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载《西铭》对孟子思想的继承与发展
2021-12-26高贵朋
高贵朋
《西铭》是儒学的经典篇目,为北宋理学奠基者张载所作。张载在眉县横渠讲学时曾撰写《砭愚》和《订顽》两篇短论,分别悬挂于书房的东、西两牖,作为自己的座右铭。程颐将《砭愚》改称《东铭》,《订顽》改称《西铭》。《西铭》虽然字数不多,但其中包含了深刻的哲理,受到当时理学家的推崇,并对后世儒学产生了深远影响,因而被视为儒家重要文献。《孟子》对张载《西铭》的完成起了重要作用,张载写作《西铭》时,引用或改造了《孟子》的很多概念和话语,继承并发展了孟子的思想。但学界目前还没有系统地研究过《西铭》与孟子思想的关系。本文拟从天道观、心性论和伦理观三个方面分析张载《西铭》对孟子思想的继承与发展,并揭示这种继承与发展在儒学史上的意义。
一、乾父坤母:天道本体的挺立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天”是一个源远流长而又意涵丰富的概念。冯友兰先生指出,中国文字里的“天”约有五种含义:物质之天、主宰之天、运命之天、自然之天、义理之天。〔1〕在孟子的思想中,“天”的这几种含义都可以找到,但“孟子‘天’论中最丰富的一层,是他对道德之天的认识”。〔2〕所谓道德之天也就是义理之天。在道德之天的意义上,“天”首先是人的道德的先验根据。
孟子说:
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此天之所与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弗能夺也。(《孟子·告子上》)
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孟子·告子上》)
孟子认为,心具有思的功能,但这里的思不是指一般意义上的理性思维,而是指道德之思,是仁义礼智的省思。人对道德的省思乃“天之所与”,也就是说“天”是道德的先验根据。正因为人对道德的省思是“天之所与”,所以“仁义礼智”之德,就是人生而具有,“非由外铄”的。只是由于人不加思考,才为物欲所遮蔽,使“仁义礼智”之德无法显现。在天作为道德之先验根据的意义上,孟子还讲“知天”“事天”:
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孟子·尽心上》)
所谓“知天”就是通过“尽心知性”,了知本心本性乃“天之所与”,达到对天道的体认;所谓“事天”则是通过“存心养性”,涵养心性本体。这里所表达的就是传统的天人合一思想。张载《西铭》继承了孟子的天道思想,其实整个《西铭》主要谈论的就是天与人的关系和人与人的关系,“天人合一”可谓其基本思想。《西铭》首句即称:“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混然中处。”〔3〕“乾称父,坤称母”源自《周易·说卦》“乾,天也,故称乎父;坤,地也,故称乎母”,乾坤是天地的别名。张载说:“不曰天地而曰乾坤,言天地则有体,言乾坤则无形,故性也者,虽乾坤亦在其中。”〔4〕也就是说,天地更容易使人联想到客观的实体,而乾坤则更具形上意味,因此张载用乾坤指代天地。乾坤与人的关系,就是天与人的关系。张载思想中的天,亦是指道德之天。张载说:“由太虚,有天之名。”〔5〕在张载看来,“太虚”与天有相同含义,“太虚”是具有道德意蕴的形上本体,因此,“天”也是道德的先验根据,而“乾坤是就至上之天在天地的德用表现而言,或者也可以说是太虚作为天德的天地表现”。〔6〕“予兹藐焉,乃混然中处”强调人面对天的卑微,藐即藐小,“既指人的体态,更指人的心态”,〔7〕“是作为人子的自况,是相对乾坤父母的尊上而言的,反衬出人的藐小和卑下”。〔8〕因此,人要通过各种道德实践,来上达天道,存养天机,这继承了孟子“知天”“事天”的思想。
孟子虽然提出“知天”“事天”,却很少超出人生直接谈论天,只是通过对现实人生上溯的方式完成人与天的对接,因此,其“天人合一”的境界难以真正实现。张载则明确提出了“天人合一”的观念,而且其体系构建侧重于由天道而人道,再由人道上达天道。太虚与气是内在而超越的关系,万物由气化而来,所以太虚既内在又超越万物。德是太虚落实于人的表现,人通过对德的追求可以上达“天德”。因此,张载《西铭》除了讲“存心养性”,〔9〕还讲“穷神知化”。《西铭》称:“知化则善述其事,穷神则善继其志。”〔10〕那么,究竟何为“穷神知化”?张载又说:“神,天德,化,天道。德,其体,道,其用,一于气而已。”〔11〕“神”作为“天德”,也就是太虚本体的表现;“化”作为“天道”,则是气化流行的表现。因此,“神化也就是天道之体用的另一种表达,或者说是太虚本体的气化表现”。〔12〕在这个意义上,“穷神知化”也就是穷究、了知太虚与气的内在超越关系,及其生化流行过程。因此,张载将“穷神知化”看作极高的境界,他说:“《易》谓穷神知化,乃德盛仁熟之致,非智力能强也。”〔13〕又说:“德盛者穷神则智不足道,知化则义不足云。”〔14〕如果说孟子的知天事天,仍旧是对天的遥感,那么张载的穷神知化,则对天作了更为清晰的界定和论述,这是对孟子天道观的发展。
天道观更多指涉形上世界,天道落实于现实世界,体现在人的层面,就涉及心性的问题。
二、存心养性:变化气质的自觉
孟子是儒家心性论的确立者,明确提出性善论。他说:“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孟子·公孙丑上》)孟子“从心言性”,〔15〕以道德本心说明人性本善的道理。从性善论出发,孟子必然反对告子“生之谓性”的说法,因为“生之谓性”强调的是人与动物的共性,而没有说明人之为人的特性,即道德自觉性。孟子并不否认人有自然属性,他说:“形色,天性也。”(《孟子·尽心上》)但孟子更强调人的道德自觉性,并将其视作人的本质。以性善论为基础,孟子还提出了一套具有特色的道德修养理论。孟子所有的道德修养理论都是围绕本心展开的,孟子说:“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孟子·告子上》又说:“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燃,泉之始达。”(《孟子·公孙丑上》)据此,我们可以将孟子的道德修养理论概括为寻找本心和扩充本心。不过,孟子虽然明确提出性善论,并提出一套以本心为主的道德修养理论,但是他并没有解决恶的来源问题,而且其道德修养理论略显单调。
张载则在继承孟子性善论的基础上,建构了天地之性和气质之性二重结构的人性论。《西铭》称:“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16〕这是对孟子“(浩然之气)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孟子·公孙丑上》)的改写,孟子本意是说以道德本心涵养血气,血气可为道德本心所充盈,而形成浩然之气。浩然之气,其实是心气一体的状态,孟子在这里并没有将浩然之气中气与心(性)的关系说得分明。而张载“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的说法,则将气与性区分得更加明确。“天地之塞,吾其体”是说人的形体由气构成;“天地之帅,吾其性”是说性由最高的本体,亦即“太虚”落实而成。如王夫之云:“塞者,气也,气以成形;帅者,志也,所谓天地之心也。”〔17〕但是,这里的性指的是“天地之性”,是人纯善的先天之性。当人禀气赋形之后,也就同时具有了“气质之性”,“气质之性”是人的后天之性。张载说:
气质犹人言性气,气有刚柔、缓速、清浊之气也;质,才也。气质是一物,若草木之生亦可言气质。〔18〕
“气质之性”是人的生理禀赋之性,而气的清浊也就表现为人的刚柔、缓急、才与不才种种性相。气质中有善的因素,也有不善的因素,现实人生之所以会有种种不善的现象,就是因为人有“气质之性”。而“天地之性”则是纯善无恶、人人本具的,只是由于“气质之性”的阻碍,“天地之性”才无法彰显出来。因此,在张载看来,人生修养的指向就是由“气质之性”复归“天地之性”。这样,张载就以“天地之性”继承孟子的性善论,以“气质之性”解决了恶的来源问题。此外,与孟子相比,张载还格外注重从气的层面做功夫,强调“变化气质”。虽然孟子也讲要“养浩然之气”,但其着眼点并不在气,而在心上。张载则提出了一系列的养气功夫。他说:
为学大益,在自求变化气质,不尔皆为人之弊,卒无所发明,不得圣人之奥。故学者先须变化气质,变化气质与虚心相表里。〔19〕
惟其能克己则为能变,化却习俗之气性,制得习俗之气。所以养浩然之气是集义所生者。〔20〕
学者且需观礼,盖礼者滋养人德性,又使人有常业,守得定,又可学便可行,又可集得义。〔21〕
集义又须是博文,博文则利用。〔22〕
又集义自是经典,已除去多少挂意,精其意直至于入神,义则是一种义,只是尤精……脱然在物我之外,无意、必、固、我,是精义也。然立则道义从何而生?扫洒应对是诚心所为,亦是义理所当为也。〔23〕
张载认为,“养气”需要经过诸多过程,先“变化气质”,“化却习俗之气性”,再通过“博文约礼”以“集义”,“以直养而无害”去除“意必固我”等私心杂念,从而集得“精义”,最后通过集“精义”,而生“浩然之气”。张载对于“养气”的钻研可谓煞费苦心,而张载之所以如此重视“养气”,与他将性规定为天地之性与气质之性,并将恶归结于气质之性的洞见有关。人通过“养气”功夫养成“浩然之气”,就实现了天地之性对气质之性的统摄,从而达到“德胜其气”〔24〕的状态。因此,对张载来说,“养气”是必不可少的功夫。张载对“养气”功夫的论述,丰富、发展了儒家的道德修养理论。
三、民胞物与:仁爱精神的推广
在伦理观上,孟子继承了孔子的“忠恕之道”,秉行先“尽己”再“推己”的原则,〔25〕认为在家庭内部要先孝顺父母、尊敬兄长;在社会中,再将在家庭中培养的美德推广出去,做到尊老爱幼。孟子说:
亲亲,仁也;敬长,义也。(《孟子·尽心上》)
仁之实,事亲是也;义之实,从兄是也。(《孟子·离娄上》)
家庭是人伦的出发点,在家庭中,仁义首先表现为孝悌。所谓仁就是孝顺父母,义就是尊敬兄长。孟子还将“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作为君子三乐的第一乐。他说:“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孟子·尽心上》)这体现了孟子对孝悌的重视。
孝顺父母、尊敬兄长是在家庭内部的行为,在社会上就要将在家庭中体现的美德推而广之,做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孟子·梁惠王上》),即发挥同理心,尊敬自己的长辈,也尊敬别人的长辈,喜爱自己的孩子,也喜爱别人的孩子。不仅如此,孟子还表达了对弱势群体的同情,他说:“老而无妻曰鳏,老而无夫曰寡,老而无子曰独,幼而无父曰孤。此四者,天下之穷民而无告者。”(《孟子·梁惠王下》)孟子认为,鳏寡孤独者是天底下最穷困潦倒而又无依无靠者,因此,我们更应该同情和理解他们,这体现了孟子对弱势群体的关怀。张载《西铭》基本上继承了孟子的伦理思想,而且对孟子的原话进行了改写。《西铭》称:
恶旨酒,崇伯子之顾养。〔26〕
不弛劳而厎豫,舜其功也。〔27〕
尊高年,所以长其长;慈孤弱,所以幼其幼。〔28〕
凡天下疲癃残疾、茕独鳏寡,皆吾兄弟之颠连而无告者也。〔29〕
“恶旨酒,崇伯子之顾养。”是说大禹厌恶喝酒,而顾念父母的养育之恩。孟子称:“禹恶旨酒而好善言。”(《孟子·离娄下》)又云:“世俗所谓不孝者五。……博弈好饮酒,不顾父母之养,二不孝也。”(《孟子·离娄下》)“不弛劳而厎豫,舜其功也。”是说不松懈地侍奉瞽叟,使其满足,是舜的功劳。孟子云:“不得乎亲,不可以为人。不顺乎亲,不可以为子。舜尽事亲之道而瞽叟厎豫,瞽叟厎豫而天下化,瞽叟厎豫而天下之为父子者定,此之谓大孝。”(《孟子·离娄上》)这是张载《西铭》对孟子孝悌思想的继承。
“尊高年,所以长其长;慈孤弱,所以幼其幼。”是对孟子“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改写,“凡天下疲癃残疾、茕独鳏寡,皆吾兄弟之颠连而无告者也。”则是对孟子“老而无妻曰鳏,老而无夫曰寡,老而无子曰独,幼而无父曰孤。此四者,天下之穷民而无告者”的改写。这体现了张载对孟子尊老爱幼思想和关怀弱者理念的继承。
但在孟子那里,孝顺父母、尊老爱幼和关怀弱者都是从人伦的角度来说的,张载则将其进一步发展至侍奉天地大父母的高度,认为人伦中的道德实践其实就是对天地父母的大孝。《西铭》称:
乾称父,坤称母……民吾同胞,物吾与也。大君者,吾父母宗子;其大臣,宗子之家相也。〔30〕
圣其合德,贤其秀也。〔31〕
济恶者不才,其践形,唯肖者也。〔32〕
张载认为,人与万物皆为天地(乾坤)所化生,所以天地可以说是人与万物的大父母。在这个意义上,所有的人类都是我的同胞,宇宙中的万物都与我同类。天子是天地父母的嫡长子,大臣则是嫡长子的家相。圣人与天地合德,贤人乃天地灵秀。为非作恶者是不成器的成员,将德施之于现实生活中,方为有才之人。因此,做符合道德的事情就是顺遂天地父母的意愿,就是侍奉天地父母。人们在现实生活中对父母的孝顺,对长者的尊敬,对幼者的关爱,对弱者的关怀,都是对天地父母的孝顺与奉养。这就将儒家的仁爱发展为一种兼济苍生与万物的博爱。因此,《西铭》强调,对于疲癃残疾、茕独鳏寡者,要“于时保之,子之翼也”,即小心翼翼地爱护。“乐且不忧,纯乎孝者也。”乐于孝顺父母、尊老爱幼、关怀弱者,就是天地父母孝顺的儿女。
四、结语
如前所述,张载《西铭》在天道观、心性论和伦理观等方面对孟子思想有所继承和发展,这种继承和发展在儒学史上具有重要意义。
首先,在天道观方面,张载通过继承与发展孟子的思想,重新树立了天的价值和尊严,纠偏汉唐儒学之失,并为儒学构建起本体论体系。汉唐儒学主要是一种宇宙生化论,多以元气论天,这种粗糙的理论体系经不起佛教与玄学之本体论的冲击,从而导致儒学的衰落。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张载批评汉唐儒学“以为知人而不知天,求为贤人而不求为圣人”。〔33〕张载以“太虚”论天,恢复了天的价值意涵,并以“太虚”为核心构建起儒学本体论体系,以此为基础辟佛老,使儒学在理论层面上达到甚至超越佛老的高度,为宋代儒学的复兴奠定了基础。
其次,在心性论方面,张载天地之性与气质之性的区分,既继承了孟子的性善论,又说明了恶的来源,并丰富了儒家的道德修养理论,对后世理学的发展产生广泛而深远影响。〔34〕张载认为,人人具有先天纯善的“天地之性”,而恶源于人后天的“气质之性”,人生道德修养的指向就是通过“养气”功夫,由“气质之性”复归“天地之性”。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亦可以说张载的心性论既继承了孟子的性善论,又囊括了荀子的性恶论。当今学界有学者主张“统合孟荀”,〔35〕其实在张载那里,就已经体现了“统合孟荀”的思路。
最后,在伦理观方面,张载“民胞物与”的观念,将人类与万物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以前的儒学更多关注人伦问题,而没有深入探讨人类与万物的关系,张载则对人类与万物的关系进行了深刻的思考。张载认为,人类与万物共处于天地这个共同体当中,因而人与人、人与万物的和谐相处就是题中应有之义,这就为道德世界和自然世界的和谐发展确立了天道保障。在当今时代,“民胞物与”的观念更值得我们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