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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中国现代文学边地书写的双向文化互动

2021-12-28王晓文

理论学刊 2021年6期
关键词:现代文学中原书写

王晓文

(中共山东省委党校[山东行政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山东 济南250003)

中国现代文学边地书写以特有的边缘姿态形塑了诸个边地文学空间,彰显出自由而驳杂的边地文化状貌,形成了边地文化与中原文化既在对话中交流、同时又在摩擦中交锋的文化态势。应该看到,无论是作为人文意义上边缘与中心的价值参照,还是作为地缘政治意义上的空间范畴,边地与中原对传统中国及现代中国都产生过并将会继续产生重要的影响,边地文化与中原文化也都是中国文化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文学是反映文化特质的载体,文化是催生文学发展的根基,文化影响文学的生成与演变,文学则通过艺术审美与具体形象的构建承载文化的发展,二者相互作用、相辅相成。中国现代文学是在继承古典文学家国情怀的基础上,经受了现代性的洗礼,颠覆了传统文学的叙事审美传统而走向了现代化的征途。具体到现代文学的边地书写,这种叙事模式所体现出的强烈的文化认同、民族共同体意识等,都表明了中国文化构成的形态各异与复杂多样的特点。现代文学边地书写所建构出来的文化(学)边地与作为汉儒文化(学)象征的中原空间互为参照坐标,彼此在中国文化这一共同的母体中相互对话又互不分离的状态中成长,合力打造了中国文化(学)的盛景。

在幅员辽阔的中国,依据不同的标准可以划分为不同的区域。作为文化和文学意义上的边地,它具有独特的人文色彩与生态意义。边地既是自然生态的空间存在,也是体现地缘文化的有效载体;既是不同于内地(1)为了说明边地文化空间,这里借用了内地这个概念。内地概念的使用主要着眼于其文化意义,故而它不仅包括山西、陕西、河南等传统意义上的中原地区,同时也包括其他以汉儒文化为主导的文化区域,北京作为中国新文化和文学的中心之一当然也包括在内。考虑到文化对文学的影响,在后文的论述中主要沿用中原汉儒文化与边地文化作为相互观照的参考坐标。与沿海的地理空间,也是不同于汉儒文化的边缘文化共同体;既是诸如沈从文等现代作家笔下艺术升华的产物,也是其人文理想的落脚点。正是由于边地文化(学)的边缘性质与独特性,它才具备了与居于主流的中心文化对话与抗争的可能;同时,现代文学边地书写的集约式出现,既成功地建构了审美意义上的边地空间,也较为客观地呈现了边地文化的特征,还具象化地形塑了边地中国的形象。这类文化空间,既包括所辖地域的乡村,也包括所处地域的小城镇,比如沈从文笔下的艺术化“边城”、端木蕻良所描绘的科尔沁旗草原,以及艾芜作品中滇缅边地那些大大小小的乡村集镇等,莫不如此。当然,城市作为现代化的产物,往往会成为研究边地乡村小城镇的价值参照物,只是近代以来,像上海、北京这样的都市,其现代化进程之快及受西方文化熏染的程度之巨,实为边地空间所不可同日而语。即便是历史上相对富庶的江南地区,如苏杭等地,相较上海、北京,在文化与经济上也存在明显的差距,更遑论僻远的边地了。因此,现代文学边地书写的涉及范围,基本上就集中于西北边地、东北边地、西南边地等,且以沈从文为代表的西南边地最具典型性。

研究表明,在文化中国这个广博空间中,既存在南北文化的差异,也存在边地与中原文化的不同,因为边地世界长期以来都以游离的状态与文化中心相区别。这种偏离中心的文化游离状态决定了边地的边缘性质,也形塑了其边缘形象。因此,中国现代文学对边地空间的塑造没有涉及真正现代化意义上的城市,故本文以边地乡村为主来考察边地民间蕴藏的文化和文学的活力因素。分析来看,现代文学边地书写所涉及的边地审美空间,既是对特定地域艺术化想象的产物,也是作家边地生命体验的文学结晶。这些边地书写配合边地的文化气质,凸显出特定地域的民族风情与风俗记忆,展现了特定的边地叙事风格。我们之所以用特定地域的文学现象来进一步细化研究对象,乃是因为边地书写都是在特定的空间场景中反映出来的特定的文学事实,在文本内容上体现出特定的地域特点。就像沈从文建构的湘西边地,世外桃源般的湘西并非仅仅是沈氏风格的湘西,还有阅读者及其他湘西闻人对它的主观想象与客观叙述,从而共同构成了现代文学史中的湘西模样。当然,其中仍然以沈从文笔下的边地湘西最为突出,所以现代文学史浓墨重彩地将沈式风格的湘西记录下来并使之成为文学典型。如此看来,特定的自然生态环境、语言特色、风土人情、宗教信仰、民族心理、文化气质等,往往成为边地书写所要表现的重点。换言之,现代文学边地书写主要是指呈现了特定边地的自然生态、边地风致和边地文化理想的一类叙事模式。

梁启超曾经在《中国地理大势论》中阐述了南北自然风貌对文学所产生的重要影响,其云:“自唐之前,于诗于文于赋,皆南北各为家数。长城饮马,河梁携手,北人之气概也;江南草长,洞庭始波,南人之情怀也。散文之长江大河,一泻千里者,北人为优;骈文之镂云刻月,善移我情者,南人为优。盖文章根于性灵,其受四围社会影响特甚焉。”(2)梁启超:《饮冰室合集》第10卷,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86—87页。在这里,梁启超较为笼统地把中国文学分为南北两大体系,从宏观上把不同自然地理环境中作家的创作风格及品格特点进行了归类比较。对于梁启超的这种归类笔者无意作具体的评价,但是他所揭示的地域文化会极大地影响到作家的文学创作这一论断,却毋庸置疑地印证和说明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客观真理性,同时也为研究地域文化与民族文学的生成关系提供了启示。现代文学边地书写因其涉及到特殊的地域空间,所以它既可以拿到地域文学的视野下进行探讨,也可以置于民族文学的研究范围。尽管边地世界多民族混居的事实与多元文化的错综杂糅赋予了这类叙事模式的繁杂性特质,带来了阐述的难度,但是也应该看到,边地文化构成质素的驳杂使其在理论上更具包容性,多样文化形态的碰撞和交锋也使得边地书写更具有审美与阐释的张力。分析来看,中国文学对地域性问题的重视,既是文化意义和审美价值的认同性选择,也是民族文化心理的无意识传承与弘扬的结果。因此,文学边地作为双重甚至是多重身份的空间存在,其所体现出的中国文化特征与中原汉儒文化之间存在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这种关系可以让我们从边缘世界发现中国现代文学在发生发展过程中那些不可忽视的中国元素与本土化痕迹。边地这种看似孤立的文学场域事实上也极大地丰富了现代文学的审美建构版图。不可忽视的是,在边地与中原的互动交流中,存在着不同程度的错位与不对等的情况。这种错位与不对等,或源自文化自身的特性,或源自各文化形态之间的差异,并可能有意无意地造成边地文化对中原文化的抵触甚至是抗争的心理,表明不同形态的文化之间依然缺少“美美与共”的大文化观意识。这也提醒我们必须注意倾听来自不同边地空间的声音,构建具有中国品格的边地世界。就现代边地文学与现代中原主流文学而言,对话是不同文化形态之间进行平等交流的最佳渠道和最合理方式,也是促成相互理解与彼此信任的最佳前提,毕竟对话是拓展我们的价值视野、深化自我反思的重要机会和有效方式,只有进行对话、加强沟通,才能实现相互尊重、彼此包容。同时,彼此合作而非相互排斥是正确处理边地与中原关系的重要准则,边地文化与中原汉儒文化也需要在对话与合作中实现和加深相互理解,从而获得最佳的对话效果,产生最理想的文化效应。

从中国社会的发展进程和现实走向来看,中原汉儒文化和边地文化一直在对话与碰撞中相互影响、相携相伴,经历了漫长的历史岁月。“北方诸非汉民族在历史长河里一次又一次大规模地进入中原农业地区而不断为汉族输入了新的血液,使汉族壮大起来,同时又为后来的中华民族增加了新的多元因素。这些都对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形成起了重要的作用”(3)费孝通主编:《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0—21页。。历史上的中国从很早时候起就不只是汉族的中国,而是多民族质素混杂在一起的文化共同体。“中国历史上,正统的王朝都是建立在农耕基础上的王朝,如夏商周秦汉六朝隋唐宋明清。即使是北朝及五代时期的诸政权、元朝、清朝的建立与游牧民族有关,但其政权的基础仍然是农耕”(4)张全明、王玉德:《生态环境与区域文化史研究》,武汉:崇文书局,2005年版,第13页。。这一论断不仅从政权建构的视角阐释了传统中国的农耕文化性质,而且指出了中原汉儒文化居于主导地位的重要原因所在。有学者指出,“农业文明是我们理解中国文化必须要重视的第一大要素”,而早在先秦时期,周公制礼作乐,宗族制度逐渐完善,尤其是孔子仁礼思想的提出和阐发,为汉儒文化的进一步发展奠定了基础,后来“经过孟子、荀子的发展和汉代‘儒学独尊’的推进,以人伦和教化为核心的儒家思想终于成为中国文化的主流”,也成为规范中国人和形塑中国的主流意识形态(5)刘怀荣:《中国文化的早期生成及特质》,《山东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2期。。尽管传统中国发生过多次政权更迭,也产生了诸如元朝、清朝等少数民族政权统治中国的历史现象,但是汉儒文化依然产生了强大的文化影响力,成为传统中国的主导思想。可以说,成熟的主流文化决定了民族统一的趋向,而文化的正宗性则成为封建政权合法存在的基础。历史上,边地少数民族统治者要想入主中原,首先必须承认汉儒文化的正统地位,正因如此,他们在政治实践上有意识地重用汉族知识分子,主动接纳吸收汉儒文化,并有组织地将汉儒文化与母族文化进行融合改造,从而使自己的政权具有稳固的政治文化基础,达到治国安邦的目的。而且,“汉代国家的长期统一,使汉时人们民族意识和国家意识形成,并逐步形成了对‘大一统’政治理论的认同。儒学获得官方地位,其价值观开始在国人心中扎根”(6)邹维一:《汉代周边对中原文化的影响研究》,上海师范大学博士论文,2014年,第6页。。自此,中原汉儒文化可以为边疆地区持续不断地输送成熟的文化思想与价值理念,这既影响了边地文化的形成,也促进了边地文学的发展。正因为边地文化混杂了边地少数民族文化质素和汉儒文化的成分,加之边地政治的催生作用,从而使得边地文化的包容性较强,呈现出混杂、实用、开放与蛮野等特质。不过,边地文化相对缺乏中原汉儒文化那种传统理性和严谨矜持的文化品质,而且由于其内在构成因素的不稳定,使得其在内部构成和外在表现形式上体现为游移、散漫和不确定等特点。这就使得其文化的活力因素相对较多,表现出灵动而活跃的特质,其文化形态也沉蕴着自由、活泼、放达的气质,具有非常强大的文化包容性和较为深远的影响力。在这种边地气质的熏染下,边地文化更易于展现人类原始纯朴的本真特性。边地文化自身松散的结构和复杂多元的构成等特点,决定了其对人性的束缚相对较弱。它不像汉儒文化那样已经形成一种超稳定的结构,而是活力因子较多,因此,反映在文学创作中,这便是形塑了一群放荡不羁的自由生命体,比如在周文的边地书写中所呈现出的那些底层形象,就与鲁迅笔下的祥林嫂有着截然不同的历史境遇。因此,现代文学边地书写中的那些看似鄙陋的边地人生活得却是比较洒脱自在,他们有着朴质单纯、粗犷豪放的性格,由里而外充溢着活泼不羁的生命活力。

从影响范围来看,汉儒文化不仅覆盖了从中原到边地的中国广大区域,成为封建政权政治统治的文化支柱和根基,而且辐射和扩大到了东亚及东南亚的诸多国家和地区,成为东方世界的主流文化和主导意识形态。汉儒文化强调的是一种道德理性及其制导下的人生完满状态,它要求士大夫阶层要做到修身养性、克己复礼、中庸处世,“内圣外王”可谓是汉儒文化对这一群体提出的基本价值理念和规范。对底层民众而言,尽管他们不似士大夫阶层那样被严格要求,但是民间自有其运转机制,汉儒文化同样通过官方与民间两种传导机制渗入百姓的日常生活而成为一种集体无意识,从而影响和制约着他们的思想和行为。可以说,自汉代以来,整个中原文化区就一直遵循汉儒文化的机制运行,持续不断地进行漫长的文化传承和发展。在这个过程中,家庭和家族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家族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堡垒”(7)殷海光:《中国文化的展望》,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69页。,家族观念中的忠孝思想则是连接庙堂与民间的重要纽带,它使中国人无论身处社会的哪个层级,都摆脱不开孝文化的规范。反观边地空间,由于其边缘性与不稳定性,在孝这一主题上自然就产生了变形,从而使得边地文化显现出汉儒文化所少有的自由活泼的文化个性。汉儒文化由于长期以来所处的主导地位,使其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僵化、滞重的弊端,尤其是进入现代社会之后,其对人性的自由发展和生命潜能的开发客观上造成了较为严重的束缚与阻碍,因此,新文化运动所催生的现代文学急不可待地要对以它为内核的封建文化进行批判与反思,这就促使以北京、上海为代表的中心文学圈的作家们以塑造“文化畸零人”为其创作重心,从而展现出一种“破家立国”的决心。作为现代文学旗手的鲁迅曾经尖锐地指出,中国四千年的历史是“吃人”的历史,而在他的作品中,祥林嫂、魏连殳、子君等都是被封建文化戕害的可怜人。巴金的“激流三部曲”同样鞭笞了封建文化的无情与专制。即使端木蕻良描写的边地草原,因其深受汉儒软性文化的影响,其游牧文化的雄强特质也在逐渐蜕变消失。纵览现代文学,尽管边地书写刻画了为数众多且形态各异的底层人物形象,但是这些人物在精神上却相对自由且具备独立自主的个体意识。因此,一些被中原文化放逐的可怜人虽然被迫前往边地,但是边地却成为他们“新生”的重要避难所。在这里,他们重新发现了人生的意义并开始了新的生活,艾芜在《南行记》中所塑造的那些流浪不羁的底层浪游者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

有学者指出,在中国社会和历史文化发展史上,“中原文化要维持它的权威性、维持它的官方地位,它在不断的论证和发展过程中,自己变得严密了,同时也变得模式化了、变得僵化了。这个时候,少数民族的文化带有原始性、带有流动性、带有不同的文明板块结合部特有的开放性,就可能给中原地区输进一些新鲜的甚至异质的、不同于原来的文明的新因素”(8)杨义:《通向大文学观》,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20页。。这种不同民族之间的融合与流动会极大地促进不同民族文化和地域文化之间的交流互动,从而使得彼此取长补短,激发出更多的文化活力。因此,对文化中国而言,其内部各种文化形态的对话、交流与融合发展有利于调和中国文化,使之更加丰富完善,保持和增强生命活力。边地文化既包含着少数民族文化质素,也深受汉儒文化影响,这当中,由于不同文化之间的交流碰撞所产生的新质因素大概率会突破汉儒文化的束缚而成为新生文化的来源,这就使得边地文化中汉儒文化质素的主导力量相对弱化,从而使得此种文化呈现出生动活泼的局面。相较于汉儒文化的规范严整,边地文化就显得颇为自由不羁,就像沈从文的湘西世界在展示出民族叙事奇观的同时,也体现了湘西边地强大的文化魅力。历史上,少数民族的聚居地基本上就处于中国的边疆地带,其文化也就长期处于一种边缘化状态,但这并不意味着边地文化与少数民族文化两者完全等同。边地文化不仅关涉其民族属性,而且重点在于其地缘政治意义,少数民族文化则着重于民族传统及文化传承。不过,自由活泼、无拘无束的特质的确是这两种文化形态的共同特性。从某种意义上讲,边地少数民族文化与中原汉儒文化之间相互影响、互为参照、共同成长,在长期的共存中合力塑造出文化中国的形象。

诚然,谈到中国文化,人们大都秉持以中原汉儒文化为主体、其他文化是补充的观点。但是,在具体的语境下,“文化是实际生活的产品,但又可支配实际生活”(9)殷海光:《中国文化的展望》,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28页。。因此,在少数民族聚居的地区,汉族被视为当地的“少数民族”,汉儒文化也退而居于“次要文化”的地位。在这种情况下,汉儒文化往往会通过收缩自身文化特征的文化策略而为少数民族文化系统所接纳甚至“收编”。在边地文化体统中,汉儒文化就不再像中原地区那样居于绝对的主导地位,而是与少数民族文化相融合,以一种当地人能够接受的形式存在和呈现。这种多元文化错综交杂的状态,使得边地空间具有独特的文化(学)阐释张力。我们若想通过现代文学史立体完整地表现和反映文化中国的奋斗与歌哭、光荣与梦想、悲伤与激情,就不仅需要阐释清楚汉儒文化影响和制导下的作家创作,同样也需要发掘来自边地的作家及其作品的文化意义和审美价值。如果最初中原主流文坛拒绝沈从文等边地作家的作品,那么现代文学版图上就势必会缺少来自湘西等边地的别样的声音,读者也就无法借助于文学的方式来了解中国的边地湘西,无从领略湘西多民族混居的风俗人情之美,更不可能让“边城”走向世界。如果说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那么现代文学边地书写无疑最具有民族化与本土化的写作特征。假若当年没有鲁迅先生的赞赏和巴人的充分肯定,端木蕻良笔下的科尔沁旗草原就不会作为一个文学地标而巍然屹立于中国现代文学之林;如果不是鲁迅慧眼识珠,蹇先艾作品中川黔边地的乡村景象或许只能被封闭在崇山峻岭之间而落得一个孤芳自赏的命运,无独有偶,周文也是在得到了鲁迅的褒奖与认可后才信心更加坚定地投身于川康边地的文学书写。“农村工厂的题材自然重要,但当中国每个角落都陷入破产的现在,别的题材也还是很需要的”(10)《周文选集》(下),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 423—424页。。假如边地少数民族作家的创作没有获得中心文坛的认可与肯定,则很难进入现代文学的视野之中,换言之,中原文坛主流作家与批评家的肯定、褒奖、认可与鼓励,是促使边地书写大量涌现的重要原因。同样,倘若沈从文等边地作家只是身居边地,而没有亲身感受和深入体验中原文化魅力并接受现代文明的洗礼,那么中国现代文学生命本体则同样显得单调乏味。“历史上,每当中原的正统文化在精密的建构中趋于模式化,甚至僵化的时候,存在于边疆少数民族地区的边缘文化就对其发起新的挑战,注入一种为教条模式难以约束的原始活力和新鲜思维,从而使整个文明在新的历史台阶上实现新的重组和融合”(11)杨义:《重绘中国文学地图通释》,北京:当代中国出版社,2007年版,第147页。。只有不同民族的文化不断进行交流融合,才会出现汉化、胡化现象,也才会有文化的多元多质的构成。

不同民族、不同文化之间的对话交流、互渗影响,往往会催生意想不到的艺术效果和精神气质。作为一种边缘性的文化存在,边地文化在与中原汉儒文化长期的对话交流乃至碰撞中,呈现为一种既融入了汉儒文化积极因子、又带有少数民族文化活力因素、同时还具有自身边地特质的综合杂糅状态的文化形态。

中国现代文学边地书写致力于勾勒中国内部不同的边地空间,文化内涵深厚。沈从文的代表作《边城》《长河》、端木蕻良的代表作《科尔沁旗草原》、艾芜的代表作《南行记》、周文的代表作《山坡上》和马子华的代表作《他的子民们》等,都是现代文学边地书写的经典之作。作为反映特定文化的叙事载体,文学作品既能鲜明地体现出作家的文化理想,也能艺术地表现出其文化特征。作家们在其边地文学书写中致力于将各自的边地空间体验呈现出来,通过具体细致的考察可以真切地感知这种体验对于作家们的创作所产生的重大影响,并发现这些审美化的文化(学)边地所蕴含的中国之美。现代文学边地书写所承载的一个重要的审美意义就在于以超越现代性的勇气创造了具有边地特征的审美空间从而将边地文化把持下的边地世界及其人物思想挖掘并呈现出来,打破了以往中原地区作家的叙事常规,形成了独具特色而又不失中国风味的书写模式。

应该说,现代文学边地书写以突破或者说背离传统叙事的新手法开拓了现代文学的表现领域。这些边地文学作家作品中设置的人物尤其是女性几乎都逸出了汉儒文化的女德标准而成为“女儿当自强”的典型。例如,蹇先艾在《到镇溪去》这篇小说中塑造了年轻能干、泼辣热情的春云酒店女老板——寡妇王大嫂这个人物形象。如果按照代表儒家传统道德立场的场上老者们的标准,她就不该再抛头露面,而应独善其身成为“女性典范”,或者赶紧嫁人以免“破坏风化”,但饱受边地文化熏陶的一般村民却另有看法,在他们看来,王大嫂寡居多年,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没有必要继续为亡夫守孝,而应该重新寻找属于自己的幸福。因此,两种不同的文化形态在边地空间产生了激烈的交锋。故事的结局是王大嫂通过自由选择终于找到了意中人,而并未像一般的中原农村妇女那样守节寡居至死或被强行嫁人。在这里,边地文化占据了上风。两相比较,王大嫂确实超出了一般乡土文学的叙事常规,成为了现代文学史上稀有的独立女性。由此可见,中心与边缘只是相对而言,并非一成不变。中心的存在是因为有了边缘的衬托,而边缘的活力却是中心运转必不可少的动力源泉。当然,尽管中心与边缘在某种条件下可以相互转化,但是对于文化而言,文化中心的确立却要经历漫长的过程,并且一旦固定下来就不会轻易改变。有学者指出,“边地文明往往带有原始性,同时又是几个文明板块之间交叉的地方,几个文明的结合部,所以它的文明带有原始性,带有流动性,带有吸收外来的开放性,不断地给中原文明输入一种新气息”(12)杨义:《重绘中国文学地图通释》,北京:当代中国出版社,2007年版,第44页。。就此而论,边地文化的存在大有裨益。从文学审美上看,现代作家可以依托湘西边地等这些独特的文学(化)边地空间呈现非同寻常的人生体验与生存感觉。如此一来,既丰富了现代文学的表现场域,又为现代文学注入了别样的文化气息,使之在主流的中原文学之外又增添了“边地人生”的文学想象,展现出现代文学多维立体的书写格局,体现出民族化、本土化特色。

总之,不同文化形态之间通过有效的对话可以产生意想不到的效应,这既拓展了现代文学的书写场域,又获得了文化容量提升的可能。具有边地文化基因的作家们就是通过对各自体验过的边地空间进行文学书写,从而使得边地中国具有审美与文化的多元魅力。

沈从文在小说《阿黑小史》中,借油坊的“昨天”与“今天”的巨大变化揭示出湘西本土历史的惊人转变,表现了一种命运难测的人生荒诞之感。时隔6年,在小说《边城》中,他又预言了边城的“明天”,同样体现出对人生无常的忧思。而在小说《长河》中,沈从文则以超前的文化前瞻性审视了边地湘西的“常”与“变”的政治文化意义。应该说,沈从文沉醉在母族文化的历史记忆中,将“时间”拉长,同时让“空间”有限静止。湘西边地“今天”“明天”和“昨天”的命运,既是偏远之地的写照,也是乡土中国一隅艺术与现实的结合物。周文在小说《在白森镇》的“后记”中写道:“这个中篇,和在三个月前写的一个长篇《烟苗季》的题材,都是取于十年前我在一个边地所看见的一些生活和人物。”(13)周文:《在白森镇》,《中国新文学大系》第7集,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4年版,第719页。显然,他们不约而同地选取了自己熟悉的边地生活来反映中国社会的发展进程。边地可谓是这些现代作家刻骨铭心的人生原点,在这里,他们产生了深刻的生命体验并以此反思中国文化的优劣。当他们远离故土、进入城市之后,这种深藏于内心的文化体验愈发地凸显出来,并成为其审视和剖析边地与内地不同的社会发展轨迹的着力点。这也生动地说明了中国多元一体“和而不同”的文化特质。

边地书写以独特的方式对汉儒文化进行了反思,体现出非同一般的文化承载力。20世纪20—30年代,被毛泽东誉为代表“中华民族新文化的方向”(14)《毛泽东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698页。的鲁迅“大声喊出了孔孟之道的本质,并宁取边缘化的立场,自我放逐于汉儒文化中心”(15)张直心:《边地梦寻——一种边缘文化经验与文化记忆的勘探》,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71页。。鲁迅这种“自我放逐于汉儒文化中心”的态度,表明其所秉持的乃是一种可贵的大文化观。这种大文化观使他能够以包容、借鉴、赏识的姿态来对待少数民族文化,不仅给边地作家这些“边地之子们”以极大的精神鼓舞,而且使“边缘化”的创作理念获得了来自文学中心圈的呼应。正因如此,这些来自边地的作家才得以进入以汉儒文化为主的中原文化圈并得到接纳与肯定。

边缘表征的是地理位置,边缘化则反映了社会成员“在同一时代背景下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区域、民族、社会体系、知识体系之间,从隔阂到同化过程中人格的裂变与转型特征,这是一种空间性、地域性文化冲突的产物”(16)叶南客:《边际人》,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8页。。此一论断也隐含和折射了边缘与中心在一定条件下可以相互转化的可能,由此,边地文化与中原文化孰为中心的问题也便不难理解。既然不同文化之间的差异与隔膜容易造成彼此之间的碰撞与冲突,那么边地概念的提出无疑就有利于在文化生态学意义上更加凸显文化边地的审美价值以及文学史意义。可以说,现代文学边地书写对于补充和丰富中国现代文学的生命体提供了有益的视角,同时,边地书写也有助于深入发掘现代文学版图中易于被忽略或曰被遮蔽的诸个边缘审美空间,发掘这些所谓“边僻之地”的价值意义,从而有利于加强文学中国的全面系统考察和研究,为整体提升现代文学的民族化品格提供借鉴。

综合来看,边地世界并非只是想象中的满目荒凉、一派萧条的穷困之所,也非修辞中的“狂野大陆”。在建设社会主义生态文明的当今时代,把边地当作现代化狂飙突进过程中的生态福地来看待似乎更加恰切。当然,如果深入剖析边地,不难发现,这里蕴藏着无限的生机和活力,现代文学史上那些富有传奇色彩的文学边地更是凸显了传统中国与现代中国的多重审美差异,呈现出现代文学中所蕴含的传统中国质素。可以说,现代文学边地书写既体现了边地文化自由洒脱的精神内涵,也反映了边地文化原始与荒蛮的一面。对于现代中国而言,边地作家的文学想象与文化理想无疑是记录边地中国发展的最佳载体,毕竟,这些“都与社会发展和时代环境密切相关,在特定时代都有其不可替代的作用与价值”(17)颜水生:《中国“文学史”的知识谱系与意识形态》,《广东社会科学》2020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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