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父时代科学思想传承何以可能?
——基于文献的考量
2021-12-28安维复
安维复
(上海交通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
科学为什么出现在西方(李约瑟难题)?科学革命是否具有“范式转换”(paradigm shifts)的不可通约性(incommensurability)?这两个问题其实可以归并为一个问题:西方文化是否存在并传承着一种从古希腊一直延续到近现代的科学思想(文化)传统?对此,主要缠绕着两种对立的观点:以A.柯瓦雷①2017年11月,为了求证柯瓦雷有关对伽利略的科学革命思想研究,作者通过法国国际科学传播研究会主席D.Raichvarg教授专程赴巴黎的“柯雷尔研究中心”(Le Centre Alexandre-Koyré)查访,意外获得有关奥古斯丁的科学思想文献,如A.C.克隆比的“从圣奥古斯丁到伽利略的科学史从公元400年到1650年”(Histoire des sciences de Saint Augustin à Galilée, 400−1650)等。和T.库恩为代表的“科学革命”论和以W.惠威尔和P.迪昂等为代表的“科学无革命”论。更多的学者②如被称为新(后)康德主义科学哲学家的M.弗里德曼就在“理性动力学”等著述中阐发了这样一种学术思想:科学与哲学是相伴而生的,科学知识可能发生革命,但孕育科学思想的哲学观念可能是常住不变的。参见:安维复.“回到康德”能否破解后现代相对主义迷局?从“分道而行”到“综合史观”.学术月刊, 2016(4): 20−28, 19.试图在这两种对立的研究传统之间寻求中间道路,但截至到目前的各路探索都没有突破性的进展。
在西方的科学文化中,是否存在万变不离其中的东西?如果有,它是什么?缘何可能?它不可能是T.库恩在上个世纪50—60年代才使用的“范式”,因为这个概念只是借喻了拉丁文句法词性变换的范例一词;③作者在美国的朋友吴以义博士曾在普林斯顿大学就学于吉利斯皮(Charles C.Gillispie)、席文(Nathan Sivin)、T.库恩等大家,曾经亲自向T.库恩本人当面求证此词的意义:源自拉丁文句法有关词性变化的“范例”,并不是一个严格的理论术语。;也不大可能是柏拉图所说的“理型”(Idea),因为没有证据表明哥白尼和伽利略的“科学革命”出自(某种)哲学范畴的影响;同理,某些科学史家提出以“自然哲学”作为西方科学思想的文脉(E.Grant和J.A.Schuster等),但“自然哲学”是科学革命之后才出现的范畴。④作者以高级访问学者身份在澳洲期间得识J.A.舒斯特等人就持这种观点。作者曾翻译他的《科学史与科学哲学导论》(A introduction to history and philosophy of science)(上海世纪集团出版社2015年版)。虽然牛顿将其重要成果称之为“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但总体而论,自然哲学毕竟是一个近代学术范畴,而且主要局限在哲学和数学等少数科学领域。
如何寻找西方科学文化的内在思想机理?选择研究路径具有重要意义。作者在主持国家哲学社会科学重点项目“西方科学哲学史研究”和重大项目“西方科学思想多语种经典文献编目与研究”中,通过走访欧美相关著名学者①2010年11月到2011年8月作者以高访学者身份在澳洲的UNSW、墨尔本大学和悉尼大学等走访了J.A.舒斯特博士、J.米勒教授、H.Sankey博士等,了解到澳洲在科学文化特别是自然哲学方面的研究;2015年1月至7月经吴以义博士推荐在美国走访了奥拉夫学院、波士顿的科学中心和普林斯顿大学等,了解到T.库恩研究的现状;2017年1月应法国勃艮第大学Daniel Raichvarg邀请走访了“柯瓦雷研究中心”(Center Alexandre-KOYRE/CRHST),获赠一批有关法国科学思想史方面的最新著述。和爬梳大量相关文献,意识到探索这一问题的理路应该在古希腊和意大利文艺复兴之间的中世纪,而且是在中世纪的早期,这是因为越是在科学文化传承最为脆弱的地方,越容易显现它的文脉——在科学的“黑暗世纪”禁锢了一切文明之光的地方,那一息尚存不绝如缕的思想存留,可能就是它最隐秘的文化基因。
据此分析,圣奥古斯丁很有可能就是我们破解西方科学文化基因及其遗传的锁钥。②按此逻辑,另外一个人选就是波修斯(Anicius Manlius Severinus Boethius),我们曾经在题为“波修斯:将古希腊科学思想传至欧洲中世纪的文化英雄——以其在‘七艺’中的作用为研究角度”一文做了初步的探索,此不赘述。有关奥古斯丁在科学思想方面的研究,并非蛮荒之地,而且不乏大师制作。主要有两方面的成果:其一,以B.罗素为代表的实证论或经验论传统,致力于挖掘奥古斯丁著述中疑似科学的“元素”,如“时间”概念。③可以参考维基百科有关时间概念的解释(https://en.wikipedia.org/wiki/Augustine_of_Hippo[2020-08-11])。其二,理性主义的思想史路线,例如科学史大师克隆比(A.C.Crombie)在1996年出版的《从奥古斯丁到伽利略的科学史》(The History of Science from Augustine to Galileo)就指出,“奥古斯丁的主要目的是找出知识的基础,也就是找到新柏拉图主义者和毕达哥拉斯主义者所阐发的绝对理念的观念,也就是柏拉图在《第迈欧篇》(Timeus)所阐述的思想。按照这一思想流派,永恒的形式(eternal forms)或理念是独立于物质实体而存在的。人类的心灵也就是这种永恒本质的显现,心灵对外物的认知是天赋的(had been formed)。在认知(knowing)的过程中,人类的感觉器官只是在心灵把握宇宙本质的普遍形式(universal forms)中发挥刺激作用。这种普遍形式的重要层级是数学的。”[1]
但本文不同意这种在奥古斯丁著述中搜寻疑似科学要素的“碎片化”论证方式(经验论或原子论式的推证),也不同意将奥古斯丁思想归结为(新)柏拉图主义就推定他具有科学思想(哲学的或整体论式的推定)。一般而论,经验论推证太拘泥细节而失之大局,哲学-整体论推证太着眼宏观不见例证。因而我们主张经验与理性之间的中观层次寻找机缘:它不是具体知识但却可以产生知识,不是哲学但却可以创化思想,不偏私于任何流派但却为任何学统所共享,不断吐纳新知或革命但却道贯古今。此者唯“七艺”耳!①曾有专家质疑本文持论的“七艺”并无新意,是西方科学思想研究的常识。这可能由于作者的理据及论证不够。本文的旨趣并不在于论证在西方科学思想中存在着“七艺”这一史实,而是从科学哲学的学科视界论证“七艺”不仅仅是一种教育教学体系,而是一种贯通且统摄西方科学思想的内在学术根基,可能是T.库恩苦寻不得的“范式”。质言之,西方科学思想的本质就是“七艺”的创化和传承。据此我们可以解释西方科学思想的不断涌流,可以理解罗素的“数理转向”,维也纳学派的“语言转向”,后现代主义的“修辞学转向”等等。这些“转向”都在“七艺”的范畴框架之中。简言之,理解了“七艺”也就理解了西方的科学思想和西方的科学哲学。当然,由于奥古斯丁的著述卷帙浩繁,作者在文献上的考据肯定存在诸多问题。
“七艺”(liberal arts)至少是柏拉图确立的用于学术研究和人才培养的思想体系(同时也是课程体系),包括文科的句法、修辞和逻辑所构成的“三艺”(trivium),理科的几何、算数、天文学和音乐所构成的“四艺”(quadrivium)。[2][3]对于“七艺”的定义、理解及其演化,需要另文撰述。大致而论,这种教育体系形成于古希腊的“学园”(Ακαδημία),在中世纪的教会大学得以确立和完善,并一直延续至今。西方近现代哲学中的黑格尔-马克思的辩证法,逻辑经验主义的“统一科学”及其分析运动,后现代主义中的“修辞学转向”等等,依稀可见“七艺”超时空的“思想穿越”。当然,对“七艺”的系统研究非本文焦点,但我们这里刻意强调“七艺”并非7个单独学科的总汇,而是互相包含的理性推证传统。
我们以为,奥古斯丁是否传承了古希腊科学思想,关键在于是否延续了“七艺”的思想传统。当然,本文的意义更在于说明奥古斯丁在“七艺”上几处重要的思想修补:一是抵御“占星术”的怪力乱神,坚守“七艺”的数理底线;二是证伪“艺术即模仿”,完善“七艺”的理性传统;三是推证神学难题,为“七艺”在神学殿堂中赢得存身之处。或许可以说,创立“七艺”传统的人堪称伟大,但对“七艺”这种伟大的传统做稍许修补的人,同样在伟人之列。本文的意义或许在于,追思那些对某个伟大的思想传统做过稍许修补且被宏大叙事无视甚或蔑视的人。(本文的深层机理或许是渐进与改良主义者?)
一、抵御“占星术”的怪力乱神,坚守“七艺”的数理底线
思想或许不是观念(理论体系),而是“惯习”(accustomed to act),是一种集体无意识甚或下意识的思考或行动,但往往体现在经典理论体系的叙事之中。西方科学思想主要体现为一种推证“惯习”的创设、涵养和延续。
要判断奥古斯丁是否传承古希腊的科学思想,其实就是查询在奥古斯丁的著述中是否延续了来自古希腊的科学思想“惯习”。这种“惯习”应在奥古斯丁的早期著述中。奥古斯丁著述及其思想的“早期”不仅仅是一个时间维度,而是特指奥古斯丁从摩尼教“皈依”(conversion)基督教的过程(公元386年或387年①Burleigh, J.H.S.编辑的《奥古斯丁早期作品》(Augustine Earlier Writings)标注的皈依年份是387年。参见:J.H.S.Burleigh.Augustine Earlier Writings.London: SCM Press, 1953: preface.),同时也是他的新柏拉图主义的形成过程。根据J.H.S.Burleigh编辑的《奥古斯丁早期作品》(Augustine Earlier Writings),这一时期的重要著述除了《忏悔录》(The Confessions of Saint Augustine)外,还有《独白》(Soliloquia)、《师说》(De Magistro)、《论自由意志》(De Libero Arbitrio)、《论宗教》(De Vera Religione)、《信仰的有用性》(De Utilitate Credendi)等。
在《奥古斯丁早期著作》的索引中,我们检索到与古希腊科学思想高度相关的诸多用语,如“知识”“自然律”“真理”“智慧”等等。②“知识”(knowledge)词条出现在65, 89, 91, 122, 123, 209,212, 247, 300, 307, 312, 313页;“自然律”(law/laws)出现在117, 118, 119, 120, 121, 130, 131, 132, 197, 233, 235, 241, 255, 297, 298, 305,373, 374, 376, 377, 378, 379, 380, 381, 382, 383, 384, 386页;“数”(numbers)出现在148, 154, 155, 161,162, 169, 267, 339页,与科学相关的“数”则出现在147, 179和154页;“理性”(reason)出现在30,31, 62, 122, 124, 143, 167, 180f., 214, 222, 235, 247, 251, 311, 313, 319, 322页;“真理”(truth)出现在24,39, 45, 51, 53, 55, 56, 59, 60, 62, 65, 95, 98, 104, 126, 156, 157, 158, 159, 162, 168, 202, 206, 217, 226, 247,254, 259, 260, 262, 263, 270, 273, 274, 280, 281, 311, 313, 318, 320, 346, 405页;“智慧”(wisdom)出现在24, 28, 34, 36, 37, 39, 100, 126, 127, 150, 154, 155, 157, 159, 160, 161, 162, 163, 168, 213, 214, 216, 217,280, 303, 314, 315, 318, 331, 355页。当然,对这些疑似科学的词素要需要做进一步的订正。按照这些索引核对原文,不难发现奥古斯丁的教育背景基本上是古希腊至罗马业已形成的“七艺”系统,也就是句法、修辞、辩术、几何、代数、天文学和音乐。例如,在第89页中提到的“知识”,就是指后世广为流传的“真知胜于雄辩”(knowledge is better than words),其理由就在于,“由符号标示的事物的知识优于对这些符号本身的知识。”[4]
但与古希腊学术传统不同地是,奥古斯丁认为这些知识的传授只有上帝才能胜任。他在《忏悔录》中说,“我从所谓的‘七艺’的书籍中获益匪浅,但我作为卑微情感的卑微奴隶,怎么可能阅读和理解这些知识呢?而且我虽然在‘七艺’获益但并不知道是谁在点拨(enlighten)这些知识及其真假。因而我不得不反思知识的点拨者,我面前的是那些被点拨的知识,而我所面对的,以及我所辨别的,是那些被点拨的知识,并不是点拨本身。无论我毫无困难地或犹如有人指点地写下的,是修辞学还是逻辑、几何、音乐或者算数,我明白了,正是全知的上帝;因为正是您才使得我们具有通达的理解力和敏锐的辨别力,然而我却毫不领情。”①此意的拉丁文原文为:Quidquid de arte loquendi et disserendi, quidquid de dimensionibus figurarum, et de musicis et de numeris, sine magna difficultate, nullo hominum tradente, intellexi, scis tu,Domine Deus meus; quia et celeritas intelligendi, et dispiciendi acumen*, donum tuum est: sed non inde sacrificabam tibi.参见:Augustine.The Confessions of Saint Augustine.San Diego: ICON Classics, 2005: 56.在这段叙述中,尽管奥古斯丁已经皈依了基督教,并立志论证上帝的存在及其完美,但他还是显露了当时的“七艺”依然是欧洲人特别是青年人接受教化的世俗惯习。只不过是,他认为这种世俗惯习是由上帝“点拨”的,因而上帝的智慧高于人间的知识。这种判断同样出现在奥古斯丁的另一部早期作品《独白》中,奥古斯丁写到,“上帝的知识是一种独一无二的知识形式(Unique form of knowledge)。我渴望了解上帝及其灵魂,此外别无所求。但上帝的知识是独特的,这种知识与感性知识(sense-knowledge)不同。······数学真理也是真正的知识(Knowledge of mathematical truth),但数学真理也是不完备的,因为它不能导致完美。上帝的智慧之美(intelligible beauty of God)远远超越数学之美。”[5]
在这里,我们看到了奥古斯丁的知识观:科学真理是存在的,但上帝智慧高于科学真理。问题是,上帝智慧是支持还是阻碍科学真理的存在和进步?一般而论,这种上帝智慧(圣经条款及其神学家的解读)支持那些与圣经及其神学一致或并行不悖的科学学说(如数学和历法等),但反对甚至打压那些与圣经及其神学不一致的学说如“占星术”(Astrology)和“炼金术”(Alchemy)等。
奥古斯丁对炼金术的态度经历了一个转变过程。早年由于受母亲的影响,信奉摩尼教(manicheism),而摩尼教徒大多痴迷炼金术和巫术(witchcraft)。皈依基督教后,奥古斯丁认识到,炼金术和巫术有违基督教的理性论证,因为这些邪说将人类之罪归因于天。[6]在奥古斯丁看来,占星术士用星表来占卜人类命运有违上帝作为造物主的理性精神。[7]
传统观点①根据剑桥奥古斯丁手册,“尽管奥古斯丁绝不支持先知(他特别反对占星术),但他毫不怀疑上帝具有先知。他的‘上帝之城’(De civitate Dei)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回应西塞罗的‘名定论’(De fato)和‘先知’(De divinatione),他认为‘我们的意志就包含在因果秩序之中,而这种因果秩序是上帝置于他的先知中的。’”参见:Eleonore Stump, Norman Kretzmann.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Augustine.London: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2: 50.认为,反对占星术是奥古斯丁反对科学的铁证,当然也是中世纪的教父时代作为科学的黑暗时期的铁证。我们在上述举证中表明,奥古斯丁反对占星术的理由是由于它用星座预测人的生死善恶,这也恰恰是占星术应该剔除的非科学因素。奥古斯丁的基本态度是肯定科学理性,但上帝理性高于科学理性。总体而论,奥古斯丁将古希腊罗马时期业已形成的“七艺”学科系统纳入到基督教信念体系之中,使之服从也服务于基督教的思想体系:“七艺”可以提供世俗知识,但不能有悖于基督教的信念。换言之,只要对基督教无害,科学理性可以通行,即使在奥古斯丁时代,那些与基督教无关的世俗知识,如天文历法、几何推证、辞章韵律、农事水利、建筑兵法等等,皆各行其是,井水不犯河水,甚或作为上帝智慧的彰显。但那些“怪力乱神”之语(如炼金术)、“妖言惑众”之术(如占星术)等,则在禁锢之列。
由于基督教及其教父权威在当时成为主流话语,天文学中的占星术成分作为妄断人类命运的功能受到正统教义的抵制,而测绘功能则得到褒扬,一大批技艺精湛的测绘技术人员用数理推演及观测技术进行历法推算,确保了“七艺”作为逻辑推证的理性特指。“奥古斯丁在《论意志自由》(De Libero Arbitrio, BOOK 2,Chapter 8,Section 21)中说,······7+3=10,现在是如此,而且总是如此。7+3在任何情况下都等于10,不可能不等于10,我说过,有关数目的永恒真理是任何有理性的人都拥有的。”[1]
上述考证及分析至少说明,即使在中世纪早期的“黑暗世纪”,奥古斯丁虽然坚称信仰高于理性,但依然固守“七艺”教化的惯习,承认其理性地位和真理品格,特别反对占星术和炼金术的“怪力乱神”。当然,物极必反,祸福相依。对上帝论证的精妙绝伦必然导致逻辑推证能力和经验观察方法的深化发展,哲学理论和科学知识就是在上帝论证中孕育而生,何况从古希腊就已经形成的“七艺”学术传统一直不绝,绵延至今。李约瑟和T.库恩有关科学革命为什么出现在西方基督教传统之中的设问,可能是一个似是而非的假命题。西方学术的推证传统就依附于基督教的惯习之中。
二、证伪“艺术即模仿”,完善“七艺”的理性传统
根据思想史的经验,任何一个伟大传统在创立之初都可能有各种疏漏,而且这种疏漏可能是任何一个传统存在及其传承的常态。于是那些发现并修补这些疏漏成为整个传统及其传承的一部分。有些思想传记更在意那些伟大传统的创立者和重建者,而有些则在意那些修补传统的人。本文属于后者。
在古希腊思想史上,柏拉图无疑是“七艺”知识体系的创始人(之一),而且把“音乐”置于数理学科之内,但却留下了一个矛盾:“艺术作为模仿”(All human art is imitation)[8],如果艺术是模仿,那么绝非理性知识,这就与整个“七艺”的理性传统相悖。亚里士多德发现了这个命题的悖谬,提出了“并非所有的艺术都是模仿”的命题,但依然保留了“有些艺术是模仿”的陈词。如果艺术作为模仿的命题成立,那么艺术就不可能作为数理学科之中,“七艺”的理性精神就要受到贬损。
经查证,奥古斯丁曾撰写一部著作《论音乐》(De Musica)[9],还有人专门研究奥古斯丁在音乐方面的建树,如Jean Hure的《圣•奥古斯丁——音乐家》。[10]在《论音乐》中,奥古斯丁通过推证的方法批判了古希腊先哲柏拉图“艺术即模仿”的观念,论证了艺术也是理性知识的判断。①特别强调的是,本文在此处所用的命题及推证皆来自:Richard R.la Croix.Augustine on Music (edited).New York: The Edwin Mellen Press, 1988.
为了推证艺术是否就是模仿,奥古斯丁的推证过程分为5个相互关联的三段论(syllogism)(但这些推证的三段论基本上是错误的)。如下所示。
第一个三段论由三个命题构成:
命题1 无理性的动物(irrational animals)从来不使用心智(mind)。
命题2 而使用心智者必定利用知识。
命题3 无理性的动物不可能利用知识。
我们观察,这个三段论以理性为基本范畴,以人和动物在理性上的区别为判据,推论出人和动物在理性知识上的区别。这种推论的哲学基础应该是亚里士多德(主义)的。
第二个三段论由四个命题构成,但其前件则是第一个命题的结论:命题4 无理性的动物都使用记忆(memory)。
命题5 使用记忆者(users of memory)无需使用知识。
命题6 对记忆的使用不是对知识的使用。
我们观察,这个三段论将心智和记忆引入论题,进一步推证人和动物的区别:人类有心智,而动物只有记忆;有心智者必用知识,而用记忆者则无需知识。
第三个三段论也由三个命题构成,其前件就是第二部分的结论,即命题6。
命题7 使用模仿(imitation)就是使用记忆。
命题8 使用模仿则不使用知识。
二是基本完成了天然气管道业务的混合所有制改革。按照落实国家关于鼓励引导民间资本投资参股建设油气管道储运设施的要求,中国石油集团在陆续开展西气东输一线、二线、三线等合资合作的基础上,2015年完成中油管道资产平台的搭建,推进自身天然气管道业务财务独立和法律独立;推进落实中亚天然气管道合资合作,向国新国际投资有限公司出售50%股权,交易对价23.27亿美元;厘清西气东输、西部管道土地、房产等资产权属,推进管道建设项目资本运作;加快管道和燃气新业务、新市场的合资合作,2016、2017和2018年分别推进天然气管道和燃气业务合资合作项目14、21和9个,引进外部资金近16亿元。
我们观察,这个三段论将记忆和模仿纳入论题,首先否定了记忆不是知识,通过将模仿等同于记忆,得出模仿不是知识的结论。
第四个三段论也由三个命题构成:
命题9 使用理性即使用知识(All uses of reason are uses of knowledge)
命题10 使用艺术就是使用理性(All uses of art are uses of reason)
命题11 对艺术的使用也就是对知识的使用(All uses of art are uses of knowledge)
我们观察,这个三段论将理性与知识等同,将艺术与知识的使用做了等同,得出艺术即知识的结论。
第五个三段论也有三个命题构成,其前件是命题8和命题11。
命题12 对艺术的使用不是对模仿的使用。
我们观察,这个三段论是基于前四个三段论的结论,既然模仿不是知识,既然艺术就是知识,那么自然得出艺术不是模仿的结论。直言之,艺术非模仿而是知识!
但这个推证过程是有问题的。第一、二、三、四个三段论并不能推出第五个三段论的结论,这是因为,第二个三段论的推证是无效的,而第三、五个三段论都取决于第二个三段论。为了消除这种悖谬推证,奥古斯丁不得不改变推证路线。[9]由于篇幅有限,我们不得不节略之。本文不是逻辑史考察,而是专注奥古斯丁用何种方式来证伪“艺术即模仿”命题,得出“艺术即知识”的结论。
我们的评论很简单,面对柏拉图的“艺术即模仿”的命题,奥古斯丁用三段论推证方式得出了“艺术即知识”的结论。从而使音乐这种艺术形式得以存身于“七艺”的理性推证传统之中。当然,本文并不在于这个结论,而在意奥古斯丁的推证方式:对于艺术这样一个非理性的领域,奥古斯丁竟然用逻辑推证的方式加以论证,得出一个可能并不合乎逻辑的结论。从这一侧面我们不难看出,奥古斯丁有两点着力:其一,尽可能地将“七艺”打造成数理知识体系;其二,其打造的方式是逻辑推证,尽管他的推证并不严密。在今天看来,用逻辑推证的方法建立有理据的知识体系正是科学思想最根本的理论特征,也是古希腊的苏格拉底的“知识作为有理据的信念”的延续。
三、推证“三位一体”,确立“七艺”存续的神学合理性
在教父时代,任何学统能否存续大多取决于它在基督教特别是神学推证中的地位,许多古希腊的思想传统的“失传”或“上位”都与基督教神学的论证有关。
奥古斯丁时代属于基督教的初创时期,除了应对各种异端(如摩尼教①据传记,奥古斯丁母亲就是虔诚的摩尼教徒,年轻的奥古斯丁也深陷其中,直到387年才皈依基督教。等)之外,还要应对基督教内部各种非理性思想,如古希腊的“怀疑论”(有时泛指古典时期的学术传统)等等。当时面临的主要问题是,如何理解上帝特别是如何论证由圣父、圣子和圣灵等三个神位统一的问题,也就是“三位一体”的论证问题。在这个问题上,奥古斯丁坚持“七艺”的论证方式,用哲学和科学的方式理解上帝的存在和信仰问题。
奥古斯丁神学思想的代表著当然是他的《上帝之城》或《天主之城》(De civitate Dei)。在该著的第七章中,他开宗明义指出哲学家的思想不具有任何道德价值,这是因为哲学家并不具有来自上帝神圣指教的权威,还由于人类难以抵御邪恶而不是遵循上帝教人向善的天性。但话锋一转,奥古斯丁又说道,“哲学家的思想体系及其推论是否值得保留呢?首先,这些哲学家不是罗马人而是希腊人,退一步讲他们现在是罗马人,因为希腊已经成为罗马的属地,但希腊哲学家的思想并不是上帝的旨意,但哲学家凭借其思辨能力,致力于发现深藏的自然律,明辨伦理是非,按照逻辑规则在论辩过程中识别真假。”[11]其实,奥古斯丁并不是否认真理,而是将真理区分为“天主之城”的真理和“世俗之城”的真理,也就是科学和哲学中的真理。较之上帝的真理,科学和哲学的真理是不统一的,都不具有绝对真理的意义。但奥古斯丁毕竟承认哲学(包括科学)具有发现自然律的价值。当然,有关“天主之城”的科学思想需要重新研究。
除了《上帝之城》外,奥古斯丁的《论三位一体》(On Trinity)也是晚期代表著之一。在这部著作中,奥古斯丁有一个明显的思想转变:从虔诚的信仰转向对信仰的理解和论证,该著的卷八的题名就是“通过理解寻求上帝”(The search for God by the understanding),卷九的题名是“心灵、知识和爱的三位一体”(The trinity of mind, knowledge, and love),卷十的题名是“自我认知的实现:记忆、理解和意志”(The realization of self-knowledge:Memory, understanding, will);卷十一的题名是“肉身的影像”(The image in the outward man);卷十二的题名是“知识与智慧”(knowledge and wisdom)。在奥古斯丁看来,“知识来自于德行和人类历史活动的教诲,而智慧则是柏拉图意义上的对永恒存在的追问。”[12]这就意味着,科学知识是属人的知识,而智慧则是上帝的理念。
这些问题都涉及到如何理解理性(reason)或心灵(mind)与信念之间的关系问题,而且这些问题在西方学术特别是西方科学文化具有决定性地位。用命题化的论证还是日常化的论证,可能决定了至少是影响了对理性或认知方式的定位,而这种定位可能与科学思想有关,甚至高度相关。在一定意义上我们不得不说,对理性的理解方式直接或间接决定了科学思想能否存在的关键。简言之,科学思想是对人类理性的话语方式。一个民族是否能够创造科学,关键在于这个民族的理性类型,或者说对理性的理解。
在《论三位一体》(On Trinity)一书中,奥古斯丁立志于解决当时流行的有关圣父、圣子和圣灵三者之间的关系问题。在该书Book Ⅱ的提要(Outline)中,奥古斯丁做出了对西方思想特别是科学思想产生重要影响的几个命题或判断:第一,“我们必须区分人的身体和人的心智或灵魂(The inner and the outer man)”;第二,“我们必须区分人体感官可感知的对象(The bodily object perceived)、属人的视觉能力(The vision)和心灵的注意(The mind’s attention)”;第三,“但是我们无法区分感知过程中的对象的形式(The form of the object)和来自于感官中的形式(The form arising in sense)。”第四,“三位一体也同样存在于心智之中(In memory there is this trinity):即事物的影像(image)、内在的感觉能力(inner vision)和将二者统一起来的意志(will that unites both)。”第五,“其实三位一体广泛地存在于人类心智的各个方面。”第六,“我们是不可能形成颜色、声音或其他的感觉经验的,除非我们曾经感觉到它们。”第七,“但我们却可以想像出某种不曾感觉到的对象。”在这几个命题或判断中,奥古斯丁用命题及其命题间的逻辑关联基本上确立了西方有关理性所涉及到的主体、客体、关系以及由此引发的对象、感觉、意向等基本范畴,[13]这些范畴也是科学思想必须的逻辑范畴。
在该书Book Ⅻ中,奥古斯丁进一步讨论了这些命题或判断:第一,“归根到底人的感性躯体(the outer man)与动物并无二致,而人之为人则在于人的心灵则是理性的(reason to the inner man)。”第二,“理性既处理世间事物(temporal things),也处理永恒事物(eternal things)。”第三,“人间男女皆按上帝形象所造。”(此处意指人类具有可识永恒事物的理性能力。)第四,“停止作恶同样是值得快慰的事。”第五,“认识到这种区分是必要的:智慧在于辨识永恒事物,而科学知识则专注具体事物。”(We must distinguish between wisdom [sapientia], which concerns eternal things, and knowledge [scientia], which concerns the temporal.);第六,“柏拉图主义回忆说的教条(Platonic doctrine of recollection)应该被抛弃,我们应该相信人类心智能够借用理性之光洞察事物的形式。”[13]在这6个命题或判断中,奥古斯丁又进一步论证了“理性”(reason)的崇高地位(对身体的超越性)、理性的思想功能(抽象性认知与具体性认知)、理性的类型(作为知识与智慧)、理性的天职(洞察世界的形式)等等,由于科学是一项理性事业,因此上述这些规定对科学思想具有前提性价值和意义。
根据这种对理性的理解,奥古斯丁讨论了时间问题,这是最接近科学知识的论题。对此,学界已有共识,我们不再赘述。在上述论述中我们推证的是,对于上帝的信念特别是三位一体的难题,奥古斯丁坚持用理性的或“七艺”的说理方式加以论证,从而达到这样的结局:其一,古希腊流传下来的“七艺”传统得以延续,这是最重要的;其二,由于坚持用理性的或“七艺”的方式论证神学或信念问题,使得基督教成为一种理性的宗教,对日后科学革命的孕育发挥了重要的温床作用;其三,按苏格拉底说法,“知识就是可推证的信念”,而基督教也是一种可推证的信念,这就意味着,基督教与知识之间存在某种关联。
四、并非结论的推想
行文至此,本文的心路历程已经毕现:在教父时代的“科学黑暗世纪”,圣奥古斯丁几乎以一己之力将古希腊思想大师柏拉图等人开创的“七艺”传统推送至中世纪,并进行了诸多细节打磨,将其纳入基督教神学系统,实现了二者的双重羽化:“七艺”使神学获得理性;神学使“七艺”变得神圣。但这不是本文的重点。
本文所述有两个推证:其一,“七艺”可能是西方科学思想从古希腊延至当下的学统,虽在知识层面更新但未有文脉中断。T.库恩的“革命”和“李约瑟难题”,值得再思;其二,像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那样创立一种思想传统固然伟大,但在不利的历史背景下传承一种文化同样伟大。有时,对一个伟大传统,哪怕做稍许的改进和纠偏,都是一件学术上的伟业。奥古斯丁或许就是这样一个思者。坚守与改良,有时可能比革命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