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安放的花瓶
2021-12-28符浩勇
符浩勇
从319国道拐上高速,他轻踩油门,路虎越野车便像箭一般地飞跑起来。
就在刚才,离开吕俊杰那个破实验室,他的心就一直在激烈地跳动,像一只小鹿在胸腔里不停地碰撞。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他们已经挥手告别,他的心情夹杂着兴奋、快意,还有一种宣泄的等待。他想起小时候的一件事。那次,看园子的二大爷去撵一帮野孩子,结果在半路上摔了个嘴啃泥。别人都以为二大爷不小心,谁也想不到是他做的手脚。时隔三十年,想不到自己又干了一件那样的损事,他暗自笑了起来。
抬手看了看表,那是一只镶着钻石的劳力士金表,上午十点四十八分。他想起吕俊杰的那个实验室。吕俊杰雄心勃勃,但财力有限,靠东拼西凑,四处告贷才勉强搞起了那么个简陋的实验室,里面没有空调,没有洗手间,工作台上挤挤挨挨,连一个花瓶都无处安放,各种器皿试管里有不少易燃易爆品。再过一小时十二分,正午的阳光直射,气温升高,花瓶里那只小老鼠苏醒过来,逃出后四处乱窜……接下来,哼哼,事情将按照设想的那样发生,一切都是那样的自然而然,天衣无缝,没人能找出真正的原因,更重要的是,绝对没人想到这事会是他这个大老板干的。
高速公路就像在画直线,画着画着,手一累,不小心就抖落一段弯;接着再画直线,画呀画,手又累了,不小心又抖落一段弯。他不慌不忙地轻踩油门踏板,但路虎车那独特的双涡轮增压发动机还是源源不断地输出澎湃的动力,越野车以一百六十公里的时速在高速路上飞驰。
昨天,林安娜给他打电话,说吕俊杰的实验室终于建成,明天就可以正式运行了,声音还是那样婉转亲切,他一下子就想到了那只花瓶。自从林安娜向他递交辞职报告,跟了吕俊杰后,他就想着要怎样出一口恶气,却一直没找到更好的办法。现在有了,给他们的实验室送一只花瓶,外加一只安眠的小老鼠,让那只小老鼠帮他出这口恶气,再绝妙不过了。那可是一只价值昂贵的花瓶,有十好几万呢,可惜了。不过,那也算是物归原主,当初将它拍下来,原本是要送给林安娜的。
在年初的一次拍卖会上,面对一件清末彩釉花瓶,林安娜不禁赞叹一声:太美了!艳羡的眼神里光彩四溢,随后主持人报出起拍价,她又变得目瞪口呆。这么贵呀!她调皮地吐了吐舌尖。他坐在她身边,只是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竞拍开始后,他第一个举牌,接下来,有几个人也举了牌。说说而已,千万不要当真哈。她紧张地拽了一下他的胳膊,像提醒,也像阻止,他不听,你喜欢就好。他回了这么一句,但声音太小,话才出口就淹没在大厅里的嘈杂之中。
几轮举牌后,他最终拍下那只花瓶。事先看拍品时,他并未看上这只花瓶,尽管它十分精致漂亮,可作为文物,收藏价值不是很大,之所以执意将它拍下来,完全是因为当时林安娜那一声惊叹。他早就打算要送林安娜一件礼物,却一直不知道该送她一件什么样的,贵重倒是其次,关键是她要喜欢。所以,当他听到她的那声惊叹,便打定主意,一定要将那只花瓶拍下来。
回去的路上,林安娜还在嘀咕,那无非是一只花瓶,真值得花那么多钱呀?当时,他真想对她说,送给你的,希望你能喜欢。但他最后还是忍住了,只是代之以轻轻的一句:没什么,喜欢就买下来了。口气十分随意,就跟买一件衣服似的。他觉得还不到时候,还有再等一等,只是这一等待,那只花瓶便一直在他的书柜里收着,想不到今天竟以这样的一种方式给送出去了,他有些哭笑不得。
辽阔的草原一望无际。一路上,他看到原野上草青了、草长了,无数小花在其间竞相开放。太美了!他心里赞叹一声。不过,随后他又看到好些地方埋下柱子,拉起铁丝,将成片的草地分割,就像一幅美丽的风景画上被某个顽童涂鸦了几笔,大煞风景。这种情况他第一次看见时心里就感到别扭。起初,他以为那是为了圈拦牛羊,后来才听说那是草原牧户为明确地界而自设的藩篱。有些东西的归属还是明确了好,他想。于是就后悔,自己为什么不能及早向林安娜表白呢?要是自己及早表白了,或许吕俊杰就不会打林安娜的主意,林安娜也就不至于跟了吕俊杰。
朋友圈里,很多人闹不明白,他怎么会聘林安娜这么一位女孩子做他的助理?在他们的印象里,他身边总是美女如云。他俊朗潇洒,身家丰厚,在业界里也算得上翘楚,那些有几分姿色自认为应该过上奢华生活的女孩子,对他自然是趋之若鹜了。更何况他还是个单身呢!自从妻子去世后,他就一直打单身,那些围在他身边的女孩子不乏想象力,指望著能够在他那里找到人生归宿呢!可他却一个都看不上。当然,他也不会冷落她们,男女之间你情我愿的那点儿事,他依旧乐此不疲,不曾荒废。这些年,他身边的女人换了一个又一个,就跟走马灯似的,一个都没能留下来。
再次招聘公司老总助理时,他正在和某境外石油公司做一笔互货贸易生意,谈判和签合同急需一名精通蒙语的翻译,前来应聘的八个人中,只有林安娜会蒙语。他别无选择,只好逮着就用。
林安娜毕业于某外国语学院,算不上佳丽,气质也很一般。或许一开始,为解燃眉之急,他无暇顾及这个助理长得漂亮不漂亮,可是过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他好像也没觉得林安娜的长相难以接受。他带着她与客商洽谈,带着她参加各种酒宴应酬,甚至带着她出入娱乐场所。林安娜呢,也是尽心尽责,善解人意。酒席上她能恰到好处地为他挡酒,他喝高时给他醒酒;歌厅里为他点唱伴唱,斟茶倒水;出差旅途上,周到细致地安排他的饮食起居。渐渐地,他感到自己好像已经离不开她了,也因此一改以往的放纵,疏远了别的女孩子,几乎是万千宠爱都在她一身了。不过,就算是最私密的场合,就算是有唾手可得的机会,他一次也没碰过她。
他把林安娜当成宝贝,像女神一样不可亵渎。但别人就不这样看了。有一次,他和几个生意上的朋友一起吃饭。也许是喝多了,那几个人说起林安娜,口无遮拦,大开她的玩笑。有的说林安娜虽然丑,但很温柔,这算是客气的,拐个弯骂人。有的说,看她那个屁股,软塌塌的都挂不住的一滩泥,根本不像一个闺中未开怀的姑娘。有的甚至还说,乍一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生过几个孩子的大婶呢。他们损的是林安娜,但打的是他的脸。席间,他不生气不反驳,笑眯眯的不置可否。回来之后,他注意观察,林安娜确实长得一般。尽管如此,他还是觉得林安娜和别的女孩不同,总有某种东西让他心动,让他忘不了。他发现,他不仅不会换掉林安娜,而且好像已经爱上她了。至于林安娜有什么打动他的地方,他也闹不清楚。这个问题让他纳闷了好长一段时间,直到有一天,忽然一个闪念,这才明白过来:妻子,对了,就是妻子,林安娜太像自己那个妻子了。
他曾经是那样地挚爱着自己的妻子,但是很不幸,让他陶醉的恩爱日子只持续了不到两年的时间。
十五年前,他还在上海一家对外贸易投资公司上班。那一年的冬天特别寒冷,他随老总出差到南方那个最热闹的新兴城市,与那里的贸易伙伴洽谈业务。晚上,他陪老总在一家五星级酒店宴请客人。席间,作为下属,他自然是积极表现,打了一圈,再打一圈……正喝到高兴处,忽然一个噩耗传来,他妻子还有未降生的孩子因为车祸不幸离世了。
丧妻的痛苦几乎将他击倒,他的世界总是下着厚厚的雪。他一度消沉,浑浑噩噩,借酒消愁。一年后,为了走出悲伤,他辞掉心仪的工作,离开挚爱的城市,只身来到边疆草原,创办了自己的投资公司。这次出走是他事业上的重要转折点,只用十年的奋斗就实现了自己人生的辉煌。可是,他在情感上依然未能走出丧妻的悲伤,也没有再结秦晋之好走进家庭的温馨。以他的条件,想找一个什么样的女人都不难。事实上,他身边不缺年轻貌美的女性,可就是没什么感觉。
或许林安娜就是那个让他苦等了十五年的知心爱人,他想向她表白,却又一再犹豫。他毕竟比她大十六岁,早过了天真浪漫的年龄,不会轻易流露自己的感情,也不想为了讨好而大献殷勤。再说了,他爱林安娜,林安娜也一样爱他吗?他还拿捏不准。而且,就算林安娜也爱他,究竟是一时冲动还是有感情基础,是爱他丰厚的身家还是爱他这个人本身,这些更加难以确定。他觉得,感情这种事不能急,得有足够的耐心,等到两颗心慢慢地都丰盈了,超越彼此,没了边际,到那时,一切自然瓜熟蒂落,水到渠成。让他略感心安的是,林安娜就在他身旁忙着,跑不远的,这件事可以慢慢来。
他把林安娜的感情当成自家院子的青果,以为可以慢慢地守候,时机自然成熟,却没想到,吕俊杰一头闯入,不费什么事就一把将之掳走了。更让他愤怒的是,面对别人的横刀夺爱,他什么也说不出,只能干瞪眼。他能说什么呢,说林安娜是他的人吗?还是说林安娜他已经惦记了,别人不能动?
他恨自己做事优柔寡断,还不如那些牧户呢,他们能够早早就把自己的地界给确定了。
今天早上,他从市区驱车赶往边陲绿茵大草原。那是一个遥远的地方,两个多小时的路程,他多少有些风尘仆仆的疲态。当他走进那间新落成的实验室时,吕俊杰和林安娜一时惊诧,竟说不出话来。
真没想到……您真的能来。愣了好一会儿,还是吕俊杰先反应过来,放下手中活计,有些受宠若惊地迎出来,半伸出去的两只手瞬间又尴尬地缩回来,先在自己发皱的工作服上胡乱地搓了搓,然后再毕恭毕敬地和他握了手。林安娜呢,好像还不相信眼前这一幕,手里拿着一块脏抹布,站在一旁发愣。
怎么啦?看你们说的,不欢迎吗?我今天来,一是祝贺你们的实验室大功告成,二是祝福你们的爱情天长地久,双喜临门,作为老朋友,我怎么会不来呢?他边说边打量一番实验室里略显凌乱的摆设,借机平缓一下自己的呼吸,然后冲着林安娜温情一笑,将一直背在身后的左手移到了胸前。
啊——林安娜瞪大眼睛,惊叫一声。
他举着一只原色精制的花瓶,花瓶里插着一束鲜艳的黄玫瑰,对林安娜说,希望你们喜欢。然后把花瓶小心翼翼地放到一张摆满化学试剂的工作台上。
不不不!这个……太贵重了!我们不能……林安娜结结巴巴,两只手不停地摇摆,一时不知所措。
吕俊杰看看林安娜,又看看那只花瓶,面有困惑,好像在说,一只花瓶而已,至于吗?
自然,吕俊杰是不知道那只花瓶的价值,那时,他们还没认识呢。
他和吕俊杰相识,算起来不过六个月的时间。那天,助理林安娜打来电话,说他有个校友想见他,校友是一种不可多得的重要人脉资源。因为曾经在同一个学校里待过,不论时间先后,认识的不认识的,均扯上了一种特定的关系,指望着能抱团取暖,相互利用。十几年商场上打拼,他对校友关系的重要性深有体会,也十分重视。不过,当他听说来访的这位校友只是个小年轻,而且人他也不认识,犹豫了一下,便要林安娜转达歉意,说他抽不开身。但是,林安娜说,那位校友说是携母校李桃森主任的亲笔信,要面交于他。母校李桃森先生是他的恩师,对他多有帮助,这个面子不能不给。于是他在电话里对林安娜说,那就请吧。
这个年轻人就是吕俊杰。
打开昔日恩师的亲笔信,那些龙飞凤舞的字迹十分眼熟,但他只是大致浏览了一下,然后客套一番,又问起母校的一些情况,如果没什么别的事,按照以往的惯例,接下来就是送客了。吕俊杰也是个精明之人,没忘了此行的目的,在主人还没有说送客之前,赶紧推介自己。他说他是工程学院的,植被绿化专业,毕业以后,一直在潜心研究一种草原植被再生和绿化的新技术,现在已经进入试验阶段,用不了多久,就可以进行大规模的开发和推广,一旦取得成功,西部荒漠绿化防护工作将迎来一个实质性的飞跃,到那时,所产生的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不可估量。当然了,他也坦言,现在遇到了资金瓶颈。
他耐心地聽吕俊杰说,一开始是出于礼貌,渐渐地就被吸引住了。他想,草原保护、荒漠绿化、沙漠治理,这是绿色产业,国家政策大力扶持,前景广阔,不失为新的商机。吕俊杰说完后,他表现出很大的热情,与之商讨了几个问题,然后说,年轻人,好好干,我支持你!又说,这件事,具体你和我的助理林安娜小姐接洽一下。
如今回过头看,他认为这是自己这辈子说过最蠢的一句话。
他的支持并没有仅仅停留在口头上,他看到了商机。当然,他不会贸然行事。他让林安娜牵头负责,做足功课,包括对国家政策、市场前景、技术的可行性等方面都做了详尽的考察和客观的评估。最后,他拍板了:与吕俊杰合作,为此他砸进了上千万的投资。
与吕俊杰洽谈合作事宜,林安娜不遗余力,非常投入。对林安娜的工作,他是满意的,不过,慢慢地,却又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一说到吕俊杰,林安娜就会一脸喜悦,眉飞色舞,赞不绝口。不错,吕俊杰是很优秀,年轻有为,可也犯不着那样兴奋呀,好像那个人是她哥似的。他只当她年轻,幼稚单纯,没往别的方面多想,虽然心里不舒服,但也只是皱了皱眉头,不说什么。双方的合作真正开始后,他带着林安娜和吕俊杰接触了几次,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他发现林安娜看着吕俊杰时表情羞赧,不太自然。有时,林安娜对吕俊杰会忽然冒出一句嗔怪,似是而非。俩人挨在一起商讨问题时,耳鬓厮磨,甚至还打打闹闹,亲昵暧昧。他猜想,那两颗年轻的心走近了。他不希望看到这些,轻咳了一两声,用意明显。那两个年轻人倒也知趣,毕竟是工作时间,应该严肃认真的。但这不是他的本意,他的本意是要阻止两个年轻人继续走近。为此,他在话里还多有暗示,比如,他对林安娜说,我们的企业如何如何;或者说,我们以后也到这样一个安静的地方去养老等等,可林安娜愣是没有明白过来。他也想过干脆直接向林安娜表白自己的爱,但每一次都觉得为时尚早,有那么一点儿生涩的意思,有悖他的初衷。他很烦恼,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安慰自己,林安娜年轻,感情用事,最后她会明白过来的,毕竟他是富豪,实力摆在那里,而吕俊杰还在通往富豪的路上奋力奔跑,不定什么时候摔了一跤,还是穷小子一个。直到有一天,林安娜向他递上报告,请辞助理职务,还很坦诚地告诉他,她随后要加盟到吕俊杰的团队去,她爱上了吕俊杰,并准备与他结婚。他这才如梦初醒,可生米做成了熟饭,事情已经不可挽回,悔之晚矣。
他觉得,事情走到这个地步,主要还是怪自己。可是,他还是恨吕俊杰。
越野车颠了颠,又颠一颠,他这才注意到,前面的路况不太好,有些坑坑洼洼的。车子再次一颠,驾驶台上面那个塑料浅筐里的几份文件便滑落一边,露出个小镜框,灵光一闪,他心里好像被抓了一下。那是他妻子的照片,这些年,他一直将妻子的照片放在驾驶台上,有妻子的陪伴,走再远的路,他也不觉得孤独。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猛然一惊,才发现自己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去想念妻子了,以前他可不是这样的。他觉得有些对不起妻子,瞄一眼镜框里的照片,妻子那双透亮的眼睛正望着他,像是有话要说。她要说什么呢?该说的以前她都说了;没有说出来的,这些年在驾驶台前,他一边开车,一边在虚拟的世界里听她说,他实在想不出她今天究竟想对自己说些什么。
将那个镜框扶正后,他顺手打开音响,环绕立体声里立即回响起李茂山和林淑容的对唱,是那首《无言的结局》:
但我要如何
如何能停止再次想你,
我怎么能够
怎么能够埋藏一切回忆,
让我再看看你,
让我再说再爱,
别将你背影离去
也许我会忘记,
也许会更想你,
也许已没有也许……
一唱三叹,凄婉缠绵。他不由得也跟着哼唱起来,唱着唱着,又感觉味道有点儿怪怪的。
他本不喜欢泡歌厅,但有的应酬又不能不去;去了,也是坐一边静静地听别人唱。可是,有的朋友不放过他,本人唱罢,非得让他也唱一唱,这个时候,林安娜就主动陪他。他们唱过《相思风雨中》,唱过《知心爱人》,唱过《心雨》等等,但唱得最好最合拍的还是那首《无言的结局》,以至于后来去歌厅,他和林安娜一对唱,就点这首《无言的结局》。一歌成谶,先让你欢乐,再叫你伤悲,难道这一切都是天意?对了,妻子今天要说的,也许就是这个意思。既是天意,就不可强求,为什么还要继续纠结这件事呢?其实,自从动了那个念头,这些天来,他也不断地试图说服自己,现在身份不同了,没必要那样去做,可结果发现,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不出这口恶气,他吃不香睡不甜,吕俊杰实在是太可恶了。
他又瞄一眼那个镜框,这次他看见妻子正望着他笑。以前,妻子每次这样发笑,总是意味深长,笑里有话,却不明说,让他去猜。不过,这一次他不用猜,妻子一定是笑话自己做事孩子气,这让他感到恼火。他也知道自己在这件事上确实是孩子气了,但还是禁不住要恼火,而且责怪起妻子来,如果不是妻子那么早就离开他,他何至于这样的作践自己?
越野车穿过隧道,视野又变得开阔而明亮起来,但他心里并没有因此变得愉快起来,他又想起林安娜。这一把火烧过后,吕俊杰就变成了穷光蛋,林安娜肯定也跟着倒霉,到那时,她会不会重新回来找他呢?他的初衷是,让吕俊杰倒霉,让林安娜重回自己的身边。可是,如果哪一天林安娜再回头,自己还会接纳她吗?之前那样梦寐以求要得到,现在想起来却有点儿变味了,他甚至还隐隐地有了点儿嫌弃的意思。
真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他忽然有些后悔了。
前面的车速突然慢了下来,他点了一下刹车,在后面慢慢跟着,蜗牛一般,很不对他的脾气。大约慢行了三公里,这才知道,出车祸了。一辆轻卡车侧翻在路边,旁边停着一辆救护车,一个伤者躺在担架上正被抬上救护车,后面还有个女的,也受伤了,被人搀扶着,看来伤势不重。有好事者在不远处拍照,但被维持秩序的交警挥手驱离。他想起了吕俊杰和林安娜,现在他们在哪呢?千万不要出现什么差错啊,要是出了人命,事情就闹大了,自己肯定脱不了干系。
他确信那种情况不会发生,因为他离开实验室时,就已经把吕俊杰和林安娜拽上了他的路虎越野车上。
哇——这车真棒!
走出门口,一看见那辆路虎越野车,吕俊杰便两眼放光,情不自禁。他能理解吕俊杰的心情,男人除了对女人,恐怕最酷爱的就是车了。车的档次象征着一个男人的成就,关乎体面,開上一部豪车,会有一种风起云飞,威加四方,碾压凡尘的豪情壮志。他微笑着打开车门,做出一个请的动作,吕俊杰便跃上驾驶座,打了打方向盘,摸摸档位,又看看仪表盘看看内饰,十分艳羡。这时,林安娜背着个包,也坐到了副驾座上。
怎么样,你开一圈遛遛?兜兜风也行。他说着把车钥匙递了过去,一副很随意的样子。
不了。吕俊杰跳下车,很不舍,却也很决意。那边林安娜也跳下车,她说,他刚考了车本,还是个“半桶水”,就不糟蹋你的爱车了。
没什么的。他笑着鼓动。
林安娜说,你就不要诱惑他了,他恐怕三年内都买不了车。
怎么会呢?他明知故问,装出惊讶,心里却很得意。林安娜却很认真,他解释说,为了完善和充实实验室的设施,吕俊杰背了不少债务,顺利的话起码要还三年,或者五年,还你的慷慨投资……
他提出要送他俩回宿舍,林安娜说,不用了,走路也就十几二十分钟,但他执意要送,他们俩只好坐到车上。他把他们送回到宿舍门口,还关切地要他俩好好休息,最后才驾车离开的。
路虎轻快地飞驰着,大中午的太阳明晃晃,前方的一块路牌被照得发亮,上面显示着几个大字:下一个出口三公里,他减慢车速,并入右车道,准备驶向出口。
再次看一眼手表,还差五分三十二秒!他好像看到那只小老鼠已经眨巴着眼睛,它再慵懒地迷瞪几分钟,然后就会惊惶逃窜了。
可是,那两个人现在确定不在实验室了吗?不定他们有什么事情又回去了呢,毕竟从宿舍去到那里,走路也就十几分钟的工夫!要是他们真的就在实验室里,事情就闹大了。他只想搞垮吕俊杰,并不想闹出人命。要不要给林安娜打个电话呢?打电话又怎么跟她说呢?他害怕了,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真希望那只小老鼠永远不要醒过来。
正在他左右为难,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打个电话的时候,手机响了起来,低头一看,是林安娜。
谢谢你的鲜花!电话里,林安娜充满柔情。
应该的……我祝福你们!他说。
真想不到你会来,那么老远,你还跑一趟,我很感动。她继续表示谢意。
应该的,应该的……他无言以对,只是机械地重复着。他不由得又看了一眼表,指针指向十一点五十四分零四秒,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其实……电话里,林安娜还在不紧不慢,像是有好多话要对他说。其实,我知道你喜欢我,也明白你对我的心,而且我也曾那样想过……但是,你知道,我不能那样……也许我们都曾经下不了决心,因为爱是不能勉强的,有时候,我在想,爱不一定是获得,或者也意味着放弃。
她停顿了一下,又说,我们之间有一道坎难于逾越,那就是,如果我们走到一起,所有的人,或许也包括你在内,都会认为我是为了你的钱。
怎么会呢?他很感动,也想与她诉说衷肠,可他知道时间来不及了,心里着急,就说,你现在在哪儿?
我在实验室外面,抽空跟你聊聊。
那他在哪里?他不在吗?
他在实验室里,说是有个实验要继续做。
哎呀!他大吃一惊,脱口而出,那只花瓶,你,你——他本来是要她马上把那只花瓶给扔了的,但心里过于紧张,一时结结巴巴的竟说不出来。
谢谢你!鲜花我收下了,林安娜说,那只花瓶太贵重,我不能收。我已经把花瓶放在了你车的座位底下了,你小心些开车,别碰碎了。
谢天谢地!他无力地挂掉电话,把手伸向座位底下,果然摸到一只花瓶状的东西,那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定。他心里惊呼: 今天误入迷途,差点儿走错路,幸好前面还有一个出口。
将车停在路边,他从座位底下摸出那只花瓶。花瓶里咕噜动了一下,跳出那只小老鼠。小老鼠朝他扮了个鬼脸,然后才慢悠悠地从开着的车窗上爬出去。他又看了看那只花瓶,感到自己十分可悲,深长地呼出一口气,便一把扔到路边的草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