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蛙》中“姑姑”人物形象探析
2021-12-28于娟花
于娟花
(西华师范大学,四川 南充 637000)
自2012年莫言成为第一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中国籍作家以后,其作品迅速引起众多研究者的密切关注,《蛙》是莫言作品中非常值得探究的一部精品文学,通过塑造一个处在“微观权利”与“宏观权力”夹缝当中的人物形象——“姑姑”,向我们展现出了个人微观权利在宏观权力下的渺小与无望。在面对微观权利与宏观权力的激烈冲突时,姑姑是怎么做的,以及在这期间姑姑的人物形象经过了怎样的转变?莫言想通过“姑姑”这一人物形象呼吁什么?是本文所要探讨的内容。
一、神魔身份的转换——从“女娲娘娘”到“活阎王”
姑姑生长在一个乡村知识分子家庭,中国传统的“子承家业”观念让姑姑走上了一条乡村知识分子的道路,与医生这项神圣的工作结下了不解之缘,而姑姑所生活的环境“……老老少少,都龇着一嘴黑牙,……姑姑拥有一口令我们,尤其是令姑娘们羡慕的白牙”(1)莫言.蛙[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16.“一口白牙”是作为姑姑特殊身份的象征,预示着姑姑与当地其他人普通身份的差异。在计划生育实施之前,姑姑凭借其精湛的接生医术成为人们心中的圣手,在人们心中树立起良好的形象,成为众星捧月的“女娲娘娘”。计划生育政策实施以后,姑姑身份从众星捧月的“女娲娘娘”转变成人神共愤的“活阎王”,人人避而远之,可以说姑姑神魔身份的转变是紧随时代政策的发展变化而形成的。
姑姑“女娲娘娘”的人物形象是在人们意识的不断觉醒的过程中确立的,在姑姑之前,“老婆娘”都是用虚张声势的方式来蒙蔽人们,在“张牙舞爪”的迷惑性接生动作背后隐藏的却是残害孕妇的真正原因。“姑姑”的形象和莫言笔下的“老婆娘”是互相对立的角色,“老婆娘”代表的是旧势力封建落后的思想,“她们用擀面杖挤压产妇的肚子,用破布堵住产妇的嘴巴”“姑姑”是新时期先进思想的代表,作者多次写到“姑姑”碰上紧急情况都异常镇静,保持严肃,不慌不乱,称她为“天才妇产科医生”“菩萨转世,菩萨普度众生”,她不仅能给人接生,还能让处在难产中的牛顺利脱险,“母子平安”,体现出姑姑成熟精湛的医术。莫言先生通过姑姑给牛接生这一例子,强调人与动物的平等意识,即生命是平等且神圣的,医生的职责就是挽救处于危难之中的一切生命,同时也可以看出姑姑作为医生的悲悯情怀。
“姑姑”成为人们心目中的“神圣者”,不仅是她年纪轻轻就能够娴熟的接生,而且她接生的成功率更是让所有人对她感到臣服。作者对姑姑的人生佳绩进行了统计“1953年4月4日至1957年12月31日,姑姑共接生了1612次,接下1645名,其中死亡婴儿六名,但这六名死婴,五个是死胎,一个是先天性疾病,这成绩相当辉煌,接近完美”(2)莫言.蛙[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22.。孕妇一看到姑姑就像吃了定心丸一般,姑姑在人们心中逐渐成为“圣母”的形象。姑姑有着谦虚学习的心态,公私分明,面对诬陷自己的对手黄秋雅,虽然痛恨她对自己不屑的态度,却很佩服她那双能在肚皮上绣花的巧手,姑姑土洋结合的医术还真得感谢这个冤家对头。总之,姑姑人生的这一阶段体验到的是自己在接生过程中发自内心的喜悦之情,此时她对孩子的感情是纯洁、纯粹的人的感情,甚至可以说她是所有经她之手的孩子们的圣母。
“姑姑”形象的转变主要是计划生育施行后。《蛙》的第二、三部分展现的是60年代中期之后的生育史。计划生育政策是党做出的理性选择,随着中国的发展,人们的生活走向小康,有能力喂饱自己的肚子,还有余力去养育小孩,人口逐渐膨胀,给中国各方面的发展带来挑战,于是国家决定实行计划生育控制人口增长。姑姑不遗余力的推进党的政策,导致她成为人们心中敬而远之的“魔鬼”,对于人们给她的称号“活阎王”,姑姑不仅没有觉得在辱骂自己,反而感到很光荣,姑姑的双手不再是一双人们眼中的圣手,而是一双不知道沾满了多少鲜血的魔掌。她办事手段凶狠,雷厉风行,对孕妇进行引流,对男子进行结扎,与男男女女进行不断的生死搏斗,其中对张拳老婆、自己的侄媳妇王仁美和王胆进行的追击让人们看到了姑姑的铁石心肠与冷面寒血。相比吴荪甫不顾工人工作强度,为了扩大工厂,无情的对工人进行打压的铁石心肠,姑姑在面对生命时的不理性程度已经趋近“着魔”的程度。
超生的婴儿在姑姑眼中就不应该孕育,因为它违背了党的政策。在姑姑的意识中,襁褓中的生命比泥土还廉价,小说后半部分中,泥土——捏造泥娃娃的原材料,这一意象却成了生命新生的象征,前后意象象征内涵的鲜明对比突出姑姑形象转变前后在人们心中的地位的转变,表现了作者对不尊重生命的人的惩罚,警示人们生命是人类的最高价值追求,对生命的威严持怀疑和敌对态度的人必将成为人们的敌人,但是莫言字里行间同样传达出对大历史中小人物的微观权利在宏观权力面前无奈之举的同情与怜悯。
因为张拳一家极力反对被引流,所以姑姑在劝耿秀莲引流的过程中费了不少劲,也吃了不少苦头,按照她自己的想法“当时我心硬如铁,将个人安危置之度外”,面对张拳老婆的突然跳水,姑姑没有选择立刻拯救两条生命,还在嘲讽她凫水凫的好,作为妇产科医生的她明知道孕妇凫水太久恐怕两条命都不保,最后意识到出现问题已经挽救不回悲惨的局面。对王仁美的追捕更是惊动了全村的人,不惜代价让武装部队把王仁美家房子拉倒,最后王仁美主动出来让事情变得没有那么复杂。但是这是一条不归路,由于姑姑手术之前并没有调查清楚王仁美的体质能不能承受这样危险的手术,王仁美还是没能留住自己的生命,或许是胎儿太大,手术本来风险就高,或许是姑姑的医术没精湛到更高的地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王仁美自己的求生意识太低。然而罪魁祸首还是姑姑铁石心肠执着于执行计划生育,逼迫王仁美做人流,在王仁美眼里胎儿就是自己生活的希望,胎儿没了,生的希望也随之消逝。在姑姑眼里,这个生命只是一个不小心的错误,而这个结果对王仁美的父母来说是旁人体验不到的苦难。带伤搜捕王胆更让人看到姑姑对生命的残忍,陈鼻是姑姑接生的第一个人,但这次姑姑却是充当杀人魔的角色来扼杀陈鼻的骨肉。对王胆的追捕,姑姑甚至用放烟雾弹的方式迷惑陈鼻和王胆,让他们产生错觉,从而自己主动出来。前后的对比,更突显姑姑的不择手段,铁石心肠。
姑姑就像是没有灵魂的执行机器,呈现出人格分裂的状态,在权欲下,就像一头“温驯的狮子”,时时刻刻以国家机器发出的信号为准则,随时准备好从“女娲娘娘”到“活阎王”人格形象的切换。对于权欲与国家机器,福柯曾发表过这样的看法,权利是以怎样的形式锻造了形形色色的主体,这时的主体完全受制于权利的锻造,屈从在权欲之下,无时无刻不在被监禁和锻造,它只能是“驯顺的身体”,最终,主体不过是支配肉体的权力技术学的效应。姑姑正是在权欲的锻造下成为被支配的肉体,拖着被“驯顺的身体”,不带任何感情的执行着任务。
二、异化的人性观——从“自由”到“压抑”
姑姑在计划生育实行之前,是一个生活幸福、敢爱敢恨的自由女性形象,然而在实行计划生育以后,面临生命与政治的两难选择,以及被束缚在权利的牢笼中无法挣脱的困境,让姑姑的人生逐渐走向压抑,在不断压抑自我过程中,姑姑的人性逐渐异化。
从产生时起便有不同说法的“异化”一词,它来源于拉丁文“Alienationem”,它的原意为:转让、让渡和疏远。从社会层面上解释“异化”,它主要表现在个人与他人之间存在疏远或者独处的现象;从心理分析层面上解释“异化”,主要指的是人的精神分裂、认知以及行为障碍;从法学层面考察,主要指的是人的权力与财产方面的让渡。雷蒙·威廉斯在《关键词》一书中的观点如下:
Alienation具有许多的意义:(一)Alienation在14世纪的英文中被使用来描述疏离的行动与疏离的状态,意指切断或被切断与神的关系,或之一个团体或个人与当时所被接受的政治权威关系产生决裂,……(四)同样地,Alienation这个词从早期15世纪的拉丁文就意指损失、撤回或心志错乱(疯狂)。……Alienation的(一)有许多变异用法,一种意指人与他们原始的自然产生疏离,一种意指人与他们永恒的本质天性产生疏离。
学界认可度最广的弗洛伊德心理学上的概念,“异化”主要“意指人在文明中或在文明的过程中的某些阶段,与他们原始的利比多或性欲产生疏离”(3)[英]雷蒙德·威廉斯.关键词:文化与社会的词汇[M].刘建基,译.北京:三联书店,2005:51.。从以上观点可以总结出一个要点:人产生异化后,必定与原始状态产生分离或疏离。在姑姑实施权力的场所,姑姑与生命的原始载体——以王仁美、耿秀莲为代表的孕妇一方成为势不两立的对立面。生命的力量本就强大,以姑姑为代表的理性力量的一方与原始生命“娲”为代表的神圣力量之间的抗衡,意味着姑姑面临理性与人性之间的艰难选择,就在这一难以抉择的过程中,姑姑的思想在自我意识中逐渐分裂,出现了两副面孔——在执行任务时,与人性产生偏离;在内心深处,又渴望实现人性的良知。
在现代化文明的进程中,姑姑这一类型小人物,因为内心自我挣扎而逐渐异化的结果是不可避免的。文明的进步必须以某种牺牲为载体,如此人类社会的生存才得以平衡。姑姑的“牺牲”主要是她所抗衡的力量导致的,这种力量从产生开始,便不断的压抑着姑姑。压抑姑姑的力量主要有三部分,第一是以孕妇王仁美为代表的母性力量,第二是以无数被姑姑扼杀于襁褓中的力量,第三是来自于姑姑自我意识的忏悔。两种互相抗衡力量相互碰撞,必然是一种力量会被毁灭而产生悲剧的结局,姑姑处在以国家为代表的宏观权力,与以耿秀莲、王胆等人为代表的原始生命力量的微观权利的交叉点。福柯认为“权力以网络的形式运作,在这个网上,权力不仅流动着而且他们总是既处于服从的地位又同时运用权利”(4)[法]米歇尔·福柯.必须保卫社会[M].上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45.,权利网络的交叉点的主体既是权力的实行者,又是权利的接受者,姑姑在实行权力的同时必须接受民众和被她所杀害婴儿的谴责,承受的不仅是生理上的伤害,心理上的阴影更是无法化解。
从王胆、耿秀莲、王仁美等为代表的孕妇来看,姑姑在追捕孕妇的过程中犯下不少罪过,欠着张拳两条命,在追捕张拳老婆的过程中由于执行任务的欲望打败了理性精神,按照她自己的想法“当时我心硬如铁,将个人安危置之度外”,一心想着张拳老婆肚子里的婴儿不应该存在,而忘记了孕妇凫水太久会有生命危险。孕妇生命的不断陨灭,姑姑却从未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在微观权利层面足以判为侵犯生命权的罪行,而当姑姑醒悟过来以后,事情已经到了挽回不了的局面了,姑姑面对自己扼杀无辜生命时是束手无策的。
从无数死在姑姑魔掌中的婴儿的复仇来看,婴儿“复仇”是姑姑从“活阎王”到自我救赎人生阶段的机缘事件,经过那一场惊心动魄的婴儿化成无数蛙的复仇,姑姑所犯的罪仿佛在那一晚彻底被揭穿,姑姑也更清楚的认识到自己需要救赎,“姑姑说,那天晚上的蛙声如哭,仿佛是成千上万的初生婴儿在哭。姑姑说她原本最爱听初生婴儿哭的。对一个妇产科医生来说,初生婴儿的哭声是世界上最动听的音乐啊!可那天晚上的蛙叫声里,有一种怨恨、一种委屈,仿佛是无数受了伤害的婴儿的精灵在发出控诉,……无论她跑得多快,那些哇——哇——哇——的凄凉而怨恨的哭叫声,都从四面八方纠缠着她。”(5)莫言.蛙[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219.莫言这一幕惊心动魄的“复仇”场面描写,让人深切感受到姑姑那一晚所受的罪,就这在不断被“复仇”的过程中,姑姑精神上所受的压抑,已经到达正常思维所承受的大维度。
从自我谴责的原因来分析,姑姑的身份转换出现了悖论,姑姑作为一名救死扶伤的医生,本职是挽救生命,“神性”是姑姑这一人生阶段的特征。然而在计划生育实行以后,却成了人人敬而远之的“魔性”人物。姑姑作为医生的良知并未完全泯灭,前后双重身份之间的矛盾,让姑姑不断的自我化解罪恶、压抑自我人性的过程中产生精神异化。
姑姑所面对的现代性困境——微观权利在宏观权力面前的无望。隐含在宏观与微观权力下的“二律背反”现象,导致姑姑无法在人性与理性的交叉点寻找到自己的出路。由于从自由的生活处境到寻找逃出权力的牢笼的过度压抑的生活之间的差异,姑姑开始在自我精神的世界里找寻原因,然而面对自我的愧疚与忏悔和王胆等人的责难,以及死在姑姑手下无数婴儿的复仇的展开,姑姑最终没能走出困境,这种困境已经演化成无法化解的难题。莫言先生就是通过人与人、人与蛙、人与社会、人与原始力量之间的矛盾冲突与现实冲突,引发现实社会对历史事件的反思。
三、无望的救赎——从“忠实的执行者”到“人人唾之的罪人”
姑姑作为宏观权力的执行主体,尽忠职守,时时刻刻将自己的职责铭刻于心,殊不知自身已经随着权力的执行走进了一条没有回头路的深渊,福柯强调权力主体在实施权力的过程中必须不断忏悔,因为他们同样是罪犯,按照姑姑自己的话来说:“我已经罪无可赦”。莫言先生在创作时曾说:“他人有罪,我也有罪”,在展现姑姑的罪恶时,他以冷静、客观的态度,将一份份不堪回首的往事最真实的一面展现在读者面前,让读者清晰的看到特殊时代背景下时代的变换和矛盾,看到了个体在宏观权力面前的艰难与渺小。莫言对成千上万婴儿化作青蛙找姑姑复仇的场面的描写,实在是令人胆战心惊。姑姑自我内心无法化解进而产生令人无法承受的精神压力,疯癫过后逐渐恢复的理智让她意识到自身已经触犯了国家法律,罪无可恕,从而在自身设定的罪恶的牢笼里无法挣脱,最后走向一条用捏泥娃娃小孩的方式来赎罪的道路。然而姑姑所抗衡的以“蛙、娲、娃”为代表原始力量的强大,使得姑姑的自我救赎成为一条漫长而无望的道路。
姑姑救赎的无望一方面是微观权利在宏观权力面前的无望,预示着姑姑救赎的失败,另一方面是姑姑在宏观权力下虽然是忠实的执行者的形象,在边缘化的微观权力下姑姑侵犯了现代权力主体的生命权,进入了犯罪的领域。雷蒙·威廉斯认为,“就某一角度来说,疏离是文明发展所必须付出的代价,要克服它是很困难甚至不可能的。克服疏离……需经过系统的规划及极端的手段”(6)[英]雷蒙德·威廉斯.关键词:文化与社会的词汇[M].刘建基,译.北京:三联书店,2005:52.。姑姑作为文明发展中被“疏离”的载体,面临着各方面的压力,想要得到社会群众的再次接受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想要转变自身在人们心中的形象就必须通过“系统的规划和极端的手段”,这种“系统的规划与极端的手段”是在姑姑结束作宏观权力的执行者之后展开的。
姑姑忏悔“计划”的途径是通过捏造泥娃娃塑像来进行的,她在经历过那一晚令人毛骨悚然的婴儿精灵化作青蛙找她复仇的事情之后,被泥塑大师郝大手救了。这里塑造的人物形象郝大手的身份不仅仅是一个捏泥娃娃的大师,郝大手捏造的泥娃娃“一娃一模样,一娃一神情,有的生动活泼,有的安然沉静,有的顽皮滑稽,有的憨态可掬,有的生气噘嘴,有的张口大笑”(7)莫言.蛙[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184.,乡亲们内心十分相信,只要是买了他亲手捏的泥娃娃,“将红绳拴着脖子,把娃娃放在自家炕头上供着,这家媳妇生出来的孩子就和那个泥娃娃一模一样”(8)莫言.蛙[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135.。姑姑虽然表面上神志不清,但是精神深处却比谁都清楚自己犯了罪,需要赎罪。若是想要赎清自己对人们所犯下的罪,就必须投人们心中之所好,这时民众心中认为作为生命力象征的郝大手就成了姑姑的赎罪工具,她认为郝大手捏的神情各异的泥娃娃就是曾经被自己扼杀的婴儿的泥塑身躯。姑姑就此找到了自己赎罪的精神依托,她把栩栩如生的泥娃娃放在木格子里供奉起来,每日虔诚祈祷,渴望每一尊泥塑小孩的灵魂能够原谅自己,以达到减轻自己罪过的目的。然而,姑姑还是会在万籁俱寂的夜晚唱沙哑的歌,赎罪的意识已经嵌入了姑姑的灵魂。
为什么说姑姑的赎罪是无望之望呢?莫言将姑姑一生中最原始的罪恶展现在读者面前,也用大量的篇幅展现姑姑的忏悔。但其实需要赎罪的不仅姑姑一人,小狮子、蝌蚪、王胆等人都是需要赎罪的人,小狮子每天夜里被噩梦纠缠,秦河驻守自己赎罪的小屋等等。需要忏悔的人越多,说明他们施虐的行动的后果越严重,解除心中罪恶感羁绊的希望就更渺小。姑姑在忏悔过后仍然活在恐惧与悔过当中,其悲剧性结局让人感到小人物的渺小,悲剧性在现实面前被无限放大,在无可奈何的现实面前,只能选择妥协。最后姑姑悟出“一个有罪的人不能也没有权利去死,她必须活着,经受折磨,煎熬,像煎鱼一样翻来覆去的煎,像熬药一样咕嘟咕嘟的熬,用这样的方式来赎自己的罪,罪赎完了,才能一身轻松地去死”(9)莫言.蛙[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339.。
姑姑救赎无望的另一原因是她所犯下的罪触犯了原始生命自由的权力。莫言最终的目的是着重突显对生命意识的敬畏,他自身的苦难经历让他意识到生活不易,生命的孕育更加来之不易,没有任何一个生命载体应该在任何情况下被肆虐。姑姑作为现代化进程中制度缺陷的承受者,注定应该为此而付出生命的代价。但是客观来说,姑姑本身就是生命政治的牺牲者,所以莫言只是让忏悔的意识存留在姑姑的生命中,因为姑姑也是应该让人同情的人。她是特殊时代背景下特殊政策的执行载体,作为单个的执行体,姑姑无法最大程度上消解微观权利与宏观权力之间的冲突。宏观权力执行面更广,它会嵌入到人们的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因此就会与微观权利网络形成无数的交叉点。这个交叉点作为微观与宏观权力二者权衡较量的焦点,很难完全划清界限,因此就会形成在微观与宏观权力之间来回游走的困境。
四、结语
姑姑忏悔无望的悲剧结果,不禁让我们想到古希腊戏剧《安提戈涅》中克瑞翁同样令人哀叹的结局,以姑姑和克瑞翁为代表力量虽然取得胜利,但是却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莫言作为一个真诚的现实主义作家,在他所有的作品中,无论是摹写世界和社会,还是探察人性与人生,挥之不去的悲剧性的苦难情节始终纠葛缠绕在莫言的思绪当中。小说中“姑姑”这一女性形象透露出来的一种“种的退化”,亦或说“人性的退化”,暗示着莫言创作时内心深处蔓延的深沉痛感。姑姑是“罪人”,同时也是让人同情的人,莫言向我们展示了现代化进程中处在权力边缘的小人物的命运悲剧的无奈,并呼吁现代社会需要加强现代化进程中的人文关怀,让姑姑为代表的这一类小人物从现代困境中解脱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