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传统知识到文化融通:对加拿大马斯琴人的天人观考察
2021-12-29鲁昆洪
鲁昆洪
(1.新疆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院,乌鲁木齐 830017;2.云南民族大学云南民族干部学院,昆明 650500)
一、问题的提出
作为一种诞生于农耕文明的活态成果,“天”和“人”是中国传统文化中两个重要概念,“天人观”是东方语境哲学中一个独特而重要的视域。简言之,天人观的核心是探讨天何为天,人何为人,以及天与人之关系问题。古今学界对天人关系的思辨从未停止过,著述学说可谓汗牛充栋。历史上,孔子、孟子、老子、庄子、司马迁、董仲舒等先哲〔1〕,近年来,钱穆〔2〕、季羡林〔3〕、张岱年〔4〕、冯友兰〔5〕、汤一介〔6〕、李慎之〔7〕等先生,均从不同角度对天人观进行过阐述。天与人的关系是相“合”还是相“分”,张岱年先生言简意赅地指出“在中国哲学中有两类不同的观点,一类观点强调人与自然的统一,这就是‘天人合一论’和‘万物一体说’;另一类观点重视人与自然的区别,这就是‘天人之分论’与‘天人交胜说’”〔8〕140。这两种观点都有众多的学派和繁杂的内容,历代哲学家各执一词。天人观的主流观点即是主体与客体相互融合,即人与自然环境是“一体不二”的关系〔9〕。可见天人观在中国传统哲学中具有划时代意义,且对当代社会具有重要启示作用。
关于对天人观现实价值的探讨,产生了众多跨学科的研究成果,如把“天人合一”思想运用于伦理学、文学、艺术、美学、医学等领域,而较为集中的是以生态伦理学的角度来应对人类面临的生态危机、环境污染和疾病防治等问题。天人观不仅在汉族文化思想中探讨,在少数民族文化中也有体现。季羡林先生在《关于“天人合一”思想的再思考》中提出“关于中国少数民族纳西族的类似汉族‘天人合一’的哲学思想,……其他少数民族中一定还有”〔10〕。学者佟德富对蒙古族〔11〕,陈家柳对壮族〔12〕,苏克明、刘俊哲对彝族〔13〕,李国文对纳西族〔14〕,杨光、高恒建对赫哲族〔15〕等少数民族天人观进行了阐释。这些丰富的研究成果构筑了中华文化的影响力,彰显出独特价值。此外,陈永龄、阮西湖、李节传等学者对北美原住民的历史文化和民族问题也有关注,做了很好的学术铺垫。但从文献梳理来看,目前学界以传统天人观视角去考察外国原住民的文献还十分鲜见。
拥有世界第二大疆域的加拿大,生息着众多的民族,原住民是其中具有古老传统的少数民族之一。加拿大现有人口3 731万人,其中原住民有167万人,占总人口的4.5%,分为三大群体:印第安人、梅蒂斯人和因纽特人〔16〕。加拿大于1867年建国,血统纯正的原住民是加拿大这方天地最早的居民,在加拿大也称为第一民族(First Nations),共有100多个民族,建立了617个第一民族社区(部落)〔17〕。许多部落在本民族名字后加上第一民族作为族群正式名称,如马斯琴①马斯琴(Musqueam)又译作“玛斯昆”或“马斯魁”,笔者依据中国驻加拿大温哥华总领馆的译法,参见中华人民共和国驻温哥华总领馆网站.http://vancouver.china-consulate.org/chn/news/t1446439.htm。就被称为马斯琴第一民族(Musqueam First Nation),他们所在的部落称为马斯琴印第安部落(Musqueam Indian Band)。加拿大西海岸地区的不列颠哥伦比亚省是原住民的主要聚居区之一。
经过几千年的发展和演进,今天的马斯琴人,已经跨入较为发达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阶段。可以说,马斯琴人的时空坐标处在农耕文化和工业文化的交汇点,位于传统知识和现代文明的碰撞处。笔者于2018年在加拿大访学,其间多次到访马斯琴社区调研②凡未明确注明出处的材料均来自此期间的田野调查。。本文试撇开特定的文化语境与理论预设,从传统天人观角度对马斯琴人做一番考察。
二、马斯琴人天人观的表象呈现
“天”是中国文化典籍中出现最多的一个字,其含义也是多种多样。《古汉语常用字字典》把天定义为“自然界或自然生成”,另指“人们想象中的万物的主宰”〔18〕。天人合一指的是“‘人’是‘天’、‘地’所产生的,而人在天地之间具有一定的能动作用。人是自然界的产物,但人也能够作用于自然界”〔8〕152。马斯琴人在长期的社会生产、生活实践中,毫无例外地形成了自身对天人关系的一些看法,并通过他们的神话传说、文化风俗、伦理规约等形式公布于众并流传于世。这些思想深耕于马斯琴人心中并持续影响着他们,从他们今天的生活印记中仍然可以窥见一斑。
(一)乐天知命:马斯琴人的前世今生
翻开北美版图,加拿大西海岸参差曲折,被无数的海湾、湖泊和河流切断。落基山脉自北向南绵延数千公里,菲沙河穿山越谷奔腾而下,在温哥华的犄角处注入太平洋。从山川到海洋,在纵横交错河流入海口确定了马斯琴人的地理活动范围。离开温哥华市区沿英吉利湾的方向驱车50多分钟,穿过一片密林,有水系发达、草木繁茂的内海滩涂,这就是马斯琴人休养生息的乐土。菲沙河是马斯琴的母亲河,千百年来滋养着马斯琴人。传统的马斯琴社区布局,一排排2层楼的木质结构小屋点缀其间,以家庭为单位“临水而居”。
马斯琴传统的保留地③保留地(IndianReservation),据加拿大1876年印第安法案,印第安人必须居住在贫瘠、狭小的保留地,不得离开保留地外出,处于“被监护”的无权地位。参见陈永龄《觉醒中的加拿大印第安人》,《中央民族学院学报》1981年第4期。包括今天的温哥华、北温哥华、南温哥华、本那比和里士满等大温哥华及周边地区,面积达1 448.88平方千米。现在马斯琴部落有人口1 300多,建有自己的行政组织,由1名酋长和10名理事组成理事会,下设社会发展、教育文化、语言、就业培训、渔业、环保等若干机构。处在社区中心位置的博物馆和文化中心向来访者展示本民族的捕鱼、狩猎、编织、食物采集和制作等技术,记录了他们面对大自然挑战而从容应对的生存历史。
马斯琴人思考着天地万物和民族的起源问题,从中探索天与人及其相互关系,集中体现在他们的故事和传说中。2018年10月中旬的一天,笔者在马斯琴社区调研访谈,部落长老兼文化顾问拉里·格兰特(Larry Grant)讲述了一个流传深远的“双头蛇的故事”,描述了部族的来历。
大约4 000年前,我们部落沿北部山脉一路逐水向南,到了一片土地肥沃,水草丰美,鱼虾满沟捞不完的地方停留下来。这里盛产一种能开花的植物叫“马斯琴”,因此我们的族名也就叫马斯琴。好景不长,一天这里来了一条双头蛇和一只怪兽。双头蛇的排泄物是有毒的,但对于土壤来说却是很好的肥料,所以这里的草长得很好。部族人告诉小孩,不要在这些地方玩耍,避免中毒而死。怪兽没有天敌和竞争对手,一天到晚百无聊赖,除了吃就是睡,时间长了对河里的鱼虾、鸭子都吃腻了,它想吃部族人的小孩,让大家吓坏了。部落长者想出了一个办法,用部族人储藏越冬的食物与它做交易,让它帮助部落去对付双头蛇。有了人们的帮助,怪兽身体越吃越大,可以把一整条河填满。一天,怪兽在河里游泳,遇到了双头蛇。借助体型的优势,经过几轮厮打后,怪兽一口把蛇的两个头咬了下来,打败了双头蛇。但因体力不支怪兽也泄气死了。就这样,村庄又恢复了宁静。
一方水土滋养一方传统。马斯琴人有自己的生存法则和底线,都能自觉地关爱生命。他们认为日月星辰、山林草木都有灵性,靠天而生、依天而存。在他们心中并没有“你的”“我的”“他的”之分,认为大自然的一切都是共生的。树上生长的果子,河里的游鱼,有需要的时候,可以任由取用,但凡孕育期或成长期的动物都禁止捕杀。海味河鲜是马斯琴人餐桌上的宠儿,是他们获取食物的主要来源。菲沙河鲑鱼(又称三文鱼)和大比目鱼在马斯琴人饮食中位置极其重要。马斯琴人对待鲑鱼却一直保持一颗仁慈的心,会适可而止。马斯琴部落引以为傲的徽章就是一条鱼的形状。温哥华虽然没有太多特色美食,但传统的枫糖煎鲑鱼却很有名,当然这道菜只有在重要节日和迎接贵客时才会出现。
故事是马斯琴人分享事件、传递价值观及教诲的重要工具。笔者在社区调研期间,曾不止一次听不同的人讲述过这个故事。
加拿大的西北部冬天寒冷而漫长,不适宜人类居住,但却是野生动物的乐园。鲑鱼是一种个头较大的鱼类,平时生活在海里,在产卵之前洄游到菲沙河。它们将尾巴使劲卷起来,直到卷得像弹簧一样高,然后“嘭”地一跳,越过一个个浅滩峡谷、激流瀑布,逆流而上在河里找一个安静的地方,专心孵化它的小宝宝。每年成千上万的鲑鱼成群结队洄游到菲沙河,小鱼出生后,它们又从河里游回海洋。马斯琴人有选择地捕捉,处于产卵期的不能捕捞,保证鲑鱼孕育。若是无意中捕获了,要经常向这些生灵祭拜表达感恩。就这样,鲑鱼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繁衍生息着。
据调研所知,传统的马斯琴人靠采集、狩猎、捕鱼和传统农耕为生,大自然为他们提供了果腹暖身之物。因江海阻隔,加上食物充沛,历史上没有大规模的民族迁徙而形成小范围聚居的格局。此心安处便是吾乡,从考古发掘出的木制工具、手工艺品和骨骼遗骸等判断,马斯琴人在这个区域生活已经超过了4 000年。彼时他们的活动仅仅是自然环境复杂系统中的一部分,严格遵循着天时节律和自然法则。
(二)畏天敬地:神秘久远的图腾柱
温哥华依山傍海,受季风和暖流影响,又有落基山脉做天然屏障,气候温和湿润,适合林木生长。马斯琴社区到处可见从上游沿河冲下的原木。雪松是马斯琴生活的重要来源,这些树木很容易分割成木板,马斯琴人用这些木板修建大的木板房(又称长屋),制作交通工具,雕刻出各种各样的物品。在漫长的冬季,他们便聚集在木屋里分享故事、编织渔网、制作工艺品和举行各种仪式。马斯琴人创造的艺术品不仅在外观上与北美海岸民族的艺术有很多相似之处,其精美程度也让人叹为观止。
图腾是马斯琴价值体系中不可或缺的文化因子。每个马斯琴村庄、每家每户都会竖一根图腾柱,每根柱子所代表的意义都不同。图腾柱的制作十分考究。马斯琴人从森林中挑选出上好的雪松,剥去树皮,剔掉结节,再以超然粗犷的手法雕上各种人物、动物和神灵的形象,涂上艳丽的色彩屹立起来,失去了生命的树木顿时又被赋予新生。这些柱子有纪事、欢迎、嘲笑、警示等功能,既是举行各种仪式的标志,也是表征部落社会地位和家族姓氏徽标的房柱,是家家户户的必有之物〔19〕。站在这些“木头的纪念碑”面前,仿佛置身于时空的浩瀚星河中,令人感到自身的渺小。关于图腾柱的传说,笔者在马斯琴社区文化中心听到这样一个故事。
历史上马斯琴部族受到过一些外族的骚扰和入侵。敌人是从北部过来的另外一个部落,他们经常顺着河道来到马斯琴村庄,偷抢村庄里的财物和女子。无奈之下,部族训练男孩子成为保护村庄的战士。当时,部族的小战士,要在十几英里外,就是现在的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UBC)的位置放哨。看到敌人来了,要一直顺着河滩跑过来,为几十个马斯琴人村庄报信。如果是敌人来了,各部族就要立刻上战船,开始迎敌,与入侵者决一死战。但如果是友好的客人来了,部族会准备好盛宴,欢迎他们。马斯琴人用几十米高的柱子,把敌人的头颅挂在上面,让敌人老远就可以看到并警示,如果谁敢来入侵,这就是谁的下场。现在,马斯琴社区中心还立有两根图腾柱,一根是人形图案双手张开的“欢迎柱”,另一根是人形图案手握长矛的“警示柱”。
100多年前,在马斯琴部落生活过的土地上,建立了世界名校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将这片土地的历史融入校园的最好方式,便是通过马斯琴的艺术和语言来表现。在该校的人类学博物馆,收藏有太平洋西北海岸原住民历史、文化艺术的稀世藏品,各式各样的图腾柱生动展示了原住民生活特点。如当地人所说,要想在温哥华系统了解马斯琴人的历史,人类学博物馆是不得不去的网红打卡地。该校刚刚落成的校友中心,除了室内广泛使用本土木材外,整体建筑风格也体现了马斯琴的传统元素。不仅如此,温哥华国际机场所在地海岛(Sea Island)也曾经是马斯琴的家园,迎接每位到港旅客的,首先是一组马斯琴传统的欢迎木雕,然后才是加拿大海关。
马斯琴人能歌善舞,把宗教仪式寓于民族节日和歌舞当中。传统的服饰就地取材于所猎取动物的皮毛和兽骨,这些装扮是保护自己的日常必需品,也是他们特殊身份和文化载体。每年冬季来临,马斯琴人就穿着传统服饰举行夸富宴①夸富宴(Potlatch)又译作冬节、“赠财宴”或“波多拉支”,这项活动主要流行于加拿大西北海岸以及美国华盛顿州饮鲁克印第安土著中一种以礼物馈赠他人,从而显示自己慷慨富足的仪式或风俗。参见捷捷《冬节·夸富宴》,《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1年第4期。活动,他们相信,这些仪式不仅可以增强马斯琴人对本民族神灵、文化和道德的认同,而且更为重要的是,这些仪式具有特殊的疗效,能净化心灵,驱邪除病。
(三)云天高谊:与华人的深厚渊源
“19世纪中叶的中国动荡不安,沿海地区的居民,不少都飘洋过海谋生。不列颠哥伦比亚省继旧金山后发现金矿,像磁铁般吸引渴求到北美打工的中国人”〔20〕。“温哥华于1886年建埠(即建市),到19世纪末有约2 000名华人。当时温哥华成为加拿大规模最大、最主要的唐人街”〔21〕。据访谈所知,马斯琴与中国的关系始于20世纪20年代。早期中国移民绝大部分是男性,许多人在抵达加拿大后在马斯琴农场打工,也有人在菲沙河沿岸的金矿经营各类服务业。早期华工地位低下,而原住民的境况也好不了多少,就连在自己的保留地内过传统的渔猎生活,也受到诸多限制。有些华工因为不享有土地所有权以至于死后无处埋葬,是马斯琴人用自己的土地接纳了他们。从中国到加拿大,不仅带来了生计方式的改变,也带来了族际关系的重新构建。
早期华裔移民得到了马斯琴人的理解包容和无私帮助,很多华人与原住民联姻,得以留在加拿大继续生活。格兰特的父亲祖籍广东中山泗门村,他向笔者讲述了他的父亲从中国珠三角到加拿大菲沙河的一段传奇史。
1921年,我的父亲洪添兴(音译)从香港辗转来到温哥华,开始以务农为生的艰难历史。当局有排斥华人的政策,不允许华人把妻室带到加拿大来。如果要来,要支付高额的人头税,但绝大多数人是无法支付的。当时的印第安法案规定,一个印第安人和一个非印第安人结婚,他就失去了在保留地生活的权利。由于这些政策,马斯琴人和华工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在这样家庭长大的孩子,心中充满羞愧感,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华人血统。当时这个村庄约有150个中国男性劳工在这里生活,我父亲遇到了我的母亲,一位马斯琴女子艾尼斯·格兰特,并和她结了婚,共生育了5个子女,我们都随母亲姓。从1960年代联合国关于原住民人权宣言颁布以后,加拿大政府才正式讨论恢复原住民人权问题。从那开始原住民、中国人才和其他人一样有同等的权利,开始可以与女性接触并通婚,也终于有中国女性可以来加拿大居住。
早期华人对加拿大的贡献得到了马斯琴人的认可,正如阮西湖教授所言:“华人是世界上最稳定的人群共同体。他们离开祖国到世界各地,都能保持自己的文化传统,保留自己的民族特色。这是外国许多人类学家所公认的。海外华人对居住国的贡献也十分突出,无论是北美的铁路建设、澳大利亚的开发,还是南非的建设、欧洲经济的发展,都有华人的贡献。历史证明,华人都能与居住国的其他民族和睦相处,友好往来,甚至有‘模范少数民族’之称。”①转引自政法片《阮西湖新著提出20世纪后半叶世界民族关系的十大特点》,《学术动态(北京)》2004年第17期。
时过境迁,近一个世纪过去了,格兰特父亲当年耕作过、奋斗过的土地,现在变成了大温哥华地区繁华的商业区。格兰特家族拥有当地水产、渔业、农业、能源等资源,在不列颠哥伦比亚省和加拿大第一民族事务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马斯琴人既有原住民血统,又有华裔血统,割舍不断与中国的渊源。虽然已不会说汉语,但现在马斯琴的许多风俗,如烧祭品及喜庆日子家人围着圆桌进食,都源于中国的传统风俗。乡愁难却,2013年格兰特率部落到广东中山寻根,这条新闻上了当年温哥华报纸的头条。这段传奇经历也被拍成电影《祖根父脉》(All Our Father’s Relations),再现了早期华裔移民与原住民比天高、比海深的情谊。
(四)顺天应人:对传统文化的坚守
随着以航海为基础的文明渗透兴起,外来移民源源不断涌入,马斯琴传统田园牧歌式的生活由此逆转,从大陆的主人变成了“少数民族”。“欧洲探险者和毛皮商于16世纪进入现今的加拿大时,土著民族无论在经济上或是在社会组织方面都处在原始社会阶段”〔22〕。“任何国家,少数民族总是处于不利的地位,如果文化落伍,则更为其他多数民族所歧视,这差不多已成历史上的公例了”〔23〕。法国人和英国人是两个最早大规模移入的民族,随后是亚洲人,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种下了多元文化的种子。一位熟谙马斯琴历史的报告人对笔者这样讲述。
19世纪70年代开始,欧洲人在加拿大建立了原住民寄宿制学校,数以万计的原住民儿童被迫离开保留地,强行告别父母、背井离乡去接受“先进教育”,让原住民融入“主流社会”。当局通过“土著同化”政策,采取文化隔绝,不许马斯琴人讲本民族语言,禁止从事古老仪式,放弃传统习惯。直到1971年,联邦政府实施多元文化主义政策,才承认马斯琴的存在和他们为加拿大作出的贡献。
一个国家,一个文化,一项认同,不是静态的存在,而是永远在发展之中。像其他国家一样,加拿大的名称一直未变,但它的文化展现却一直在变〔24〕。马斯琴语言是萨利希语系的一种方言。几千年来蓬勃发展的语言,通过代代相传,构成了马斯琴不可替代的生活与智慧的表达。加拿大“主流文化”迅速侵蚀着原住民的生活,传统文化所面临的挑战更为严峻。有识之士认识到,原住民拥有独特的语言遗产,因其多样性和复杂性而享誉全球。但现实情况是,几乎所有幸存的原住民语言都受到严重威胁。
这样的现象正在改观,在马斯琴社区教育文化和语言机构,1名文化顾问和2名助理正在开展马斯琴语言的教育、研究和开发,提供语言展示和翻译,提高公众对语言的认识。而负责就业培训的部门,由2名培训师和10名导师组成。在访问社区网站时笔者发现,社区正面向社会招聘人员,招聘的岗位有项目协调、渔业管理、居家护理等。在公告中清晰地表明了招聘目的是“为了更好地社区治理,以自身文化为荣,保护我们的环境,节约自然资源以供后人使用。使用传统知识保护土地和水域,并进行风险评估”。
目前,马斯琴部落与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合作开展传统文化保护项目。实施濒危语言计划,建立语言数据库,编写儿童教材,开发了基于Windows和Macintosh的马斯琴Unicode字体,把天书一般的语言通过信息技术加以推广,这项计划也得到加拿大联邦政府文化遗产部的支持。学识渊博的马斯琴长老走上大学讲台,开设语言课程并讲授口述史,为传统文化的传承奔走呼号。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为马斯琴年轻人设置了本科及研究生奖学金,并在该校主校区安装了54个用马斯琴语言标注的街道名称。
在调研中笔者深深感受到,马斯琴人对自身的礼仪、习俗和传统的坚持,对语言文化传承复兴的愿望十分强烈。行走在马斯琴社区,居民都住上了条件不错的小楼,生活殷实无忧。花园般的社区环境整洁,秩序井然和谐。所有的街道名、标识牌都使用马斯琴传统语言和英语的“双语”标识。现在马斯琴人很少从事砍伐或狩猎活动了。大部分青年人完成高中阶段的学习后,继续到大学深造,还有一些取得硕士或博士学位后,又回到社区为民族的复兴和文化传承作贡献。得知笔者来自中国,马斯琴文化代表亚历克·丹(Alec Dan)说:“中国学者到访是一个增加知识和提高认识的好机会。很乐意与人分享马斯琴的文化,让大家知道我们仍在这里,实践着我们的文化,并把这些文化传统延续到下一代。”
三、马斯琴天人观的机理分析
纵观马斯琴民族几千年历史流变,经历了原始社会的混沌时代,欧洲人登陆后的殖民时代,多元文化主义融合发展时代和探寻民族未来发展新时代四个阶段①学界倾向于从政治的角度把加拿大历史分为六个阶段,为了便于叙述,笔者将加拿大历史概括为四个阶段。参见玛格丽特·康拉德著,王士宇、林星宇译《剑桥加拿大史》,北京新星出版社2019年出版。。马斯琴也许没有太过于个性鲜明的民族特征,也没有波澜壮阔的历史图景,但顺应了人类历史潮流,推动了社会发展,都归于进步之举。马斯琴在发展变迁中创造了自然、社会、文化三者的有机统一,达到一种理想的人际秩序平衡,而文化在整个系统中又起到价值引领的作用。下面,笔者总结出马斯琴的天人文化系统来进行直观阐释(见图1)。
图1 马斯琴天人文化系统
(一)屈从与认命:畏之于自然的生存观
上古时代,智识初开。在历史发展的早期,赤手空拳面对自然,冬季极寒的自然条件和灾害频发,使马斯琴人敬畏大自然,为生存、求发展,借助神灵以摆脱灾难。认为天命是冥冥之中注定的东西,是一种不可抗拒的巨大力量,这折射出马斯琴幼年时期的原始生存观。虽拥抱广阔的海洋,又依赖森林和河流,马斯琴人兼具海洋民族的胸怀和山地民族的质朴。特殊的自然地理环境,既为马斯琴人提供了丰富的海陆资源,又客观限制了民族生存空间。因此,他们习惯于固守家园,远离世间纷争,追求和合共生,在循环往复的渔猎生活中展开人生。
张岱年先生指出“人伦道德是一种社会现象,社会现象不是脱离自然界而存在的。人,生存于社会之中,同时亦生存于自然界之中”〔8〕139。图腾信仰是一种最初的生存观,马斯琴人正是以这种方式看待自然并与自然交往的。马斯琴拥有大量的故事,歌颂每一座高山、每一条河流,讲述自己的起源和历史。马斯琴也有许多仪式,敬畏自然而归于神灵,驾驭不了精神而归于灵魂,这个特点孕育了马斯琴人的情感,表达了天与人之间的某种内在联系,让整个世界涵摄交织,浑然一体。事实上,这既是一个民族自觉自由的生命调适方式,也是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信仰系统。无不体现马斯琴人富足的物质生活,又流露出其对大自然恩赐于人的感激之情,为世人所津津乐道。
人类必须自觉地融入大自然并且服从大自然的根本规律,同大自然和谐相处而不是对立,人类社会才能得到永续发展。地域民族这种活态的习惯法,主观上也许不是出于生态考虑,但客观上却让自然循环往复,保障了自然取之不尽。笔者注意到两个例子,一个是加拿大政府正在用原住民传统知识治理海洋养殖污染,降低洪涝灾害和春季洪水等;另外一个是天蓝、地绿、水净的温哥华,蝉联全球宜居城市之列,这当然离不开马斯琴人的功劳。
(二)抵制与抗争:顺之于历史的发展观
西方资本主义的原始积累是一段“血与火”的历史,往往伴随着肆无忌惮的海外殖民扩张。马斯琴人平静的生活和以自然和谐为基础的传统在16世纪随着欧洲殖民者的到来而寿终正寝。“白人到达美洲之后,对印第安人实行保留地和‘村落社’制度,使他们失去了原来的社会组织体系和生存基础,打乱了印第安人社会发展的自身规律,制约了印第安人社会前进的动力”〔25〕413。马斯琴被定义为“蛮荒”和“原始”的代名词,他们广袤的土地和富庶的资源被无情地掠夺,独特的文化也沦为宇宙的尘埃。对马斯琴人来说,“天”变了,要实现自身价值,就要“顺天”,这样才能“存”。
历史洪荒既带来了族群的觉醒,也培育了人与人之间守望相助、彼此包容的民族性格。殖民者在渲染“高尚”文化的同时,也带来了天花、麻疹和肺结核,夺走了成千上万原住民的生命。已故马斯琴酋长德尔伯特·盖林(Delbert Guerin)曾经指出:“在短短的一百年时间里,温哥华市已经发展成为一个巨大的怪物,几乎吞噬了我们的整个土地。”〔26〕面对马斯琴人每况愈下的处境,“有什么办法呢?唯一的办法就是同路人彼此鼓励、不屈不挠、共同奋斗”〔25〕423。天无绝人之路,马斯琴人用“尊重、自豪、包容、荣誉、共同责任”的民族精神,支撑起边缘群体的生存。一方面,坚持斗争,抗议“权威”侵害他们的土地,保护既有的权益,摆脱族人苦难;另一方面,抗拒同化,竭力保持、维护、恢复自己的文化传统,成为一个自力更生、充满活力、可持续的群体。从每一个马斯琴人的眼睛和神态中都能看到民族的团结心和凝聚力。
(三)革故与守正:造之于当下的和谐观
众所周知,加拿大因种族和文化背景多样,族裔群体在地区分布上相对集中,被称为“马赛克”国度。从20世纪70年代起,多元文化主义政策开始实施,对社会秩序的调整和民族关系的调和起到了重要作用,加拿大历史从此翻开崭新一页。当局开始重拾土著文化的褪色记忆,重塑族群平等和谐,尊重不同文化的差异。在宪法和法律制度框架下,保障全体“加拿大人”平等参与国家政治、经济、文化和社会事务,扩大原住民生存发展的空间。近年来,联邦政府开始反思过去,对历史行径向原住民道歉,温哥华市政府也就历史上曾制定针对华裔居民的歧视法例向华人道歉。
从土著加拿大到二元社会,再到多元文化,在利益交织与动态平衡的链条中,每个民族的发展立足都会对其他民族产生连锁反应。作为个体来说,面对全球化和现代化浪潮,原住民已经成为国家的一员,希望以平等身份参与到社会中去;作为国家来说,在强调国家层面的文化和价值观的同时,也要充分尊重原住民的特色文化和历史传统,通过实现个体文化的存在感来增强民族的归属感,从而提高人民的获得感。一个仅有千余人口的民族,马斯琴人对本民族的历史、文化具有强烈的认同感,从未放弃复兴本民族文化、保护原住民的生存权利,守正坚持作为土著民族的自豪感和荣誉感。但在现实中,要真正成为“马赛克”中的一块,“多元”中的一元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马斯琴人在融入社会的过程中,与社会秩序保持着一种动态的平衡。
(四)审视与叩问:倚之于未来的整体观
在古希腊时代,柏拉图提出了“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这一哲学命题。自此,忙碌的人类会时不时地停下脚步,在内心寻找这一问题的答案〔27〕。如今的马斯琴民族,已经衣食无忧并跃居富裕阶层,成为民族发展历史成就的活生生的见证。马斯琴历史变迁反映了北美土著民族一段不可逆的进程,对原住民的历史乃至整个加拿大历史,都产生甚为重大的影响。基于民族国家的语境,在一个多族裔、多文化、多宗教的大拼盘当中,复杂的民族构成一方面使加拿大文化呈现出斑斓色彩,另一方面各种文化间的乡土来源、精神观照、宗教信仰等价值取向各异,衍生出盘根错节的文化冲突和社会矛盾。
为了实现人的全面发展,人类不断对自然界进行改造,同时也对社会和社会治理加以完善。哈贝马斯指出“无论是旧世纪,还是新世界,种族清洗一直都是现代化的核心。虽然不是我们的文明发明的,但它却被我们发挥到极致。我们的自由民主不会简单地通过在社会和谐中赋予普遍人权而实现,却通过严重的社会冲突,绝大多数是在社会阶级之间而实现”〔28〕。如果考虑到马斯琴人发展的特定历史环境和发展历程,应对他们投去更多目光。延续不断的文化给马斯琴社会打上了深深的烙印,他们的“共同目标是建立减少冲突,促进相互理解与尊重以及促进合作关系和进程”,实现“马斯琴人将继续强大”的梦想。面对多元文化与政治博弈,李普赛特认为“稳定的民主政治是冲突和一致的平衡,分歧在其合法的场合,有助于社会和组织的统一”。每个个体如果都可以通过一定的方式合法地表达自己的权益,从而奠定一个民族的根本态度和价值观念的核心,并把这个核心变成文明的黏合剂,将有利于矛盾的释放和社会的长治久安。因此,当种种矛盾都指向于“人”时,首要解决之途便是放到天人文化系统中去检测,看看所处的自然、社会和文化等内在要素是否运行正常。当然,制度性的压迫和强烈的反弹也在所难免,需要我们努力去寻找解决问题的第三条出路。
四、总结与讨论
本文用历史思维和对比视角对加拿大西海岸原住民马斯琴人做了点线式的调研和分析。不难看出,天人观的思想贯穿于整个马斯琴人的传统之中,代表着马斯琴人文化心理和处事行为的基本精神。它源于社会发展较低阶段的人们对天人合一的一种朦胧的、普同的、未分化的体悟,既是人类信仰宝库中的重要基因,又随时代发展赋予新的内涵,形成一个螺旋上升、开放反复的天人文化系统。通过对系统各要素的关注,有助于我们理解和透视当前一些有关“天”与“人”的矛盾和问题。限于笔者认识水平和调研程度,一方面,天人观哲学思想十分丰富,卷轶浩繁,所涉及的问题较多,要运用天人观论述去做实证分析,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另一方面,加拿大原住民是一个特殊群体,散落北美形成相对独立的部落,族源构成异质且复杂,受宗教和外来文化影响较大,各地原住民风俗习惯、生活方式相差甚远,没有规律可循。因此,客观把握不同文化内涵并深入理解其不同的表象与融合,是未来跨文化发展的必然,也是必须务实思考的跨学科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