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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亞國家的大航海活動及其與澳門的關係
——以十五世紀末至十七世紀中葉爲綫索

2021-12-28湯開建

南国学术 2021年1期
关键词:澳門

湯開建

[關鍵詞] 大航海時代 東亞國家 澳門

在西方的傳統認知中,大航海時代就是“地理大發現”(Age of Discovery),主要是指15—16世紀,歐洲的航海家、冒險家在遠洋探索中開闢了多條新航路,發現了許多當時在歐洲不爲人所知的國家和地區,包括美洲的發現和東印度的航行。然而,真實的歷史是,所謂“地理大發現”,僅僅是大航海時代的開始——伴隨着新航路的開闢,東西方之間的經濟、文化交流開始出現史無前例的量增和質變,使當時處於領先地位的西方文明擴展至東方世界;與此同時,東方的文明也隨着雙方經濟文化的交往與流動,展延至歐洲。因此,真正意義上的“大航海時代”應是指15世紀末到17世紀中葉東方與西方同時進行着的雙向海上運動。如果離開了東方國家包括中國、日本、琉球、朝鮮、泰國、滿剌加、越南等在這一時期大規模的海上活動,那麽,這一所謂的“大航海時代”就根本無法構成。所以,要探究“大航海時代”以及這一時代所帶來的人類文明的發展與進步,就必須從西方與東方兩個方面同時展開。

一 15世紀末到17世紀中葉東亞國家參與的大航海活動

從東方而言,中國、日本是參與大航海活動的最主要代表。傳統意義上的中國並不是海洋國家,但從宋元以來,由於海外貿易的發展促使了中國航海業的興起,而明永樂至宣德時期的鄭和下西洋,則爲中國後來的大航海打通了通往西方世界的新航綫。中國真正意義上的“大航海”應始於明朝成化、弘治以後。據統計,明朝從建立開始,到嘉靖三十六年(1557)葡萄牙人正式定居澳門之前,先後頒佈十五次“禁海令”①李燕:《古代中國的港口經濟、文化與空間嬗變》(廣州:廣東經濟出版社,2014),第140頁。——從洪武時“禁瀕海民私通海外諸國”②〔明〕夏元吉:《明太祖高皇帝實錄• 洪武十四年十月己巳》(臺北:“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據北平圖書館紅格鈔本影印本,1962),第2197頁。到嘉靖時“片板不許下海”③〔清〕張廷玉:《明史• 朱紈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第5405頁。,禁止人民對外通商貿易,限制外國人到中國進行貿易,導致了東南沿海地區以海洋爲生的民人經濟上的嚴重困境。爲了謀生,他們私自下海,遠帆通番。開始時,下海通番者人數並不太多,但通番船隻已經遠達印度的古里地區,據巴羅斯(J.d.Barros,1496—1570)的《亞洲旬年史之四》稱:“當時華人航行印度海岸,因爲香料貿易的緣故,他們在那裏有自己多處商站(rias)。”④金國平 編譯:《西方澳門史料選萃(15到16世紀)》(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05),第8頁。1510年,葡萄牙人攻佔滿剌加後,華人下海通番船隻也來到了滿剌加,“去年,有四艘中國式帆船從中國來到這裏,所帶貨物不多,他們接踵前來窺探本地”⑤[葡]巴塔林:“1514年1月6日致唐• 曼奴埃爾一世國王函”,《西方澳門史料選萃(15到16世紀)》,第30頁。。由於這些私自下海通商的人們在印度、滿剌加與葡萄牙人通商後獲得了較多的利潤,並將這些信息帶到中國沿海各地,“閩廣奸商,慣習通番,每一舶推豪富者爲主,中載重貨,餘各以己資市物,往牟利恆百餘倍”⑥〔明〕周玄瑋:《涇林續記》,收入《叢書集成初編》(北京:中華書局,1985),第36頁。,“嘉靖甲辰,忽有漳通西洋番舶,爲風飄至彼島,迴易得利歸,轉相傳告”⑦〔明〕洪朝選:《洪芳洲先生摘稿• 瓶臺譚侯平寇碑》(普林斯頓:普林斯頓大學東亞圖書館藏明刊本,TD33/382/2),第4頁。,故到明朝成化、弘治以後,下海通番者越來越多,而且規模越來越大。例如,“成化二十年十二月辛未,有通番巨舟三十七艘泊廣東潮州府界”⑧〔明〕張懋:《明憲宗純皇帝實錄• 成化二十年十二月辛未》(臺北:“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據北平圖書館紅格鈔本影印本,1962),第4376頁。。又如,“正德九年六月丁酉,近許官府抽分,公爲貿易,遂使奸民數千駕造巨舶,私置兵器,縱橫海上,勾引諸夷,爲地方害”⑨〔明〕楊廷和:《明武宗毅皇帝實錄• 正德九年六月丁酉》(臺北:“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據北平圖書館紅格鈔本影印本,1962),第2297頁。。到嘉靖時,下海通番的規模與數量更是令人吃驚,以致當時的寧波知府曹誥捶胸頓足地大喊:“今日也説通番,明日也説通番,通得血流滿地方止。”⑩〔明〕鄭舜功:《日本一鑒 窮河話海• 海市》(北京:隆福寺街古書肆文殿閣影印原北京人文科學研究所藏舊抄本,1939),下冊,第2—3頁。在明代成化、弘治以後的中文文獻中,“泛海通番”“私通番舶”“私通番貨”“下海通夷”等詞比比皆是,反映了這一時期中國民間海商集團遠洋航海事業的繁盛。

這些所謂的通番下海者,在明政府的眼中均被視爲“奸民”,更多地被視爲海盜。但實際上,這些下海通番的人最初都是海商。當明政府禁止他們通商時,他們就轉爲海盜;而互市貿易開通之時,這些人又都變成了海商。正如萬曆時期福建巡撫許孚遠所稱:“市通則寇轉而爲商,市禁則商轉而爲寇。”①〔明〕許孚遠:《敬和堂集• 疏• 撫閩疏》(東京:日本內閣文庫藏萬曆二十二年序刊本,漢10530/317/100),第27頁。稍後的徐光啓亦稱:“於是,多有先期入貢人船踰數者,我又禁止之,則有私通市舶者。私通者,商也。官市不開,私市不止,自然之勢也。又從而嚴禁之,則商轉而爲盜,盜而後得爲商矣。”②〔明〕徐光啓:《徐光啓集• 海防迂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第37頁。這些海商們駕駛着自己製造的巨舶大艦揚帆遠航,北上日本,南下南洋,甚至遠至印度半島的西洋古里、西洋瑣里(即葡屬印度)一帶,展開了他們爲利甚巨的海上貿易。於是,導致了嘉靖“大倭寇時代”的出現,最早的徽商海上貿易集團出現了,如許棟兄弟集團,王直、徐海集團;最早的閩商海上貿易集團出現了,如李光頭(李七)集團、洪迪珍集團;最早的浙商海上貿易集團出現了,如毛海峰集團;最早的粵商海上貿易集團出現了,如何亞八集團,吳平、曾一本集團。這些屬於民間的中國海商集團規模都很大,如朱紈《甓餘雜集》所載:“浙海瞭報,賊船外洋往來一千二百九十餘艘。”③〔明〕朱紈:《甓餘雜集• 雙嶼填港工完事》,收入《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北京:中華書局,1997),集部第78冊,第91—95頁。而王直集團更是這批海商集團中規模最大者:

更造巨艦聯舫,方一百二十步,容二千人,木爲城爲樓櫓,四門其上可馳馬,往來據居薩摩洲之松浦津,僣號曰京,自稱曰徽王。部署官屬,咸有名號,控制要害,而三十六島之夷,皆其指使,時時遣夷漢兵十餘道流劫濵海郡縣。④〔明〕萬表:《海寇議• 後編》,收入《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子部第31冊,第40頁。

《萬曆廣東通志• 藩省志》稱,曾一本集團“率衆數千,乘船二百餘艘,突至廣州”。中國東南沿海的私人海商集團在隆慶、萬曆之際,雖然遭到了明朝政府的嚴厲鎮壓,但私人海商集團的海外勢力並沒有被遏止,他們的勢力更向海外拓展,如林道乾集團在柬埔寨、暹羅⑤〔明〕瞿九思:《萬曆武功錄• 林道乾傳》,收入《續修四庫全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第436冊,第227—228頁。,林鳳集團在臺灣、呂宋⑥〔明〕劉堯誨:《督撫疏議• 報剿海賊林鳳疏》(南京:南京圖書館藏明萬曆刻本,GJ/KB0833),第1—4頁;《督撫疏議• 諭夷剿賊捷音疏》,第56—58頁。。至於天啓後崛起的鄭芝龍集團,到天啓七年(1627)時,在海上已經擁有約四百條帆船,人員達六七萬;到崇禎時,“海盜一官在中國沿海擁有一千條帆船,稱霸於中國海;方圓二十荷里內,人皆避之”。鄭芝龍不僅稱霸海上,而且大規模地同荷蘭人、西班牙人、日本人以及東南亞商人展開通商貿易。據荷蘭東印度公司報告:

鄭芝龍每年往大員向荷蘭東印度公司提供1400擔生絲、5000擔糖、1000擔蜜薑、4000擔白色吉朗綢、1000件紅色吉朗綢,價值總計300000里耳,而鄭芝龍將得到3000擔胡椒的供應。⑦程紹剛 譯註:《荷蘭人在福爾摩莎(1624–1662)》(臺北:臺灣聯經出版社,2000),第77—89頁。

崇禎四年(1631)到崇禎十三年(1640)是鄭芝龍集團的“黃金時期”,有不少於三百二十五艘的中國帆船駛抵馬尼拉貿易。⑧[意]白蒂:《遠東國際舞臺上的風雲人物鄭成功》(南寧:廣西人民出版社,1997),莊國土 譯,第71頁。時人記載:

海舶不得鄭氏令旗,不能往來,每一舶列入二千金,歲入千萬計,芝龍以此富可敵國。⑨〔明〕鄒漪:《明季遺聞• 福建、廣東》(臺北:大通書局,1987),第98頁。

鄭芝龍集團成爲中國東南沿海最大的海商集團,其通商範圍廣及東洋、南洋各地:大泥、浡泥、占城、呂宋、魍港、北港、大員、平戶、長崎、孟買、萬丹、巴達維亞、馬六甲、柬埔寨、暹羅。

中國海商集團這種亦商亦盜的海上活動,成爲了東方大航海的主流,而且這些海商集團大多又與西方的貿易船隊聯䑸合流,共同推動這一時期的海上貿易的發展。嘉靖時,“許一、許二、許三、許四勾引佛郎機國夷人絡繹浙海,亦市雙嶼、大茅等港”①〔明〕鄭舜功:《日本一鑒 窮河話海• 海市》,下冊,第2頁。,“海寇何亞八、鄭宗興潛從佛大坭國引番舶與陳老、沈老、王明、王直、徐銓、方武等合䑸入寇”②〔明〕謝傑:《虔臺倭纂• 倭績》(北京: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影印明萬曆二十三年自刻本),史部第10冊,第278頁。;天啓時,“紅夷一小醜,狡焉挾市,封豕長蛇,薦食閩疆,且勾寇首劉香,薩倭渠魁李大舍,合䑸橫掠於海上”③〔明〕鄒維璉:《達觀樓集• 奏疏》,收入《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83冊,第236頁。。可以說,從嘉靖時被稱爲“海上之王”的王直,到崇禎時建立龐大海洋帝國的鄭芝龍,這一批又一批在中國東南沿海地區成長和發展起來的極爲龐大的民間海商集團,他們跨海過洋、縱橫萬里,成爲中國“大航海時代”的佼佼者。

東方的大航海活動除了中國海商的大規模下海通番外,還應包括琉球、日本、暹羅、滿剌加、越南等國的海上貿易活動。琉球應是除中國以外最早參與到東亞海域大航海活動中的重要國家,它本身就是一個由衆多島嶼組成的海洋之國。從14世紀後期一直到16世紀初期,是琉球王國最繁盛的歷史時期。該國國民穿越東亞和東南亞海域,積極發展對海域周邊國家的集散貿易。他們不僅與中國、日本保持着密切的貿易關係,而且還開展了維持朝鮮與東南亞國家關係的頻繁的貿易活動。以滿剌加而言,琉球早在明天順七年(1463)就開展了對滿剌加的貿易活動,並留下了國王諮文;成化九年(1473),琉球國再次派船到滿剌加貿易,因遇風浪漂到廣東香山港;④〔明〕張懋:《明憲宗純皇帝實錄·成化九年四月丁卯》,第2225頁。正德五年(1510),琉球又派一艘有水梢兩百人的船隻裝載瓷器等物前往滿剌加購買胡椒、蘇木等物。⑤《歷代寶案》(臺北:臺灣大學影印臺北帝國大學舊藏抄本,1972),第1集,第2 冊,第1336頁。據《歷代寶案》的資料顯示,琉球從15世紀晚期就有船隻從那霸前往北大年貿易,在1514—1530年間,這種航海貿易活動進行得極爲頻繁;⑥[德]普塔克:“明正德嘉靖年間福建人、琉球人與葡萄牙人:生意夥伴還是競爭對手?”,《普塔克澳門史與海洋史論集》(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18),趙殿紅等譯,第162—163頁。而這些貿易都發生在葡萄牙人到達這一地區前或剛剛到達這一地區之時,反映了琉球商人在東亞海域航海活動中的前瞻性。值得注意的是,這些所謂琉球商人大多是早期移居琉球的福建人⑦金國平:“琉球閩商華裔‘Cheilata’之生平與事蹟”,《澳門學:探賾與匯知》(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18),第25—55頁。。

日本也是一個海洋之國,海岸綫長,沿岸航路發達,因此,遠距離的物資輸送量相當可觀。不過,日本早期的航海業大多還僅局限在近海航行。雖然有大量的倭寇船隻進入中國海,甚至抵達東南亞海域,但到15世紀爲止,日本人渡航目的地基本限制在中國寧波、朝鮮三浦、琉球那霸這三個地方。⑧[日]羽田正、小島毅:《從海洋看歷史• 相互爭奪:1500—1600年》(新北:廣場出版社,2017),張雅婷 譯,第104頁。日本海上活動的大規模南下,始於歐洲人東來以後,即17世紀前三十年間,總計有超過356艘以上朱印船從日本列島往東南亞方向航行。⑨[日]羽田正、小島毅:《從海洋看歷史》“前言”,第37頁。這些朱印船前往交趾有71艘;暹羅有56艘;呂宋有54艘。⑩[日]羽田正:《東印度公司與亞洲之海》(北京:北京日報出版社,2019),畢世鴻 等譯,第113頁。“朱印船”制度由豐臣秀吉於1592年創立,即給前往海外貿易的船隻頒發“朱印狀”——一種標有航行目的地等的證明文件。這種文件證明,持有它的船隻是普通的船隻,不是海盜船。它表明,日本政府開始重視海外貿易,並支持日本商人向海外發展。⑪趙文紅:《17世紀上半葉歐洲殖民者與東南亞的海上貿易》(昆明:雲南人民出版社 , 2012),第127頁。此外,英國人威廉• 亞當斯(三浦按針, W.Adams,1564—1620)在1600年因失事漂流到日本,後來成爲德川家康的外事顧問,也提升了日本的造船與航海技術,並打開了日本人的眼界。西洋的船隻結構部分應用到日本的遠洋船隻上,先進的航海儀器引進到日本,葡萄牙人的領航員被朱印船大量使用,這些都加強了日本對外延伸的能力。加上進入17世紀以後,中國和西洋商船不斷到來日本,都刺激了德川家康尋求日本對外擴大視野的興趣。⑫湯錦台:《大航海時代的臺灣》(臺北:貓頭鷹出版社,2001),第62頁。據西川如見《增補華夷通商考》記述,當時與日本通商貿易的國家除中國外,主要有朝鮮、琉球、大員、阿媽港(澳門)、東京、交趾、占城、柬埔寨、大泥、六坤、暹羅、滿剌加、莫臥爾(臥亞)、咬 吧(巴達維亞)、爪哇、番旦、阿蘭陀等國。①[日]西川如見:“增補華夷通商考• 外國”,《西川如見遺書》(東京:日本國會圖書館藏東京求林堂藏版)。在這一時期,日本方面也出現了一批專爲經營跨國遠洋貿易的著名商人集團,如開闢新西班牙航綫的田中勝介,專門從事安南貿易的京都商人集團角倉了以,長期從事臺灣、安南、暹羅等地貿易的長崎商人集團末次平藏,以及專門從事菲律賓群島、印度支那地區的大阪商人集團末吉孫左衛門等。正如1597年進行全球航行的意大利商人、探險家卡萊蒂(F.Carletti,1573—1636)所言,日本人利用一切手段,冒着極大的危險,到各式各樣的地方闖蕩。②[日]羽田正、小島毅:《從海洋看歷史》,第104頁。當然,這一時期活躍在西太平洋海域中展開東西方貿易活動的還有朝鮮、安南、暹羅、柬埔寨等國的海商。

16世紀中葉以後,南海首先進入東亞海域大航海活動的巔峰期,其貿易熱潮也順勢擴大到東海,甚至北進日本海域,南下東南亞海域。在這些區域內,華人(包括華裔琉球人)、日本人、葡萄牙人、西班牙人、荷蘭人的海商聯結起來,結合爲一體,構成了東亞海域內龐大的貿易網絡。可以說,在很長一段時期內,華人海商成爲了這一貿易網絡中最爲重要的主體,人數衆多的華人海商駕駛着大小中國“戎克船”(Junk)馳騁在上述海域,南來北往,東西鉤連。初始下海通番、通夷,繼而壓冬留寓,一批一批的華人隨着“大航海”活動移民海外。最早應是1500年前後出現於滿剌加的“中國村”(Kampung Cina),該區包括有一兩條街道,其首領稱蔡喇噠(Cheilata)。③[德]普塔克:“明正德嘉靖年間福建人、琉球人與葡萄牙人:生意夥伴還是競爭對手?”,《普塔克澳門史與海洋史論集》,第157頁。16世紀中葉,在日本的平戶、博多、長崎,先後出現了“大唐街”,“皆中國人所居也”;④〔清〕郁永河:《裨海記遊• 海上紀聞》,收入《叢書集成續編》(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88),第64冊,第853頁。在馬尼拉,則出現“澗內”“八連”“大明街”等華人聚居區,“中國人賈以數萬”。⑤〔清〕查繼佐:《罪惟錄• 列傳• 呂宋國》(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第2868頁。16世紀末,在爪哇島的萬丹也出現了“唐人街”⑥[荷]包樂史:《中荷交往史》(阿姆斯特丹:路口店出版社,1989),莊國土、程紹剛 譯,第32頁。;而在巴達維亞,則出現“班芝蘭”(Pantjiolen)的華人聚居區⑦〔清〕程日炌:“噶喇吧紀略”,王大海《海島逸志》(香港:香港學津書店,1992)“附錄1”,第178頁。。據道光初年完成的《咬 吧總論》記載:“唐人約有十萬三。”⑧〔清〕尚德者:《咬 吧總論• 民數》(海牙:荷蘭國家圖書館藏道光四年刻本,268/E49),第1頁。而當時往葡萄牙人居住地澳門的華商則更多,“閩粵商人,趨之若鶩”⑨〔清〕王鴻緒:《明史稿• 佛郎機傳》(廣州:暨南大學圖書館藏敬慎堂刻橫雲山人集史稿本,1871),第18頁。。到崇禎時,僅聚居澳門的福建商人就達數萬人之多,“閩之奸徒,聚食於澳,教誘生事者不下二三萬人”⑩〔清〕汪楫 輯:《崇禎長編• 崇禎三年五月丙午》(臺北:“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據本所舊鈔本影印,1967),第2057頁。。其他如越南會安,暹羅大城、六坤、大泥,馬來西亞滿剌加,印度尼西亞的三寶壟,在明中葉後的大航海活動中,都有大量的華商及其家人移居該地,進而形成了後來的南洋華僑社會。不僅華人大規模移民海外,日本人也出現了歷史上最大規模的移民活動,在很多東南亞各地的港口和城市出現了日本人居住的街區或日本城,在最鼎盛之時,移居呂宋的日本人有三千人,移居暹羅的有一千五百人。⑪[日]羽田正:《東印度公司與亞洲之海》,第113頁。當時,也有一些日本人移居澳門。據中國文獻記載:澳門葡人“收買健鬥倭夷以爲爪牙,亦不下二三千人”⑫〔明〕王以寧:《東粵疏草• 請蠲稅以安遐荒疏》,收入《四庫禁燬書叢刊》(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史部第69冊,第196頁。。隨着這一時期大航海活動的發展,亞洲各國之間的大規模移民亦同時出現。

二 15世紀末到17世紀中歐洲國家在東亞海域的大航海活動

從西方而言,位處於大西洋岬角的葡萄牙是最先衝破驚濤之險奔赴東方的歐洲國家。15世紀末、16世紀初即進入印度,佔據印度半島東南部馬拉巴爾海岸一綫。1509年,葡萄牙人首次從海上抵達南洋群島,海軍將領西奎拉(D.L.d.Sequeira,1465—1530)率領船隊來到蘇門答臘大島的北部,訪問了陂堤港(Pedir)和巴西(Pasei)。⑬[葡]蘇一揚:“澳門與印尼:私人冒險、茶葉及殖民思想”,《澳門史新編》(澳門:澳門基金會,2008),第2冊,第625頁。1510年,葡萄牙軍攻佔印度果阿(Goa),遂在此建立要塞,並以此爲葡人東進之根據地。①[印]蘇拉馬尼亞姆:《葡萄牙帝國在亞洲:1500—1700年政治和經濟史》(倫敦:朗文書屋,1991),何吉賢 譯,第229頁。1511年,首任葡印總督阿爾布科爾科(A.d.Albuquerque,1453—1515)率由十九艘戰船組成的葡萄牙艦隊攻佔滿剌加,控扼連接印度洋和太平洋的馬六甲海峽。②張禮千:《馬六甲史》(上海:商務印書館,1941),第116—123頁。同年,又派遣阿布雷烏(António de Abréu)率三艘船去馬魯古(Molucas,即摩鹿加群島)、班達島(Banda Island)、索洛群島(Solor Islands)、帝汶島(Timor Island)。③[葡]羅理路:“葡萄牙人尋找中國:從馬六甲到澳門”,《澳門史新編》,第1冊,第20、19—22、25頁。1512年,又派船往德那地(Ternate)進行丁香貿易④[葡]加爾西亞:“澳門與菲律賓之歷史關係”,《澳門史新編》,第2冊,第531頁。。根據阿爾布科爾科發回情報稱,中國是瓷器和絲綢的巨大出口國,同時也出口麝香、大黃、珍珠、樟腦和明礬;中國市場定期大量吸收的是胡椒。在此信息基礎上,葡萄牙王室很快制定了一個全面進入東亞的計劃,尤其是進軍中國,在中國海岸進行領土定居,把中國視作最有潛力和最突出的商業夥伴:

主要是建立堡壘和海上軍事力量,並採用當時在波斯灣某些地區、印度西海岸和馬來亞半島的模式。國王準備將此作爲商業中很重要的一部分運作,使中國南海岸與東南亞的主要港口城市連接起來,再將其中一些商業活動引至歐洲。該計劃的第一步即組織一個龐大艦隊前往中國。⑤[葡]羅理路:“葡萄牙人尋找中國:從馬六甲到澳門”,《澳門史新編》,第1冊,第20、19—22、25頁。

明正德八年(1513)一月,滿剌加要塞司令布里托(Jorge Rui de Brito)船長委派歐維士(Jorge Álvares)搭乘一艘中國帆船滿載胡椒前往中國。儘管歐維士未能進入廣州港,但卻做了一筆利潤豐厚的生意,滿載中國貨物返回滿剌加。⑥[葡]阿爾布科爾科:“致唐• 曼努埃爾一世國王函,1515年1月8日於滿剌加”,葡萄牙國家檔案館編年檔,第3部分第5劄第87號文獻。正德十一年(1516),葡印總督羅博• 阿爾伯加瑞亞(L.S.d.Albergaria,1442—1520)第三次派遣使節科埃略(D.Coelho,1485—1554)出使暹羅,並與暹羅簽訂了第一個葡暹條約,即允許葡萄牙人在暹羅居住,並可在阿瑜陀耶京、丹那沙琳(Tenasserim)、墨規(Morqui)、北大年、六坤等地經商。⑦[英]吴迪:《暹罗史》(上海:商務印書館,1947),陳禮頌 譯,上册,第128页正德十二年(1517),葡萄牙派遣第一個正式外交使團出使中國,這一使團歷經坎坷,雖然使節皮雷斯(道咩卑利士,T.Pires,1465—1540)已經到了北京,但與中國政府建立自由通商貿易的要求卻遭到了拒絕。⑧[葡]阿爾布科爾科:“致唐• 曼努埃爾一世國王函,1515年1月8日於滿剌加”,葡萄牙國家檔案館編年檔,第3部分第5劄第87號文獻。明嘉靖二年(1523),葡萄牙人阿不留(Siãmo de Abréu)率領船隊航行至西里伯斯島(Celebes,即蘇拉威西),目的是要探清海路和貿易路綫,從而將滿剌加與婆羅洲連接起來。⑨[葡]蘇一揚:“澳門與印尼:私人冒險、茶葉及殖民思想”,《澳門史新編》,第2冊,第626頁。明嘉靖三年(1524),葡印總督達伽馬(V.d.Gama,1469—1524)派遣葡萄牙船長科埃略由海路來到交趾支那的海濱城市會安⑩[葡]潘日明:“唐• 若奧五世在遠東的外交政策”,《文化雜誌》11—12(1993)。。明嘉靖二十一年(1542),葡萄牙正式進入日本⑪[日] 飯田忠彥《野史• 外國傳》(東京:日本國會圖書館藏東京國文社明治十五年刊本),第99冊,第37—38頁。,隨即開闢了當時世界上最長的一條貿易航綫——葡日貿易航綫,展開了極爲頻繁的葡萄牙與中國、日本之間的貿易。據葡萄牙學者羅理路(Rui Manuel Loureiro)的研究稱:

從1544年開始,葡萄牙人航行日本的次數劇增,很快形成了一個十分盈利的三角貿易,連接滿剌加與中國港口,然後再與日本港口連接起來。當時貿易的主要貨物是馬來群島的胡椒,用以交換中國的絲綢,再以中國的絲綢交換日本的白銀,繼而再用白銀交換絲綢,用絲綢交換胡椒。當時貿易的貨物還包括硫磺、硝石、水銀、麝香、武器、扇子及其他產品,這一三角貿易則最佔數量。當時,在最東方的航綫上經商的多數是葡萄牙私商,也有葡萄牙王室的船隻。他們是葡萄牙人在亞洲的重要部分。⑫[葡]羅理路:“葡萄牙人尋找中國:從馬六甲到澳門”,《澳門史新編》,第1冊,第20、19—22、25頁。

從1546—1617年間,葡萄牙每年均有船隻從印度果阿前往日本進行貿易,多則4艘,少則1艘。這一時期,日葡貿易航海主要使用的是葡萄牙東印度大船。這種船隻一般都在800噸以上,有的甚至達到1200—1600噸。1618—1640年間,日葡貿易的方式發生了變化,由過去笨重的大黑船改爲200—300噸的中等平底帆船進行運輸,所以每年往日本貿易的船隻數量增多,多則8艘,少則3艘,而且貿易量也大增。據學者統計,16世紀後期,葡人每年從日本運回的白銀只有50萬—60萬兩;而到17世紀20年代前後,葡萄牙人從日本運回的白銀則高達350萬—430萬兩。①George Bryan Souza, The Survival of Empire: Portuguese Trade and Society in China and the South China Sea, 1630—1754(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6), 55-56; Charles Ralph Boxer,Fidalos in the Far East,1550—1770:Fact and Fancy in the History of Macau (The Hague, M.Nijhoff,1948),2-13,.57-58.

西班牙獲得了西半球的保教權以後,以新開闢的美洲大陸中部的墨西哥城爲據點,橫渡太平洋,也開始了對東方世界的侵佔和掠奪。到16世紀70年代,西班牙人的勢力不僅控制了當時美洲大陸的大部分地方和島嶼,而且將其殖民統治橫跨太平洋進入菲律賓群島,並建成了以馬尼拉城爲中心的亞洲據點。②[葡]加爾西亞:“澳門與菲律賓之歷史關係”,《澳門史新編》,第2冊,第534頁。從此,西班牙人開闢了墨西哥至馬尼拉的跨太平洋航綫,同時北進臺灣、琉球、日本,南向馬魯古群島及東南亞諸地,且與葡萄牙展開激烈的競爭,力圖打開中國的大門,搶佔中國市場。至此,馬尼拉城與中國福建、廣東、澳門,甚至日本與新西班牙(日本稱濃毘須般)③[日]後藤莊三郎:“駿府記”,《史籍雜纂》(東京:日本國書刊行會明治四十四年排印本),第2冊,第217頁。,一條又一條的新航綫被開闢,其中最重要的是與中國福建地區的貿易。

福建地區的華人與馬尼拉的貿易雖在很早以前已出現,大規模地進入呂宋貿易則是隆慶海澄開港“准販東西二洋”④〔明〕張燮:《東西洋考• 餉稅考》(北京:中華書局,2000),第132頁。以及西班牙人控制馬尼拉以後。1572年,福建華船到馬尼拉貿易的衹有3艘⑤Blair,Bemma,Helen—Robertson,James Alexander,The Philippine Islands 1493—1898(Cleveland,Ohio,1903—1905),Vol.3,61,244-245.;到1583—1584年時,已增加到30艘左右;1588年後,每年少則10餘艘到20餘艘,多時達40餘艘到50餘艘。值得注意的是,此時中國福建與菲律賓的貿易全部由華人船隻來承擔,並沒有馬尼拉的西班牙船參與。華人滿載着西班牙人需要的絲綢、瓷器、糧食及其他生活用品前往馬尼拉,而西班牙人則將從新墨西哥運來的白銀與其交換。這樣,華商與西班牙商人的貿易一方面成爲解決馬尼拉西班牙人全部生活品的主要來源,另一方面馬尼拉又成了中國與新西班牙貿易的中轉站,並將中國的絲綢等貨運往新西班牙。⑥全漢昇:“明季中國與菲律賓間的貿易”,《中國文化研究所學報》9(1968):35—40。1580年,葡萄牙被併入腓力普二世統治的西班牙帝國,他們在東亞海域又開闢了馬尼拉到澳門的航綫。從1583年,葡萄牙船長呚呧呶(Bartoloméu V.Landeiro)的代理人若爾熱• 莫沙(Sebastião J.Moxar)從澳門開始了首航馬尼拉的貿易,帶去了大量的綿織品、絲織品、橄欖油、葡萄酒、中國點心等貨物,以交換白銀,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都因此而大獲其利。1584年,呚呧呶又帶了兩艘船航行馬尼拉,並載有大量貨物。⑦Benjamim Videira Pires, A Viagem de Comércio Macau—Manila nos Séculos XVI a XLX (Macau:Centro de Estudos Marítimos de Macau, 1987), 8-9但是,這條航綫的開通,多次遭到了各方的阻擾,並非每年都有船隻航行,直到17世紀後,澳門與馬尼拉的航行纔開始逐漸增多。據學者統計,17世紀前四十二年中,澳門與馬尼拉的航船總數爲82艘,平均每年近2艘(其中多年沒有船隻航行記錄)。⑧[葡]加爾西亞:“澳門與菲律賓之歷史關係”,《澳門史新編》,第2冊,第545頁;Pierre Chaunu, Les Philippines et le Pacifique des Iberiques: XVIe, XVIIe, XIIIe Siecles (Paris:S.E.V.P.E.N., 1960), 156-160.澳門的商船將中國的絲綢、錦緞、瓷器以及印度的紡織品運到馬尼拉,再轉運到新西班牙,而從馬尼拉運回的主要是西屬美洲的白銀。1602年,一位南美的主教稱:“菲律賓每年輸入二百萬西元的銀子都轉入中國人之手。”⑨Blair,Bemma,Helen—Robertson,James Alexander,The Philippine Islands 1493—1898 (Cleveland,Ohio,1903—1905),Vol.12,59.這裏面應該是包括了由福建華人帶回中國和澳門葡萄牙人轉入中國的白銀總數。此時的太平洋上,葡萄牙與西班牙的大黑船(日本人稱之爲南蠻船)東來西往,絡繹不絕,呈現出無比的繁榮。

從16世紀90年代起,新崛起的低地尼德蘭國家荷蘭也加入到這一搶奪東方市場的競爭中,商人們制定了遠航亞洲諸港口的計劃,中國和香料群島馬魯古是最重要的目的地。⑩[荷]費莫• 西蒙• 伽士特拉:《荷蘭東印度公司》(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11),倪文君 譯,第3頁。1594年,荷蘭第一家公司“遠方公司”成立,翌年便派遣船隊遠航東方。荷蘭人第一次遠征東方的船隊由4艘船隻組成,司令官是曾在里斯本經商的霍特曼(C.d.Houtman,1565—1599)①[荷]包樂史:《中荷交往史》,第31頁。。荷蘭艦隊進入遠東的第一個據點就是印度尼西亞爪哇島上的萬丹,然後將目標指向中國,希望在中國東南沿海地方找到一個據點,但這一企圖卻沒有成功。②[德]普塔克:“1600至1750年前後的華南港口和亞洲海上貿易”,《普塔克澳門史與海洋史論集》,第185頁。1602年,荷蘭東印度公司成立後,首先在爪哇島上的巴達維亞城建立了該公司的東方根據地,他們駕駛着船身高大、幡帆衆多、速度快捷的艦船乘風破浪闖入印度洋及西太平洋海域。到1621年時,荷蘭人在亞洲管治領土及勢力範圍涵括有印度半島、印支半島、馬來群島、菲律賓群島,他們在這些地方或設有商棧,或建有要塞,或進行貿易活動。③[葡]安德列• 科埃略:“1621年關於荷蘭在東方實力的報告”,《文化雜誌》75(2010):52—54。爲了進入中國市場,荷蘭人企圖搶奪葡萄牙人控制下的澳門,計劃失敗後,轉而佔領了中國的澎湖。④〔清〕張廷玉:《明史• 和蘭傳》,第8435頁;程紹剛 譯註:《荷蘭人在福爾摩莎(1624—1662)》,第8頁。最後,在中國軍隊的圍逼下,於1624年8月26日,荷蘭艦隊司令官宋克(M.Sonck,1590—1625)下令拆毀澎湖城堡,並率所有船隻和人員攜帶各種物品正式撤離澎湖,退守大員,佔據臺灣。⑤程紹剛 譯註:《荷蘭人在福爾摩莎(1624—1662)》,第46、164頁。之後,不斷派出船隊在福建沿海地區與中國商人進行貿易,其中與鄭芝龍集團的貿易規模巨大,雖然不斷遭到福建當局的拒絕與干預,但從1635年直到1644年明朝的滅亡,福建地方的中國人與臺灣及巴達維亞的貿易一直順利地進行。據1636年1月4日和12月28日的巴達維亞城報告稱:“近來,自由暢通地從中國到大員的貨物運輸日益頻繁,所有運去的現金幾乎全部令人滿意地用掉。”⑥程紹剛 譯註:《荷蘭人在福爾摩莎(1624—1662)》,第46、164頁。曹永和根據《大員商館日記》統計,在1636年11月至1638年12月的兩年多時間里,共有334艘中國商船前往臺灣貿易。它們運載大量的生絲、砂糖、瓷器、絲綢、布匹、大米、黃金以及磚石木料往臺,運回的是胡椒、銅、鉛、鹿肉以及各種壓艙物。⑦曹永和:“明代臺灣漁業志略補說”,《臺灣早期歷史研究》(臺北:臺灣聯經出版社,1981),第180—209頁。1644年,抵達巴達維亞的中國商船共有8艘,輸入貨物3200噸,但這些商船自巴達維亞運返中國的貨物,由1637—1644年,每年衹有800—1200噸。⑧Leonard Blussé, “Chinese Trade to Batavia during the Days of the V.O.C.”, Inter—disciplinary Studies on the Malay World (Paris,1979), 195.

荷蘭人不僅開通了臺灣至福建沿海和福建至巴達維亞城的貿易航綫,而且荷蘭東印度公司船隊還以阿蘭陀的名義遠航日本,並開闢了巴達維亞至臺灣、琉球再至日本長崎的貿易航綫。1607年,由荷蘭東印度公司艦隊司令韋爾霍夫(P.W.Verhoeff,1573—1609)率領一隻由13艘艦船組成的船隊離開歐洲前往東方,其中有2艘船滿載絲綢、胡椒、鉛從巴達維亞航抵日本,要求通商,但遭到拒絕。⑨[英]亞當• 克盧洛:《荷蘭人與德川時代日本的相遇》(北京:中信出版集團,2019),朱新屋 等譯,第50—51頁。“慶長十四年(1609)八月甲戌,南蠻阿蘭陀國貢獻駿府,賜書於彼國主,許其每歲到肥前平戶而商舶交易。”⑩[日]林恕:《續本朝通鑒• 後陽成天皇》(東京:日本國會圖書館藏國書刊行會大正八年據寬文十年重排本),第5691頁。同年,荷蘭在平戶設立商館,後於寬永十八年(1641)又將平戶的荷蘭商館遷往長崎出島。⑪[日]田邊茂啓:《長崎志• 阿蘭陀方來歷之部》(東京:日本內閣文庫藏寶曆十年田邊茂啓自序鈔本,和28409)。荷蘭每年派商船到日本進行貿易,運往日本的貨品主要是絲綢、鉛、錫,而運回巴達維亞的則以白銀居多。當時,福建人李光縉稱:

和蘭人富,少耕種,善賈,喜中國繒絮財物,往往人挾銀錢船以出,多者數百萬,少者千餘,浮大海外之旁屬國,與華人市,市漢物以歸。⑫〔明〕李光縉:《景壁集• 卻西番記》(揚州:廣陵古籍刻印社,1996),第44頁。

荷蘭人挾銀錢數百萬進行貿易,反映荷蘭輸入中國的主要還是白銀。據西方學者統計,1622—1640年,荷蘭東印度公司從日本輸入亞洲的白銀總值26498753荷蘭盾,平均每年1892768荷蘭盾。⑬全漢昇:“再論十八世紀的中荷貿易”,《中國近代經濟史論叢》(北京:中華書局,2011),第199—200頁。這些荷蘭人從日本帶入亞洲的白銀,又通過與華人的貿易進入中國市場。這一時期,荷蘭人駕駛着“荷蘭舶”“紅毛船”,還攜帶着威力強大可以洞石穿城的“紅夷大礮”,欲與西、葡一比高下。

葡萄牙商人在遠東貿易中獲得巨額利潤,引起了英國人的注意。1600年,在英國女王伊麗莎白支持下成立的東印度公司,就是要展開對東方的大規模航海及其貿易活動,以打破葡萄牙人對遠東貿易的壟斷局面。①⑦[葡]普伽:“英國人初到澳門”,《澳門史新編》,第2冊,第580、583—584頁。1602年,與爪哇島上的萬丹土王簽約並在此建立商站;1608年,英國東印度公司的船到達印度半島西岸的蘇拉特(Surat);1611年,在印度南部的馬蘇里帕塔姆建立商站;1612年,在蘇拉特、阿瑜陀耶、北大年以及印度尼西亞東部的望加錫建立商站。②[新]尼古拉斯• 塔林 主編:《劍橋東南亞史》(昆明:雲南人民出版社,2003),賀聖達 等譯,第1卷,第294頁;王志紅:“伊比利亞聯合王國東方貿易中的西葡競爭與合作(1580—1642年)”,《古代文明》3(2019):119。慶長十四年七月,獲日本德川幕府頒賜朱印,允許航海來日本貿易。慶長十八年(1613)八月,英國東印度公司船隊攜帶國王文書,向德川幕府進獻猩猩絨、弩砲、望遠鏡等方物;③[日]飯田忠彥:《野史• 外國傳》,第100冊,第27頁。九月,德川家康復書稱:“伊袛利須(英吉利)舩到日本,不問何港,愛護無他,賜邸江戶,地基任其所請。”④[日]吉田松陰:《外蕃通略》(東京:日本國會圖書館藏明治二十七年據安政四年丁巳三月上已日序刊本重印),第18頁。故英國在平戶設立商館,展開對日貿易。但英國在日本的貿易並不成功,平戶商館設立不足十年,至元和七年(1621),即“以無利潤故止通商”⑤[日]飯田忠彥:《野史• 外國傳》,第100冊,第27頁。而關閉商館。

英國人對中國的最初影響,應是萬曆四十八年(1620)。英國東印度公司船隻“獨角獸號”追擊澳門葡萄牙船而遭遇颱風,沉沒於廣東陽江海面,廣東地方政府組織人力從該船上打撈了數千匹西洋絨布和36門紅夷大礮。⑥〔明〕鄧士亮:《心月軒稿• 南京户部廣東清吏司員外郎鄧士亮謹掲爲大銃有禆邉方小臣㣲勞足念乞更取未觧之銅銃以振雄畧事》,收入《四庫未收書輯刊》(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第26冊,第143—145頁;湯開建:“萬曆四十八年‘紅夷’船沉陽江始末考——兼談紅夷大礮早期入華問題”,《明代澳門史論稿》(哈爾濱:黑龍江教育出版社,2012),下卷,第607—640頁。這一事件,在中國引起了極大的震動。而英國第一次正式航行中國,則是在崇禎八年(1635)。該年,英國東印度公司船隻“倫敦號”在果阿與葡印總督簽訂協議,去中國不直接參與對華人的貿易,並要求從澳門帶回葡屬印度所需要的銅和澳門博卡羅鑄礮廠生產的火礮。這一次航行從英國來說,主要目的就是讓英國東印度公司與中國建立直接的貿易關係,但在葡萄牙人的干預和監管下,加上廣東政府拒外國人於門外的態度,這一計劃並未獲得成功。⑦[葡]普伽:“英國人初到澳門”,《澳門史新編》,第2冊,第580、583—584頁。崇禎十年(1637),當時的中國官員還將英國人誤認爲是“紅毛荷蘭”的時候,東印度公司4艘船隻在韋德爾(J.Weddell,1583—1642)上校率領下來到澳門,並不顧一切地闖進廣州,委託華人通事、牙行展開貿易,但遭到中國政府的拒絕和驅逐。⑧“兵部題失名同兩廣總督張鏡心題殘稿”,《明清史料》(北京 : 北京圖書館出版社, 2008),乙編,第8本,第751—756頁。與其他歐洲國家的遠東航海和貿易比較而言,英國東印度公司早期階段在東亞海域的航海和貿易都處在不利的地位,其在各地的貿易所獲得的利益遠遠不如葡萄牙、西班牙、荷蘭等國。

三 15世紀末到17世紀中葉東亞海域大航海活動與澳門的關係

從15世紀末到17世紀中葉,歐洲列強在東亞海域爭雄鬥勝、叱咤風雲,西人、西力、西風滾滾而來,勢不可擋,但這一系列大航海活動的背後,無論哪一個國家,都是以打開中國廣袤市場、開展同中國的自由貿易爲主要目標的。然而,要實現這一目標,就必須在中國的周邊尋找一個據點。葡萄牙人從16世紀第一個十年就開始在尋找,先是廣東的上川、浪白,然後是福建的月港、浙江的雙嶼。⑨〔明〕羅青霄:《萬曆漳州府志• 海澄縣• 雜誌》(臺北:學生書局,1965),第661頁;〔明〕朱紈:《甓餘雜集• 瞭報海洋船隻事》,收入《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78冊,第37—38頁。他們與中國東南沿海的私商集團及日本、東南亞等地的海商勢力聯合起來,在這些地方建起了一個又一個的貿易據點,但最後均被明朝官方禁海派給摧毀。經過了長達四十餘年的周折後,最終在明嘉靖三十六年(1557)於廣東珠江西岸香山縣的“濠鏡澳”地方獲得了“僑寓”的權利①〔明〕韓霖:《守圉全書• 製器篇• 唩嚟哆報效始末疏》(臺北:“中研院”傅斯年圖書館善本室藏明崇禎十年刻本),第86—91頁。,葡萄牙人稱之爲“Amaquam”②“1555年11月20日平托修士致果阿耶穌會院長的信”,《西方澳門史料選萃(15到16世紀)》,第228頁。,華人稱之爲“亞媽港”③〔明〕宋應昌:《全海圖註• 廣東沿海圖》之廣東香山縣部分,該圖藏於中國國家圖書館善本部,原圖爲紙本雕版墨印,1幅,縱30.6釐米,橫1309.3釐米,折疊成冊,圖書編號12444。,日本人稱爲“阿媽港”④[日]林羅山:《羅山先生文集• 外國書• 答南蠻舶主代正純慶長十六年作》(東京:日本圖書館藏京都史蹟會大正七年翻刻本),上冊,第132頁。。澳門的誕生,正是在東亞海商勢力發展的鼎盛之時即所謂“嘉靖大倭寇時期”。

澳門開埠以後,葡萄牙人“舉國而來,負老擕幼,更相接踵,夷衆殆萬人矣”⑤〔明〕龐尚鵬:《百可亭摘稿• 陳末議以保海隅萬世治安事》,收入《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29冊,第130頁。;“夷人戀居射利,居者、行者往來相錯,漸成都市。廣袤二舍,聚居近萬人,傭販賈客倍之”⑥〔明〕羅大紘:《紫原文集• 南太常卿徐貞學先生學行述》,收入《四庫禁燬書叢刊》,集部第140冊,第82、81頁。。很快,就在中國的南海之濱建成了一座“高棟飛甍,櫛比相望”⑦〔清〕張廷玉:《明史• 外國傳• 佛朗機傳》,第8432頁。,“高居大廈,不減城市”⑧〔明〕王士性:《廣志繹• 江南諸省》,收入《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第251冊,第767頁。的地中海式歐洲城市;甚至有人稱:“今聚澳中者,聞可萬家,已十餘萬衆矣。”⑨〔明〕王臨亨:《粵劍編• 志外夷》(北京:中華書局,1987),第92、91—92頁。更有人稱澳門:“邇來不下數十萬人矣。”⑩劉後清 編:《湖北監利存澤堂劉氏族譜• 藝文》,1915年刻本,第13頁。從“殆萬人”到“近萬人”到“已十餘萬衆”再到“不下數十萬人”,反映了澳門這個“海濱彈丸地”在葡萄牙人開埠後城市發展變化之迅速。

不僅澳門城市人口發展迅速,而且通過葡萄牙人海上貿易,澳門人財富積累之快亦令人咋舌。一艘艘飛揚跋扈的葡萄牙大黑船“十二帆飛看溜還”,一個個富可敵國的葡萄牙商人“珴珂衣錦下雲檣”。⑪〔明〕湯顯祖:《玉茗堂全集• 詩集》,收入《續修四庫全書》,第1362冊,第839—840頁。明人周玄瑋稱:“廣屬香山爲海舶出入襟喉,每一舶至,常持萬金,並海外珍異諸物,多有至數萬者。”⑫〔明〕周玄瑋:《涇林續記》,第47頁。明人羅大紘稱,澳門“商與夷爲市數千人,金錢不下數十萬”⑬〔明〕羅大紘:《紫原文集• 南太常卿徐貞學先生學行述》,收入《四庫禁燬書叢刊》,集部第140冊,第82、81頁。。甚至澳門的耶穌會士也因爲參與對日本貿易而發財,“香山濠鏡澳,有三巴和尚者巨富”⑭〔明〕朱吾弼:《皇明留臺奏議• 礦稅類• 參粵璫勾夷疏》,收入《續修四庫全書》,第467冊,第632頁。。萬曆十九年(1591)時,明人王臨亨親眼所見:

西洋古里,其國乃西洋諸番之會。三四月間入中國市雜物,轉市日本諸國以覓利,滿載皆阿堵物也。余駐省時,見有三舟至,舟各齎白金三十萬投稅司納稅,聽其入城與百姓交易。……然夷人金錢甚夥,一往而利數十倍。⑮〔明〕王臨亨:《粵劍編• 志外夷》(北京:中華書局,1987),第92、91—92頁。

三艘葡萄牙船一次載來的貨物,其價值就高達白金九十萬,反映了澳門貿易數量之多、規模之大、利潤之豐,以致通過海上貿易而使澳門很快地富裕起來。1582年完成的《市堡書》即稱:“可以預計,不久之後,澳門將成爲這一帶最富庶最繁華的城市之一。”⑯[葡]佚名:“市堡書(手稿)”,《文化雜誌》31(1997):94。到1635年博卡羅(A.Bocarro,1594—1642)完成《要塞圖冊》時則稱:“澳門市是東方最繁華的城市之一,與各地來往貿易興隆,有大量的各種財物和珍貴物品。……他們比那個印度州的任何地方的人都富有。”⑰[葡]博卡羅:“要塞圖冊”,《文化雜誌》31(1997):159—160,范維信 譯。

在明嘉靖二十六年(1547)前,澳門還是一座“滿地都是凸出巌石”的荒島⑱[意]利瑪竇:《利瑪竇中國札記》(北京:中華書局,1990),,何高濟 等譯,第140頁。,到16世紀中葉後,短時間內就發展成一座人口衆多、繁華富庶的城市,其根本原因就在於,16世紀中葉到17世紀中葉在東亞海域極爲發達的大航海活動,推動了葡萄牙人和中國商人共同將澳門打造爲國際貿易港口。15世紀末葡萄牙人東來以後,一直將發展中國貿易作爲主要商業目標,而最終選擇澳門爲遠東貿易的根據地,原因有二:首先,澳門處於當時世界最漫長、最繁榮的葡日貿易航綫的中間段上,同時又是澳門至馬尼拉至墨西哥之太平洋航綫的起點;17世紀後,葡萄牙人還開闢了澳門至中南半島上的安南、交趾、暹羅、柬埔寨及印度尼西亞群島上的萬丹、望加錫、巴達維亞、帝汶等短途航綫,這些航綫的開通使澳門成爲了葡日貿易、西葡貿易和澳門與東南亞貿易中最爲重要的中轉站、始發站和商品集散地。其次,澳門地處珠江出海口的西岸,背靠廣州,而廣州不僅“金銀遍地”,還被西方人稱之爲“世上再無此富裕之地”①Jorge M.dos Santos Alves,Pierre—Yves Manguin, O roteiro das Cousas do Achen de D.Jo.o Ribeiro Gaio: Um olhar português sobre o Norte de Samatra em finais do século XVI (Lisboa, 1997), 102.,也是中國內地十幾個省貿易貨物的集散地,是中國最大的對外貿易市場。對此,努易茲關於中國貿易報告稱:

中國物產是這麽豐富,它可以充足地供應全世界某些貨物。漢人將全國各地的貨物送到易於脫售的城市或港口。……然後又送到澳門和廣東的市集,但是商品這麽多,葡萄牙人根本買不完。②楊順明 編:《荷據下的福爾摩薩• 福爾摩莎概述》(臺北:前衛出版社,2003),第77頁。

特別是明中葉以後,在明朝與西洋的貿易中,廣州是唯一合法對外開放的港口。克路士(G.da Cruz,1520—1570)的《中國志》載:

因爲自1554年以來,萊昂尼• 德• 索札任少校,和中國人訂立條約說我們要向他們納稅,他們則讓我們在他們港口貿易。從此後,我們便在中國第一港口廣州作貿易。中國人帶着絲綢和麝香上那兒去,這是葡人在中國購買的主要貨物。③[英]博克塞:《十六世紀中國南部行紀• 克路士:〈中國志〉》(北京:中華書局,1990),何高濟 譯,第131頁。

明人霍与暇言:

凡番夷市易皆趨廣州,番船到岸,非經抽分,不得發賣。……每番船一到,則通同濠畔街外富商搬瓷器、絲綿、私錢、火藥違禁等物,滿載而去,滿載而還。④〔明〕霍與暇:《勉齋集• 書• 上潘大巡廣州事宜》(廣州:華南師範大學圖書館藏光緒丙戌重刊本),第30、31頁

而將澳門與廣州兩地貿易緊密相連的方法就是“上省”與“下澳”。“上省”就是葡萄牙商人去廣州貿易,在廣州海防安全沒有遭受威脅的時候,一般都是由葡萄牙商人上省城貿易。成書於1582年之後的《中國諸島簡訊》稱:

從澳門取海道前往廣州,可走兩條路:一條叫內綫,即沿着澳門所在島嶼的西側,途經香山鎮,沿着順德島的左側,前往廣州。另外一條叫外綫,即沿着澳門港所在島嶼的東側,穿過一個小海灣,途經許多小島,沿着順德島的左側,前往廣州。⑤西班牙馬德里圖書館第3015號手稿頁165—168《中國諸島簡訊》,作者不詳,可能是一年兩度去廣州參加交易會的澳門葡商,成文時間在1582年後。

“下澳”是指廣州的商人前往澳門貿易,在廣州海防安全遭受威脅時,多改爲由廣州商人到澳門去貿易。明人霍與暇稱:

大約番船每歲乘南風而來,七八月到澳,此其常也。當道誠能於五月間,先委定廣州廉能官員,遇夷船一到,即刻赴澳抽分,不許時刻違限,務使番船到港。……於六月間,先責令廣州府出告示,召告給澳票商人,一一先行給與,候抽分官下澳,各商親身同往,毋得留難。……抽分早則利多入官,澳票先則人皆官貨,私通接濟之弊不禁而自止矣。⑥〔明〕霍與暇:《勉齋集• 書• 上潘大巡廣州事宜》(廣州:華南師範大學圖書館藏光緒丙戌重刊本),第30、31頁

正是由於明朝政府實行的這一套機動靈活的“上省”“下澳”制度,就將澳門這一孤懸海島的港口與廣州這一中國南方最大的對外貿易港口緊密地鉤連在一起。不管海上風雲變幻,中國南大門海域的對外貿易始終能保持一種穩定的開放狀態,澳門因此也就成爲了廣州港的外港。萬曆初期的劉承範稱:

夫香山澳距廣州三百里而遙,舊爲占城、暹羅、貞臘諸番朝貢艤舟之所,海濱彈丸地耳。第明珠、大貝、犀象、齒角之類,航海而來,自朝獻抽分,外襟與牙人互市。而中國豪商大賈,亦挾奇貨以往,邇來不下數十萬人矣。⑦劉後清 編:《湖北監利存澤堂劉氏族譜》,第13頁。明人王臨亨亦稱:

西洋之人往來中國者,向以香山澳中爲艤舟之所,入市畢,則驅之以去。日久法弛,其人漸蟻聚蜂結,巢穴澳中矣。①〔明〕王臨亨:《粵劍編• 志外夷》,第91頁。

正是澳門的港口貿易能產生“一往而利數十倍”的高額利潤,吸引了無數中外商人來澳門經商。國內則“閩粵商人,趨之若鶩”②〔清〕王鴻緒:《明史稿• 佛郎機傳》,第18頁。,國外則“列廛市販,不下十餘國”③〔明〕蔡汝賢:《東夷圖説》,收入《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第255冊,第409—410、426—427頁。。由於葡萄牙人從16世紀中葉到17世紀中葉一直控制着當時世界上最長的葡日貿易航綫,並壟斷了這條航綫上對中國和日本的貿易,所以,在將近一百年的時間裏,東亞海域中的各國都要附隨葡萄牙人纔能參與對中國的貿易,澳門也就出現了“附舶香山濠鏡澳貿易”的經濟現象。據明人蔡汝賢的資料,在萬曆中期“附舶香山濠鏡澳貿易”有回回、錫蘭山、浡泥、彭亨、百花、呂宋、咭呤、甘坡寨、順嗒等九個國家。④〔明〕蔡汝賢:《東夷圖説》,收入《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第255冊,第409—410、426—427頁。而這些附舶香山濠鏡澳貿易的國家,都參與到廣州貿易之中,形成了這一百年匯聚東西方各國商人貿易著名的“廣州交易會”(又稱廣州市集)⑤湯開建:“明中后期‘广州交易会’始末考”,《明代澳門史論稿》,下卷,第671—691頁。。1582年,抵達澳門的利瑪竇(M.Ricci,1552—1610)這樣稱澳門:“不僅有葡萄牙人居住,而且還有來自附近海岸的各種人聚居,都忙於跟歐洲、印度和摩鹿加群島運來的各色商品進行交易……不久,那塊滿是巌石的地點就發展成一個可觀的港口和著名的市場。”⑥[意]利瑪竇:《利瑪竇中國札記》,第141頁。

澳門這一國際貿易港口的創建,使得一場規模龐大、影響廣泛的東西方經濟文化交流運動在東亞海域出現。葡萄牙、西班牙、荷蘭、英國以及中國、日本、東南亞商人們將他們從歐洲、印度、東南亞及日本販來的貨物轉賣到廣州,而又從廣州購買中國的生絲、綢緞、瓷器、茶葉及藥材轉販到東西方各國。正如葡萄牙學者徐薩斯(M.d.Jesus,1863—1927)所言:

一個連續數月的集市首次在廣州舉行後,以後一年兩次,一月份澳門商人開始購買發往馬尼拉、印度和歐洲的商品,六月份則購買發往日本的商品,以便及時備好貨物,使商船能在東南和東北季風開始時按時啓航。遠東與歐洲的貿易爲葡萄牙王室壟斷。一支王家船隊每年從里斯本起航,通常滿載着羊毛織品、大紅布料、水晶和玻璃製品、英國製造的時鐘、佛蘭德造的產品,還有葡萄牙出產的酒。船隊用這些產品在各個停靠的港口換取其他的產品,船隊由果阿去柯欽,以便購買香料和寶石,再從那裏駛向滿剌加,購買其他品種的香料,再從其他群島購買檀香木。然後,船隊在澳門將貨物賣掉,買進絲綢,再將這些連同剩餘的貨物一起在日本賣掉,換取金銀錠。這是一種能使所投資本成2倍或3倍增長的投機買賣。船隊在澳門逗留數月後,從澳門帶着金、絲綢、麝香、珍珠、象牙和木雕藝術品、漆器、瓷器回國。葡萄牙國王爲自己保留了東方貿易中最大的特權。他給予有功的大臣的最大實惠就是允許他們用一兩艘大帆船運來東方商品,賣給里斯本商人,以獲巨大利潤。⑦[葡]徐薩斯:《歷史上的澳門》(澳門:澳門基金會,2000),黃鴻釗 等譯,第40頁。

當然,從澳門出口的轉販的商品最大宗爲中國絲綢。據西班牙罗耀拉(M.L.d.Loyola,1550—1606)修士稱:

帝國全境有大量的絲綢,多從廣州城運往葡屬印度,每年多達3000多公擔(每公擔59公斤);另外,運往日本的許多公擔沒算在內,還有通常開往呂宋群島的15艘船所載和暹羅及其他國家的人拿去的大量絲綢都未計算在內。⑧[西]羅耀拉:“自西班牙至中華帝國的旅程及風物簡志”,《文化雜誌》31(1997):113,陳用儀 譯。

瑞典人龍思泰(A.Ljungstedt,1759—1835)的《早期澳門史》這樣記錄:

《葡屬亞洲》一書斷言,他們每年的出口達5300箱精緻絲綢,每箱包括100匹絲綢、錦緞和150匹較輕的織物。①[瑞典]龍思泰:《早期澳門史》(北京:東方出版社,1999),吳義雄 等譯,第100頁。

而從澳門運進廣州輸入中國內地最大宗的商品則是白銀,據1590年《日本天正遣歐使節團》一書載:

葡萄牙人爲了採購貨物,每年運到那個叫做廣州的城市的白銀,至少有四百個塞斯特爾休(Sestércio,古羅馬銀幣,合兩個半阿斯asse),但一點兒白銀也都沒有從中國流出境外。②[葡]孟三德:“日本天正遣歐使節團”,載《文化雜誌》31(1997):118—119,陳用儀 譯。

而據葡萄牙學者索薩(George B.Souza)的統計,1546—1638年,葡人從日本帶到中國的白銀數量達到 3660萬—4110 萬兩。③George Bryan Souza, The Survival of Empire: Portuguese Trade and Society in China and the South China Sea, 1630—1754, 57.除了從日本運入澳門的白銀外,還有從馬尼拉將美洲的白銀也大規模地運回澳門。1635年,菲律賓檢察總長孟法爾坤(Juan G.Monfalcon)稱:

因澳門葡人到中國廣州市上購買貨物,運往馬尼拉出售。……葡人現在自馬尼拉運走的銀幣,有過去中國商人運走的三倍那麽多。④Blair,Bemma,Helen—Robertson,James Alexander,The Philippine Islands 1493—1898,Vol.25, 135—136.

而李慶博士則認爲,1582—1642年,從馬尼拉流入澳門的白銀不會少於2000萬比索(約1600萬兩),可能會超過3000萬比索(約2400萬兩)。⑤李慶:《伊比利亞的遠東雙城:澳門與馬尼拉交通、貿易之興衰及影響(1582—1642)》(澳門:澳門大學歷史系中國古代史博士論文,2015,未刊稿),第268頁。兩者相加,在16世紀中期至17世紀中期東亞海域大航海活動最興盛時期,葡萄牙人運進澳門再輸入中國內地的白銀達6000萬—7000萬兩之多。而中國絲綢大規模地流入歐洲、美洲及印度、日本、東南亞地區,與美洲、日本白銀大規模地進入中國內地,成爲了這一時期大航海活動所推動的東西方經濟文化交流最爲重要的表徵。

在16—17世紀的東亞海域中,先後出現了多條國際貿易航綫,而這些航綫又構成了這一時期東西方經濟交往的貿易網絡。在這一網絡中,由廣州、澳門這兩個港口而構築的華南貿易中心,毫無疑問成爲了東亞及東南亞內部貿易網絡的最爲重要的總樞紐。以此爲外延,形成了平戶、長崎、那霸、大員、馬尼拉、巴達維亞、萬丹、帝汶、阿瑜陀耶、北大年、會安等港口爲中心的廣袤的東亞—東南亞貿易商圈,而廣州—澳門則是這一廣袤貿易商圈中最爲重要的支柱。通過這些貿易商圈和貿易網絡中的大航海活動,又推動了這一時期第一次全球性的東西方經濟文化的交流與碰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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