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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主义的危机及其消解
——对施特劳斯的答复

2021-12-29牛子宏

洛阳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1期
关键词:历史主义主义者人类

牛子宏

(洛阳师范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 河南 洛阳 471934)

历史主义(historicism)不仅是一种史学理论, 更是一种世界观和方法论, 它在哲学上的意义也远远大于其对史学所造成的影响。 近代以来, 历史主义的兴起强烈地冲击了传统的政治哲学研究范式, 引发了所谓的“历史主义的危机”。 学界对历史主义的关注也正是伴随着历史主义的危机而来的。 诚如卡洛·安东尼所言: “这个术语只是为了描述‘历史主义的危机’才开始传播, 仿佛只有当它意味着文明价值观的重大震荡时, 人们才最终意识到它的性质和影响, 并觉察到我们全部的文化都受‘历史主义’的浸透, 而这种历史主义可能摧毁对我们的文明来说至关重要的思想和信仰。”[1]列奥·施特劳斯(Leo Strauss)就是当代对历史主义持强烈批判态度的政治哲学家之一。 在他看来, 历史主义所追求的历史性与客观性相统一的标准是不可能实现的, 最终“唯一能够存在的标准, 乃是那些纯属主观性的标准, 它们除了个人的自由选择之外别无其他依据。”[2]119笔者将在对历史主义兴起原因进行探讨的基础上, 区分历史主义与相对主义, 并论证历史主义政治哲学的可能性。

一、 历史主义的兴起: 对自然法传统的反叛

历史主义的兴起源于对自然法传统和一元论价值哲学的反叛。 近代自然法传统认为, 永恒不变的自然法是评判人类社会是否良善的唯一的政治和道德标准。 依据自然法, 人类具有天赋的、 不可剥夺的自然权利, 政府存在的目的也在于实现人的各种自然权利。 该传统可追溯至古希腊的斯多葛派的自然法观念, 直至近代才渐趋完备, 成为自由主义的主要理论基础。 在历史主义者看来, 西方自然法传统是建立在人类理性的稳定性信念之上的, 即“人们坚信, 理性的判断, 虽然会必然受到激情和无知的遮蔽, 然而却能够从这些阻碍中解放出来, 以同样的声音说话, 发表同样永恒和绝对有效的真理, 这些真理总体上来说与那些在宇宙中支配性的东西融洽一致”[3]3。 因此, 从普遍的人性中推导出的与自然相一致的自然法只能是普遍主义(universalism)的。 普遍主义的自然法坚信所有人类拥有的自然权利都是相同且永恒不变的, 所有社会的正当性都要接受自然法的评判。 历史主义则认为人类是历史性的存在, 每个人的意志与目的都是独特、 不可重复的。 人类社会与自然不同, 不能用自然科学的抽象和分类方法研究人类社会。 历史是理解人类社会的唯一指南。 由于人类社会是历史性和多样性的, 各个社会的价值观念也必然是不同的。

西方自然法传统从某些不言自明的公理出发, 通过严密的逻辑推导出适用于人类社会的普遍真理。 在伯林看来, 这种思维方式源于西方古老的哲学一元论传统, 这种传统肇始于柏拉图的理念论。 柏拉图相信世界上存在一种绝对的知识, 人类依据自身的理性也能够获取这种知识。 几何学, 或者说广义的数学, 堪称这种绝对知识的范式。[4]知识即善, 掌握了绝对知识的人类就可以一劳永逸地组织自己的生活。 柏拉图的思维方式也深深影响了近代的启蒙哲学家。 他们把自然科学的思维方式应用于人类社会的研究, 论证了一种基于人的自然权利的近代自然法。 伯林把这种一元论的思维方式也称作决定论, 并把它概括为: 其一, 所有的问题都只有一个真正的答案; 其二, 所有的问题及其答案都是相容的; 其三, 这些问题和答案共同组成了一个和谐的体系。 在伯林看来, 正是这种僵硬的一元论哲学传统既否认了历史和变化的存在, 也排除了人类的自由选择能力, 最终导致了思想上的奴役与专制。

历史主义产生的另一原因是民族主义的兴起。 如果仅仅强调历史主义是对西方自然法传统的反抗, 我们就无法解释历史主义为何兴起在德国和意大利, 而不是法国或英国。 正如伊格尔斯所言: “这种将德国历史主义与西方自然法相并列的做法毫无疑问是歪曲了19世纪和20世纪的真实思想状况。”[5]4因为在法国浪漫主义对法国大革命的反动也伴随着历史研究的新兴趣, 但法国并没有形成历史主义的思潮。 法国大革命胜利之后, 拿破仑对德国的统治无疑增强了德国政治思想中的反启蒙倾向, 也推动了德国历史主义的形成。 德国历史主义者认为, 法国大革命对激进平等主义的追求和对传统的反叛, 为国家对人的暴政铺平了道路; 同时, 西方自然法的普遍主义价值哲学也是错误的。 因为“没有任何个人、 制度或历史行为能够通过外在于其产生环境的标准来加以评判, 而是必须依据其自身的内在价值来加以判断”[5]7。 后来, 德国的民族主义就是以历史主义为武器, 在政治思想领域展开了对以法国大革命为代表的启蒙哲学的攻击。

在近代历史主义兴起的过程中, 18世纪意大利思想家安巴蒂斯塔·维科对历史主义的产生起了决定性作用。 “历史主义”这个概念也正是卡尔·维尔纳在1879年评述维科的著作时首次使用的。 维科在《新科学》一书中批判了笛卡儿主义把数学作为科学之母的传统观念。 在他看来, 数学只是人类的一种创造或发明, 并不与实在的外部结构相一致。 它不但不能解释自然现象及其规律, 更不能说明自然的目的和意义。 一切事物只有它的制造者才知道事物为何目的而被制造。 人类不能认识自然, 但可以理解自身的事务。 人类社会的每个阶段都有自己的文化独特性, 后人可以通过语言、 神话和纪念物等认识它。 尽管维科的思想具有明显的文化循环论的特征, 但他提出了认识人类社会的一种新的科学——历史科学。 在伯林看来, 正是维科的这种“革命性举动”, “否定了永恒的自然法学说, 而自亚里士多德直到我们今天, 它向来就是西方传统的核心”。 同时, 维科的学说也对传统的价值一元论发起了强烈的攻击。 “这种历史主义与另一种观点显然无法调和, 那种观念认为真、 善、 美只有一个标准, 有些文化或个人比另一些文化或个人更接近于这标准, 这个标准由思想家加以确定并由活动家加以实现。”[6]7在维科之后, 克罗齐、 兰克、 赫尔德等思想家从不同方面丰富和发展了历史主义, 同德国的浪漫主义、 历史法学派等思想流派汇集成了一股强大的历史主义潮流。

如前所述, 历史主义是作为对西方自然法传统的反叛、 德国民族主义的出现及其观念论传统等因素的产物。 我们可以通过与自然法传统的对比, 归纳出历史主义的若干特征。

(一)历史主义是以自然与历史、 自然世界与人类社会的区分为理论基础的

“自然科学所关心的是不变性和永恒性的反复, 是为了发现一般的原则, 而历史学所关心的却是独特的、 精神的和变化的领域。”[7]22自然科学研究是为了得出普遍性的规律, 历史科学研究的是个别的事实。 研究对象不同, 研究方法也必然相异。 抽象的、 分类的方法只适用于自然科学的研究。 因此, 自然法是采用自然科学的抽象方法得出的有关人类社会的普遍结论, 对于人类的社会实践只能是一种误导。 这种自然与历史的分殊我们可以追溯至古希腊智者派关于“自然”与“习俗”的区分, 其中已经蕴含了事实与价值的初步分离。 后来, 休谟明确提出了事实与价值的二分法, 即人们无法从自然推导出道德的观念。 到历史主义者这里, 自然与历史的对立构成了该思想的基本前提。

(二)对个体性的强调是历史主义的哲学基础

西方的自然法传统或自由主义是以个人主义为基础, 但历史主义所指的个体性与此存在根本的差异。 自然法的个人主义把个人视为抽象的、 机械的个人, 并试图从复杂的人性中得出齐一性的个人观念。 历史主义的个人是具体的、 具有鲜活生命的个人。 梅尼克指出了两种个人主义的差异。 “现代个人主义从一开始就在自身中分成了两股: 一个分支起源于自然法并朝向民主; 另一支为‘精神意义上的贵族’, 致力于解放和增强人类中最精华的部分。”[3]26历史主义者眼中的个体, 包括个人、 民族和国家。 这些个体都具有自己的生命和历史, 个体之间也是不能化约的。 从方法论看, 历史主义也正是要用个体化的具体思维方式代替过去一概而论的普遍主义思维方式。

(三)历史主义把事物看作是不断发展变化的

在历史主义者看来, 不仅个人是社会性或历史性的, 每个民族和国家也是如此。 历史主义眼中个体的发展也不同于自然法传统中的发展观念。 自然法传统中的发展是进化或纯粹演化的, 有一定的规律可循。 历史主义的发展观念更多地强调了个体的自发性和可塑的转变能力, 并且强调彼此影响的民族生命中的单个历史时刻、 单个伟大事件, 可能会将某个民族或某个民族国家的独特生命引至从它们以前的实际趋势中无法预测出来的道路。[3]28因此, 历史主义认为人类历史进程是理性和非理性共同作用的结果。 例如德国浪漫主义就以每个民族的自发性和灵魂等观念来对抗自然法传统中的普遍理性。 也正是在这一点上, 历史主义和历史决定论区别开来。 在历史主义者看来, 人类历史并不存在永恒不变的规律, 更没有福山所讲的“历史的终结”。 历史决定论者则认为在纷繁复杂的历史背后, 隐藏着永恒的规律或“绝对精神”, 人类根据自己的理性能够完全认识、 发现它。

(四)在方法论上, 历史主义主张以移情式的理解取代自然科学研究中的抽象的演绎或归纳

在历史主义者看来, 每个民族和国家都是具有自己的生命和灵魂的个体。 这些特征相异的个体组成了纷繁美丽、 神秘莫测的世界。 对于这个世界, “虽然无法通过理智来接近它, 但可以通过情感接近它”[3]278。 因此, 历史主义者主张一种跨文化的、 移情式的理解。 维科在研究每个民族的历史和自然法时, 就是从每个民族的语言、 风俗和仪式等方面入手的。 理解人类为自身创造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人们对它有什么需求, 他们感受着什么样的需要、 目的和理想。[6]115在他看来, 正是这些因素为我们理解人类历史提供了唯一的钥匙。

二、 历史主义的危机: 相对主义问题

历史主义本身就是一个庞杂的学说, 其内部不同派别之间差异很大, 甚至是对立的。 不同学者对历史主义的划分也是不同的, 其中最难区分的是历史主义与相对主义。 事实上, 西方大多数学者也把历史主义等同于相对主义(relativism), 或者把相对主义看作历史主义的一种逻辑结果。 西方学者所谓“历史主义的危机”也就是相对主义问题。

相对主义又可以称为历史相对主义。 它是与绝对主义相对立的一种思想观念。 这种观念认为, 理性、 真理、 实在、 正义、 善行等这些概念必须根据特定的概念结构、 理论框架、 范式、 生活方式、 社会或文化等相关的事物来理解。[8]对于相对主义而言不存在进行价值判断的唯一标准。 一切价值标准或理性原则都是“我们的”或“他们的”, 一切思想观念都是一定历史条件的产物。 因此, 历史主义与相对主义都是历史观念的一种结果, 都主张人类的认识受历史环境的制约和影响。 但是, 我们还是可以从中辨别出二者的区别: 从产生的原因来看, 历史主义反对的是任何绝对性的、 永恒性的价值观念, 并主张任何价值观念都受时间和空间条件的制约。 也就是说, 如果普遍主义不需要参照体系的话, 那么历史主义就是以某种参照体系的存在为其理论前提。 相对主义针对的则是形而上学色彩的客观主义。 这种客观主义把任何知识都看作是绝对的, 它独立于任何认识主体。 因此, 从其导致的后果来看, 历史主义承认客观知识或真理的存在, 但这些真理或知识只是有限的或部分的真理。 相对主义则干脆否定了人类认识真理的可能性。 正如亚当·沙夫所言: “历史主义只坚持认识的历史可变性, 并进而坚持认识在发展的每个实际阶段所具有的本质上的片面性, 这并不意味着同一个论断有时是真理而有时是谬误。 而是意味着它永远是部分真理, 绝对真理只是一个无限过程的边界。”[9]170因此, 相对主义的错误就在于把认识的历史性和条件性与真理的相对性等同起来, 从而否认了真理的可能性。

施特劳斯并不否认历史主义与相对主义的差别。 在他看来, “历史主义源自某种非怀疑论的传统——它源自那一现代传统: 这一传统力图划定人类知识的范围, 并且因而它也就承认在某些限度内, 真正的知识乃是可能的”[2]21。 历史主义的目的就是寻求一种既是历史的又是客观的价值标准。 但是, 施特劳斯认为历史主义的相对主义后果却是难以避免的: 与自然科学相比, “历史所提供的所有标准都是含糊不清的, 因此都不适合作为标准而存在”。 在历史主义者那里, “每个人信仰的价值必然取决于某个特定社会的社会科学及其历史”[10]。 历史就是一张毫无意义的网, 没有任何理性而言, 因此, 在施特劳斯那里, 历史主义已经无任何客观性可言, 沦为无法辨别是非的相对主义了。

历史主义之所以滑向相对主义, 有其深刻的思想根源。

(一)早期历史主义者把自然与人类社会知识的分野作为自己的立论基础, 并试图把自然置之于人类社会研究之外, 其中已隐含了唯心主义的倾向

伊格尔斯曾如此评价维科的历史主义: “维科的有关人性除历史以外不知其他现实的论点体现了历史主义观念的核心: 历史为人类所创造, 因此反映了人类的意图, 即意义。 由于自然不为人类所创造, 所以自然不反映能为人们所理解的意义。 由此, 历史主义便与唯心的认识论结了同盟。”[11]维科之后的克罗齐也认为, “历史主义是一种逻辑原则”, “我们的历史就是我们的灵魂的历史, 而人类灵魂的历史就是世界的历史”。历史主义与德国唯心主义的进一步结合, 加大了历史主义滑向相对主义的可能性。

(二)历史主义对实证主义史学“绝对客观性”的反抗, 是历史主义滑向相对主义的又一原因

受孔德实证主义的影响, 英、 法等国的历史学具有明显的实证主义倾向。 孔德、 巴克尔和阿克顿等人致力于历史的科学化, 主张人类历史应该由客观的事实加以说明。 在一些历史主义者看来, 任何历史学家对过去的任何理解都必然受到自己心灵的影响。 所谓的“历史事实”根本不是事实, 不过是一系列被认可的判断而已。[7]12即使客观的历史事实是可能获取的, 历史学家也不能直接把握历史事件的全貌。 因为一个人不可能同时从各个角度和侧面观察一个历史事件的全貌, 而只能从一个角度或立场观察和认识它。 如果他试图描述事件的整个过程或面相, 就必须借助于其他历史学家的记录或文献。 其他历史学家又会面临和他一样的困境, “这就是他与他试图描述对象的接触是有限的, 他绝不可能直接地和完整地感知他的对象”[12]。 过犹不及, 一些历史主义者拒绝了实证主义历史学对客观性和科学性的追求, 也使自身更加趋于主观化和相对主义。

(三)历史主义对个体性、 直觉和理解的过分强调, 遮蔽了历史研究中系统的和理性的方法

“历史主义之父”维科率先提出了用“理解”替代启蒙运动以来严格的理性主义来研究人类历史。 克罗齐也批判了一些历史学家试图依据理性写出一部“普遍史”的愚蠢做法。 在他看来, “普遍史确实想画出一幅人类所发生过的全部事情的图景, 从它在地球上的起源直到此时此刻为止。 事实上, 它要从事物的起源或创世记写起, 直到世界的末日为止, 因为否则就不成其为真正的普遍了”[13]。 因此, 所有的历史只能是“特殊史”而不是“普遍史”。 后来, 德国的非理性主义和浪漫主义者对人类意志、 直觉的强调也对18世纪以来的启蒙理性主义造成了严重的冲击。 在一些历史主义者看来, 不仅不存在所谓的“历史规律”, 甚至历史也难以成为一门严格意义上的科学。 卡西尔较早地注意了历史主义的方法论所存在的问题, 他认为历史主义的“同情式的理解”是难以做到的。 “如果历史学家成功地忘却了他的个人生活, 那他就会由此而达不到更高的客观性。 相反, 他就会使自己无权作为一切历史思想的工具。 如果我熄灭了我自己的个人经验之光, 就不可能判断其他人的经验。”[14]当代具有强烈历史感的伯林也对历史主义的理解和直觉的方法进行了批判。 他指出: “为了自己解释世界, 从中发现自我, 从中获得所需, 把手段用于目的……理解、 交流和创造, 所有这一切都可以说成工作或创造的类型。 但是这省略得太多: 甚至最先进最精巧的心理学方法也无法保证能够予以揭示的无意识和非理性的‘冲动’。”[6]138

历史主义的兴起不仅对西方的自然法传统造成了强烈的冲击, 也动摇了传统的一元论哲学。 传统哲学把人类的经验、 历史视为“意见”或“谬误”, 相信透过历史的迷雾人类可以发现某种绝对的、 永恒的和客观的知识和真理。 历史主义则从人的历史性和社会性出发, 否认了普遍真理和价值的可能性。 然而, 历史在某种程度上又具有相对性的一面, 历史主义在张扬人的历史性、 把部分历史经验绝对化的同时, 又遮蔽了客观的自然存在。 对于历史主义的相对主义后果, 历史学家巴勒克拉夫一语中的: “历史主义核心中的基本矛盾——也是它思想上不适应的根据——就在于它竭力想把充实的宇宙观念置于历史相对论的基础上。 这是方枘圆凿, 因此注定了失败的命运。”[7]21

三、 历史主义政治哲学的可能性

综合看来, 施特劳斯对历史主义的批判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 一是历史主义否认了唯一的、 普遍的价值标准的存在; 二是历史主义的客观性目标不能达到, 即“根本就没有什么客观的规范”; 三是历史主义使某一社会失去了上诉和反思的基础, 人类无从判断何谓良善的政体。 正是基于以上指责, 施特劳斯认为历史主义导致了政治哲学甚至整个西方文明的危机。

根据施特劳斯的理解, 古典哲学首先就是政治哲学, 是对人类良善生活的探求, “如果人们把获得有关好的生活、 好的社会的知识作为他们明确的目标, 政治哲学就出现了”[15]2。对于人类是否有能力获得好的生活的观念, 施特劳斯却一再表明: “哲学是用有关整全的知识取代有关整全的意见的尝试”, “哲学并不拥有真理, 而是探求真理”。[15]2毫无疑问, 施特劳斯的政治哲学具有怀疑主义的特征, 或者是一种探求式的哲学。 但在施特劳斯怀疑主义的背后, 其思维方式却仍然是普遍主义的。 他仍然坚信“只有依据某一普遍的原则……特殊的或历史的标准才有权威性”,[2]18-19人的灵魂“有一种自然等级, 它将其基本取向赋予政治生活及后来的政治哲学”[15]67。 当代政治哲学家坦嫩鲍姆曾明确指出怀疑主义哲学的实质是普遍主义的。 “在这种表面上开放的背后, 则是一项关于宇宙本性的假定, 这一假定直接指向各种绝对主义结论。”[16]伯林更是直言不讳地指出, 对于施特劳斯而言, “善与恶、 对与错都直接得自某种先天的启示, 某种‘形而上学之言’”[17]。 历史主义批判的正是某种先验的、 唯一的价值标准, 其本身并没有否认或回避何谓良善生活和政治价值的问题。 只不过, 在历史主义者看来, 我们只有立足于某一“历史世界”、 某一“文明”才能理解这一问题。

在施特劳斯看来, “历史主义在其所有形式中都或明或暗地否认了那种不可否认的历史客观性的可能性”[2]34, 从而导致了相对主义或虚无主义。 事实上, 历史主义者不仅不排斥历史知识的客观性, 反而以客观世界作为理解人类认识的前提。 与启蒙哲学不同的是, 历史主义者注意到了自然知识与人文知识的差异。 关于自然的知识具有绝对的客观性, 它要求相同的条件下是可重复证明的, 也就是说自然科学追求的是真。 关于人类自身的知识却具有明显的价值属性, 除了真, 人们更看重的是善与美等, 即人文知识是真、 善、 美的统一。 虽然人们观察历史事实的视域不同, 但历史事实却是客观存在的, 历史知识也是可能获得的。 曼海姆在为历史主义辩护时曾经指出: “产生于我们在实际生活环境中的经验的知识, 虽然不是绝对的, 但却仍然是知识。 产生于这种实际生活中的准则并不存在于社会真空中, 而是像对行为的认可一样有效。 (历史主义的)关系论只表明在一个特定的环境中的含义的所有成分相关联, 并在特定的类型的思维框架中从这种关系中取得其意义。”[18]由此可见, 历史知识的客观性虽然没有自然科学中的那么绝对, 但还是具有一定的客观性, 这种客观性在一定程度上构成了人类价值判断的智识资源。

马克思和恩格斯在批判德国传统历史主义时曾经指出: 德国历史主义之所以陷入相对主义的深渊, 使每一种理论都成为“这一时代的幻想”, 其根源在于他们“把人对自然界的关系从历史中排出去了, 因而造成了自然界和历史之间的对立”。[19]历史唯物主义视域中的人类历史不仅不排斥自然, 反而以人的实践把历史与自然的关系作为前提, 辩证地看待人类历史与自然的关系。 建立在这种关系上的一定社会的物质生产方式、 生活关系和社会结构等构成了我们理解社会的客观基础。 但是, 在历史唯物主义的视域中, “真理的客观性和绝对性(在充分性和不可变性的意义上)问题不应该混为一谈。 部分真理不是绝对的但它是客观的。 历史主义对这个问题的反相对主义的解决办法就依赖于这一断言”[9]170。

历史主义要想摆脱相对主义的困境, 还必须在更广阔的视野中为自己辩护。 凯克斯在评论历史主义时也曾经指出, 历史主义“赞成这种多元主义的论证必须采取独立于情境的有条件的价值方式”[20]。 人类历史从来都是以人类整体的历史, 即世界历史的形式存在的, 单一的民族史或地区史在严格意义上都不能成为人类历史。 正是世界历史的存在, 为人类评判政治和道德价值提供了更为广阔的参照系。 也正是在此意义上, 黑格尔称“世界历史是一个法院”, 为人类提供了“权力的判断”。[21]399遗憾的是, 传统历史主义者要么是对个体性的关注遮蔽了世界历史的维度, 滑入了相对主义或怀疑论的泥潭, 要么是在世界历史中寻求某种普遍性的自然或精神, 走向了普遍主义的决定论。 马克思主义把世界历史看作社会生产力不断发展和各民族、 国家物质和文化交往的结果。 在马克思主义的世界历史观念中, 人们的价值选择不仅依据自身的文化传统、 生活方式等, 同样也参考其他社会的价值观念。 正如罗素所言: “要判断一个社会的优劣, 我们不仅考虑这个社会内部有多少善与恶, 也要看它在促使别的社会产生善与恶方面起何作用, 还要看这个社会较之于他处的恶而言有多少。”[22]如果只是看到了不同共同体之间的价值冲突, 把各种价值观念看作相对的和主观的, 就是抹杀了人类理性的可能性。 历史主义反对的只是启蒙哲学的抽象理性, 主张的是实践理性。 这种理性是人们在长期的价值选择和政治合作中形成的, 它要求人们在进行价值选择时要照顾到历史与现实、 理性与经验、 事实与价值等各方面的因素, 也不否认各种价值选择之间达成共识的可能性。 这种价值共识同样也是历史的、 可变的, 而不是普遍主义所谓的抽象或普世的价值。 因此, 一种基于历史主义的价值选择和比较应该是审慎的、 复杂的, 同时也是理性的和多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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