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宗岱的翻译风格研究
——以《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中译本为例
2021-12-29汪克慧
汪克慧
(黄山学院外国语学院,安徽黄山 245000)
一、十四行诗
十四行诗,英文译名Sonnet,源于中世纪意大利民间,是一种有着特定韵律的抒情短诗。后经意大利著名学者彼特拉克发扬光大而至臻完善,被世人称作“彼特拉克体”,在文艺复兴时期流传到欧洲各国。彼特拉克笔下的十四行诗突显出人文主义思想,以歌颂纯美爱情为主要内容,成为同时代各国诗人竞相效仿的典范。这种诗歌形式较为工整,一般为十四行,每一行的单词数可能不同,但都要遵循一定的韵律,各行之间也有着特定的押韵格式。不同的诗体所压韵脚数目也各不相同,从四个到七个不等,“彼特拉克体”压四个或五个韵。
16世纪初,十四行诗流传到英国,很快发展为风行一时的诗歌体裁。产生了一批著名的十四行诗诗人,代表人物有斯宾塞、弥尔顿等。而在莎士比亚笔下,这一体裁得到进一步的丰富和拓展,他改变了彼特拉克十四行诗“四四三三”的编排形式,将其转换成“四四四二”的排列格式。他的十四行诗由两部分组成:第一部分包括三个四行,第二部分仅为一个两行对句,用于概括全篇、点明主旨。全诗采用抑扬格,韵脚格式为“abab,cdcd,efef,gg”,辜正坤称之为“多元韵式”〔1〕。巧妙的构思、生动的描述、优美的音韵、自如的转承、鲜明的主题——这些特色使莎士比亚十四行诗散发出恒久的独特魅力。《莎士比亚十四行诗》收录了莎士比亚全部的十四行诗,共一百五十四首。诗集内容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从第一首到第一百二十六首,主要内容是围绕一位年轻的男性贵族展开,颂扬他的俊美和他们之间的情谊;第二部分从第一百二十七首到最后,主要内容是围绕一位肤色黝黑的女性展开,刻画出这位女性独特的美以及他们之间的爱情。除了爱恨情仇,这部诗集中的很多诗篇体现了作者对时间的思考,对生命的思索和对生活哲理的感悟。独特的韵律、生动的文字和深刻的内涵引起了各国读者的共鸣,也吸引了一批又一批的学者前来品鉴和进行翻译研究。早期从事莎士比亚作品翻译的大家有朱生豪、梁实秋等,后来专注于翻译《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有屠岸、杨熙龄等诗人,再后来有了辜正坤、曹明伦等学者。在诸多翻译名家的作品之中,梁宗岱的译本一直被译界公认为典范。早在20世纪30年代,梁宗岱就开始了《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译介研究,在英语格律诗的翻译方面,他起了引领作用,做出了开创性的探索和尝试,他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中译本得到了广泛的好评和盛赞,此译作也奠定了他在英文诗歌翻译史上的崇高地位〔2〕。
二、梁宗岱的翻译风格
在众多的文学体裁当中,诗歌历来被认为是难以进行翻译的,尤其是像莎翁的“十四行诗”这类距今时间跨度久远的外语诗歌。一方面,语言的意义随着时代的变迁在不断发生改变,增加了译者的理解难度;另一方面,要考虑到译入语对象的可接受性。梁宗岱本身就是一位诗人,所以他选择的翻译文本也是诗歌。诗人翻译诗歌,自然别有洞天。通过对名家作品的翻译,梁宗岱的翻译风格逐渐突显——直译为主、变译为辅;译语精当微妙、委婉文雅;译文音情俱佳、神形兼备。
在新文化运动时期,翻译是引进和学习西方文化最直接的方式。他选择的诗歌都是外国文学大师的巅峰之作,他希望通过自己的译介去发现和铺设中西方文化交流的路径。梁宗岱是将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译成中文的第一人〔3〕。关于翻译,梁宗岱有自己的见地:首先是选择原作,作品必须能够唤起译者的心灵感应,产生不可抑制的翻译冲动;其次是翻译策略,在可能的情况下,尽量选择以直译为主的翻译方法。在诗歌翻译方面,他也忠实地执行了自己的翻译理念:能够保持原韵律的尽量保持;无法保持原韵的力求节奏自然;在字句和顺序上也尽力维持原状;以最大限度的功力来进行“移植”。
三、《莎士比亚十四行诗》梁宗岱译本风格
首先,从词法的层面来看,莎士比亚所处的时代正处于中古英语的结束期和现代英语的萌芽期,他的“十四行诗”既保留了部分古英语的成分又有现代英语的成分,可以称之为“早期现代英语”,很多单词的书写形式和语法构成与现代英语有着巨大的差异,所以诗歌中出现了很多诸如“Thou(you主格)”“Thee(you宾格)”“Thy(your)”等表达法及“feed' st(feed)”“mak' st(make)”“buriest(bury)”等用法(古英语第二人称单数后加-st或-est)。这就无形中给阅读造成了一些妨碍,加大了译者的理解难度。其次,从句法的层面来看,为了表达强烈的情感和起加强语气的作用,莎翁在“十四行诗”中多处运用特殊的句型结构,如疑问句、省略句、倒装句等等。这些特殊句型蕴含了作者丰富的想象、丰沛的感情,也表现了他超然的文采。但是却在翻译过程中对译者提出了较高的要求:对于这些变化多端的句法结构,要采用何种汉语句型来重现?这很是考验译者的双语功底。再次,从修辞的层面来看,为了使诗句更加灵动鲜活,莎翁在“十四行诗”中采用了多种修辞手段,如比喻、拟人、顶真等等。修辞格的运用赋予了作品以灵动和神采,但同时给译者带来不小的挑战:在双语转换过程中,如何运用这些修辞手段,使译文神形兼备?正是由于上述词法、句法和修辞等方面的特殊性,使其翻译比一般的英语诗歌更加困难。
“译者是传情达意的积极参与者,是作者的合作者”〔4〕。梁宗岱长期积淀的诗歌创作方面的经验,文艺理论方面的修为和文学翻译方面的实践使翻译《莎士比亚十四行诗》成为可能并且获得学界“最佳译本”的赞誉。他“直译为主、变译为辅”的翻译风格也在译本中尽显,译文“音韵齐整、意象充盈、纯正自然、优美灵动”。下面我们就通过一些具体的翻译实例来体会和欣赏梁宗岱的大师译笔。
(一)直译为主
梁宗岱给自己翻译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5〕制定了一个原则,那就是尽量“全译直译”,不管是韵律还是文法,要“追随原诗”。这一原则落实到了他的译文当中。如Sonnet9,译文同为十四行,每行基本为十二字,格式相当工整。在韵脚上,同样遵循了“abab,cdcd,efef,gg”的格式:第一句和第三句分别以“眼”和“间”结尾,压“an”这个音;第二句和第四句分别以“己”和“妻”结尾,压“i”这个音;第五句和第七句分别以“心”和“睛”结尾,压“in”这个音;第六句和第八句分别以“貌”和“保”结尾,压“ao”这个音;第九句和第十一句分别以“费”和“尾”结尾,压“ei”这个音;第十句和第十二句分别以“受”和“朽”结尾,压“ou”这个音;最后两句分别以“爱”和“害”结尾,压“ai”这个音。能在传达原文本意的同时兼顾其形式,实属不易。在用词用句方面也是如此:原文第一句中的“wet”用作动词,译文中以“打湿”出现,再现了动词词性;原文第二句中的词组“consum' st thy self”被译成“消磨你自己”,无论是词组的形式还是意思,做到了完全对应;原文第三句开头是一个感叹词“Ah”,译者用“哦”将其译出;原文第四句、第五句开头都是“The world will…”,译者将其分别转换成“世界就要……/世界将……”,字面意义和时态意义同时呈现。从这首十四行诗的译文可以看出译者严谨的治学态度和孜孜以求的研学精神。如此“形神兼备”的直译堪称完美,达到了诗词译者所追求的最高境界,让人心生钦佩,叹为观止!
(二)变译为辅
尽管梁宗岱坚持“全译直译”的原则,但鉴于“十四行诗”语言及结构的特殊性,想做到每首诗的译文都与原文词句一一对应是无法达到的理想境界。于是在具体的双语转换过程中,译者酌情做了一些改变。包括词序句序的调整、词性的调整以及词义的调整。下面我们就举例来逐一体会。
1.词序的调整(前置或后置)
在Sonnet2中,第二句的原文是“And dig deep trenches in thy beauty' s field.”在译文中,译者将介词短语提前,动词短语后置,译为“在你美的园地挖下深的战壕。”这样的表达形式更符合汉语通常将时间、地点等状语置于动作之前的习惯。在Sonnet13中,第四句的原文是“And your sweet semblance to some other give.”在译文中,译者将动词提前,按顺序接上直接宾语和间接宾语,调整后的译文是“快交给别人你那俊秀的肖像。”这种调整也是考虑到了汉语读者的可接受性,汉语中通常不会将宾语放在动词之前。在Sonnet27中,第四句的原文是“Looking on darkness which the blind do see.”在译文中,译者将which引导的定语从句前置修饰“darkness”,将动词短语“Looking on”后置,译为“向着瞎子看得见的黑暗凝望。”汉语中没有定语从句,因此在翻译时只能置于被修饰词之前;动词短语调整到句末,一是为了押韵(“望”和第六句译文最后一个字“香”压“ang”这个韵),二是起强调的作用,一举两得。
2.词性的调整(变换词性)
在《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翻译过程中,为了译文易于接受和更加通顺流畅,通常需要改变原文中某些词汇的词性,梁宗岱在词性转换方面的运用也得心应手。如在Sonnet30中,第四句中的“time' s waste”,“waste”在原文中是当作名词来使用的,但在翻译的时候,译者将其变换为形容词,把这个词译为“蹉跎的”,用它来修饰“time”,译为“蹉跎的时光”,既是为了押韵(“光”和第二句译文最后一个字“堂”压“ang”这个韵),也译出诗歌语言的唯美。还有Sonnet49中,第五句有诗句“when thou shalt strangely pass”,“strangely”在原文中被当作副词来描述“pass”的状态。译者将其转换成名词,译为“生客”,诗句被翻译成“当你像生客走过”,让读者接受到的信息更加明确,能够切身感受到作者对爱人态度的在意以及害怕失去爱人的敏感心理。再比如在Sonnet127中,第十句有“mourners seem”这个表达,“mourners”很显然是被当作名词来使用的,译者在翻译时将其动词化,译成“就像在哀泣”。这种转换增强了表达效果,生动的描述能够给读者留下更深的印象,也更能触动人心。
3.词义的调整(增补或删减)
为了保持《莎士比亚十四行诗》译文的格式工整和韵律合拍,梁宗岱在一些词义的转换过程中也颇费心思:将有些词的意义补充得更加明确具体,易于理解;在不影响主旨的情况下,将有些词的意义泛化、删减或省略。如Sonnet11的第六句和第七句,就分别用了删减和增补。第六句的原文是“Without this folly,age,and cold decay”,译文是“没有这,便是愚蠢、衰老和腐朽”。译者将“cold”省略了,笔者认为原因如下:一是为了整体行文工整的需要,全篇译文每行均为十二字,如果把“cold”译出,势必会破坏整体格式;二是照应上句(第五句)中的三个词“wisdom,beauty,and increase”(智慧、美丽和昌盛),三三对应很齐整,符合东方的用词和审美习惯;三是“愚蠢、衰老和腐朽”三个词本身已经表达出了消极和负面的含义,是否加上“cold”对全文的理解没有任何影响,故而略去。再看第七句的增补情况。原句是“If all were minded so,the times cease”,译文是“人人都这样想,就要钟停漏尽”。译者将“times”具体化为“钟”并且在原文后面补充了一个“漏尽”。这种增补同样是考虑到“十二字格式”的需要和汉语的表达习惯。“钟停漏尽”是一个成语,属于古代用语,相当典雅。原文是十四行诗,也属于早期英语,某些词汇用成语译出更具韵味,读来也更赏心悦目。
4.句序的调整(倒置、合并或拆分)
由于英语和汉语在语法、句法和使用习惯上存在巨大差异,所以在双语转换过程中有必要对相关句型进行调整。梁宗岱在翻译《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部分诗篇时,就对句序做了一些改动:或倒置或合并或拆分,使译文更具中国特色,更加流畅自然。例如Sonnet14的十一和十二行,原句是“As truth and beauty shall together thrive,If from thyself,to store thou wouldst convert”,译文是“只要你回心转意肯储蓄传后,真和美将双双偕你永世其昌”。这个句子是一个if引导的条件句,表示假设与结果的关系。英语中是可以将条件放在结果之后的,但汉语中的惯常用法是条件在前、结果在后。所以译者在这两行诗句的翻译过程中将英语句型倒置过来,使其符合汉语的表达习惯。
再看句型的合并,Sonnet14的第六行就有所体现。原句是“Pointing to each his thunder,rain and wind”,译文是“指出每个时辰的雷电和风雨”。原句在“thunder”和“rain and wind”处断开,但表达的仍然是并列的关系,译文将其合并,对称的结构使句型更齐整,也契合了中式审美观。还有句式的拆分,如Sonnet10,诗行首句是“For shame deny that thou bear' st love to any”,译文是“羞呀,否认你并非不爱任何人”。译者把原文的整句断开,拆分成两个部分,这是在通透地理解原句的基础上所做的艺术加工,使译文表达力度更强,更富感染力。这首诗的第十三行也做了同样的处理,原句是“Make thee another self for love of me”,翻译成“另造一个你吧,你若是真爱我”。译者同样把整句拆开,语气词的使用增强表达效果,使其劝慰对方生子以延续后代的态度更恳切,更真诚。
(三)措词典雅、用语华美
除了上述“直译为主、变译为辅”的翻译风格,梁宗岱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译本还体现了他遣词用语的独特文风,与很多大家翻译时选用的措词方式迥异。比如我们熟知的冰心先生,她在翻译纪伯伦诗歌的时候大多采用亲切朴素的白话;还有文学翻译家郑振铎先生,他在翻译泰戈尔的诗集时也是使用了平易质朴的语言。但是梁宗岱的选词用语却截然不同,他反对将外国诗歌翻译成口语化的新诗〔6〕。他选取的字词都相当古雅华美,虽然不那么通俗易懂,但与莎士比亚这个大文豪的文风是契合的,也体现出了十四行诗的卓然超群。这些典雅优美的文字几乎贯穿译本始终,让我们选取一些样例来品析欣赏(见表1)。
表1 梁宗岱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译文样例
对照表1的原文和译文,我们就可以感受到梁宗岱选字用词的独特匠心:摈弃白话文,选用书面语;字非唯美不用,语非典雅不取。这些常人难以把控的美字雅词渗透着古风雅韵,承袭了中华文字的华美和雅致,也是中华传统文化和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体现了译者严谨的治学态度、深厚的汉语功底和超凡的双语转换能力。
综上所述,《莎士比亚十四行诗》是我们学习和研究梁宗岱翻译风格的优秀范本,诗人译诗、别具一格。在译诗方面,梁宗岱追求完美达到至臻至纯的境地,他追求形式的工整美,追求音律的和谐美,追求文字的色彩美。他深信自己“一一做到了再现作品的意蕴和风格”〔7〕。怀着对莎翁的无比崇敬之情,梁宗岱通过对《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翻译真正走进了大师的灵魂深处。他读懂了莎翁的爱恨情仇,他用唯美典雅的语言译出了莎翁爱的炙热、爱的无奈;译出了莎翁情的困惑、情的茫然。译出了一个有血有肉、敢爱敢恨、情感真挚的莎士比亚。他那“直译为主、变译为辅”的翻译风格也在译本中得到完全的展现:对于能够“直译”的诗文,他竭尽全力地忠实于原作,“用无上的热忱,挚爱和虔诚去竭力追摹和活现原作底神采”〔8〕。在字句、文法、次序和格律上“临摹”,让读者能够最大程度地体味原诗的气韵和风貌。对于无法直译的诗篇,他在词序、词性、词义等方面略做调整,也是为了最大程度地贴近原作的格式和韵律,也是为了译文读者能够理解诗意而做的努力。而他华美典雅的措词则是梁氏译本的又一特色,不仅保留了诗歌翻译的古风雅韵,也无形中提升了读者的审美情趣和鉴赏力。正是其独到的翻译风格,使得译文不落窠臼、熠熠生辉。《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已是跨越时代的巅峰之作,梁宗岱以其学者之智、诗人之情、译者之道带给我们不一样的十四行诗,不一样的莎士比亚,希冀梁氏译本也能历经时代考验、屹立百年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