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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裂与绵延:第一代农民工返乡养老研究
——基于舒茨现象学社会学的理论分析

2021-12-26孟亚男莫依萍

老龄科学研究 2021年5期
关键词:农民工养老生活

孟亚男,莫依萍

(华北电力大学 法政系,河北 保定071000)

一、问题提出和理论视角

第一代农民工是我国特定社会时期出现的特殊社会群体,他们多出生于20 世纪五六十年代,于20 世纪八九十年代外出到城市务工,当前年龄在60 岁以上。当无名“英雄”迟暮时,受到诸多主客观因素的限制,67.9%的第一代农民工选择了农村养老模式,其余回流到乡镇, 实现了离土不离乡的养老(沈君彬,2019)。结束了打工生涯的农民工们,返乡后却不得不面对更大的难题。在农村,土地和子女对老年人养老的支撑功能减弱,家庭养老功能逐步衰退;城乡分割下劳动就业制度的制约和社会保障制度的缺失,使得老一代农民工的抗风险能力极低(薛艳艳,2015);长时间的城市生活使得他们面临着乡村社会的适应困境和身份转换困难,精神生活质量低,生活满意度差,晚年生活面临巨大考验。农民工往返流动于城乡之间是我国经济社会发展过程中出现的特有现象,这种现象没有在短时间内得到改变,农民工群体一直是学界研究的一大热点。但以往的研究多站在城市化和宏观的角度看待农民工流动,很少从微观层面对个体打工的过程进行关注和研究。针对第一代农民工的研究也往往只是为了将其同第二代农民工相比照,或只是关注其返乡后的养老问题,并将其与农民养老问题相提并论,忽略了其作为返乡农民工群体的独特性,缺乏对其数十年打工生涯内涵的深入挖掘(唐瑕苓 等,2020)。对于第一代农民工这一批为城市奉献过青春、燃烧过生命,最终又不得不选择回乡的庞大群体而言,进城和返乡对他们究竟意味着什么?是什么导致了他们徘徊在城市和乡村的夹缝之中?本研究将基于舒茨的现象学社会学理论分析视角,探讨第一代农民工返乡后的养老问题。

有学者指出,学界以往对于第一代农民工的研究多建立在权利话语主导的单向度城市化思维之上,对农民工的流向形成了先入为主的偏见,认为农民工向往城市化是一个必然的取向(张世勇,2011)。舒茨(2012) 却明确指出,社会行动只具有一种意义,即行动者的主观意义。当社会行动者处于特定的情境中、进行着某种特定的行动时,后者对他具有意义是理所当然的;但是只有当他停下来对该行动进行反思时,才能明确意识到该行动被他所赋予的意义。城市生活对于农民工的意义只有农民工这个群体本身才能够真正理解。区别于第二代农民工,返乡后的第一代农民工恰好已经脱离了城市生活的特定情境。通过对他们进行访谈,让老人从主观角度回忆思考,由“此在”出发,有助于理解行动对于个人生活世界中的时空坐标所具有的意义,探索行动者的主观意图。

返乡养老被看作是第一代农民工的普遍选择,这种理所当然恰恰是从类型角度来看待的,这意味着农民工返乡养老后的日常生活的结构本身并没有被正式认识或者鉴别。从伯格森的生命哲学“绵延观”和胡塞尔现象学对“内在时间意识”的研究出发,舒茨(2012) 回答了意义的起源问题——就主体而言,任何行动都是在其内在时间意识中发生的。在此基础上,本文以时间为线索,对来自河北、湖南、四川、贵州等省级行政区的部分返乡养老的第一代农民工以及其同村的村民展开了半结构式访谈。通过回溯对于第一代农民工生命中“进城”与“返乡”这两次最重大的行动以及分析其所带来的影响,了解第一代农民工返乡养老后的现实处境并对其未来予以展望。

二、“两次断裂”:赋予行动以意义

对于第一代农民工而言,“进城”和“返乡”是影响其生命历程的两个最重大行动,这两次行动客观上造成了第一代农民工生命历程的“断裂”。舒茨(2012) 指出,必须从个体行动者赋予其行动的主观意义出发,通过把动机区分为原因动机和目的动机,才能保证研究的细致和深入。目的动机包含着人们所要得出的结果、所要追求的目标,受将来时态支配,主要指行动者的主观范畴;原因动机则是由人们根据行动者的背景、环境或者心理倾向做出解释的动机,是人们行动的原因和根据,由过去时态决定,属于客观的范畴。如果要更好地把握行动的意义,就必须对个体行动的动机予以区分。

(一) “进城”:生存压力下的无奈选择

询问进城的缘由,第一代农民工们有的表示外出务工的直接动力是家庭突发事件而导致的生计危机,有的则认为务工是在乡村群际关系下的一种自然选择。

“我是家里的老二,家里有一个哥哥还有一个妹妹。”(LN,60 岁,四川省达州市开江县人)

LN 表示,1978 年由于父亲挖土方不小心被掉落的土块砸死之后,家里的情况越发艰难。父亲去世之后,家中失去了顶梁柱,母亲长期卧病在床,17 岁的他没有继续上高中,而是选择了和哥哥一起外出务工。

1984 年,CC(61 岁,湖南省湘潭县乌石人) 隔壁村有一个在广东做汽修的老乡介绍说,广州花县(今广州市花都区) 有出口美国的针织业,需要一些女工。CC 和村里的十个姐妹犹豫了一下但还是选择了前往:

“当时也不知道能不能赚到钱,也不知道住的地方安不安全。村里的男人基本上都去东莞、顺德一带的工地上去了,女的很多就像我一样去了皮鞋厂、餐馆、招待所这些地方。我们算是当时村子里第一批出去的。”

如同舒茨所言,行为总是不可避免地受到两种动机的指导,除去追求财富、突发性事件等诱因作为第一代农民工外出务工的目的动机,其背后的原因动机则是,当时我国农村社会生产力普遍低下,工业、农业收入差距以及城乡差距巨大。这样的大时代背景是第一代农民工所普遍面临的(仇凤仙,2018):

“不打工你吃什么哎,不打工那钱从哪儿来,那时候一个人家里就三分地,种那么一点地,就那么几个钱。”(WBZ,74 岁,河北省保定市定州人)

“分田到户之后,大家可以出去打工赚钱。留在农村种田的话,只能赚个温饱钱,全家人辛苦劳作一年,年底结算也就300 元。那时候有个出去打工的,家里情况都明显都好转了。学徒工一天一块八,一个人一个月基本上能赚50 多块钱。”(MJQ,64 岁,湖南省湘潭市富强村人)

改革开放后,工农业产品的价格“剪刀差”日益显著,脱离了人民公社集体生产模式之后,农村的人地矛盾逐渐凸显,农业生产的收入无法维持一个家庭的正常支出。在常常面临入不敷出的情况下,生存压力成了农民外出务工的内在原因动机。

(二) “返乡”:制度缺陷下的艰难告别

如同当年选择进城一样,返乡这一选择对于部分第一代农民工而言同样显得“理所当然”。因为即使返乡后的生活面临诸多困难,也比在城市的“边缘”生活要体面得多。代表着“叶落归根”之传统观念的居家养老模式,成为第一代农民工没有选择的选择。

“年纪大了之后,在城市打工也没人要了,没有自己的房子总觉得漂泊,在儿女家里也会感到被边缘化。”(ZH,65 岁,湖南省湘潭县乌石人)

有学者指出,对于第一代农民工而言,“务工是手段,村庄体面的生活才是目的”(贺雪峰,2017)。寻求一种更为体面和有安全感的生活,是第一代农民工选择回乡的一大重要目的动机。

老去的农民工逐渐丧失了劳动能力,除极少数技能型、管理型人才留在城市以外,他们中的大多数选择了返乡。探索第一代农民工大规模返乡背后的原因动机,我们还必须将其与现在的社会环境相结合,将个人放置于大时代的背景下,探究其行为背后的内在意义。城乡二元户籍政策和福利制度的缺陷,成了第一代农民工选择养老地时不得不面对的问题。补缴社保成为达不到“15 年”社保缴费门槛老年人享受城镇职工基本养老保障的唯一办法。根据相关政策,由于一些历史遗留问题,社保缴费年限不足15 年的企业职工可以一次性补缴社保。但一次性补缴社保的金额往往数额巨大。面对这笔不小的数目,很多老一辈的农民工在“看得见”的现钱和“摸不着”的未来保障之间选择了前者。同时,由于户籍限制而影响到其子女教育、高昂的房价与低水平的工资之间存在巨大差距等因素,也构成了第一代农民工选择返乡的原因动机。

QXH(60 岁,贵州省黔西南兴仁人) 去过很多地方,深圳、成都、贵阳等地都跑过,在深圳干得最久,前两年才回老家。然而高昂的房价、无法得到的保障,以及子女教育等问题,使得他只能和众多第一代农民工一样,成了“城市过客”。在城市,他通过自己的努力成了包工头,时不时能介绍村里的年轻人出来到工地上工作,工资也算可观。但是年纪大了之后,城市仍然只能是他无法企及的梦。

“深圳的房子贵得吓人,动不动就是好几万一平,谁买得起?我家三个小孩,没有城市户口就只能多出钱上寄读学校,只好把他们留在农村给爷爷奶奶照顾。……现在孩子长大了,都上大学去了,自己也老了。农村家里有房子,还有几块地,不回去还能去哪?”

三、断裂时空中的内在绵延

在胡塞尔对于生活概念之理解的基础上,舒茨(2012) 抛弃了超验性,认为在主体间性的日常世界里,行动者们的每一种行动都来源于他们此前关于该世界的经验积淀,其特征是预先给定性。对于早期出去务工的第一代农民工而言,勤劳一生为何还是无法融入城市?老去后的农民工为何面临第二次社会融入问题?通过对第一代农民工的访谈,笔者试图以主体间性理论对此作出解答。流亡者们的历史,促成了现象学社会学的兴起。要理解舒茨的主体间性世界,理解被迫离乡的流亡者成了很好的切入点。“我们依然爱这个世界,不想和我们的过去,和我们成长于其中的这个世界决裂。如果问我被迫离开欧洲,不再作为一个欧洲人而生活的时候,需要随身带上什么?那么它就是使得我们之所以成为我们的‘历史性力量’。”舒茨(2012) 所描绘的生活世界之所以能成为一个主体间性世界的可能性所在,正是由于这种内在的“绵延”(孙飞宇,2011)。这也成了第一代农民工身处城市与乡村边缘的内在根源。

(一) “城市过客”的主动隔离

舒茨(2012) 认为,在主体间性的世界中,当行动者处于行动的状态时,他就不可避免地沉浸在绵延的时间流里。即使来到了城市,绵延在第一代农民工内部的却依旧是他们在乡村生活时所获取的经验知识。由于城乡之间生活世界在本体结构上的差异,个体之间的先验经验是存在差异的,随之而来的是思维方式、行为处事、生活方式上的不一致(李继宏,2003)。由乡到城,时空上的断裂对于孤独的务工者们而言,原本在乡村社会“我群群体”中活生生的当下经验,变成了个体在城市日常生活中独有的、无法共享的经验(孙飞宇,2004)。同理,城市居民独有的先验经验也是作为“外来者”的农民工所不能分享的。基于“裙带关系”的外出务工模式,让他们客观上形成了规模不小的农民工群体,其交往圈子持续而稳定,交往的形式和内容也相对单一,难以真正同城市生活发生“面对面”的互动关系。

“住的话就在工棚里,一个棚得有二三十个人,找个板子铺一铺,上面再铺上草,(住) 大通铺。打工必须起得早,五点多钟吃完饭,六点就上班,经常是天还没亮就得到工地上去,一天至少得干九个小时。下了班吃了饭,八九点了就睡觉,第二天又一样。……空闲时候一般不做什么,就是休息,偶尔工友们聚聚,聊一些工作上的事情,喝一喝酒。”(QXH,60 岁,贵州省黔西南兴仁人)

“(在城市) 以打工为主,不打工没去过、没见过城市,没见过高楼,没见过大厦,也没见过那豪华轿车。城里虽然说我们是待了,但是我们待那和没待也没有区别。我们这个(打工) 也就是让生活上有点富裕了。干活就有钱,不干活就没有钱。一般就是我们这里一个村的人,互相都认识,去都是一块儿去的。偶尔也有外村、外地人。打工的时候大家都聚在一起,打完工就散了。”(LZY,68 岁,河北省保定市定州人)

当务工者们因为主体间性造成疏离和隔阂时,城市居民所获得的对于他人群体的经验同样是间接性和非人格性的,他们对“农民工”群体不可避免地形成了类型化的经验知识。这在会影响其对农民工的态度和行为的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人们对于该群体的“污名化”,同样也给农民工群体留下了“城里人歧视乡下人”的印象,成为他们进入晚年后不愿意留在城市的深层原因。“我群关系”和“他群关系”在双方无法理解和沟通的基础上产生了,客观上形成了一种恶性循环。

绵延在代与代之间的经验根植在第一代农民工的生命中,作为靠父代倾尽全力哺育成长的他们,有着肩负起整个家庭的责任。在他们眼里,这些都是父代的人生价值基础所在,孩子们成家立业,代际责任完成接力,他们才算圆满完成了任务。因此,他们默默承受着远远高于自己收入水平的老家房屋建设费用以及子辈上学、结婚等费用。自我的主体性在这个过程中不知不觉被隐匿了,外出务工的奋斗目标具有外在性和肤浅性(周建华 等,2020),打工在很多人眼中是一种养家糊口而非向上流动的方式。

WBZ(74 岁,河北省保定市定州人) 平常吃住都在厂里,也没有给自己买个手机。他说,自己全部的钱基本上都寄回了家里,几乎没花在自己身上。他父母双亡,作为家里的老大早早出来打工。弟弟妹妹年纪还小,得供他们读书。省吃俭用攒下了钱全部用在老家盖房上。后来两个儿女大了,结婚、就业、盖房,自己也尽力资助。

(二) 难以融入的农村养老

外出务工者在城市生活世界中通过不断强化故乡的经验意识,试图以一种“此在”的姿态来对抗城市生活的意义。这种对于乡村日常生活经验的坚持,使他们足以在城市生活中塑造“我群群体”,以获得自身主体的安全感。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长期处于“半城市化”转移状态的第一代农民工所形成的“我群群体”不知不觉变成了传统村落的“他群群体”。在现代社会中,归来者们已不必也无法用精密的辩词来尝试证明个人身份。因为在外出务工者离去的时间里,其家乡也已经发生了变化。外出者与其家乡共同发生变化的原因在于,它们同处于一种现代性的线性时间框架之中,而这一线性的时间是无法逆转的。

虽然前文已经提到,农民工无法适应城市生活的内在原因在于保持了进城前对乡村生活世界的知识和经验,并将其作为行动的指南,这使其一直游离于城市的边缘;但与之相悖的是,在他们离去的这段时间内,他们也脱离了乡村的日常生活。返乡者在无法获得乡村面对面生活的直接经验的情况下,那些进城前所积累的过时经验已经无法支撑其返乡后对于乡村生活的掌控,返乡后他们不可避免地同样处于村落的边缘。

“自己老了,干不动了,没人要了,只能回来。子女们都出去了,孙子孙女只能由我们来照顾。出去太久了,村里的人基本上都不认识了。城里打工虽然条件差点,但怎么算都还是比回家种地赚得多。生了病村里的医疗条件也不好,还是大城市医学发达。习惯了广东的气候,回来之后太冷适应不了……”(QXJ,65 岁,湖南省湘潭县花石人)

通过访谈笔者发现,对于大多数第一代农民工而言,他们或许早已习惯了一种与外界隔绝的孤单生活。游走于城市边缘的生活使得老去后的他们逐渐习惯了那种被边缘化的处境,自身的感知力逐渐变弱了。但是,与长期居住在村落中的农民相对比,还是能明显感受到二者间的区别:

“他们(第一代农民工) 就是认识的人少,年轻人他们不认识,他们就是只认识他们这一代的人,但是也算不上很熟悉,年轻人根本不认识他们了。我是一直待在这个村里的,我基本上跟我们这个村的人熟悉一点。(XGM,64 岁,河北省保定市定州人)

四、“告老还乡”后的适应与重塑

与胡塞尔主张的所谓的生活世界中的“遗失”相对应的是,舒茨在其著作中始终强调生活世界的重建。虽然过去和当下的割裂使得第一代农民工适应和重塑返乡后的生活世界面临一系列困难,但对于个体而言这是十分必要的。借用Grathoff(1989) 的一句话:返乡养老的第一代农民工的生活状态很难被形式化与类型化,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拒绝一个历史的、有意义的生活世界。作为“此时此地”历史情境中的农民工,在追溯了过去的历史经验后,最重要的是如何重塑当下的生活。

(一) 城市经验的农村印迹

舒茨(2012) 指出,个人世界和个人的生平情景与其知识库存有关,人们在具体生活情境中用以设计行动的参考框架即所谓“手头库存知识”。对于第一代农民工而言,其“手头库存知识”并不足以解释陌生的城市世界。即使进城后能够面对面地接触到那些先进的经验,由于紧随“照常思维”的有限性而来的客观性,伴随着作为边缘人的归属感、认同感的缺失,很大一部分农民工无法实现真正的由乡村到城市的流动。例如,在LZY(68 岁,河北省保定市定州人) 看来,像自己一样的第一代农民工能实现向上流动的寥寥无几:

“赚钱讲究技术的,有技术的挣得多,没技术的挣得少。很多人在老家就是有些技术的,比如他爸爸会木匠活,他也就会了。那时候有技术的瓦工、木工啊,人家就是长期在外面打工。有一部分留在城里了,但是大部分还是回来了。……(技术) 一般都是自己学的。他们没有去过职校。直接就是工友们在一块儿,你找我,我找你,互相协助,基本上大家就都学会了。但是当时很多人没想过去学,想着赚点钱寄回家去就行了。”

同时,我们不得不承认,城市生活的确在返乡者们的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他们学习到的知识、处理问题的方式抑或是那种游离于城市边缘的生活状态,都成了其内在经验知识。“手头库存知识”的差异,对他们返乡后的日常生活造成了重要影响。在乡村的熟人社会中,个人领域和公共领域几乎是重叠的,而城市的个人领域与公共领域则界限鲜明。作为在城市生活了数十年的第一代农民工,城市社会生活不知不觉中在他们身上留下了印迹。

“回家之后没事干,村里也没几个认识的人了,也不爱溜达,不串门。就在家待着,看看电视,玩玩手机,现在基本上都是这样的,养成习惯了。”(WFY,67 岁,四川省达州市开江县人)

当然,除了其所带来的负向情感体验,城市生活客观上对第一代农民工的生命历程起到了正向的积累作用,促进了其意识的觉醒与人力资本的提升(董云芳 等,2020)。从乡村到城市,面对巨大的变迁和断裂,第一代农民工们必须学会自我应对不同的挑战和转机,不知不觉中积累了其“手头库存知识”。虽然在同时代人所构成的文化世界里的类型化经验知识常常表现得十分稳定,但舒茨并没有否认个人的主体性,而是认为人们能够习得先验经验和类型化的知识并将其应用到适用的情境之中(侯钧生,2001)。他们能够充分运用社会网络中的资源,将向上流动的愿望变成现实。回到家乡后的第一代农民工们,日渐成为推进基层民主、助力乡村振兴、构建美丽乡村等方面的重要力量。第一代农民工返乡后,有的继续种田,有的开办工厂,承包土地,有的做起了小生意。他们在补充了农业劳动力的同时,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农村第三产业的发展。在村民们看来:

“他们这群人有的出去见过世面开阔了眠界,脑筋比那些一辈子待在农村的人灵活一点,强一点。”(CS,30 岁,河北省保定市定州人)

(二) 依旧“边缘人”的社会支持

诚然,城市的生活丰富了部分农民工的经验知识,使他们返乡后焕发出新的活力;但打工的经历也对很多第一代农民工起到了负面的剥夺作用。高负荷的工作、不是很好的工作环境、频繁的工作变换、长期的制度缺陷……,这些都剥夺了一部分第一代农民工的基本生存能力。

回忆起过去的经历,MJQ(64 岁,湖南省湘潭市富强村人) 说:

“那会儿在深圳工地,挑土,挑石头,五分钱一担,一天不停能。挑五十担能赚二块五。孩子出生之后,我们夫妻俩就搭个棚子在路边给人洗车。”

打工时只想着赚钱、只知道不停干活的MJQ 老了之后得了风湿病,晚上经常疼得睡不着觉。日复一日的劳动造成了他膝盖和腰部的磨损,压根干不了重活,日常生活和行动都受到了很大的影响。

伴随着先赋性的贫困以及长期游走在城乡边缘逐渐趋于弱势化的生存地位,第一代农民工的主体性无疑是较弱的。如何使他们重塑返乡后的日常生活,外界客观上的支持和帮助是十分必要的,这恰恰是当前第一代农民工所面临的另一大问题。受计划生育政策影响,第一代农民工的子女数较少,且真正能“养儿防老”的也为数不多,大部分农民工二代只能选择继续父辈的生活进城务工,自己的经济水平尚且难以得到保障(卢晖临 等,2014)。返乡后的农民工不仅无法顺利进入养老阶段,甚至还需要继续付出以补贴家用。例如,WBZ(74岁,河北省保定市定州人) 今年已经七十四岁了,但还是常常得下地干活:

“现在的生活谈不上什么满意不满意吧,儿子女儿也都不在身边,过年过节才回来一两次。孙子孙女都在城里读书,能帮衬一点就帮衬一点,反正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受到我国现有福利制度的制约,多数返乡第一代农民工游离于社会养老保险体系之外。迫于生存压力外出务工的他们,为了寻求更高的收入而忽视了福利,中年后由于收入提升空间有限转而谋求福利改善,却因受到各种客观条件的阻碍而难以实现(梁海兵,2015)。由于受到工作周期短、技术含量低,跨省市转移频繁,流动性大等诸多限制,再加上客观上的制度缺陷,第一代农民工面临较大的晚年生存困境。例如,LZY(68 岁,河北省保定市定州人) 表示,自己在年轻时并没有想过购买保险一事,现在等到自己老了,才知道福利保障的重要性:

“当时谁也没有这个想法,就是想着给个钱就行,想着到时候老了也挣不到钱了。……国家现在提倡(买) 保险了,什么医疗保险、养老保险,就和大家一样在村里一起买了,一个月拿一百多块钱吧,但是(医保) 不住院不给报销,现在就怕自己生个什么病,怕耽误孩子们。”

如前文所述,由于受到主体间性世界、“手头库存知识”、角色身份认同转换等诸多因素的影响,返乡后的第一代农民工身处村落的边缘,面临着社会适应的问题。但与此同时,国家对于返乡的第一代农民工的精神生活的关注和支持整体来说并不多。CZL(28 岁,湖南省湘潭县乌石人) 是村里的年轻人,提起返乡的那些农民工,他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描述了他们老去后的生活:

“他们一般就坐在家里发呆。现在是冬天,他们也不用干活,就在那坐着,一坐就坐很久,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到了农忙的时候就帮帮忙,下地干活,平时也不会到处乱走。”

农民工的一生是一个不断被城市和乡村边缘化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我们试图站在农民工的角度去理解这一特殊群体的主观感受和生活意义,在理解当下第一代农民工养老处境的同时,将其与通向未来的道路联系起来,前瞻农民工群体将继续创造的历史以及他们所代表的农村未来(张世勇,2011)。

五、总结与建议

在韦伯理解社会学的基础上,笔者认为,贯穿舒茨的现象学社会学理论始终的命题是,为人类寻找一种普遍的观察和理解他人世界社会行动的方式,真正理解行动的意义,解决个体如何恰当地适应主体间性社会的问题。第一代农民工由于流动导致生活时空的断裂,失去了指导其行为的主体间性的连贯。他们在年轻时不能融入城市,老去后却仍然处在乡村的边缘。对于这一群体返乡后的养老生活,我们应当予以关注并为其提供支持。

第一代农民工的养老问题是时代发展的“后遗症”,通过追溯第一代农民工的生命历程,我们看到了一批被时代逐渐弱势化的个体。过往的经历无法改变,但是面对老去后的农民工群体,在从福利制度层面对他们予以保障的同时,更要正视这群被隐匿在“农村老年人”符号背后的特殊群体,关注他们的精神需求,帮助其进行社会适应。

同样我们也可以看到,务工的经历丰富了第一代农民工的“手头库存知识”,使得他们区别于普通的农民。这些农民工具有相对超前的意识,积累了一定的专业技术和知识经验。然而,部分农民工返乡后虽有较高的创业热情,却缺乏相应的配套措施与环境支持。了解老一代返乡农民工的生存现状,有助于为农业农村的现代化发展带来新契机。在乡村振兴战略下,农村将日渐满足农民们对于美好家园的期待。希望有一天,“返乡”不再是农民工们的无奈选择,而是另一种更加向往的生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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