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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失

2021-12-28李世琼

辽河 2021年11期
关键词:昌明果果秀英

李世琼

吴昌明坐在门口的大石头上,抚慰着少了一截的左手食指,感觉是那么突兀又可笑。这些年来,这个习惯的动作,像生了根一样,扎在他的脑海里。

石头粗糙的棱角,几乎让他磨光了。

仿佛使尽浑身力气才站起身,颓唐地进了房间。这时候,他步履沉滞地在老房子里挪动,也像毛驴拉磨一样转着圈子。眼前的事情很大,大到他不知道是否应该履行才是。

老房子像困在深潭里的龙,束缚了手脚。它的前面和右面被耸立的山坡困住,左边和后面被邻居共墙的房子夹住,房前狭长的过道像羊肠,拐几个弯才接通外面的村庄。

进门来是厨房,灶台大且壮实,烟囱周围黝黑得发亮。灶台后靠墙是一口石砌的大水缸,后面是他刚做的木质八人方桌,地面则是凹凸不平的土疙瘩。

往里,右边是他的卧室,左边仅摆一张小床的卧室现在空着,是母亲的临时住所。两房之间隔的是用泥糊的薄竹片,篱笆一样圈着。

那一年,哥哥一家离开这里搬进新房。吴昌明终于结束了在厨房睡简易小床的历史,开始大张旗鼓找媳妇。哪知大龄单身的女人要么嫌他年龄大,要么嫌他住房差,要么嫌他是断指。终于,他和一个死了丈夫没有孩子的女人好上了。交往期间,嫂子总说死了男人的女人克夫,死去的男人阴魂不散。后来,在女人家,他总感觉身后有脚步声,脊背阵阵发冷,回头却什么也看不到,反复几次后,他吓得分手了。

带男孩的女人他不愿去相亲。嫂子说得对,给别人养娃不划算,特别是带儿子的,将来还得替他建房娶媳妇。相亲路上折腾了两年多,他认命了。好在他和哥嫂相处和睦,和侄儿豆芽亲得像父子。

这次相亲的女人带着个儿子,他不想去。但介绍人面子大,吴昌明挪动了半天,才决定去走走过场。那天,吴昌明穿上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粗布衣就出发了。

见到女人的那一刻,他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女人脸庞黑得发红,眼袋像赘肉一样垂下来,眼角的皱纹像蚯蚓一样蜿蜒到发际。细长的柳叶眉有点儿发黄,不合时宜地长在眼睛上面。吴昌明想,年轻时应该有点儿模样,只是岁月在她脸上留下太多刻痕。她的整个眉眼是低垂着的,手也粗糙得像松树皮,手臂浑圆,一看就是家里家外的一把好手。

她身旁瘦得像干柴棍的男孩叫果果,拉着妈妈的衣角怯怯地望着他。吴昌明想起了,女人的模样像庄小琴,他的心轻轻地颤动了一下。这么一想,有些手足无措了,一会儿用手理头发,一会儿牵衣角。他后悔来时没有刮胡子,就这么随便来了。

庄小琴是吴昌明藏在心底的朱砂痣。

當年父亲生在优越的地主家庭,从小娇生惯养,任性妄为,不幸染上鸦片。在吴昌明两岁那年,父亲因戒鸦片去世。十岁的哥哥就在母亲的安排下辍学了,吴昌明便像跟屁虫一样黏在他身后,长兄如父,哥哥对吴昌明既有兄弟的亲密,又有长辈般的威严。

那时候,三十三岁的哥哥还没结婚,母亲为他的婚事急得团团转。介绍人倒是领来些姑娘,对方一听地主成分,一看房子窄得转不开身,礼仪差的转身就走,涵养好的勉强坐一会儿,最终都不了了之。

村民郑开英领来侄女郑子平,她矮瘦,皮肤黝黑,脸庞的肉突出,左右眉毛像两根快要聚拢的毛毛虫。

那天,郑子平和嫂子吵了一架就跑到郑开英这里来,耍了半个月还没有走的意思。郑开英突然想到吴昌云,就带来相亲。哥哥最初没看上她,但想到自己是老光棍,成分又不好,还嫌弃啥,将就呗。

郑子平看到哥哥是满意的,他个子高挑,眉目笔挺。只是她有些介意地主成分和住房狭窄。在她举棋不定间,哥嫂已经给她做好嫁妆。她想着再拖下去也不是办法,双方就商定好婚期。

吴昌明与哥哥同住的卧房将变成新房,他只能搬到厨房搭个简易小床安歇。

那时的吴昌明脸色腊黄,两颊内凹,瘦高的样子像竹竿,但笔挺的眉眼间还有点儿英气。他早就爱上了邻村的庄小琴,他总是打着找她哥的名义去看她。庄小琴也喜欢和他说话,俩人默默相爱却没敢挑明。

一天傍晚,吴昌明还在包谷地里淋粪。突然,一声“昌明哥”传来。亭亭玉立的庄小琴笑吟吟地站在田坎上,他手足无措地拍打身上的泥土,良久,才结结巴巴地说:“我送你……回家吧。”

黑夜是最好的遮羞布,吴昌明终于可以无视衣裤的破烂了。谁知夜静无声,烂胶鞋的吧嗒声又让他局促起来。走到赵家湾水库堤坝时,他俩停下了脚步。

庄小琴双手搅动辫子,短促又急慌地问:“你喜欢我吧?”一股暖流漫遍全身,他嘴巴张了几下都没有发出声音。她停顿了一下,又急慌慌地开口:“昌明哥,我爸逼我出嫁的……”庄小琴的手不停地缠头发,头埋得更低了。吴昌明的手心展开又握回,握回又展开。终于,他张开双臂紧紧地把她抱进怀里。

吴昌明把庄小琴送到家,便鼓足勇气对她父亲表白了想娶庄小琴的心迹。她父亲指着吴昌明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成分不好,安床的房间都没有,你怎么娶媳妇。人家是贫农,有住房,有工作,小琴怎么能看上你?”庄小琴和吴昌明据理力争,她父亲就以死相逼。

她父亲的激烈情绪,让吴昌明一下子清醒下来。吴昌明喉咙咕咚咕咚地响,嘴却发不出半点儿声音。

半晌,他结结巴巴地对庄小琴说:“听你爸安排吧……”

他跨开两条瘦长的腿,拖着脚背张口后跟烂掉的胶鞋跑过高低不平的小路,跑到赵家湾水库堤坝上,喉咙里关着的猛兽才跑出来,他趴在堤坝上狼一般嚎叫起来。

眼前的女人叫陈秀英。原来,她和庄小琴是远房表亲。陈秀英的前夫酷爱赌博,最近三年,他又陷进去了,输光了家里的财产,连房子和土地都抵出去了。最终,二人离婚,陈秀英带着七岁的儿子果果回到娘家。

当介绍人问陈秀英意见时,她急切地点头。

介绍人又问吴昌明意见。他的心绪还停留在陈秀英的讲述中。原本只想走走过场的他,寻到了庄小琴的一鳞半爪,心底的牵念便起起伏伏,石头投进水里一样产生了涟漪。他不自觉地摩挲左手的断食指,犹豫着没表态。介绍人并不催他,只说让他好好考虑,明天赶集来回话。

吃罢晚饭,天全黑了。他拐过狭长的过道,走出村庄,来到开阔处。横着三间正屋,伸出的一侧是厨房,另一侧是猪圈。石头垒起的院墙把两侧的房子连在一起,这就是哥哥家的新房。其实,吴昌明闭上眼睛都知道房屋和院子的每一条纹理,每一道缝隙。

他的右手不自觉地摩挲起左手的断食指,像在重温一段难忘的故事。

刚进院子,豆芽就像猴子一样窜到他身边。十一岁的豆芽已不像小时候那般瘦弱了,他长高长胖了,圆滚滚的肚子向外腆着。但他顽劣,不喜欢读书,有人说他小偷小摸。吴昌明知道读书的重要性,便时常劝他,嫂子却说:“男孩子长大就懂事了,别逼他。”

他笑嘻嘻地喊二爸,双手在吴昌明的衣兜里摸来摸去。吴昌明有个习惯,只要赶集,他都要从牙缝里省出钱来给豆芽买吃的。如果哪次实在没钱,他会爬坡上坎为他寻野果子,不一会儿,豆芽摸到一根果丹皮,送进嘴里就跑开了。

哥哥双腿夹着起好头的背兜底,尚未编完的竹片散成一朵盛开的花。母亲在旁默默地坐着,她的头发像绽开的棉花,白得没有杂色。哥哥懒懒地问:“昌明,怎么了?”

吴昌明简略地把相亲的事儿说了一下,并表达了对陈秀英的好感。哥哥停住手上的活计,递给吴昌明一支烟,自己也点燃一支。烟雾仿佛缠住了两个人的喉咙,他们都沉默着,不停地吸。

“二弟呀。”未见人先听到洪亮的女高音:“她带个男孩,你要供他读书,还要给他娶媳妇修新房,你承受得起吗?”

从堂屋走出来的嫂子亦不是曾经的模样了。她像施了催长素的冬瓜,硕大圆滚起来,脸庞像泡在油里的黄豆,饱胀起来了。“若你再生个儿子,那日子怎么过?实在没有合适的,将来还有豆芽给你养老送终呢。”嫂子在哥哥的肩上使劲儿拧了一下,随即站到母亲身边。

吴昌明期待的眼神望着母亲和哥哥。母亲看了看嫂子,便低下了头。哥哥用力吸完最后一口烟,沉声道:“你嫂子说得在理呢,是吧。”

吴昌明一听这话,仿佛一下子老了许多,他踉踉跄跄地站起身,头垂着,背弓着,腿上好似被绑了石头,挪向院外的脚步异常缓慢。“去退掉吧……”哥哥低沉又结巴的声音,也缓缓传来。

白鹭镇街两边摆了很多临时摊位,到处挤满了人。吴昌明低头在人群里穿行,他想尽快赶到约定地点。今天,他特意穿上压箱底的新中山服。新衣裤上身,笔挺的身姿便显了出来。尽管所有一切即将过去,他仍想给她留个好印象。

“妈妈,我要吃大白兔奶糖。”吴昌明抬头一看,男孩正摇母亲肩膀。女子穿着白衬衣,衣摆扎在绿色喇叭裤里,看起来婀娜多姿。啊,是嫂子当年介绍给他相亲的女人郑冬雪。他们相亲不到七年,她怎么会有个十多岁的儿子?

吴昌明想不明白,便侧身挤到她面前:“你儿子长得可真快。”

她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受人之托。”郑冬雪的笑像一把刀,钝钝地划在他心上。吴昌明把残缺的左手举在眼前,定定地看着。

当初包产下户后,吴昌明害怕政策变,就一直保持观望。嫂子整日催促他们多种菜,赚钱修新房。哥哥怕嫂子,她一念叨他就下地干活了。曾经的成分带给吴昌明太多阴暗记忆,对嫂子的催促,他有些抵触。

次月,嫂子从老家领来一个叫郑冬雪的女子。哥嫂忙前忙后地招呼,最初,吴昌明是抵触的,只是郑冬雪脸庞白里透红,穿着打扮时尚,他尘封已久的心又小鹿乱撞了。

吴昌明亲自上灶做了好菜。她客客气气地吃了饭,还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攀谈。临走,吴昌明送她,笔挺的眉,水汪汪的眼,凹凸有致的身材,他看得燥热难耐。告别时,她收住银铃般的笑声,委婉地说:“我虽不看重钱财,但总要有个容身之所。若是你哥嫂有了单独的新房,就算你住老房子我也会考虑。”

吴昌明知道又黄了,他站在赵家湾水库边,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发呆。

如今她的到来,竟然也是无言的结局。

努力四年,建土墙房的两千多元钱基本备好,建房开始了。

那天早晨,雨还没停。做事的人都明白,这样的天气是不能筑墙的。筑墙的搭板和石夯锤放在地上,四面的土墙已高过人头,房子的雏形快要形成。房前屋后,摆着好些木料,瓦片。

吃罢早饭,吴昌明和哥哥披上蓑衣戴上斗笠去砍自家的几棵树。杉木砍倒后,他们便开始剔枝丫。枝丫上满是雨水,不易握紧,砍刀落下的那一刻,吴昌明握枝丫的左手一滑,食指被砍了一刀。

哥哥快速把刀别在腰间,急忙拉他去白鹭镇医院。

医生检查后要求交两百元动手术,但因为骨头已砍断,接好的几率不大。哥哥包里刚好有建房的两百元,昨晚嫂子给他时千叮咛万嘱咐过。事后,兄弟俩合计过,这点儿钱仅能购部分材料,差的两百多元还得想方设法找亲戚朋友借。

兄弟倆面面相觑,吴昌明看哥哥没有表态,只好说:“医生说不一定接得好,算了,回家吧。”

哥哥脸色惨白,他不停地哀叹:“这可怎么办呢?”吴昌明又一次强调,好像伤的不是他的手,而是伤了一家和谐的保障。俩人拉扯着挪到花台,突然,哥哥把别在腰间的砍刀抽出来,大声吼道:“你不治,我就把我的食指废了,我们好在一起,痛在一起。”他迟疑地举起砍刀,慢慢地落下。

先前砍伤手指时吴昌明没有掉过一滴眼泪,此时,感动像一颗催泪弹,稳准狠地击中了他的心。

兄弟才是彼此的依靠和拐杖。最终,吴昌明在医院简单缝合好创面就回家了。

吴昌明坚持带伤建房,每一板墙每一片瓦里都有他的汗水和心血。最终,新房落成。

哥嫂高兴得嘴都合不拢。哥哥原本说在吴昌明没成家前母亲就跟他们,嫂子坚持说既然是两个儿子,母亲就应各跟一年。这开始的第一年,母亲随同他们搬进新房沾喜气。吴昌明想着孝敬父母天经地义,就同意了。

分家后,但凡哥哥家有任何事,他都冲在前面。

截断食指处细若游丝的疼痛变粗了,他像被抛到茫茫荒野的小狗,无处栖息。他感觉自己老了,身子散了,像被抽了肋骨般直不起身。他踉踉跄跄地逃出人群,坐到背街的无人处哀号。

他觉得自己就是台榨取汁液的机器,如今没了汁液,整个人被什么东西吸空了,只剩一副空壳的皮囊而已。

吴昌明一路追溯,一路回想,每次略有可能的相亲对象,嫂子都会找出充分的理由来劝说他。

他突然想到医院里哥哥夸张地叫喊和迟迟落不下去的砍刀,一时间似乎明白了什么。那时候,嫂子在他的断指和房子之间作出了选择。新房是嫂子的希望,哥哥则附属于嫂子。

吴昌明没敢让思维像脱缰的野马,应该作出抉择了。

慌乱地赶到约定地点。介绍人问他意见,他斩钉截铁地说同意。

长期的单身生活使他自由散漫惯了,一想到将多两个人在锅里吃饭,心里便发毛。但是,他必须为自己活一回。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绽出笑容。吴昌明清楚,陈秀英是个勤劳又苦命的女人,自己又何尝不是呢?老天给他俩安排了理由,或许是要成全他俩的缘分。

穿过拥挤的人群,他带着母子俩去吃午饭。菜一上桌,果果的眼睛就长出了勾子,但陈秀英不准果果先动筷,他就不停地吞唾沫。看到果果的馋样,就不停地给他夹菜,说一些自己听来的童话。

饭后,吴昌明强打精神带他们到场镇后的山坡逛逛。茅草和黄荆混杂着包围了浑圆的大石头,吴昌明一屁股坐在大石头上。陈秀英关切地问:“你的脸色难看,这是怎么了?”好久没有感受过关心了,暖流把隐藏的泪水逼了出来。他赶忙把头埋在双臂间,假装睡觉。

一双瘦弱的小手轻轻按他的肩,果果童稚的声音响起:“妈,别闹,让他睡一会儿。”那双柔弱的小手时而捏,时而敲,时而刮。他竟在小手的按摩下睡着了。他醒过来的时候,果果还在按摩,他反手把果果抱进怀里。

有了一个月的交往和发酵,情谊便加深了几分。吴昌明对陈秀英说了家里的情况并请她去家里见母亲和哥嫂,她忐忑又羞怯地答应了。

那天,他一起床就忙着做菜。头一天他特意告诉母亲和哥嫂早点儿来帮忙,现在左等右等不见来,看着还没煮的菜,他有些心慌。上午十点钟,陈秀英到了,她挽起袖子就开始做事,吴昌明过意不去,招呼他们休息。陈秀英笑着说,做习惯了,耍着不习惯,他本就担心自己煮不出来,便不再阻拦。她把他宰好的鸡倒进小灶的锅里炖,点燃后便让果果烧火。鸡炖上后,她便将饭煮进大铁锅,点燃后让果果烧两个灶。她守在宽大的灶台边时而搅动米饭不生锅,时而打鸡汤泡子,时而切菜。动作麻利,有条不紊。吴昌明一边择菜,一边看他们忙碌。对,这才是家的模样。

饭菜摆好后,哥嫂一行四人才到。厨房一下子有了七个人,显得有些拥挤。吴昌明赶紧招呼大家坐下吃饭。饭桌上谁都不说话,气氛十分低沉。

吴昌明给果果夹菜,果果像一匹饿极的狼,嚼几下吞了又吃。豆芽抢过吴昌明塞进果果碗里的鸡腿,大咬一口说:“二爸,鸡腿从来都是我的。”吴昌明笑着说:“你又高又壮,弟弟又小又瘦,你得让着他,懂吗?”

果果停了下来,怯怯地看着豆芽。吴昌明赶紧把另一个鸡腿夹进果果碗里:“来,一人一个。”豆芽啪地一声把剩下的鸡腿放在碗里,拱起身子抢果果的鸡腿。

吴昌明霍地站起来,按住果果碗里的鸡腿。嫂子瞟了吴昌明一眼,慢条斯理地说:“二爸偏心,就是不让豆芽吃。”她一边细嚼慢咽,一边用复杂的眼神窥视果果和陈秀英。

吴昌明没有接她的话,打趣着说:“豆芽,二爸结婚后再生个弟弟,我们刚好八个人一桌,好不好?”

嫂子眼角斜瞟陈秀英,声音仿若从牙齿缝里蹦出来:“他二爸好歹是头婚,这一来就吃亏了。”一听这话,陈秀英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半天没说话。

吴昌明生硬地接话:“嫂子,能不能让我作主一回?当初你说新房修好后,我想娶谁你都支持。嫂子不会忘了这事吧?”

嫂子抚了抚额前的刘海,干咳一声说:“他二爸,其实,豆芽就是你儿子,何苦呢。”她轻轻地附在豆芽耳边说了一会儿话,豆芽便跑过来偎在吴昌明的怀里。

吴昌明摸着豆芽的头说:“乖,我都疼。”

豆芽挣脱吴昌明的抚摸,生气地指着果果说:“你把鸡腿都给他了,妈说了,你以后不会喜欢我了。”

吴昌明生气地说:“好你个嫂子,找郑冬雪来欺骗我,又指使孩子和我闹。我告诉你,娶定陈秀英,养定果果了。”

嫂子脸不红心不跳,她冷着脸推哥哥。哥哥坐着一动不动,她就使劲儿拧他胳膊。过一会儿,哥哥抬了抬手臂,好似才从遥远的时空穿梭回来,他咳了两声说:“昌明啊,你也是快四十岁的人了,还养外人做什么?将来什么都给了外姓人,你对得起老吴家不?”

吴昌明腾地一下站起来,他颤抖着说:“哥,你不记得这断指了吗?”

哥哥半晌没接话。嫂子像兔子一样窜到吴昌明面前:“你养外姓人,给外姓人娶媳婦,就是对老吴家的背叛。你娘和你哥一手把你拉扯大,婚姻大事必须听他们的。”

吴昌明的拳头捏紧又放松,放松又捏紧:“那好,这是老吴家的事,应该没你什么事儿。”

接着,他期待地看着哥哥:“哥,我们早就分家了,就算养也是我养。我都四十岁了,我的哥……”

嫂子一下把母亲推到吴昌明面前:“你妈身体也不好,自家的事都顾不过来呢。”母亲佝偻着背,不停地喘气,她战战兢兢地站在那,哆嗦着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吴昌明脖子一硬,抵到嫂子面前:“让我自己活一回,行不?”

嫂子颤动着肥胖的身体怒吼:“那就还你娘你哥养大你的钱。”

吴昌明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像看刚刚从土里冒出来的怪物。吴昌明拉住母亲问:“妈,你也是这意思?”

母亲挣脱吴昌明的手,她瞄了一眼嫂子,怯怯地垂下头。吴昌明转身问哥哥:“哥,你倒是说句话吧。”

哥哥禁不住吴昌明的逼视,低头避开他直视的眼睛。嫂子狠狠地掐了一下哥哥,哥哥干咳一声,颤抖着说:“昌明啊,你是我背着长大的,我能不疼你吗?只是……”

吴昌明的耳朵像塞进一枚钉子,食指也跟着揪心地疼起来。他知道说任何话都是多余的,但他还是颤抖着问:“这些年来,我做了什么,你们很清楚。”

接着,吴昌明把左手食指举在哥哥面前,右手也把菜刀递给他:“你忘了我为什么不保手指了吗?因为你说,我们永远是手足。”

哥哥拿起菜刀,僵在那。嫂子一下窜到他俩中间,抢过菜刀扔到地上。她厉声说:“过去了的事就过去了,该还的钱赶快还,都养你这么大了……”吴昌明拾起菜刀插在桌上,转身回卧室拿出五百元钱:“谁把食指还我,我就给钱。”嫂子一把抢过他手上的钱,拉起豆芽扬长而去。

吴昌明想追出去,想想便作罢了。他拉着陈秀英和果果给母亲鞠了三个躬。然后对哥哥下了逐客令:“你们走吧,从此母亲归你,我们再也没有瓜葛了。”哥哥欲言又止,他搀着母亲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陈秀英觉得吴昌明是天下最好的男人,抽点儿烟,喝点儿酒,不打牌,不打骂她和果果。她每天早上五点钟就起床,像打了鸡血一样。早餐时,陈秀英把细嫩的荷包蛋送到吴昌明手上,吴昌明便一分为二,让她和果果吃,最终三个人平分。

一年后,女儿吴小花出生了。陈秀英知道他的失落,又别无他法。给吴小花上户口的时候,陈秀英建议把果果改姓吴。吴昌明感动地把她搂在怀里。

转眼间,吴小花两岁了。

一个秋夜,吴昌明挑着粪桶,陈秀英背着睡着的小花一起回家。果果坐在灶门前边写字边烧火。他放学回家便去打猪草,此时,小锅里的饭煮得热气腾腾,大锅里的猪食已经好了。跳跃的火光把果果的身影打在墙上,像一棵健壮的小树。灶里的火与橘黄色的灯光把灶房烘得暖意融融。

陈秀英把小花放在床上,盖好被子就去喂猪了。

看惯了豆芽的玩劣,他想不到世上还有果果这么懂事勤快的孩子。他吩咐果果到桌子上专心做作业,他来烧火,哪知果果对他做了个鬼脸,又埋头边烧火边写字了。

沉睡的小花,懂事的果果,勤劳体贴的陈秀英,他们像大海里的航标灯,将他的心里照亮,将他涣散的人形重新堆垒。尽管背有点儿驼了,他却感到从未有过的舒适和满足。

纵使吴昌明说过狠话不再管母亲,轮到母亲来他家时,他也只好接受。母亲来时就给果果在厨房安个小床,母亲走了果果才睡回小屋。豆芽读到初二就逃学了,到处游手好闲。这一次,母亲转到嫂子家不久,便过世了。安葬好母亲,两家人便没有来往。

没过多久,嫂子的嘴歪了,多方医治都没有好。村里的传言很多,有说她故意把病重的母亲反复推起放下,直到母亲气上不来过世。她的歪嘴是母亲的复仇。

三年后,哥哥被诊断为肝癌晚期。

七岁的小花读小学了,她品学兼优,还当上了班长。初三的果果名列前茅。吴昌明食不下咽,他的右手又不停地向上捋左手断食指,多年不捋了,动作有些生疏迟缓。陈秀英特意去赶集,买回食材做了他爱吃的红烧肉,他只勉强尝了两块。陈秀英细心询问,才知他心里七上八下,脊背发凉。她劝他去医院看病,他重重地叹口气,吩咐他们穿戴好去哥哥家。

他示意其他人坐在堂屋,他獨自来到哥哥床前。

五十五岁的哥哥头发全白了,整个人虚弱不堪,曾经笔挺的轮廓垮了。他木然地看着吴昌明,从床头拿出菜刀,有气无力地说:“欠你的现在还你。”

吴昌明从惊悚到惊呆,再到不屑,但他并没有去阻止他,只是局外人一样地看着。哥哥握刀的手哆嗦着下滑,最终停在了床沿上方。吴昌明仍旧一动不动。哥哥难堪不已,良久,一股凌厉的寒光从床沿上方划下。吴昌明大叫一声:“不要。”可是,菜刀陷入床沿,哥哥的左手早就缩了回去。

此时,很多情绪一股脑地涌来,吴昌明不停地告诫自己,这就是我的亲哥。

他看着哥哥,突然就泪流满面了。那些尘封的记忆回来了,他想起幼年时,哥哥背着他爬坡上坎,把新摘的野果子让给他吃……

这一刻,吴昌明重新垒成了完整的人形。眼泪,不听话地流下来了。

他吩咐果果快去找豆芽。

嫂子赶紧说:“他在外地呢。”她又胖了,左嘴角向下歪着,样子惨不忍睹。吴昌明愣了一下,催促道,快打电话让他回家啊。嫂子长叹一声说:“打了,就这两天回……”吴昌明突然想起村里人对豆芽的传闻。他以为是谣传,现在也不知真假了。

“豆芽……”哥哥微弱的声音。身体完整的哥哥却不成人形了,他像是要散了。吴昌明拉着吴志果和吴小花跪在哥哥的床前,吩咐道:“快叫大爸。”两个孩子哭着叫大爸。吴昌明扑在床前使劲儿地握住哥哥的手说:“好好活着,果果和小花也会给你养老送终。”哥哥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他吃力地挤出几个字:“照管豆芽,拜托……”

吴昌明听到咯噔一声,他知道哥哥最后一口气已经落下去。

他来到大门口,在那块大石头上坐下来。他突然发现,石头的表面,一时闪着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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