事类全集》是其前驱,明代人所编数量最多,典型者如《三台万用正宗》《万宝全书》等,现在尚存三十余种。内容包罗万象,如余象斗所说:“凡人世所有,日用所需,靡不搜罗而包括之。”[1]王子行亦称:“顾目击斯集,上下古今记载悉备。”[2]书启翰墨类书,指专为民间交际应酬使用而编纂的日用类书,仝建平称为“民间交际应用类书”[3],一般根据不同使用场合分门别类编纂而成③。娱乐性类书专指孙楷第《日本东京所见中国小说书目》所称的《国色天香》《燕居笔记》《万锦情林》,以及孙氏未曾著录的《绣谷春容》等书④。其旨趣主要在于娱乐消遣,专选那些在思想情感与文字格调方面比较迎合市井趣味的作品。综合性日用类书与后两种类书之间存在一种综合与分立的关系,如前者一般都辟有“书启门”“文翰门”“民用门”,也大都设有“诗对门”“笑谈门”“杂览门”,分别与后两种类书内容对应。以上三种类型通俗类书选材方面的一个共同点是,均辑录了大量的诗词资料。

一、通俗类书中的诗词分布及分类

明代通俗类书中辑录了大量的诗、词、歌、曲,它们中除一小部分之外,多数作品自选材特征到审美趣旨,皆有别于纯文学意义上的诗词。诗词资料于综合性日用类书中主要分布于“诗对门”“劝谕门”“杂览门”等,以《妙锦万宝全书》卷十八“诗对门”和《万用正宗不求人》卷三十四“诗联门”为例,前者“诗对门”的《万家诗集》辑录各色诗歌76 首,后者“诗联门”的《精采古诗妙句》收录五言四句、七言四句等诗歌39首,数量如此之多的作品,两书的篇目却并无重复,可见日用类书中所收诗歌数量之一斑。同时,综合性日用类书中几乎所有的知识门类都编有诗词歌诀。诗词资料于书启翰墨类书中一般被收录于“文类”。而《国色天香》之类的娱乐性类书则均有“诗类”“词类”“歌类”,专门辑录诗词作品。通俗类书所收诗词分类情况如下:

1.传统文学意义上的诗词。书启翰墨类书中往往兼收数量不等的文人诗词歌曲,如《新刻含辉山房辑注古今启札云章》首一卷下层收录小青所作绝句9 首、古诗1 首、《天仙子》词1 首,凄婉哀怨,如泣如诉,弥漫浓重的感伤情调。其卷七附载唐诗90 首,上栏为“五言句”,下栏为“七言句”,内含文人词若干首。综合性日用类书“诗对门”中的诗歌,如《精采古诗妙句》所收五言四句古诗、五言八句古诗、七言四句律诗等,也均是纯文学意义上的诗歌。如《万用正宗不求人》卷三十四“诗对门”上栏《精采古诗妙句》所选2 首作品:

“五言八句”之一《除夜》:

今岁今宵尽,明年明日来。

寒随一夜去,春逐五更回。

气色空中换,容颜客里催。

风光人不觉,已入后园梅。[4]

“七言四句”之一《寄衣吟》:

夫戍萧关妾在吴,西风吹妾妾忧夫。

一行书信千行泪,寒到君边衣到无?[4]

上述2 首诗歌的共同特点是语言平易,构思精巧,最后一句韵味隽永。同时,编者特意标明“五言四句”“七言四句”等诗歌形式特征。不过,其“精采古诗”却不采七言八句的律诗或古诗,除了有对目标读者接受能力的顾虑,也很可能出于节缩纸版的考量。

值得注意的是,《妙锦万宝全书》“诗对门”辑录了8 首歌咏各行业劳动者的诗歌,其立意、情感带有鲜明的民间风味,如《工诗》:

贻谋巧智本心生,艺足资身不事耕。

造作悉凭秋月斧,直方全用墨云绳。

高堂大厦心中出,凤阙龙楼手下成。

传得鲁班真秘诀,世人开口便称名。[2]

这首诗情调欢快,自信乐观,表达了对工匠职业的真诚热爱。

再看《商诗》:

年去年来无定年,一身漂泊楚江边。

思家有梦迷蝴蝶,歌枕无心听杜鹃。

南国山川经粤峻,北城风雪历幽燕。

故乡千里复万里,哪得音书托燕传。[2]

此诗情调迥别于《工诗》,字里行间流淌着商人千里逐利、四海为家的江湖漂泊之苦与孤独迷惘之感,也流露出对商人艰辛生涯的深切同情。这些诗歌也可视为晚明社会人文主义思潮的一种载体。

《绣谷春容》卷一下层“玑囊摭粹”收录的《老儿诗》《少儿诗》均属于长篇五言叙事诗,两诗各有100 句,500 字,前者倾诉老年人气力衰减,体弱多病,遭人嫌弃,生存维艰;后者叙写儿童的活泼顽皮,人见人爱。虽两诗情感与文字的格调较为庸俗,但其诗学史料价值却不容忽视。

2.打油诗。综合性日用类书中收录了不少徒有诗体的外表而并无诗体韵味的作品。如《妙锦万宝全书》卷十八“诗对门”所收《太祖高皇帝晓行诗》《又咏新月》《正德皇帝游宣府诗》等均属此类。如所谓《韩都出征偶兴》:

殿阁云南草寇兴,皇恩差我出巡征。

殿前亲赐三杯酒,马上忙登千里程。

所(斩)草除根诸鬼伏,推出塞海一般平。

安民待诏回头日,一统乾坤属大明。[2]

这首诗更像一首顺口溜,除了前四句有一点叙事的意趣,其余就是虚张声势的空洞口号,几无任何兴味可言,语句也很粗拙。

3.劝世诗。综合性日用类书的“杂览门”“劝谕门”收录了很多劝世诗,如《五车万宝全书》“杂览门”所收《康节邵先生训世孝悌诗》《财产不消大》《财产莫嫌少》《先了官》《劝莫斗气》《劝莫爱债》《和邻敬长》《夏桂州劝谕西江月四阙》《邵尧夫养心歌》等,其意旨自题目中即可窥知。《妙锦万宝全书》卷六“律法门”之《律令行移》所辑四首《西江月》词,都是劝人柔弱处世,安守本分的。《妙锦万宝全书》卷三十四“风月门”卷前与卷后均附有诗词,卷前所附《西江月》词2 首及赞诗1 首均是教唆世人纵欲享乐的,而卷后《劝世诵》1 首又是劝人戒嫖禁欲的。首先看卷前的《西江月》之一首:

细想欢中之意,果然赛过仙丹。莺莺一见便心欢,惹得张生心乱。

能使才郎情动,顿教玉女思凡。风流才子莫辞闲,纵有千金不换。[2]

很显然是鼓励世人纵情声色之欢,但卷后的《劝世诵》却说:

劝君休恋烟花榻,他家害人别有法。能取鼍龙项下珠,善卸天王身上甲。

猛虎禁持若羔羊,凤凰退作无毛鸭。饶君生铁铸心肠,往或被他镕作蜡。[2]

编者对待情色的矛盾态度颇令人费解,但这种“劝百讽一”的刻意编排,却使读者在枯燥的类书阅读中意外获得一种荒诞滑稽之趣。

4.社交诗词。书启翰墨类书中的礼仪诗、礼仪词、祝颂诗、祝颂词,综合性日用类书“四礼门”中的礼仪诗词、祝颂诗词,“诗对门”中的礼仪诗等,尤其是婚礼所用诗词名目极为烦琐,如《拦门请花诗》《开轿诗》《吃田蚕饭诗》《下轿诗》《迎新郎诗》《拜天地诗》《夫妇交拜诗》《饮交杯诗》《索红花诗》《撒帐诗》以及《鹧鸪天》词等。娱乐性类书如《绣谷春容》中也收录祝寿歌,其卷二下层“击筑摭粹”收有《寿星歌》。这些诗词在调节人际关系、维持社会秩序方面发挥了积极作用。

5.歌诀诗、歌诀词,又可分为知识型与宣教型两类。前者如综合性日用类书各个知识门类所编写的诗词歌诀。如《妙锦万宝全书》“律法门”中的律令条款均被编写成诗词歌诀,诸如:《例分八字西江月》《律卷总目条款名歌》《问拟总类歌》《监守自盗赃》《警劝律例歌》《附犯奸律歌》等,其中《律卷总目条款名歌》用十句歌诀将30 卷《大明律》总括完毕,并自豪地声称“十句总言三十卷,条有四百六十名”[2]。再如《妙锦万宝全书》卷二十五“医学门”上栏有《诊脉至捷歌》《五脏脉诀切要歌》《论五脏相似歌》《浮沉迟数歌》等等。其中有一首长篇《类集杂方诗括》,用4 至8 句不等的歌诀将88 种药方的配制方法及疗效概括无遗,一气呵成,简直有咫尺千里的气势。综合性日用类书的“修真门”“占课门”“金丹门”“玄教门”收录了许多偈颂诗(词)、内丹诗(词)、占验诗(词)等,均可归入宣教型歌诀。

6.文字游戏。如许多综合性日用类书“杂览门”均有的《藏头诗》《回文诗》《拆字诗》《会意诗》等。《万宝全书》卷十八“诗对门”集中收录10余首此类作品,多托名于当代及前代的风流才子所作,如所谓《李白花月诗》《解缙雪诗》等,均属此类。如《许真君歌》二首之一:

天连绿水水连天,烟锁青山山锁烟。

树绕藤萝萝绕树,川通水峡峡通川。

酒迷醉客客迷酒,船送征人人送船。

屹立已空空屹立,传今作古古今传。[2]

这类诗又被称为回文诗,主要运用各种顶真手法制造奇妙趣味,手段之高超令人叫绝。这些奇奇怪怪的文字固然能给人造成强烈的视听冲击,但对于诸如情志、意蕴、意境等诗歌内在的审美要素则并不在意。

7.嘲谑诗及低俗诗。综合性日用类书的“笑谈门”多有《精采笑谈诗句》,上栏为嘲谑诗,下栏为散文体笑话。其嘲谑诗有些讥讽社会丑恶现象,但多数是嘲笑他人的性别、身份、职业,甚而别人的疾病及生理缺陷,更有嘲笑人类生殖器者,庸俗下流,毫无道德底线。《万用正宗不求人》“笑谈门类”收录诸如《笑跛子诗》《笑疙头诗》《笑瞽目诗》等。《国色天香》卷二上层“搜奇揽胜·诗词类”也辑有众多嘲谑诗,如《君嘲臣诗》《发少髯多》等。这些作品反复出现于多种日用类书中,可见其于当时市井社会流播广泛之一斑。

二、通俗类书中诗词资料的性质

首先,通俗类书中诗词既为庶民文化之花朵,亦为主流文学之根基。中国古代的四民职分萌蘖于战国后期,正式形成于两汉之世,此后世代相承,直至清末终结,构成传统中国庶民社会的主体[5]94-95。自社会阶层而言,与其相对的是王公贵族及官僚群体;自文化品格维度论之,四民文化属于俗文化之品流,而与之对应的是主流文化或谓雅文化。自中国文学史的发展实际来看,既曾产生过诸如屈原、李白、杜甫、苏轼等精英作家,创造出众多经典名著,更有无数不知名作者及其作品,这些作品无资格进入诗学或文学之境域,绝大多数被作为文化垃圾随意丢弃而永远消失于历史长河中。现代学界认可的所谓“民间文学”“通俗文学”也是被雅文学标准审视筛选后、被认为勉强合格的作品,但通俗类书中所收的大部分诗词连所谓“通俗文学”的标准也达不到,如回文诗、藏头诗、笑话诗、各门类知识传习歌诀等,它们或者沉溺于文字排列形式的花样翻新,争奇斗巧;或者矻矻于将各行业知识或技艺装扮成诗词的式样,以速臻其传习之效。有些作品甚至冒用诗词体裁以宣泄恶劣情绪、庸俗趣味,以致古今各种“俚言集”“通俗编”“民歌选”均不屑于收录。但是它们仍有其重要的社会功能和学术价值,如王尔敏论述明清庶民游戏文字时所说:“此类诗裁自能充分表达庶民文化涵养,巧慧心性造诣,不是文学亦非诗学,仍可代表其严肃之文化创造,民人才艺结晶……自具学术尊严,自见民间文化特色。”[5]164自文学发展机制而论,广大庶民的巧慧心性、文化涵养正是主流文学或雅文学生存成长的最深厚土壤、最牢固根基,这与李梦阳提出的“真诗乃在民间”⑤的论断是一致的,这也是中国古代文学发展的一条重要规律。

其次,通俗类书中的诗词属于庶民生活知识谱系的必要部分。王尔敏先生说:“明清两代《万宝全书》广为民间普遍应用,全面配合庶民需要,乃真正反映庶民社会生活之宝典。”[5]82综合性日用类书一般开辟20 至40 个不等的门类,基本涵盖当时庶民社会生活各方面所需知识,既有实用知识,也有娱乐知识。以万历四十年(1612年)刘双松安正堂刊《新版全补天下便用文林妙锦万宝全书》三十八卷为例,共分38 门:天文、地舆、人纪、诸夷、官品、律法、武备、八谱、琴学、棋谱、书法、画谱、文翰、启札、伉俪、丧祭、体式、诗对、涓吉、卜筮、星命、相法、茔宅、修真、养生、医学、全婴、训童、算法、农桑、劝谕、侑觞、笑话、风月、玄教、卜员、法病、杂览。而万历二十七年(1599年)余象斗双峰堂刊《新刻天下四民便览三台万用正宗》四十三卷更辟有43 个门类。诗词资料主要编排于“诗对门”“杂览门”“笑谈门”之中,其中“诗对门”或称“诗联门”专收各体诗歌与应用对联,“笑谈门”裒辑笑谈诗,“杂览门”收录灯谜、藏头诗、回文诗等文字游戏。可以看出,上述三门内容属于娱乐消遣、精神文化的层面,与《国色天香》等书性质大致相同,许多明代综合性日用类书中都有以上三门,以日本酒井忠夫监修、坂出祥伸与小川阳一编《中国日用类书集成》[6]所影印出版18 种明代日用类书为例,11 种有“诗对门”或“诗联门”,9 种有“杂览门”,13 种有“笑谈门”。以上三门皆有者有8 种。由此可见,综合性日用类书中的诗歌、对联、回文诗、嘲谑诗等,是作为庶民社会知识谱系之必要领域而被编入的,是庶民文化建构的重要组成部分。根据福柯的知识权力理论,人类社会的知识分类是一种文化权力的展示,“权力和知识是直接相互连带的”[7]29,亦即知识分类与认知具有文化建构性,可借此形塑受众的认知模式及意识形态。

最后,通俗类书中诗词的娱乐功能与社会功能得以充分张扬。众所周知,娱乐功能本是文学主要功能之一,但传统文学观念习惯将娱乐与审美联结一起,而通俗类书中的诗词乃追求纯粹的娱乐,如其热衷搜辑的回文诗“不是文学造诣,而是花拳绣腿,完全用心于形式上摆样子”[5]151,但沉迷于其中者却以为乐趣无穷而乐此不疲。其嘲谑诗可以让人喷饭大笑,其藏头诗、回文诗、灯谜可以给人带来益智的愉悦,其打油诗可以慰藉附庸风雅者的虚荣心。那些歌咏各行从业者艰辛及智慧的诗章可以使对应的从业者产生情感共鸣。日用类书“劝谕门”中的诗词承担起了劝世教化的社会责任,“书启门”“文翰门”及翰墨类书中的礼仪诗文、祝颂诗词成为社会交际的桥梁。各种专业知识及行业技艺皆可借歌诀提挈知识精髓,增强传习效果,扩大传播范围,使诗裁承担起开启民智、提升民众技艺与生活水平的责任。各种应用对联在社会交往、历史纪念、美德旌扬、商业广告等方面都发挥了重要作用。总之,诗词的社会功能得到了空前的张扬。

可以说,通俗类书中诗词的传播接受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传统诗词的生存基础和生长环境。使其从文人书斋、香园小径、绮筵绣幌等窄小的圈子再次走向广阔的民间社会,去吸取生命元气,以蕴蓄诗体革新蜕变的动力。

三、通俗类书中诗词资料的价值

通俗类书中诗词性质、功能的转变并不意味着其学术价值的丧失,反而可给予现代的文学研究界很多的启迪。

首先,通俗类书中的诗词可以深化我们对诗体在民间传播生态的认知。以词体为例,明代通俗类书收录的词作数量相当浩繁,汪超曾对13 种日用类书辑录词作进行统计,共得宋元以后词作350 首[8]。这个数据显然仅是日用类书中词作的很小一部分,因为仅明代综合性日用类书尚存35 种之多[9]641-673,遑论其他各种专科性日用类书了。另据张献忠统计,明代中后期刊行的各种日用类书有200 余种[10]。若对此200 余种日用类书中词作做一全面的调查统计,其数量一定是相当惊人的。众所周知,南宋以后,词体日益与音乐属性剥离,而趋向案头化,其主要功能除了在小说戏曲等叙事文学中充当配角之外,就主要是在日用类书中编辑知识、宣讲教训。这种功能的转移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其生存形态的变迁,表现于词调选择、书写方式与编排体例等诸多层面,从而与文人词的分野愈益分明。据统计,日用类书中使用频率最高的前五位词调是《西江月》《鹧鸪天》《竹枝词》《黄莺儿》《临江仙》,且多用小令之体[8],而文人词最常用词调是《浣溪沙》与《水调歌头》[11]。从传播接受的角度讲,日用类书中词调选择的偏好是为迎合庶民大众的接受兴趣,如排在第一位的《西江月》,惯用简明的六六七六式句型,采用近于曲体的句句押韵声格,且适用的题材极为广泛,这些因素使得这一词调极为“谐于里耳”。日用类书中的词作多以组词形式编排并陈,如《三台万用正宗》卷二十四“金丹门”中,采用了26 首《黄莺儿》,分为三组:“咏大丹”主题下用了8 首,“咏炼铅”用了7 首,“咏九鼎”用了11 首。同卷中对曲体的编排也是如此形式,或用同一曲调的组曲,或用同一宫调的套数,卷末更连用18 首《驻云飞》小令串讲、总结金丹修炼的知识及教训[1]。而《妙锦万宝全书》卷三十一“农桑门”下栏连续采用33 首《竹枝词》,依时序咏唱农家四季劳作与生活的知识及场景[2]。这种书写方式与编排体例除了受到阅读市场的推动,还与类书义例的控制因素有关,类书之体的最突出特征是依主题分类,以类聚材,每一门类之下的编写方式是并列铺陈资料,古人戏称为“獭祭”⑥。以词调分组,可以视为以调分类的一种编排方式。同时,多首作品连续使用同一词调或曲调,并非机械的重复,而是出于将一个知识单元或教训意涵表述完整的需要。同时,采用同一曲调而非频繁变换,也更适宜于市井大众的接受习惯。

其次,有助于拓展通俗文化系统中不同著述类型、不同文体间关系的研究。如日用类书与话本小说同属通俗文化之品流,两种文体都乐于吸纳词体作品,且体现一些共性特征。就词调选择而言,据统计,“三言”与“两拍”198 篇小说作品中,有79 篇含有词体作品,共有词作182 首,涉及词调58 个,其中频次最高的前三位词调依次是《西江月》《鹧鸪天》《临江仙》[11],这与前文所述日用类书的词调选择规律是基本一致的。这种现象揭示出,两种貌似差异甚著的文类,其深层结构却存在同质性,亦即均迎合市井趣味,皆展示俗文化品性。推而论之,我们可以从更广的维度探究两种文类间的诸多关联性,如题材互借,体制互鉴,观念互渗,等等。

最后,可以拓展古代文学传播史料的研究范围。日用类书无意中保存了许多文学传播的史料,这些史料一般不见于文人系统的文献,如综合性日用类书中都有的“侑觞门”“杂览门”,所辑酒令、灯谜,有许多是用文学知识构造而成的,如《妙锦万宝全书》卷三十二“侑觞门”所收《绮宴酒令》,分类编写而成,中有“千文类”“古文类”“曲牌类”“千家诗类”“西厢曲类”,如“曲牌类”第一令:

要三个曲牌名,上中下三字相同,结尾“四书”一句,贯串合意。

人月园,称人心,虞美人。(“四书”)三人同行。[2]

“千家诗类”第一令:

要千家诗三句,上二句相反,下一句断劝合意。

黄梅时节家家雨,梅子黄时日日晴。断曰:熟梅天气半晴阴。[2]

另如“西厢曲类”所收2 支酒令,系用《西厢记》中曲牌及曲词制作而成。同时,其他各类如“四书类”“骨牌类”“药名类”等所收酒令中也融入了许多诗学知识。《万用正宗不求人》卷三十五“杂览门”上栏《新增极巧元宵灯谜》也是分类编排而成的,中有“小诗类”“千家诗”“千文类”“书名类”“曲牌名类”,其谜底都是类目所指文学作品中的诗文名句。这些杂厕于民间娱乐伎艺中的文学传播史料,真实地记录了某一文体、某一作品、某一文学现象在民间的受欢迎程度,对研究民间的文学接受及其与创作系统的互动,均有重要的参考价值。当然其寓教于乐的文学知识传播手段也值得今人借鉴。

通俗类书是古代应用文体资料的渊薮,数量浩繁的启札翰墨类书辑录各种人际交往的书启文翰自不必说,综合性日用类书的“书启门”“体式门”“四礼门”“文翰门”等也是应用文体的博物馆。如后者“四礼门”收录婚礼中的致语、诗、词、歌等作品,真实记录了不同诗体在民间社会交际中被实际应用的情形,以及它们被赋予的不同伦理文化内涵,这有助于深化我们对诗体社会功能的认识。综上,精英文学视角的文体学史、文学发展史与历史实际存在不小的差距,它们所描述的诗词文赋的盛衰演变存在很多的盲区,而通俗类书中的诗文资料可以在诸多方面弥补主流文学史的阙失。

结 语

总体来看,相对于传统文学意义上的诗词,通俗类书中诗词的抒情言志功能严重弱化,甚至丧失殆尽。即使对入选的文人诗词,编者格外强调的是诗词形式层面的知识,如“诗对门”特意标明“五言四句古诗”“五言八句古诗”“七言四句律诗”云云,而《新锲全补天下四民利用便观五车拔锦》卷二十三类目径直标为“诗体门”,亦可为证,其主要动机是追求视觉冲击的效果,而对于传统诗学苦心孤诣追求的意境、兴味、诗法、词格等美学层面的话题,则统统不感兴趣。诗词的主要功能由审美转向了实用性、工具性。尽管如此,它们的学术价值仍值得重视。这些庸陋诗词在民间社会的强健生命力无情地镜照出主流文学史存在的难以掩饰的缺陷。从文学史叙述的视角看,我们所看到的文学史实际是叙述者戴着精英文学滤镜而撰写的文学史,即使有意强调民间文学、通俗文学的价值,但其“民间文学”“通俗文学”距离真正的民间文学和通俗文学仍然相当遥远。比如日用类书中的歌诀词、嘲谑诗、回文诗、知识传习赋等作品,不能进入文学史家的法眼。王尔敏曾为庶民游戏文字鸣不平云:“藏头诗也是诗,只是不能入诗学之诗。”[5]156而缺少了上述生长于民间的粗鄙庸陋诗词,我们的文学史不仅是不完整的,而且抹去了其赖以生存发展的根基。有鉴于此,古代文学学界断不可将通俗类书中“原生态”诗词资料排斥于研究视野之外。

梁启超总结史学进步的特征云:“其一,为客观资料之整理……其二,为主观的观念之革新。”[10]2近些年随着新史学思潮强调民间社会生活与文化、重视民间文献价值之取向,通俗类书文献逐渐进入研究视野,学界对其重视程度也愈益提高,诸多专门领域利用通俗类书资料所取得的研究成果陆续问世[9]。文学研究界对通俗类书资源的开发利用还做得很不够。

注释

①胡道静先生曾使用“正宗类书”和“民间类书”这一对概念,前者偏重指《艺文类聚》《玉海》等官修及文士私撰的类书,实际上即学界习称的“传统类书”,而后者专指由民间书坊编刊的《事林广记》《万宝全书》等民间日用百科全书型类书。见胡道静:《中国古代的类书》,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11-15 页。“通俗类书”之称最早由孙楷第先生提出,其《日本东京所见中国小说书目》一书中将《国色天香》《万锦情林》《燕居笔记》等载录诸体小说及诙谐文为主要内容的书统称为“通俗类书”。见孙楷第:《日本东京所见中国小说书目》,上杂出版社1953年版,第171 页。日本学者酒井忠夫在《明代の日用类书と庶民教育》(收入林友春编《近世中国教育史研究》,国土社1958年版)及《中国善书研究》(刘岳兵、何英莺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中使用过“通俗类书”概念,其指涉范围包括《万宝全书》等综合性日用类书,及有关儒学、科举、律法、宗教等专门性日用类书,但不包括孙楷第先生所说的《国色天香》等消遣娱乐性类书。日本坂出祥伸《关于明代日用类书的解说》一文曾使用“传统类书”与“日用类书”这一对概念,前者指《永乐大典》《玉海》等官修私撰的类书,后者指民间书坊编刊的《事林广记》《万用正宗不求人》等书。见坂出祥伸:《关于明代日用类书的解说》,酒井忠夫监修,坂出祥伸、小川阳一编:《中国日用类书集成》(第一卷),东京都汲古书院1999年版,第6-30 页。本文在借鉴前哲观点基础上,使用“传统类书”与“通俗类书”这一对概念,前者指官修与私撰的类书,如《艺文类聚》《永乐大典》《玉海》等,后者指宋元明清时期由民间书坊编刊的、适于四民实用及娱乐的类书,如《事林广记》《万宝全书》《翰墨大全》《国色天香》等。之所以称后者为“通俗类书”,主要着眼于两点:一是这类书籍呈现的通俗文化品性,体现于其内容性质、编排体例、版式设计、文字表述等多方面的趋俗谐众,“通俗”一词涵盖面更广,概括性更强;二是它们全部出于民间书坊,或由书坊主自编自刊,或由书坊与下层文士合作编刊,这种编纂主体的民间性很大程度上决定了这些书籍在内容、体例等方面的通俗文化品位,而有别于官修私撰的类书。②可参阅酒井忠夫《明代の日用类书と庶民教育》(收入林友春编《近世中国教育史研究》,国土社1958年版,第25-154 页)及《中国善书研究》(刘岳兵、何英莺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32-135 页)。③翰墨类书也可视为古代书仪的扩大版,如周一良称元刊《事文类要启札青钱》为“扩大了的书仪,已经成为家庭百科全书”。见周一良、赵和平《唐五代书仪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97页。④参阅孙楷第《日本东京所见中国小说书目》(上杂出版社1953年版,第171 页)以及刘天振《明代通俗类书研究》(齐鲁书社2006年版)。⑤李梦阳《诗集自序》云:“曹县盖有王叔武云,其言曰:‘夫诗者,天地自然之音也。今途咢而巷讴,劳呻而康吟,一唱而群和者,其真也,斯谓之风也。’孔子日:‘礼失而求之野。’今真诗乃在民间,而文人学子顾往往为韵言,谓之诗。……余尝聆民间音矣,其曲胡,其思淫,其声哀,其词靡靡,是金元之乐也,奚其真?……诗有六义,比兴要焉。夫文人学子比兴寡而直率多,何也?出于情寡而工于词多也。夫途巷蠢蠢之夫,固无文也,乃其讴也咢也呻也吟也,行呫而坐歌,食咄而寤嗟,此倡而彼和,无不有此比焉兴焉,无非其情焉,斯足以观义矣。故曰:诗者,天地自然之音也。”见黄宗羲《明文海》卷二六二,第3 册,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2736-2737 页。⑥“獭祭”原出《礼记·月令》:“獭祭鱼,鸿雁来。”前一句意谓捕鱼而陈之,如陈物而祭,“后人因以抄撮故实而成文者为獭祭”。见胡道静:《中国古代的类书》,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26 页。

猜你喜欢

类书日用通俗
《日用家当》中的文化记忆与身份认同
Sumo Wrestling
TAKE FIVE
基于竹材料在当下日用器皿中的应用研究
“防雾霾炮”
家富隋珠 人怀荆玉
——论唐代类书编纂的特点与价值
西夏类书《圣立义海》故事新考三则
小说的通俗
组工干部之歌(民族通俗版)
类书编纂与类书文化(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