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林花事

陶瑾

苏州的秋冬一半沉浸在园林里。四季的更迭，让此时的苏州园林分外妖娆，饱含一种由内而外的优雅。而这份优雅，多半是园内的这些名花嘉木起了“点睛之笔”。

山为园之骨，水为园之脉，花为园之魂。步入十一、十二月，枫叶、菊花、银杏、鸡爪槭……开始轮番登场，深秋的园林，怎一个“美”字了得？园林里的花儿争奇斗艳，就像斗蟋蟀一般，分外有趣。栽花布景，往小里说，是闲情雅致，往大里讲，则蕴含了中国传统哲学与文人思想。

秋丛绕舍，冷香盈袖

自古园林与花木便是好搭档，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彼此衬景。一抹明艳在初冬，秋冬是菊花的主场。每年这个时节，苏州园林的菊花展圈粉无数，一年一会，这是吴地盛大的节日，热闹风雅。游客在賞菊插菊的氛围中，自然追溯起了古人在苏种菊的珍贵历史。

蔡曾煜在《白居易与苏州园林花木》一文中写到：“白居易在苏州的诗词，提到许多当时苏州的园林植物，这些记述是考证唐代苏州园林花木史的重要依据。白居易在苏州的三首菊花诗证实了这一菊花史状，晚唐时苏州陆龟蒙院宅出现白菊，极为稀罕。宋代各色菊花品种大量涌现，苏州是主要产地之一。白居易到苏州的当年秋，诗《九日宴集醉题郡楼》写了杭州、洛阳、苏州三地都是黄菊，‘前年九日余杭郡，呼宾命宴虚白堂。去年九日到东洛，今年九日来吴乡。两边蓬鬓一时白，三处菊花同色黄。’翌年给元稹诗《九日寄微之》也写黄菊，‘眼闇头风事事妨，绕篱新菊为谁黄。’”

南宋范成大晚年居石湖，曾购得王姓人家屋舍七十楹，建了范村，栽梅种菊。菊花在乡野篱落间，兀自盛开，悠然，散淡，闲远，自若。范成大认为，菊花的可贵，在于岁华晼晚，草木变衰，黄菊独奕然秀发，傲睨风露。当此之时，百花凋零，惟独菊花不畏严霜，粲然独放。天平山庄主人范允临也写有《菊花》诗：“影和金滴水，香染玉潭风。不学陶彭泽，衔杯对短丛。”他认为菊花以色泽金黄、香气馥郁者为上品，赏菊时免不了要学陶渊明喝几杯酒，吟几首诗。明人栽菊、赏菊蔚然成风。

苏州人善艺菊。早在数百年前，花农们就习得艺菊之法，春日菊生新苗，可移栽各处，勤于掐尖打顶，促使新苗分枝，蓬蓬勃勃，则秋日花儿朵儿累累簇簇不可计数。文震亨在《长物志》里将品园赏园上升到了理论高度，对当时花卉的品种、栽培、品评有不少细致论述。《长物志》卷二中提到：“吴中菊盛时，好事家必取数百本，五色相间，高下次列，以供赏玩，此以夸富贵容则可。若真能赏花者，必觅异种，用古盆盎植一株两株，茎挺而秀，叶密而肥。至花发时，置几榻间，坐卧把玩，乃为得花之性情……种菊有六要、二防之法，谓胎养、土宜、扶植、修葺、灌溉、防虫等，此皆园丁所宜知，又非吾辈事也。至如瓦料盆及合两瓦为盆者，不如无花为愈矣。”文震亨文末的批评，实际上是吴地百姓通常种菊花的做法，但另一方面也说明苏州盆栽菊花，多用精致盆盎，以便花开时，能放置在厅堂几榻间。今日的菊花展陈列在耦园、留园、沧浪亭等各大园林，深黄、烟紫、浅绿、雪白的菊花，朵朵素雅，映衬亭台楼阁，盎然古意。

银杏挽救一座园

满城尽带黄金甲，走在路上，满眼望去是那溢彩流金、银杏散花的美，“咔嚓咔嚓”的拍照声此起彼伏。狮子林西部高坡上，有一株姿态曼妙的古银杏，被视作园中最抢眼的古树名木。留园有数株百年古银杏，最老的一棵有350年历史。踏进虎丘头山门，透过门洞就能看见两旁金黄的银杏树衬托着虎丘塔，构成绝美秋景图。

据考证，银杏已有二亿七千万年历史，足见其坚挺的生命力。苏州旧家名宅多有栽培，园林中也多见银杏的踪迹，《长物志》里讲：“新绿时最可爱，吴中刹宇及旧家名园，大有合抱者。”银杏对苏州人来讲，意义不凡。留园中部池水对岸假山上有三株古银杏，伟岸雄姿，树龄都在数百年。说起这几棵银杏，它们曾为挽救留园立下了不小的功勋。抗战时期，苏州沦陷，留园为日军所占用，园中环境因日军饲养军马而受到破坏。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留园到了人民政府手上，此时园已破败不堪，修还是不修，成为两难。1953年，当时江苏省委第一书记来苏州检查工作，发现留园有几棵大树仍然屹立着，当即指示一定要保护好这几棵古银杏，同时对留园的抢救提出了明确要求。

不同于姹紫嫣红的花草，古银杏阅尽人间沧桑，却能把每一片黄叶变成每一朵绽放的花。你若盛开，清风自来，每至留园之秋，水上金黄，岸上金黄，互为彼此。

探梅问“枫”

冬日园林，琉瓦粉墙处，亭台轩榭旁，蜡梅一现惊艳四座。驻足近前观赏，满鼻皆香，整个人一下子染透心身。不论是在园林还是老苏州的院落内，蜡梅均以孤植为多。时至岁暮年终，室外有松柏、女贞、鸟不宿等常绿树，也有天竹点缀，而如蜜蜡般成色、馨香馥郁的蜡梅花，是独领风骚的一枝梅。

如何赏梅？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有一件范允临行书条幅，条幅上写着两首诗，是范允临的好友、松江名士陈继儒所作。后人推断，这两首诗写的正是范允临的天平山庄。一首《山居》：四面群峰集草堂，尚余竹木绕回廊。莫言处士无功业，种得秋花满地香。另一首《看梅》：种梅已过三百树，月下纷纷落香雪。英雄忍作负心人，料应难负梅花月。园林栽花、赏花本是一件考验学识、智慧的事，天平山后面有一片梅园，叫“小孤山”，陈继儒这两首诗的主题都与花和园林有关，范允临将之亲笔手书，难掩心中欢喜之情。

众里寻梅千百度，蓦然回首，满园已是蜡梅芬芳。蜡梅花期一般持续至二月份左右，网师园有云窟蜡梅、彩虹池边蜡梅。狮子林的蜡梅少而精，主要分布在燕誉堂旁的小天井内、古五松园院子内、小方厅等处，禅意的园林，明黄的蜡梅，构成了冬日的园林小品。艺圃总是那么低调，却常常带给我们惊喜。春天的蔷薇、夏天的荷、秋天的枫树、冬天的蜡梅，美成了画。耦园的蜡梅，错落有致，开在热闹的东花园内，开在清冷的西花园中。不经意回首，它总是带给人们缓缓的浪漫。再过些天，人们把目光聚焦到虎丘山上的蜡梅，山前山后、塔前塔后、屋前屋后、盆景园内外、走廊角落……虎丘的蜡梅大概分布在二十几处，人们立于蜡梅前，抬头望见虎丘塔，或凝视剑池，叫人恍若隔世。

与蜡梅形成对比的，还有那红如晚霞的枫树，在游人惊叹的目光中，挥洒热情与可爱。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这霜叶，多指枫香与鸡爪槭。枫香，别名枫树，枫最大的特点是秋令时树叶变红，论苏州赏枫绝佳地，天平山为首选。天平山枫叶入秋经低温霜打后，叶色逐渐由青变黄、转橙、呈红、泛紫，称为“五彩枫”。有的还呈现浅绛、金黄、橘黄、橙红等不同层次的色彩。枫树中另一大类就是鸡爪槭。它的叶片如鸡爪，故名。鸡爪槭树姿优美，叶形秀丽，园林中或植于草坪、溪边及池畔，或于墙隅、亭际及山石间点缀，颇具自然淡雅之趣。值得一提，枫香树不仅好看，树脂可以入药，枫香不仅能入药，还能给茶增香。各位看官品读《红楼梦》第八回中贾宝玉品尝枫露茶：“早起沏了一碗枫露茶，那茶可是泡了三四次才出色。”枫露是春天收集枫香的嫩叶，入锅蒸煮，蒸馏出精华，一般是很难品尝到的。

花木比德，寄情言志

苏州园林，宜画、宜品、宜游、宜住，对名花嘉木的寄情与言志已成常态。古人将兰喻作“空谷佳人”，将梅兰竹菊合称“四君子”，还有“金玉满堂”“玉堂富贵”等美好的寓意和寄托。

柯继承、柯怡雯所著《园林花笺》一书中所提到，世间花木都是有个性的，造园者更是借着花木的形态与特征，寄寓人世品格与意味。比如，在吉祥图案中，金玉满堂只是用桂花與玉兰组合来表示，玉堂富贵则通常由玉兰、海棠、牡丹组合，取玉兰的“玉”字，海棠“棠”的谐音“堂”，以及牡丹别称富贵花之意组成，也有用玉兰、海棠、牡丹、桂花四种植物各表示一字组成的，园林里也常常将这几种植物栽植在一起。苏州留园涵碧山房南面庭院中，还加植了迎春花，合成诗句：玉堂春富贵。不管是作为吉祥图案还是植物配植，牡丹都是“玉堂富贵”不可缺少的一项。

“花木的神奇作用，人们总会有意无意中身受神领。走进园林，往往被繁花芳草、嘉木修竹先‘征服’。”苏州世界遗产与古建筑保护研究会副秘书长沈亮告诉记者，苏州园林在花木配植上或直接或间接从我国传统山水画上获得启发，花木造景以不整形不对称的自然式布置为基本手法，与山石、水面、建筑结合，形成江南园林的独特风格。造园家利用花木的一年四季特性，构成四时风光。如园林中的玉兰和牡丹，侧重表现春景;紫薇、荷花，主要供夏日观赏;枫林、桂花、菊花，构成秋景;山茶、天竺、蜡梅，则为冬景。

园林里的花卉，也常常比德。拙政园雪香云蔚亭有暗香疏影的梅，兰雪堂有高洁幽芳的兰，倚玉轩有节节向上的竹，环秀山庄补秋舫有野逸傲霜的菊，网师园看松读画轩有四季常青的松，拙政园远香堂有香远益清的荷，海棠春坞有丰韵娇艳的海棠。身处园林，用江南人文眼光去欣赏，方能品出其中的深意。

（本文参考书目文章：《园林花笺》《苏州古典园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