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一生水》9—14简的两个疑难问题探析*
2021-12-29孙功进
孙功进
1993年湖北荆门市郭店1 号楚墓出土的一批竹简中,有一篇由14 支竹简构成的佚文,竹简形制与简本《老子》丙相同,原来可能与《老子》丙组编联在一起,整理者据简文内容将篇名拟为《太一生水》[1]125,称其为道家类文献[1]1。郭店1 号楚墓的下葬年代具有战国中期偏晚的特点,当在公元前4世纪中期至公元前3世纪初[2]。学界对《太一生水》的研究已取得了丰富成果,但这些研究主要集中在前8 简,对9—14 简的研究显得相当薄弱①,一些疑难问题如第9—14 简的篇章、简序问题,“天地名字”“青昏其名”的内涵等,仍需进一步辨明。
一、9—14简是否独立成篇及简序问题
《太一生水》共14 支竹简,据竹简整理者及其注释,其文如下([]内为补字,()内为随文注出的本字、正字,数字为简号):
大(太)一生水,水反辅大(太)一,是以成天。天反辅大(太)一,是以成地。天地[复相辅]1 也,是以成神明。神明复相辅也,是以成阴阳。阴阳复相辅也,是以成四时。四时2 复辅也,是以成凔热。凔热复相辅也,是以成湿燥。湿燥复相辅也,成岁3而止。故岁者,湿燥之所生也。湿燥者,凔热之所生也。凔热者,[四时之所生也。]四时4 者,阴阳之所生。阴阳者,神明之所生也。神明者,天地之所生也。天地5 者,大(太)一之所生也。是故大(太)一藏于水,行于时,周而或[始,以己为]6 万物母。一缺一盈,以己为万物经。此天之所不能杀,地之所7 不能埋,阴阳之所不能成。君子知此之谓……8
天道贵弱,削成者以益生者,伐于强,责于……9
下,土也,而谓之地。上,气也,而谓之天。道亦其字也,青(请)昏(问)其名。以10 道从事者必讬其名,故事成而身长。圣人之从事也,亦讬其11 名,故功成而身不伤。天地名字并立,故过其方,不思相[尚(当)。天不足]12 于西北,其下高以强。地不足于东南,其上[□□□不足于上]13 者,有余于下;不足于下者,有余于上。14②
从上引《太一生水》的文字看,尽管简文被分为三部分,但整理者将其看作一篇,这是没有问题的。然而整理者将14 支简分为三部分的做法,实际上是认为14 支简的简文在思想上有可能存在某种断裂。不过,在视《太一生水》为一篇的前提下将其分为三个部分,是一种谨慎的处理方式③。显然,《太一生水》前8 支简在内容上是连续的,阐述了“太一”为宇宙本原、万物之本的本原论和本体论④,问题在于9—14 简和前8 支简的连续性上,对这一问题的回答将决定后6 支简是否独立成篇。9—14 简是否独立成篇,其实也就是题名为《太一生水》的简文是否是一篇,如果《太一生水》是一篇,那么9—14 简独立成篇的理由也就不存在了。在《太一生水》的研究中,一些学者据简文的思想内容强调9—14 简和前8 支简应当分篇。如丁四新从思想内容的角度认为《太一生水》的简文缺乏同篇的理由,1—8 简可名为《太一生水》,9—14 简可名为《天地名字》,其中,第9 简和其后的缺文、10—14 简可作为《天地名字》的两章[3]234。曹峰赞同丁四新将《太一生水》分为两篇的做法,但在两篇的思想内容上,其与丁四新有不同的理解[4]。与丁四新、曹峰的观点不同,王中江则从第14 简简尾作为章号的墨钉入手,强调“只要肯定第14 简的墨钉是一个章号,只要将《太一生水》的第14支简看成是下半部分的结束,就无法认证这下半部分是独立的一篇”[5],他坚持了将14 支竹简视为一篇的观点。
必须注意的是,判断14 支竹简是否为一篇,仅是就墓葬出土的竹简呈献给我们的原初文本形态而言⑤,因而王中江从第14 简简尾的墨钉入手作出判断,是有说服力的,据此而言,将《太一生水》作为一篇来看仍是一种合理的处理方式。尽管王中江在强调《太一生水》为一篇的同时,反对以义理来判断14 支简简文是否为一篇的做法[5],但本文认为,义理作为判断《太一生水》是否为一篇的一个重要考量因素不应也无法被剔除。问题的关键在于能否找到14 支竹简不同部分(指前8 支简和后6 支简)的思想连接点,以及这种连接的紧密程度。
仔细阅读《太一生水》的简文,还是可以发现前8 支简和后6 支简存在着思想上的连接点。可以说,第9 简强调的“天道贵弱”是连接第9 简前后简文的思想中心点所在,但我们不能据“天道贵弱”而认为第9 简之前所言的“水”也具有柔弱特征⑥,“天道贵弱”这一结论是与“行于时”的水所具有的“一缺一盈”“周而或[始]”的特点密切相关的。在第9 简中,“削成者以益生者”是对“天道贵弱”的具体说明,“生”和“成”是指事物的发展程度,“削成者以益生者”的说法,应是据前8 支简中“四时”交替以及水的“一缺一盈”而言。《太一生水》“削成者以益生者”的说法,与《老子》以“损有余而补不足”言“天之道”义近。《太一生水》的“天道贵弱”通过“削成者以益生者”表现出来,而“削成者以益生者”在前8 支简中又具体指与“太一”具有同一性的“水”在四时中的“缺”与“盈”,这是第9 简和其前简文的义理关联所在。另外,第10 至14 简的内容与“天道贵弱”的关系非常明显,这也是一些学者将其称为“天道贵弱”篇的原因所在⑦。从简文内容看,“[天不足]于西北”和“地不足于东南”是“削成者”,地之西北“其下高以强”和天之东南“其上[□□□]”是“益生者”。这样,第9简所说的“天道贵弱”,就成为连接第9 简前后简文内容的思想黏合剂。
综上,无论是从作为章号的墨钉来看,还是就14 支竹简简文的思想关联而言,题为《太一生水》的14支简简文都可以而且应当被视为一篇。
将《太一生水》视为一篇,还牵涉到简序问题。尽管在一篇的观念下仍存在分章的不同⑧,但这不影响整体上的简序排列。在《太一生水》14 支竹简的简序问题上,第9 简简文置于何处成为导致不同简序的关键。除整理者给出的简序外,主要还有两种不同观点,一是1-2-3-4-5-6-7-8-10-11-12-9-13-14,以陈伟、刘信芳为代表;一是1-2-3-4-5-6-7-8-10-11-12-13-9-14,以裘锡圭、刘钊为代表[3]200-203,[5]。上述第一种意见,即将第9 简置于第12 和第13简之间的做法,实际上会将本来具有连续性的第12、13 简简文的文义隔断⑨,同时也存在补文上的不足⑩。并且上述两种处理第9 简简序的做法,还存在一个共同缺陷,即第9 简的后移,将使第10 简中“道亦其字也”的说法失去可以承接的简文内容,因为从“道亦其字也”来看,其前必有关于“道”(天道)的说明,这正构成第9 简不能后移的原因,也就是说,第10 简的“道亦其字也”,应是就第9 简中的“天道贵弱”而言,唯有如此,文义才是贯通的。由此,第9 简的简序仍以整理者的处理方式为最好,其与之后的简文,也没必要合为一章⑪,而是作为连接《太一生水》第9 简前后文字的一个段落。
二、“天地名字”“青昏其名”解析
判定了9—14 简不能独立成篇及第9 简的简序,就为我们理解9—14 简简文的思想奠定了基础。《太一生水》第8 简已在思想上表现出由天道落实于人道的特征,“君子知此之谓……”即表明这一点。第9 简则对前文所述“一缺一盈”的天道观作了进一步思想升华,提出“天道贵弱”的主题。由“削成者以益生者”可知,《太一生水》所谓强弱是指事物发展的程度,“贵弱”是由“一缺一盈”的天道观引申出的价值指向,是指不使事物在发展程度上无限扩张。第10—14 简则是对“天道贵弱”宗旨的展开说明,其中包含着“天道贵弱”向人道的落实。这样,14 支简在内容上就构成了完整的思想逻辑。第10 简之后的文字存在理解的难点,即“天地名字”“青昏其名”的内涵问题。以下从第10 简简文内容开始对这一问题进行说明。
第10 简中的“下,土也,而谓之地。上,气也,而谓之天”,指出了我们称之为“地”和“天”的两种事物的物质构成,“上”和“下”是就方位言。从其后的“道亦其字也”来看,《太一生水》的作者是将“地”和“天”看作人“字之”的结果,即“地”和“天”是一种“字”⑫。“道亦其字也”的“其”,固然以天地为言说对象,但准确地说,这里的“其”应是将天、地合观并“字”之的对象。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太一生水》试图通过天地二物引申出“天道”的概念。这里作为“字”的“道”已经不是对天、地之“字”的简单重复,而是由二者引申而来,故相对于天、地而言,“道”这个“字”的人为性更加强烈。
第10 简中的“青昏其名”,整理者释读为“请问其名”,学者已指出这种释读的不足⑬。从第12 简中的“天地名字并立”来看,此前的简文必定对天地之“名”有所交代,但第10 简“青昏其名”之后至第11 简的简文并没有指出与天地之“名”相关的任何内容,因此,将“青昏其名”释读为“请问其名”,显然是无法成立的。“青昏其名”的“青昏”当读如字,“其”与上文“道亦其字也”的“其”所指一致,亦以天、地为言说对象。“青昏其名”,在直接意涵上意为“青昏”乃天地之名。“青昏”的“青”与“昏”若分而言之,当分别指天和地的“名”,《鹖冠子·度万》有言:“所谓天者,非是苍苍之气之谓天也;所谓地者,非是膊膊之土之谓地也。”[6]134“苍”,《说文解字》卷一释“艸色也。从艸仓声”,“艸色”段玉裁注:“引伸为凡青黑色之称。”“苍”有“青”义,从与楚简《太一生水》具有相同地域文化特征的《鹖冠子》的上述说法来看,“青昏”的“青”不必释读为“清”⑭,“青”当为描述“天”的称名,与《鹖冠子》所批判的那种以“苍苍之气”为“天”的观念同类。确定《太一生水》“青昏”的“青”指“天”而言,那么与“青”并言的“昏”必指“地”言,是“地”之“名”,以“昏”称“地”当指“地”所构成的“土”之色而言。于人而言,出生后即拟之“名”相对于成年后所称之“字”具有原初性,同理,作为天地之“名”的“青昏”相对于作为其“字”的“地”和“天”亦具有原初性。应当说,作为天地之“名”的“青昏”和作为天地质料构成的“土”和“气”所谈论的层面不同,这是第10 简的文本叙述逻辑,“青昏其名”的释读方式已经明确了“青昏”作为天地之“名”的内涵,这样,无论是从第10 简的叙述逻辑还是从“青昏其名”的释读方式看,“土”和“气”都不能被看作天地之“名”⑮。
“青”“昏”指天、地之“名”。前文已指出,《太一生水》以“青”指“天”,其义与《鹖冠子·度万》言天的“苍苍”通,据段玉裁《说文解字》注,“苍”有“青黑”义,如此,则“青”又与“黑”义近。《楚辞》有“青冥”一词,《离骚·九章》:“据青冥而摅虹兮,遂忽而扪天”,王逸注“据青冥而摅虹兮”:“上至玄冥,舒光耀也”,王逸以“玄冥”释“青冥”,指天⑯。《楚辞》“青冥”连用以称天,显然“青”与“冥”义近,“青冥”称天,当与远处的天之色有关。“青”与“黑”“冥”义近,而“昏”有“冥”义⑰,这样,“青昏”合称当为晦暗不明义,《太一生水》以“青昏”名天地,当与《楚辞》“青冥”的用法类似,“青”和“昏”义似。
第11 简中“讬其名”的“其名”即指“青昏”言,当然,这里所讬的“青昏”之名,已是在抽象的意义上使用,即由晦暗不明这一“青昏”的本义引申出的人之行为上的不自我显现、不露锋芒,这与“天道贵弱”的“弱”相通。这是对“青昏”的一种合理解释。“以道从事者必讬其名,故事成而身长”,这里的“道”即“天道贵弱”之“道”,“必讬其名”,即是据“青昏”的晦暗不明义强调“以道从事者”内敛锋芒而不自我显现,故有“事成而身长”之效。“圣人之从事也,亦讬其名,故功成而身不伤”,与此义同。
“天地”是“字”,“青昏”是天地之“名”,“天地名字并立”,是说我们字之为“天地”、名之为“青昏”的二者并立,其本质即天地二者并立。之所以有“天地名字并立”的说法,是因为《太一生水》将第9 简中“贵弱”的“天道”原则看作天地二者作用的结果,“道亦其字也”的“道”作为一种人为性的“字”,正是对天地二者所共同形成的新的抽象作用机制和规则——天道的一种诠显。具体来说,天地并立之后“天道”的形成过程,是“过其方,不思相[尚(当)]”。“过其方”的“方”有“正”义,“过其方”是指天地在“并立”中改变其原来的情状,即所谓“不思相[尚(当)]”,“不思相[尚(当)]”是一种拟人手法,指天地不再维持原来的天高地平之势。“不思相[尚(当)]”的结果,便是“[天不足]于西北,其下高以强。地不足于东南,其上[□□□不足于上]”,这是基于“天道贵弱”而对中国地理特点形成的一种思想观照。“[不足于上]者有余于下,不足于下者,有余于上”,作为整篇的结论,带有抽象普遍性的意味,是“天道贵弱”法则的展现形式,“不足”者和“有余”者分别是天道法则“削成”和“益生”的产物。这种带有抽象普遍性的结论,很容易衍生出政治论上的君臣职分和关系,当然,这在《太一生水》中并没有透露出端倪,它只是给出了“天道贵弱”这一用于人事领域的基本法则。但《太一生水》以上(天)下(地)论“天道贵弱”,以及第8 简中的“君子知此之谓……”和第11 简中托“青昏”之名的“圣人”,无疑已经潜含着向政治论衍变的思想因子。戴卡琳说:“《太一生水》的第二段更是与政治、命名以及君子如何趋利避害有关。虽然未必很政治化,但这种关切显然是现实的。”[7]351戴卡琳已看到了《太一生水》潜含的政治论倾向。
结 语
《太一生水》前8 简在阐述了以“太一”及与之具有同一性的“水”所展开的宇宙本原论、本体论之后,以“君子知此之谓……”的形式将其理论归宿最终指向人道领域。第9 简将“太一”在经验性的岁时循环中的表现形式——水的“一缺一盈”提炼为“天道贵弱”的价值指向。10—14 简则借助于天地高下之势对“天道贵弱”法则展开说明,其中贯穿着将“天道贵弱”落实为人道行为法则的倾向。整体观之,第9 简的“天道贵弱”成为连接其后简文的思想中心点。由此,《太一生水》在整体上表现出以“天道贵弱”为核心的思想逻辑,因而仍宜将其视为一篇文献。在此前提下,第9 简无论是置于第12 和13 简之间还是第13 和14 简之间,都存在难以克服的缺陷,故第9 简仍以原整理者的简序为宜。
简文认为“天地”是人们“谓之”的一种“字”,其物质构成为“土”与“气”。“道亦其字也”的“道”,则是指天地二者构成的以“贵弱”为特征的抽象天道,是对天地二者共同作用所形成的新的抽象作用机制的一种称谓。据简文,“青昏”指天地之“名”,意为晦暗不明,“圣人”“所讬之名”即为“青昏”,必须注意的是,这里的“青昏”虽由实然的天地之色而来,但实际上托“青昏”之名的“青昏”使用的却是抽象义,用以晓示含藏锋芒、不自我显现的“贵弱”之理。“天地名字并立”,是指被称为天地、青昏的二者并立,实质仍是天地并立,“天地名字并立”的说法,乃在于强调以“贵弱”为法则的“天道”是由天地二者相互作用而构成,对这一点的论证,简文是结合天之西北、地之东南的高下之势来完成的。从《太一生水》出现的“君子”“圣人”,以及9—14 简对“天道贵弱”的强调,乃至整篇以天道推导人事的思维特征来看,《太一生水》当属黄老学文献,是糅合楚地“太一”宇宙本体论、水原论和道家思想的产物,并且已隐含着政治哲学的倾向,其中,第9 简提炼出的“天道贵弱”之理,在思想上起到了连接前后简文的作用。
注释
①目前国内直接以《太一生水》为题的论文已近百篇,此外还有一些以《太一生水》为题的硕士论文,以及一些相关研究散见于著作中,但直接以9—14 简为题的研究论文仅见5 篇左右。②荆门市博物馆:《郭店楚墓竹简》,文物出版社1998年版,第125—126 页。为便于阅读和排版,本释文取宽式,注释对原文的补字和训读一并写出。③丁四新在分析了几种不同的简序之后,认为竹简整理者将第9 简单列的方式是审慎而稳妥的。这确为当论。丁说见《楚简〈太一生水〉研究——兼对当前〈太一生水〉研究的总体批评》,《楚地出土简帛文献思想研究》(二),湖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203页。④《太一生水》的宇宙论区别于先秦宇宙论的显著特点,在于其不仅以“太一”为本原,而且还通过强调“水”与“太一”的同一性以及“水”作为“太一”的实际表现形式,将“水”安置在了宇宙论的环节中,由此,“太一”本原论和水原论在《太一生水》中是合一的,“太一”本原论亦即水原论。同时,据《太一生水》对宇宙创生过程的逆推溯源,直接表征岁时的“湿燥”归根结底由“太一”而生,“湿燥”仍是“太一”的具体显化和存在形式,以“湿燥”来表征岁时,无非是强调一岁中“水”之多寡状态的变化,故就表征岁时之实际形式的“湿燥”和“太一”的关系而言,可谓“太一藏于水,行于时,周而或[始]”。“大(太)一藏于水”就是指以“太一”为原并作为岁时之具体表征的“湿燥”而言,“行于时,周而或[始]”,则指出了一岁之内水之“湿燥”的“一缺一盈”的周期性变化。一岁之内“水”的周期性变化乃万物生长所必须,故《太一生水》称其“[以己为]万物母”“以己为万物经”。这里的“己”即“湿燥”(水)的岁时周期性变化。宇宙本原“太一”最终表现为水(湿燥)的周期性变化,而水又为万物存活和生长之必须,故《太一生水》以“太一”及其现实存在形式——“水”之湿燥为“万物母”“万物经”,这里作为岁时表征形式的“水”(湿燥)已经是“太一”的化身。“[以己为]万物母”“以己为万物经”,则通过对“水”的强调,凸显了“太一”对万物的主宰性和支配性地位,《太一生水》认为“太一”及其表现形式——水的主宰性乃是宇宙间不可移易的规律,所谓“此天之所不能杀,地之所不能埋,阴阳之所不能成”。如果说开篇所言“太一生水”是在强调“太一”的宇宙本原地位,表达的是本原论的视野,那么“[以己为]万物母”“以己为万物经”,已视“太一”为万物之本体,强调的是“太一”在世界产生之后依然以“湿燥”(水)的形式与万物同在,表达的是一种本体论的视野,体现出《太一生水》在思想上的拓展。⑤也就是说,我们将不考虑简文因盗墓等原因造成的缺失,这些因素的确定在今天是非常困难甚至是不可能的。⑥王博曾强调《太一生水》的主题是“天道贵弱”,他以《老子》对水之柔弱性的认识来论证第9 简之前对“水”的说明符合“天道贵弱”的主旨,对此曹峰提出了批评。曹峰认为“试图通过‘天道贵弱’打通《太一生水》全文是不合适的”。见曹峰:《〈太一生水〉下半部分是一个独立完整的篇章》,《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2 期,第87 页。本文认为“天道贵弱”是《太一生水》第9 简前后简文的思想连接点,至于《太一生水》的主旨,则在于将“天道贵弱”的原则贯彻到人事和政治中去。尽管本文不赞同曹峰将《太一生水》分为2 篇独立文献的观点,但本文认为曹峰所言“《太一生水》上下两篇看似在讲宇宙生成和地理形貌,最后的落脚点都还在人事”的观点,是非常正确的。曹说见《〈太一生水〉“天道贵弱”篇的思想结构》《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3期,第170 页。⑦曹峰就将第9 简之后的简文称为“天道贵弱”篇。见曹峰:《〈太一生水〉下半部分是一个独立完整的篇章》,《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2 期;曹峰:《〈太一生水〉“天道贵弱”篇的思想结构》,《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3 期。⑧竹简的整理者是将14 支竹简分为三部分,李零、陈伟、裘锡圭等人因对第9 简简序的不同看法导致对《太一生水》的不同分章。这些不同的简序,见下文。⑨裘锡圭指出了这种做法在补文上的不足,丁四新也指出了这种做法于文义不合适。见丁四新:《楚简〈太一生水〉研究——兼对当前〈太一生水〉研究的总体批评》,《楚地出土简帛文献思想研究》(二),湖北教育版社2002年版,第201 页。⑩对此,裘锡圭已经指出,见裘锡圭:《〈太一生水〉“名字”章解释》,《古文字研究》第22 辑,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200 页。⑪李零的做法,是将第9 简和其后的简文合为一章。见氏文《郭店楚简校读记》,陈鼓应主编《道家文化研究》第17 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476 页。⑫[日]河井义树指出了竹简中地和天也是一种字,这是一种正确的理解,但其将“道亦其字也”的“其”理解为“道”则非。其说见河井义树、姜声灿等《〈太一生水〉译注》,池田知久监修、大东文化大学郭店楚简研究班编:《郭店楚简之研究》(一),1999年,第56-57 页。⑬戴卡琳反对将原文中的“青昏”更正为“请问”。李零说:“‘青昏’,整理者读‘请问’,但下文没有答案,比较可疑。”丁四新说:“实际上‘请问其名’,按照整理者的意思在文中是作为一个反诘疑问句出现的,不需要再提供答案。我认为整理者所犯的根本错误,乃在于违反了文本组织与识读的基本原则,脱离具体的语境(context),而跳跃到以《老子》为代表的道家思想主流来理解此句文本。”以上观点见[比利时]戴卡琳:《〈太一生水〉初探》,陈鼓应主编《道家文化研究》第17 辑,第344 页;李零:《读郭店楚简〈太一生水〉》,《道家文化研究》第17 辑,第319 页;丁四新:《楚简〈太一生水〉研究——兼对当前〈太一生水〉研究的总体批评》,《楚地出土简帛文献思想研究》(二),第212 页。⑭夏德安据马王堆帛书《却谷食气》将“青昏”释为“清昏”,实指清昏二气。赵建伟对“青昏”作了多种解释,其中4 种解释把“青”释为“清”。王中江释“青昏”为“清昏”,认为“清”类似于《黄帝四经·道原》的“太虚”,“昏”类似《老子》二十一章“窈冥”的“冥”,“清昏”是太一的原初状态。以上对简文“青昏”的解释中,清昏二气的说法难与《太一生水》“讬其名”相应,“讬其名”的“其”指“青昏”言,故夏德安的解释不可取。赵建伟的解释提供了多种可能,其失在于没有据简文内容作出取舍。王中江的解释接近了“青昏”的内涵,但“清”和“太虚”之间具有类似性的依据仍需作出有力的说明,并且以“清昏”为太一的原初状态并不符合简文的行文逻辑,“青昏其名”的“其”不应指太一或道。这一点,丁四新已经指出,见《楚简〈太一生水〉研究——兼对当前〈太一生水〉研究的总体批评》,《楚地出土简帛文献思想研究》(二),第216、218 页。对简文“青昏”的理解当首先注重“青昏”的字意,丁四新说:“‘青昏’一词色彩与清晰度兼顾,‘青’者,其色近乎玄墨,所以‘青昏’乃指天地未分之前的昏墨不明的宇宙状态。”丁说看到了简文“青昏”的本义对于理解该词的重要性,是非常合理的,但本文认为简文的“青昏”非指天地未分前的状态,而是与人在视觉上对天地本然之色的经验观察有关,竹简由此引申为一种昏默无为的状态。以上夏说、赵说、王说、丁说见:李零:《读郭店楚简〈太一生水〉》, 陈鼓应主编《道家文化研究》第17辑,第320 页;赵建伟:《郭店楚墓竹简〈太一生水〉疏证》,陈鼓应主编《道家文化研究》第17 辑,第389-390页;王中江:《从文本篇章到义理脉络:〈太一生水〉的构成和概念层次再证》,《船山学刊》2015年第1 期,第62页;丁四新:《楚简〈太一生水〉研究——兼对当前〈太一生水〉研究的总体批评》,《楚地出土简帛文献思想研究》(二),第218 页。⑮河井义树、姜声灿认为“土”“气”为地、天之名,“地”“天”为“字”,裘锡圭赞同此种观点。丁四新指出“土”和“气”只是天地的质料,不能以其为天地之名。参阅丁四新:《楚简〈太一生水〉研究——兼对当前〈太一生水〉研究的总体批评》,《楚地出土简帛文献思想研究》(二),第208 页。本文认为,从《太一生水》的文本来看,以“地”“天”为“字”是正确的,但以“土”“气”为地、天之名则非。⑯[汉]王逸注:《楚辞章句补注》,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61 页。“青冥”亦在《九思》中出现1 次:“玄鹤兮高飞,曾逝兮青冥。”王逸释“青冥”为“太清”,此处的“青冥”是“天”的神学化形式,“天”是《楚辞》“青冥”的基本内涵。上面引文见[汉]王逸注《楚辞章句补注》,第326 页。⑰《文选·谢惠连〈雪赋〉》“时既昏”李善注:“昏,冥也。”《诗·小雅·无将大车》“维尘冥冥”,朱熹集传:“冥冥,昏晦也。”见宗富邦等编纂:《故训汇纂》,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1015、206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