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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时间叙事到空间叙事:人类命运共同体对全球现代性的话语重构

2021-12-27夏银平何衍林

理论与改革 2021年4期
关键词:现代性理性共同体

夏银平 何衍林

在西方社会盛行的以时间叙事为主导的全球现代性话语中,人类社会发展的道路被归结为资本逻辑宰制的单向度模式。然而,从实践层面来看,不同文明对现代性的探寻却呈现出不同的文化和制度模式。习近平提出的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破解了以时间叙事为主导的西方一元现代性规划的理论与实践困境。这一全新的理念提出以来,学界对此展开了全方位、多维度的研究和解读,推动了理论研究走向纵深。从广义上看,人类命运共同体所关注的时代课题,在很大程度上是一个思考和审视全球现代性的本质及其命运的问题。针对这一问题,学界主要围绕人类命运共同体对全球治理体系的变革、对全球现代性危机的化解、对一元现代性的超越等角度展开分析和探讨。本研究从全球现代性的空间叙事这一视角出发,凸显人类命运共同体视界中蕴含的多元化的全球现代性图景,这对于深入理解和把握人类命运共同体具有重要的理论和现实意义。

一、时间叙事与西方一元现代性的抽象本质

“现代性”作为人文和社会科学领域内极具弹性和阐释张力的概念,在不同社会语境下有着不同内涵。我们首先要面对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何谓现代?据德国学者姚斯考证,“‘现代’(modernus)一词最早出现在公元5世纪,意思是要把已经皈依‘基督教’的现代社会与仍然属于‘异教’的罗马社会区别开来”。[1]在这个意义上,“现代”意味着在时间维度上和过去断裂,并向未来敞开自身的一种时间意识。至于“现代性”,美国学者伯曼的阐释最具代表性:“今天,全世界的男女们都共享着一种重要的经验——一种关于时间和空间、自我和他人、生活的各种可能和危险的经验。我将把这种经验称作‘现代性’。所谓现代性,就是发现我们自己身处一种环境之中,这种环境允许我们去历险,去获得权力、快乐和成长,去改变我们自己和世界,但与此同时它又威胁着要摧毁我们拥有的一切,摧毁我们所知的一切,摧毁我们表现出来的一切。”[2]一般来说,“现代性”在西方体现为两种规划:一是以波德莱尔为代表的审美现代性解释范式——现代性就是“过渡、短暂、偶然,就是艺术的一半,另一半是永恒和不变”[3];二是以韦伯为代表的历史—社会学解释范式——现代性就是人类社会不断“去魅”,并在政治、经济和社会公共领域内理性化的社会运行机制。无论现代性的概念多么歧义丛生,但至少有一点是明确的:“现代性概念产生于欧洲,它首先是指一种时间观念,一种直线向前、不可重复的历史时间意识。”[4]换言之,现代性是人类自身对社会持续进步展开思考的时间性意识,并与革命、解放、发展等概念相联系。

现代性作为一种理性文化模式,在人们以往对其的理解和阐释过程中,它总是与线性的编年时间相联系的。与古希腊先哲基于天体运动的循环时间观不同,线性的编年时间是犹太—基督教线性时间理论的世俗化。在犹太—基督教那里,从上帝创世到最终审判之间,每一件事件都有独特性,且不可重复。其中只有一次创造、一次堕落,也只有一次基督的再降临。在这种意义上,历史是不断趋向前进的运动,不可能循环往复,历史有着明确的目的和方向,最终指向千年至福时代的来临。线性的编年时间叙事必然要求一种合目的性的现代性规划。

15世纪以来,伴随着地理大发现、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启蒙运动等一系列世界历史性事件,欧洲率先揭开了现代化的序幕,逐步拉开了与其他多元文明的时空距离,现代性的述说方式由此与欧洲联系了起来,逐渐转变为“欧洲与其他国家”的叙述框架。问题在于,以线性的编年时间为支撑的西方现代性规划“使其信徒们陷入一种双重困境:它承诺新的未来,同时却又声称它自己是不可替代的”。[5]换言之,西方的现代性方案不可避免地带有一元性的叙事逻辑,涉及社会组织方面全面变革的西方一元现代性规划,由此就异变为欧洲文明渐次不断向外扩张和转型的时间叙事。相应地,现代性的叙述逻辑就转为,欧洲之外的其他多元文明必须皈依于欧洲国家的那些用抽象原理或范畴来衡量现代性的理性标准。西方一元现代性所信奉的普遍主义的永恒信念和绝对框架在黑格尔那里得到了充分体现。在黑格尔看来,历史就是“绝对精神”在不可逆的时间结构之中的展开,体现为从东方到西方,从希腊到日耳曼的边缘抵达中心的线性过程,“欧洲绝对地是历史的终点”。[6]不仅如此,在黑格尔的历史哲学视野中,“世界历史的进展还是一种合理的过程,知道这一历史已经形成了‘世界精神’的合理的必然的路线——这个‘世界精神’的本性永远是同一的,而且它在世界存在的各种现象中,显示了它这种单一和同一的本性。”[7]黑格尔的历史哲学被后来的日裔美籍学者福山吸收和发展,他倡导的“历史终结论”主张人类历史将终结于以西方为模式的自由民主制度。显然,西方国家的一元现代性规划,目的在于通过国家政权、市场机制和意识形态等途径创造一个单一的世界格局,它用一种科学的和实证主义的认识论理解和把握欧洲文明和其他多元文明的关系,视其他多元文明为理性的“他者”,并通过殖民主义和全球不平等的经济结构传播其霸权主义和普世主义的现代性规划。与过去帝国扩张和宗教扩张不同的是,西方一元现代性话语呈现为历时性、抽象性和合目的性的特征。

如此一来,源于“西方中心主义”的一元现代性话语“不仅需要置于现代与传统的时间关系之中,还要置于西方与非西方的空间关系之中,但这种空间关系是一种时间性的空间关系”。[8]在这种一元的现代性话语中,单一的“西方”文明故事构成了整个人类文明进步的主流,其他外在于西方的地理意义上的多元轨迹的文明形态(空间)则成了一种时间性的剩余物,等待被同化和占有。多元的空间性差异被缩减为线性时间序列中的一个静态的平面而依附于时间。“空间差异被并入了时间序列。不同‘地方’被诠释为单一时间发展中的不同阶段……西欧是‘高级’的,世界的另一些地方‘某种程度上滞后’,而其他地方则是‘落后的’。‘非洲’不是不同于西欧,它只是滞后。”[9]在这一意义上,其他民族和国家基于不同历史和文化的多元空间差异,被还原为“迎头赶上”欧洲现代性的时间叙事。由此“只存在一个故事,它是‘先进’国家/民族/文化领头的故事。只存在一种历史。空间性的现实重要性,多元叙述的可能性,都丧失了……经过时间对空间的融合,使世界进入一个单一的轨道,过去是,并且依然经常是拒绝承认空间体有基本多样性的一种方式。这是强迫接受一个单一的宇宙”。[10]结果是欧洲之外的其他民族和国家被剥夺了基于自己历史和文化禀赋选择不同发展道路的权利。这种将多元的空间差异融合到线性时间结构中的西方一元现代性规划,体现为时间征服空间,并将“空间时间化”的霸权主义逻辑,反映了西方一元现代性规划以及与之相伴的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的全部知识和权力的地理学,从而在全球范围内形塑了资本所需要的“抽象的共同体”。

二、西方一元现代性的运行逻辑和内在界限

西方一元现代性规划源于启蒙运动以来对理性和主体性原则的弘扬,其特征在于以主体为中心的理性以及与之相关的内在自我意识获得了某种自觉性。康德提出:“启蒙运动就是人类脱离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状态”,并强调“要有勇气运用你自己的理智!这就是启蒙运动的口号”。[11]他的三大批判确立了人类中心论的主体性哲学思想。理性由此成了“最高的法官”,在它面前“一切提出有效性要求的东西都必须为自己辩解”。[12]启蒙理性对于西方社会摆脱中世纪宗教神学和封建体制对人的双重奴役、唤醒个体的自我意识、建立以人的尊严和价值为根本旨归的现代社会具有开创性意义。在启蒙理性的普遍照耀下,人类在“主客对立”的二元思维范式下,运用理性把握和呈现经验现实,获得了改变自身并创造自己历史的权利。然而随着理性的自我膨胀,工具理性取代了价值理性获得了一种总体性的特征,构成了理性的本质,理性由此发生了扭曲并逐渐走向自己的反面。哈贝马斯揭示了理性的本来面目:“理性被揭发为主体性,它既是征服者,又是臣服者。”[13]如此一来,理性亲手摧毁了由它自身唤醒的人的主体性。

启蒙理性以及由之催生的西方现代性规划在一路高歌猛进的同时,引发了现代社会的深层困境和人的生存论危机。尼采是批判西方现代性的先行者,他主张用生命意志替代理性的霸权地位,用生命冲动反对逻各斯中心主义。海德格尔承袭了尼采的理性批判视域,通过把现代世界描绘为“图像”来切入对现代性的判断。在他看来,“现代的基本进程乃是对作为图像的世界的征服过程。”[14]人的主体性地位是通过技术手段对外在自然的征服确认的,而技术在解蔽和驾驭自然的同时也使人丧失了自由,陷入“无家可归”的境地。与尼采和海德格尔不同,福柯独辟蹊径,通过对知识的考古和谱系学研究来摆脱人类中心论思想和人本主义信念,进而试图以权力为视域来消解一切主体性哲学和理性中心主义。在《启蒙辩证法》一书中,法兰克福学派的重要代表人物霍克海默和阿多诺批判了现代性的启蒙精神:“就进步思想的最一般意义而言,启蒙的根本目标就是要使人们摆脱恐惧,树立自主。但是,彻底启蒙的世界却被笼罩在一片因胜利而招致的灾难之中。”[15]哈贝马斯虽强调现代性是一个“未完成的工程”,但也看到了现代性的诸多悖论,主张用交往理性来代替以主体为中心的启蒙理性。以利奥塔和德里达为代表的后现代主义者,则集中批判启蒙理性所预设的对理性主义、人本主义、普遍主义和本质主义的追捧,主张从多元、差异、偶然、非中心和零散化的角度解构理性中心主义的话语霸权和现代性的宏大叙事。

上述西方学者对启蒙理性、启蒙现代性及其命运展开了多维度的思想探讨,并提出了诸多深刻的理论洞见。但不难看出,上述思想家都止步于从观念或文化层面来理解现代性及其运作逻辑,并注重从文化层面的重建来探寻摆脱现代性危机的出路,因而在某种程度上缺乏深刻性。问题的关键在于:“启蒙理性矛盾与困境的根源并不在于理性自身,而在于理性背后的‘物质的生活关系’这一本质性领域的矛盾。”[16]也就是说只有走进历史的深处,深入历史的本质,西方一元现代性的运行逻辑以及由此延伸的内在界限才能得到澄清和阐明。这一问题在马克思那里得到了科学阐述。马克思对启蒙现代性及其命运的探讨没有停留在抽象的概念思辨上,而是把它放置到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框架下去分析,或者更准确地说,把它放置到了资本逻辑的框架下去分析。“资本主义是现代性的名称之一”[17],一部资本主义的生成和发展史就是西方一元现代性的生成和发展史,资本逻辑的本质和内在界限就是西方一元现代性的本质和内在界限。海德格尔指出:“现今的‘哲学’满足于跟在科学后面亦步亦趋, 这种哲学误解了这个时代的两重独特现实:经济发展与这种发展所需要的架构。”而“马克思主义懂得这(双重)现实”。[18]在马克思看来,“只有资本才创造出资产阶级社会”[19]。由前资本主义社会“脱域”而来的现代资本主义社会及其代言人,即资产阶级“把一切民族甚至最野蛮的民族都卷到文明中来了……它迫使一切民族……采用资产阶级的生产方式;它迫使它们在自己那里推行所谓的文明,即变成资产者。一句话,它按照自己的面貌为自己创造出一个世界”。[20]在马克思的视野中,随着历史由地域性的民族史转向世界历史,由资本逻辑驱动的西方一元现代性规划,把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交换体系、权力结构藉由横向的世界市场体系弥散在全球空间之内,以便为剩余价值的生产和实现开辟新的可能。“资本的必然趋势是在一切地方使生产方式服从自己,使它们受资本的统治……在国外市场方面,资本通过国际竞争来强行传播自己的生产方式。”[21]面对来势汹涌的资本逻辑,其他多元文明的生产方式、交往方式、社会结构,甚至心性结构都发生了根本转换,以适应资本不断增值和积累的需求。由此导致的直接结果就是那些不同地域、民族、历史和文化的自然空间的特殊性的存在被抽象的资本力量纳入同质性的空间,最终为资本生产服务。资本成为如马克思所说的“普照的光”宰制了全球空间。

历史和现实证明,由资本逻辑驱动的西方一元现代性规划并没有实现其预设的主体自由和人类普遍解放的承诺,相反,它在全球范围之内把其它多元和差异的空间形态缩减为线性时间序列的一个静态平面时,不仅形塑了一个同质的“抽象空间”(列斐伏尔语),而且还生产出一个等级性的“矛盾空间”(列斐伏尔语),这就是西方一元现代性逻辑的虚幻本质和内在界限所在。

第一,在经济领域,西方一元现代性规划在全球范围内造就了“中心—边缘”的等级结构。马克思指出,随着资本主义市场体系的全球扩张,资产阶级“正像它使农村从属于城市一样,它使未开化和半开化的国家从属于文明的国家,使农民的民族从属于资产阶级的民族,使东方从属于西方”。[22]事实上,不平衡的地理发展贯穿了整个资本主义的发展史,它是资本主义一元现代性的内在矛盾在地理空间上的表达。在马克思所处的自由资本主义时代之后,无论是帝国主义时代列宁的帝国主义论和卢森堡的资本积累论,还是战后阿明的依附学说和沃勒斯坦世界体系理论,都深刻地揭示了资本主义与非资本主义国家之间不平衡的经济结构。

第二,在政治领域,西方一元现代性规划为维护资本利益,服务资本持续扩张的逻辑,致力于推行霸权主义和强权政治的全球治理体系,以协调各种形式的矛盾和冲突。“资本的无限积累需要‘无限权力’的政治结构”[23],阿伦特的这一观点在哈维那里得到了进一步强调:“任何霸权如果要保持与无限资本积累相联系的地位,都必须无休止地寻求扩大、扩张和增强其权力。”[24]在此背景之下,西方资本主义国家打着自由、民主、平等和人权的幌子粗暴干涉别国内政,侵犯别国主权,导致世界范围内地缘政治危机四伏,由武装暴力冲突引起的移民和难民等人道主义危机严重威胁着世界的和平与稳定。

第三,在文化领域,西方一元现代性规划在全球范围内的扩散,势必会造成其他多元文明的文化经验、文化生态、文化秉性和文化认同日益受到单一的西方价值观的冲击。在表面平等的文化交往场域之中,实际上掩盖着由西方大国控制的不平等的文化帝国主义,致使其他民族和国家原有的文化传统逐渐丧失,日益被纳入同质化和商业化的运行轨道。

第四,在生态领域,西方的一元现代性规划导致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异化,致使人的自然根基日渐瓦解。人类统治自然的观念隐含在启蒙主义的理性规划之中,启蒙理性对人的解放和自我实现的承诺,是建立在把自然视为理性的“他者”进行功利主义的理解基础之上的。随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全球扩展,人类对自然的深度掠夺造成资源枯竭、生态破坏和环境污染等一系列生态危机愈演愈烈,致使臭氧层空洞、温室效应、水土流失、森林锐减、物种灭绝等问题日趋严重;不仅如此,西方发达国家出于转嫁生态危机的目的,还把高污染、高耗能、劳动密集型的产业转移至发展中国家,从而加剧了后者的环境退化程度。

显然,以线性的时间叙事为支撑的西方一元现代性规划面临自身难以克服的理论和实践的双重困境,再加上其与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的隐在勾连,在很大程度上堵塞了其他多元文明走向独立自主的现代化发展道路。为此,时代呼唤一种全新的全球现代性方案,从而为探寻现代性的不同文化和道路模式提供新的选择。

三、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出场与全球现代性的空间叙事

将多元的空间差异融合到线性编年时间的西方一元现代性规划的霸权性质已经引起诸多学者持续不断的声讨,并呼唤对全球现代性的图景做出重新评价。有论者指出:“我们应当,也能够用许多种历史取代单一历史。而这是空间进入的地方。”[25]为此,“我们不仅应该从时间的角度来理解现代性问题,而且还应该从空间的角度去理解”[26],这是因为“将现代性的故事空间化/全球化的意义是深刻的。最明显的后果……是对现代性进行重整,使之不再是单纯在欧洲展开的故事,不再是单纯的欧洲内部的故事。目标的确是要摆脱欧洲中心”。[27]作为一种全新的时代构想,人类命运共同体蕴含着将空间叙事引入全球现代性视界的意蕴,为化解西方一元现代性危机,摆脱资本统治,探寻基于本民族特定地理空间的多元现代性路径提供了可能。多元现代性认为“现代性不等同西化;现代性的西方模式不是唯一‘真正的’现代性”[28],主张“现代性的历史,最好看作是现代性的多元文化方案、独特的现代制度模式以及现代社会的不同自我构想不断发展、形成、构造和重构的一个故事”。[29]就此而言,以空间为视域的多元现代性主张,在某种意义上可以想象为,在全球范围内生成一个尊重文明多样性和现代化制度模式多样化的,超越资本抽象统治的“差异空间”(列斐伏尔语)。

由线性编年时间织就的西方一元现代性规划一直保持着对历史和时间的敏感性,而空间和地理想象则要么被定义为不可言说的先验存在,要么被还原为历史行为发生其中的无人格的物理容器而湮没于时间和历史话语之中。“空间以往被当作僵死的、刻板的、非辩证和静止的东西。相反,时间却是丰富的、多产的、有生命力的、辩证的。”[30]这种因袭已久的历史决定论倾向造成的尴尬境地在于,它“往往扼杀人们对社会生活空间性的一种旗鼓相当的批判敏感性”[31],从而造成了一种根深蒂固且未受质疑的认识论短视,遮挡了人们就空间问题进行系统理论建构的视线。19世纪70年代左右,社会批判理论中这种空间失语的情况逐渐发生了改观,一股不够主流但却相对清晰的声音在历史—时间主导的话语实践中突围了出来。福柯的“异托邦”、列斐伏尔的“空间生产”、哈维的“历史—地理唯物主义”、苏贾的“第三空间”,以及詹姆逊的后现代“超空间”等理论,通过将地理和空间想象嵌入社会本体论之中,从而在社会批判理论中开启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空间转向”。在以列斐伏尔为代表的新马克思主义空间批判理论体系中,他们对空间的理解发生了深刻的认识论转换,空间不再是笛卡尔意义上的所有物体运动其中的参照系,也不是康德所理解的与经验世界相对的感性直观的先验秩序,而是认为“(社会)空间是(社会的)产物”[32],并强调“空间从来就不是空洞的;它往往内涵着某种意义”。[33]

人类命运共同体视界中的全球现代性的空间叙事,就是不同民族和国家根据自身特定空间寻求现代化道路的多元性方案,它强调空间不是一个等待被时间占有的抽象平面和先验存在,而是一种与不同民族和国家特定的社会实践和生产关系相联系的多元与开放视域。换言之,人类命运共同体所倡导的全球现代性的空间叙事,就是不同民族和国家从自身多样化的历史传承和文化秉性出发寻求现代化的多元现代性方案。与西方主导的一元现代性规划假定“相同的时间将穿过非常不同的空间重新上演”[34],并将多元空间融合进线性时间序列的霸权主义逻辑不同,人类命运共同体把空间维度纳入全球现代性的视野,提倡不同民族和国家基于自身多样化空间的全球现代性多元图景的可能性。在这个意义上,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理念和实践消解了源于历史目的论的西方一元现代性的普遍主义逻辑。

作为一种全新的时代创想,人类命运共同体以人类社会的本真存在为出发点,致力于纠偏由资本逻辑驱动的西方一元现代性规划的深层理论与实践困境,认为“世界是多向度发展的,世界历史更不是单线式前进的”。[35]纵观人类社会演进的历史和现实逻辑,世界上并没有统一的现代性模式。后发民族和国家没有因为照抄照搬西方现代性规划走上政治民主、经济繁荣的现代化道路,反而因此付出了惨痛代价,20世纪90年代初世界银行在俄罗斯实施的“休克疗法”的失败就是明证。更为讽刺的是,西方主导的一元现代性规划在其内部也仍旧是一项未完成的方案,处于不断重构的变动过程当中。习近平在阿拉伯国家联盟总部的演讲中强调:“道路选择,关键要符合国情。现代化不是单选题。历史条件的多样性,决定了各国选择发展道路的多样性……在发展道路的探索上,照搬没有出路,模仿容易迷失,实践才出真知。一个国家的发展道路,只能由这个国家的人民,依据自己的历史传承、文化传统、经济社会发展水平来决定。”[36]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是中国人民在中国共产党的坚强领导下,按照历史唯物主义所揭示的人类社会形态更替的普遍规律和本民族自身发展特殊道路的辩证法,从本民族特定空间出发开辟的不同于西方现代性的新型现代性道路,是构成全球多元现代性的重要组成部分。随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现代性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开辟的全新境遇和全新视界,必将为世界其他民族和国家立足于自身特定历史文化语境实现现代性提供鲜活的“中国智慧”和“中国方案”。“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是在本于‘中国道路’所表征的多元现代性发展取向的基础上,对世界发展秩序的时代创想,它将有力消解一元现代性的叙事逻辑和现实影响,开启多元现代性发展道路和谐统一的世界格局。”[37]人类命运共同体蕴含的从空间维度审视全球现代性的多元现代性方案,具有深远的世界性意义:

第一,尊重并支持各国从自身空间出发,探索适合本国国情和实践的现代化发展道路。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就是在尊重世界文明多样性和发展道路多样化的基础上,形成“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的多元化全球现代性格局,倡导世界多元文明之间兼收并蓄,包容互鉴,反对干涉别国自主选择社会制度和发展道路的霸权主义行径。同时,人类命运共同体提倡建立互利共赢、开放互惠的经济发展格局。“只有各国共同发展了,世界才能更好发展。”[38]由中国发起建立的“一带一路”、亚洲基础设施投资银行、丝路基金等新机制和新平台以及倡导构建的“海洋命运共同体”“人类卫生健康共同体”等[39],旨在谋求本国发展的同时促进各国共同发展,推动建立普惠共赢、共同繁荣的利益共同体。

第二,实现由资本逻辑到人本逻辑的全球现代性叙事范式的转换。在资本逻辑驱动下,政治民主、经济自由、社会平等的西方现代性价值观的承诺,是建立在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深度异化的基础之上的,因而难免具有虚假性的特征。资本主义的现代性规划所实现的共同体,是源于市民社会利己主义的,以资本和货币为标识的“虚幻的共同体”。与此不同,人类命运共同体倡导的全球多元现代性方案,从人类社会或社会化的人类的立场出发,致力于纠偏由资本逻辑引致的西方一元现代性的霸权逻辑和现实困境,铺就了一条由“虚假的共同体”迈向真正“自由人的联合体”的解放通道。

第三,为推动构建“五位一体”的全球现代性世界格局标定了方向。随着世界各国深度汇入世界历史的进程,世界普遍交往的范围不断扩大,如何提升人类利益的“共同性”水平,构建一个公正合理的世界秩序构成了人类社会持之以恒的奋斗目标。人类命运共同体从伙伴关系、安全格局、经济发展、文明交流、生态建设五个层面,提倡建立一个持久和平、普遍安全、共同繁荣、开放包容、清洁美丽的现代性世界格局,为破解西方一元现代性的治理难题,回答“人类社会向何处去”的时代之问指明了方向。

结 语

把多元的空间差异纳入线性时间序列的西方一元现代性规划,无疑加剧了全球范围内的时空断裂:从时间的维度来看,后发民族和国家非但没有如西方一元现代性规划所承诺的那样,在进步的时间序列上“迎头赶上”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依附于后者。世界格局由此在时间维度上呈现为“前现代社会、现代社会和后现代社会”交织出现的发展形态;从空间的维度来看,西方一元现代性规划用时间消解了多样化的空间差别,在全球规模上形塑了一个反映资本逻辑的同质性空间,而后者的持续运作又离不开空间的碎片化。世界格局由此在空间维度上呈现为“空间同时既‘是’完整的又‘是’破碎的,既‘是’全球的又‘是’断裂的”[40]“同质性—碎片化”的断裂结构。然而,问题在于:“现代性最具特色的东西便是其多种多样以及其中的剧变频仍。其种类是如此之多,以至人们会怀疑可否把现代性当做某个统一的东西来谈论。”[41]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提出,开启了以空间为视域的全球多元现代性的话语可能,这种崭新的话语模式以习近平倡导的“和平、和睦、和谐”[42]为指导原则,其承认空间的多样性,主张多元文化共生共存、和谐相处。

人类命运共同体视界中的全球现代性的空间叙事,即多元化的现代性方案,并不否定包括自由、民主、平等在内的启蒙现代性的价值诉求。正如习近平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大会上的讲话中所强调的:“中国共产党将继续同一切爱好和平的国家和人民一道,弘扬和平、发展、公平、正义、民主、自由的全人类共同价值。”[43]人类命运共同体反对的是西方一元现代性霸权逻辑不顾其他多元文明特殊国情的“‘教师爷’般颐指气使的说教!”[44],也反对撇开自身特殊历史文化语境对西方一元现代性规划的照抄照搬,强调现代性价值的实现要结合自身特定历史、文化和传统的差异。在这个意义上,人类命运共同体提倡的多元现代性方案,实现了全球现代化发展道路的一与多、普遍性与特殊性的辩证统一。同时,人类命运共同体以空间维度审视全球现代性的多元现代性方案,“不是要搞自我封闭,更不是要搞唯我独尊”[45],它强调空间的开放性以博采各家之所长,在“坚守但不僵化,借鉴但不照搬”[46]的原则引领下,探索适合本国国情和实践的现代化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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