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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马岭

2021-12-28李嗣泽

辽河 2021年11期
关键词:老黄小辣椒黑子

李嗣泽,辽宁营口盖州人,辽宁省作协会员,民盟会员。作品散见于《牡丹》《辽河》《小小说月刊》《诗潮》《海燕》《鸭绿江》《辽宁日报》《今晚报》等50余家报刊。

农村分产到户的那年冬天,要解体的生产队决定拍卖队里的全部家当。拍卖这天,生产队院子里的场面,热闹得如同正月唱大戏,到场的村民们比以往任何时候来的都多。他们有的倚在屋檐下,有的蹲在院子墙头上,有的坐在马车里。人人心中都有个小算盘,自家需要些什么,该出怎样的价钱。

张队长背着手,走到院中央的一张办公桌前。他清了清嗓,拿起桌子上事先准备好的大喇叭,说,老少爷们,兄弟姊妹们,咱们今天把生产队里的东西处理完,以后你们家家户户就要靠自己的双手,把日子过好。为了公平起见,无论哪样东西,都有底价,咱们公开叫价。

他的话音刚落,经济条件稍好些的,或者还算可以的,依次向办公桌靠去,他们都想快点儿知道相中物品的底价,再看看有哪些竞争对手。

老黄坐在离马棚不远的那块白色石头上,把他矮小的身材,黝黑的脸庞,显得更加分明。他望着人群吧嗒旱烟,眼前的这一切好像与他无关。事实上,也真的都与他无关。

老黄不是本地人,那年家乡遭到水灾,媳妇遇难。他和儿子大栓被安置到这个屯子时,两手空空。一晃儿二十多年过去了,他的经济条件并没有太大好转。

老黄在生产队是车夫,有时也是饲养员。别看他木讷,可驯马绝对是好手,再烈的马,只要到了他手上,不出几天,保证能驯得服服帖帖。

几件贵重的物品,如打场机、磨米机等,在乡亲们羡慕而略微掺杂点儿嫉妒的目光中,被几个有钱的主,喜滋滋地买走了。大家心里都明白,在农村,谁家能不打场,谁家能不磨米,这可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

紧接着,开始拍卖牲口和马车。大伙儿来到牲口棚前,竞价的声音此起彼伏,有些人还为此争得面红耳赤。虽然如此,但一切进展得还是很顺利。淳朴而善良的村民,从来都是讲道理的。

最后,就剩下一匹病恹恹叫黑子的老马,拍卖价格一降再降。

当张队长喊到三百元的话音刚落。二驴子便迫不及待地说,我要了。说完,他就笑嘻嘻地上去要牵马。这时,人群中有个人笑着说,二驴子,等你在城里的熟食店发了财,你这头叫驴怎么也得拐个草驴回来。大伙儿一阵哄笑。二驴子露出两排参差不齐的大牙,也笑着结结巴巴地说,去,去,去你的吧。

我给四百元。大伙顺声音望去,发现说话的是一直不吭声的老黄。几个细心的人发现,不管谁家把相中的马买走,老黄的眼里都会闪出一丝异样的光芒,脸上掠过一种复杂的表情。

村里人都知道,老黄对马的感情,比对人还深,用他自己的话说,如果没有这些老伙计们,我们怎能吃得了饱饭。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对于他们这个良田少而山地多的村子,老黄的话并不夸张。因此,他对哪匹马什么性情,身体什么状况,能干多重的活,甚至一年吃多少饲料,他都了如指掌。哪匹马若是生病了,他比自己生病都着急。几十里的山路,他不分昼夜,套上马车就去镇里请兽医,如果人家不来,他就好说歹说,有时甚至留下眼泪,赖着不走。他用真诚感动了兽医,让生病的马得到及时治疗。他也经常一个人待在马棚,精心照顾生病的马。

可是,大伙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好马在叫价时,他不争不抢,却相中这匹别说干活,连时日都不多的黑子呢?于是,人群中有人小声嘀咕,老黄一定是手头没钱,对马还有感情,就想買匹病马,留点儿念想。又有人说,那也不能这么做啊,黑子别说干活,说不定哪天就玩完了,老黄是不是要等着给发丧呀。还有人说,老黄侍弄了半辈子马,对马有感情,特别是黑子,不忍心看着它被二驴子给杀掉。

张队长的目光,在人群中环视了一下,对老黄说,老黄,你和大栓他们小两口商量了吗?老黄回答说,用不着,这是我自己的事。

张队长记得,老黄曾经不止一次和他说过,黑子不仅干活赛过其它的马,而且绝对通人气、有灵性。后来,黑子得了一场怪病,不吃不喝。老黄请来的兽医也束手无策,说,这匹马要不行了。老黄流下眼泪,差点儿给兽医跪下,央求他说,再想想办法。兽医无耐,只好开了个药方。老黄买回药,给黑子吃下,可病情却并没有好转。

这天,张队长趁老黄不在,想把黑子杀掉,把肉分给村民们。大伙知道这个消息高兴的不得了。两个大汉正要动手时,就听到远处一声大喊,都他妈的给我住手。只见老黄背着个装草的筐子,急匆匆地跑来,鞋都跑掉了一只。谁也没有见过老黄发这么大脾气,大伙儿给他让开条路,他蹲在黑子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喘个不停。

大伙儿把目光投向了张队长,别看他平时小来小去的事不和村民们计较,但他的权威,是绝对不允许挑战的。因此,村里人在他面前做事,掌握分寸的同时,更多的是倍加小心。

老黄那声叫喊,彻底激怒了张队长,他脸红脖子粗,两眼直视着老黄,说,怎么了老黄,马肉我一个人吃啊?我这个队长是不是得让你来当?

老黄用衣袖抹去额头上的汗水,急忙赔礼道歉说,张队长,我没别的意思,你再给我三天时间。如果黑子治不好,你怎么处理我绝不阻拦。还没等张队长说话,有个年轻人发牢骚说,再过几天马死了,我就是再馋,也不稀罕吃,恶心人。

张队长怒气未消,冲着人群大喊了一声,都散了吧。大伙极不情愿地离去,有些人心里暗暗埋怨老黄多事,害得大家不能吃肉解馋。

两天后,黑子奇迹般地好了,只是身体大不如从前。事后,人们才知道,老黄为了黑子,跑到了县城畜牧局。他的实诚和善良,感动了一位有经验的高级畜牧师。老黄用那位畜牧师告诉他的方法和药,救活了黑子。

几个人在人群中开始小声嘀咕,老黄真要把黑子买回家,可有的气受了。

五年前,老黄儿子大栓,把媳妇小辣椒娶进门不到两个月,就找茬和他打了一架。于是,他只好和儿子分了家,搬到面街的前屋来住。

老黄为人真诚,办事又认真。收秋时,队里派他往村民们家里用马车送粮食,他都会亲自在麻袋上写下标签,从来没有出过错。谁家的粮食,从车上往下卸,他都动手帮人家去扛。

更重要的是,村里离县城很远,不管谁家的人生病了,也不管是什么时候,只要求到老黄,他会立刻套上马车,拉上病人去医院。一来二去,村里的人也从不拿他当外来户看。小辣椒进了门之后,老黄经常受她的气,村民们都可怜他,敢怒不敢言。

正当村民们都为他捏把汗的时候。二驴子急眼了,说,黄叔,你这不是撬杠子吗?咱爷俩在一个屯子住这么多年,从来都没红过脸,你这做的叫啥事?

老黄默不作声,好像根本就没听见二驴子的话。大伙又开始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张队长大喊一声,说,都别吵吵了,老黄把价格涨到四百元,还有没有想要的?人群中鸦雀无声。

老黄收起烟袋,从露出棉花的棉袄兜里,拿出一个旧信封,用青筋暴露的手,把一沓皱皱巴巴的钞票递给张队长,说,你把钱点一点。张队长没有马上接钱,对老黄说,这么大的事,万一大栓他们两口子回来,和你吵闹咋办?老黄把钱塞给张队长,压低声音说,我又没花他们的钱。

站在一旁的二驴子说,行啊爷们儿,看不出来,你还真有点儿存货啊?这钱是不是你背着大栓两口子,偷着攒下来给我娶婶子用的?你看,就算你没给我娶着婶子,也犯不上把黑子买家去呀?这马也不能“骑”啊!

二驴子的话音刚落,老黄的脸涨得通红。

张队长破口大骂说,二驴子,你个兔崽子,然后,他操起根棍子就奔向二驴子,在大伙的笑声中,张队长追着二驴子满院子跑。有几个上了年岁的人也跟着骂道,二驴子,你这嘴太缺德了,就欠揍。

二驴子跑远了,谁也没有在意,老黄什么时候把黑子牵走的。

老黄选择一个离自己住房最近的合适位置,在院里搭完马厩,天上的星星也出来了,他喂完黑子,自己胡乱地吃口饭,倒头便睡。

绿油油的原野上,他一边割草,一边看着黑子尽情地奔跑。他觉得累了,就躺在散发着草香的一捆青草上。突然,他看见小辣椒瞪着血红的眼睛,手里拎着木棒向黑子砸去,他急忙用手去挡,只听“砰”的一声,他的手正砸在炕沿上。

他坐起身来,梦里的情景还令他心有余悸。这时,黑子发出了响声,他穿上衣裤,出去给黑子添了些饲料。

三天后,大栓他们一家从老丈人家回来。刚进院,正赶上老黄给黑子喂药,小辣椒破口大骂,吓得孙子小虎哇哇大哭,大栓也阴着脸,连劝带拽把媳妇弄到屋里,黑子望着可怜兮兮的老黄,很乖顺地躺下了。

那一刻,老黄突然有了想法,高兴地对黑子说,老伙计,过完年就好了。老黄为了逃避小辣椒的指桑骂槐,整天牵着黑子早出晚归,在老黄的精心照料下,黑子身体好了许多。

一天,老黄正在村头遛马。二驴子骑着摩托车从城里回来。他停下车,走上前去,嬉皮笑脸地说,黄叔,上次的事您还生气吗?说完,他递给老黄一根烟并给点着。

老黄抽了一口,憨笑着说,驴子,这烟不错。你小子人也不赖,还总笑话我,不管咋说,我是土埋半截的人了,你怎么没从城里弄个媳妇回来?看来我这辈子是喝不到你喜酒了。

二驴子一本正经地说,黄叔,我保证过年就让您喝上。老黄一脸不屑,说,那好,我等着。

他们说话间,二驴子用手在黑子身上抓了一把,黑子仰起脖子,撩起前蹄朝二驴子踢出去,二驴子急忙闪开,幸亏他躲得及时,如果被踢中,可有他受的。

二驴子停了一会儿说,黄叔我和您商量件事呗。听说自从你把黑子买回家,嫂子整天骂骂咧咧的,黑子这身子骨,也干不动重活,您图个啥?我出高价,卖给我得了。

他的话音刚落,老黄就耷拉下脸,瞪着二驴子说,你小子死了这条心吧,休想打黑子的主意。

一晃儿到了年底。腊月三十下午,老黄做好两个菜,又到村西头小卖部买瓶酒。刚到院里,就看见小辣椒拿起铁锹,向黑子一锹锹拍去。

黑子的叫声,让老黄揪心地痛。他摔碎酒瓶,愤怒地瞪起眼睛,操起扁担向小辣椒打去。小辣椒吓傻了,她做梦也没想到平时蔫巴巴的老公公,发起怒来是那么可怕。她躲过老黄打来的一扁担,转身往回跑。她感觉腿好像不是长在自己身上,一下子绊倒在地。只听咣当一声,她抬头一看,丈夫的煤铲给震飞出去。

她吓懵了,不知道丈夫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身边的,如果不是丈夫替她挡住这一下,她真的不知道现在该在哪里。

队长和一些村民闻讯赶来,弄清楚了事情的原因。吃年夜饭之前,小虎子淘气,把点燃的一挂鞭炮扔进马厩,黑子受到惊吓,又蹦又嘶鸣的,把小虎子吓哭了。小辣椒把一肚子气全发泄在黑子身上,她用铁锹发疯地拍打黑子,被老黄瞅个正着。

队长,正好大家都在这,我原打算年后和你商量。你也看到了,我是真不想在这继续待下去,生产队的房子不是还闲着吗?我暂时搬到那儿住,等谁家想买,我马上给腾出来。谁也没有吱声,老黄几乎带着哭腔扯着张队长的胳膊,说,队长,算我求你了。张队长说,老黄,过完年再说吧,队上的房子太破旧,得收拾。大伙也跟着说,是啊!等过完年再说吧。

老黄铁定了心,非要搬走。最后,张队长说,要不你先到咱家去,过完年再搬咋样?这话也就是他说,别人有那份心,当着小辣椒的面,也不敢说,怕她日后骂街。

老黄说,队长,你的心意我领了,但我不能去。说完,他就收拾行李和锅碗瓢盆,在众人的帮助下,来到生产队。大伙挑了两间稍微好点儿的房子,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老黄就住下了。

老黄望着众人离去的背影,感觉脸上有小虫在爬,用手一摸,就摸湿了脸。

老黄一晃儿在生产队住了两年。张队长也当上了村主任。一天,他找到老黃,面露难色地说,老黄啊,二驴子要买咱们的队部建服装厂,你看……村主任不好意思再说下去。老黄笑着说,这是好事啊!我和这小子商量一下,给我两个月时间,等我盖好两间房,就搬出来。村主任拍着胸脯说,不用和他商量,这事我能做主。

老黄选择建房的地方,是离村子较远,南山岗的一块儿责任田地头。他把好地留给了儿子,自己留下这块破烂地,几乎没有啥收成。

两年来,这块地已经被他改良成土肥苗壮的良田。搬家这天,村主任和二驴子还有几个村民一起过来了。二驴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黄叔,等我的服装厂建好之后,你不愿意在山上住,搬到厂子门卫室咋样?老黄笑了一下,说,二驴子,啊,不,现在应该叫赵厂长了,你不用惦着我,只要你能好好干,让老少爷们都能沾点儿光就行了。二驴子说,黄叔,你就看我的吧。

二驴子开车,拉着村主任他们和老黄的一些东西,很快就到了老黄的新家。他们下车之后,全都愣住了,以前的荒山,长了许多小松树,老黄的两间房子和一个马厩坐北朝南,隐藏在一片绿荫之中,他在山坡的青石岩下面凿出一口小井,几股从石缝中渗出的水流进井里,喝到嘴里的水,有一种甜丝丝的感觉。黑子竭尽所能发出几声鸣叫,是对他们的到来表示欢迎。村主任用手摸了摸更加衰老的黑子,又看了看黑瘦的老黄说,老黄啊!黑子如果不是你伺候,早就完了。二驴子有些不好意思,说,黄叔,以前的事您别见怪,啊!老黄笑着说,你怎么把叔想象成那样小气的人?大伙都乐了。村主任望着山岗,眉头紧锁。他转过头面带愧疚地问老黄,这些树你都是啥时候栽的?该费多大劲儿呀?

我一个人在山上,伺候完地,闲着也没啥事,就栽了这些树。费点儿劲倒是没啥,刚开始没经验,没选好树种,再加上干旱,死了不少。后来,我求教科研所的人,他们说咱荒山的土质适合栽这种松树,成活率高,将来说不定这些树,还能派上大用场。老黄自豪地说。

老黄,你没个人在身边照顾,干活悠着点儿。村主任劝他说。有的人也在旁边说,是啊,毕竟岁数不饶人啊!

乡村的秋夜,只有风声和劳累一天人们的酣睡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让小辣椒从睡梦中惊醒。她和大栓都在二驴子的服装厂上班,二驴子的家早已搬进城里。二驴子晚上回家,厂子就由男的轮流值夜班。

今晚轮到大栓值夜班。有几次他偷着跑回家,小辣椒说,二驴子虽然晚上回城里,可万一你离岗,被别人看到了,告诉他怎么办?把你开除了,就你那熊样,上哪去挣钱?大栓往外走时,总是嘿嘿笑着说,这大半夜的,别说人影,连个鬼影都见不到。

小辣椒打开大门,刚要骂,一下子就惊呆了。是黑子用前蹄踢门,黑子正用乞求的眼睛看着她,她气不打一处来,回身拿起棒子,朝黑子打去,黑子跑了。她叉着腰,愤恨地骂,你这个畜生!

她回到屋里,越想越生气,怎么也睡不着。不一会儿,村部的广播里传来村主任的声音,打破了秋夜的宁静。他喊大栓和几个村民,迅速到村部集合。小辣椒猜测出几分,心里不知不觉有些害怕,她悄悄地走进儿子虎子的房间,看着熟睡中的虎子,陷入了沉思。

县医院的医生办公室,医生对村主任他们说,幸亏你们送来的及时,再晚一会儿,患者就会有生命危险。这次虽然抢救过来了,可是活着的时间不会太长了。大栓听完医生的话,感觉一阵阵眩晕,他抓着医生的胳膊,哀求地说,大夫,求你救救我爸,花多少钱都行。医生推开大栓的手,叹了口气说,唉!这不是钱的事,太晚了。

老黄第二天早上,不听大家相劝,执意要出院。他说,病在我身上,我自己知道。原以为能给黑子送终,想不到却要走到它的前面了。大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给你们都谢谢啊!老黄沙哑的声音,让大家从沉默和难过的氛围里缓过神儿。村主任说,老黄,这次多亏黑子,是它救了你。

黑子离开大栓家,跑到村主任家门前,使劲儿踹门。他出门一看是黑子,心里就全明白了。当他们赶到山上,看见老黄正在大口大口地吐血,这才手忙脚乱地把他送到医院。

老黄苦笑了一下说,想不到这老伙计又救了我一命。回家的路上,老黄坐在车上,不听别人劝他休息,饶有兴致地讲述起黑子救他的那段经历。

一次,生产队派他从山上往下拉剪掉的果树枝,那次他把车装得太满。由于坡太陡,下坡的时候,他左手控制着车闸,右手拽着套在黑子身上的缰绳,想减缓马车下行的速度。可是,车闸突然失灵,他和黑子怎么也控制不住车速,他心里一慌,想躲到一旁已经来不及了。就在这时,黑子猛地一回头,叼住他的腰带继续往下跑,他的心里七上八下的。

终于到了一个平坦的地方,车才慢慢停下,黑子把他放下来。他吓了一身冷汗,对黑子说,老伙计,今天多亏了你救我一命。打那以后,他对黑子百般照顾。大伙终于明白,老黄为什么会这样心疼黑子了。

车还没到家门口,大家就发现黑子很吃力地站起来。老黄走上前,发现它又瘦了许多,再看牲口棚里的饲料,根本就没有吃。老黄鼻子一酸,眼泪不自主地流了下来。

村主任坐在炕沿上,說,老黄啊!今天说什么你都得和大栓回家,你不为自己考虑,还得为大栓着想,以后让他在村子怎么做人?还没等老黄说话,大栓含泪抢着说,是啊,爸咱收拾收拾就回去。老黄也掉下眼泪,说,孩子,别难过,爸是舍不得黑子和这么大一片林子,这都是我披星戴月干出来的。大伙也跟着劝说,老黄还是不肯。

村主任把一个村民偷偷叫到一边,耳语了一番。不一会儿的工夫,二驴子开车把小辣椒拉上山。二驴子说,黄叔,今天说什么你都得下山。

爸,以前都是我的不是,您别和我一般见识,小辣椒红着脸说。老黄做梦也想不到,儿媳妇对他态度会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他以为听错了,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能沉默不语。其实,这一切都是村主任安排的。

那个村民去工厂找到二驴子,把村主任的意思转达给他,二驴子没想到,村主任的想法和他的不谋而合。二驴子把在车间干活的小辣椒,叫到办公室,说,嫂子,我和你商量件事,你也知道,黄叔胃癌已经晚期,他累了一辈子,你和栓子哥怎么也得把他接回家照顾吧?我给你们放假,工资照发,有什么困难尽管和我说。小辣椒明白了二驴子的意思,如果不答应,以后就不会让他们来上班。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兄弟呀,以前嫂子做的真有些过分。我在村里的口碑一直不好,这次如果不把你叔接回来,我们一家三口还不得在背地里,让人戳脊梁骨啊!再说,小虎一天天大了,我和你大栓哥也有老的那一天。

二驴子说,嫂子你终于想通了。于是,他们一起来到山上。

村主任大声说,大家还不快点儿帮着装车,话音刚落,大伙儿就动起手来。老黄急忙摆手说,别,别,我走了黑子咋办?小辣椒说,爸,那还用问吗?和我们一起回去。

大家收拾完东西上马棚找黑子时,它却不见了。大家发现老黄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成一尊雕像,几个人房前屋后好个找,就是不见黑子的踪影。老黄泣不成声,村主任劝他说,黑子这么通人气,说不定一会儿就能跑回来。

去南坡。老黄说完,就奔南坡走去,大家都跟在后面。秋天洗礼的山路,显得有些萧瑟,秋风中那些青松虽然还很矮小,却给人呈现出一种特有的气质和生命活力。

他们走了一段时间,在一处僻静的深坑旁,黑子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大家走近前一看,只见黑子满头是血,脖子歪向一边,坑旁边大石头上的鲜血,正被秋风一点点吹干。此时的情景,让在场的人无不为之动容,他们全都无语。

老黄平静地说,埋了吧。大伙把黑子抬到坑内,人群里有个腿快的人跑到老黄的房子取来两把铁锹。正当大伙把土埋到一半的时候,老黄说,谢谢大家,别再埋了。

往回走的路上,老黄说什么也不肯回家。村主任劝他说,老黄,咱们不都说好了吗,你怎么又变卦了呢?老黄说,村主任呀,黑子走了,我的病也没几天靠头儿,迟早得去陪它,这山上的草草木木,还有我栽的那些松树,我能多看一眼是一眼吧。

大伙都落下眼泪,他们都知道,眼下这种情景,再劝也是没用。于是,大栓两口子主动要求留在山上照顾他。

半个月之后,老黄走了。大栓按照他生前的遗嘱,把他葬在黑子的不远处,一人一马依然朝夕相伴。山梁之上,松涛阵阵,仿佛是他们的窃窃私语。

村主任清楚地记得,老黄要不行的时候,对他说,我是个外来户,这辈子窝窝囊囊的,没啥大能耐,承蒙咱村老少爷们的关照。我告诉了大栓,走的时候不收任何乡亲的礼钱。大家真有那份心,就替我把荒山沒栽松树的地方,都栽上松树吧。我和黑子这辈子没有离开过泥土,我走之后能和黑子在一起就满足了。我相信总有一天乡亲们都能过上好日子。

村主任感动地说,老黄,你不窝囊,你很有见识,只是不善言语。你是真正的实干者,放心吧,我一定能满足你的心愿。

十多年过去了,成片的松林覆盖了整个南山岗,可能是那一人一马在厚土下的滋养,村主任带领村民在松树下种植的松蘑也长出了规模气势,成为村民强有力的致富项目。

村里人感念老黄和黑子的情谊,管南山岗叫义马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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