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元瞻墓志》考释与《二十五史补编》补正
2021-12-25段锐超
段锐超
(陕西理工大学 人文学院,陕西 汉中 723001)
北魏《元瞻墓志》,书刻于北魏孝庄帝建义元年(528)。1932年出土于河南洛阳柿园村西,现藏西安碑林博物馆。志石正方形,高、宽均为84厘米。文32行,行33字。赵万里《汉魏南北朝墓志集释》[1]、赵力光编《鸳鸯七志斋藏石》[2]、朱亮编《洛阳出土北魏墓志选编》[3]、赵超《汉魏南北朝墓志汇编》[4]、李永强、余扶危主编《洛阳出土少数民族墓志汇编》[5]等均收有录文或图版。该志虽出土已久,著录较多,隐含的历史信息重要,但考释专文一直付诸阙如,各书录文又或多或少存在错讹,促使笔者努力缀文成篇,抛砖引玉,以使其作用得到充分发挥。不当之处,敬祈方家批评教示。为行文方便,先录志文于次:
魏故散骑常侍抚军将军金紫光禄大夫仪同三司车骑大将军司空公光兖雍三州刺史元公墓志铭
公讳瞻,字道周,河南洛阳人也。恭宗景穆皇帝之孙,任城康王第三子,司徒公、尚书令任城文宣王之弟。长澜浩漾,游氛坱轧,有物凭焉不为夭阏者,固以寄之惇史,不复详于兹矣。公资灵川岳,藉气风烟,浥河汉之沧浪,蒂玄圃之蓊蔚,既昭灼于芳鲤,亦蝉联于胎教。至乃幽鉴自性,明悟天成,周童恧其奇,魏龀懱其妙。及夫切瑳为宝,佩瑜象德,游演应规,相羊适度,架群辇而崚嶒,超流品而苕蒂。虽未符于兆梦,抑相合以鱼水也。初为步兵校尉,次转员外散骑常侍。翮毛孤翻,千寻独远,操量日暄,芳音稍麝。又迁前军将军,显武将军。先驱肃路,途绝嚣跸,部下无违,羽仪攸摄。徙宗正少卿。辨厘族食,而帝宗隐赈。皇胤荴蔬,华萼相资,骄敖难理,公训之以家风,示之以律虑,令王子兴振振之风,人怀驎角之咏。遂丁重忧,辞宦来寝,徒踊无沧,几于灭性,情均攀柏,循墓称在。于时以即默为用奇之邦,成山乃美游之所,远接沈黎,近交梁部。余皇浮水,或乘我疆;戈船停坞,每伺此隙。缉矛之寄,实属茂实。尔乃嗟我怀人,以敬俞往。便假公节,督光州诸军事,龙骧将军,光州刺史。公遂凭轼而东征,望淄川而举策。豪右舍周旋而孤逃,污吏投印佩而独窜。吴人息烽,夜犬莫吠。仍加征虏之号,以旌忠善。还为散骑常侍、左将军,复换平南将军,持节行兖州事。而高山拥玺,星言遄迈,就拜平东将军,即真刺史。公乃布恺悌、济宽猛,体三无以还风,宣五至以调俗。百民欢心以戴仰,移死地而无贰。故能翦沈预之枭情,仆横尸于万顷。而特旨褒赞,并金剑杂赐。岂徒持须而称能,《杕杜》劳旋而已也。公乃系犊言归,临轩告逝,舆卧辙而前车,攘抱马而后去。俄授抚军将军,行雍州事。于是新有盩厔之师,继以泾川之役,民苦虐政,鸟散而叛。公便约法裁章,华夷面化。以世道纷若,心不乐烦,又以金紫光禄大夫加散骑常侍,抚军如故。遂得怡情寂室,逍遥养志。后为汝南王以茂德懿亲重临京牧,妙简忠良,铨定乡品,召公为州都,委以选事,区别人物,泾渭斯叙。公之为性,雅怀亮直,忧公忘私,思贤若渴,执志坚厚,不为势屈,绝迹权宠之门,息步佞谀之室。故虽居损金市首之价,未逞吴阪九折之气。方当就槐论道,左右分治,而覆匮伊半,为山未极,梦奠先征,殆将奄及。春秋五十一,以建义元年四月十三日薨于位。折柱之悲,事同捐珠;崩维之怨,情深罢市。天子嗟而群龙致惋,褒赠车骑大将军,司空公,加散骑常侍,雍州刺史,备物有加,礼也。以其年七月六日窆于京西谷水之北皋。惧圆方改度,舟壑异徙,乃托玄石,语之不朽。其词曰:
汁光降灵,神女下娉。攸纵自天,重辉叠映。配极居微,物共首政。公其体而,膺兹大庆。洞晓无疆,悬解如圣。惟彼阴鸟,厥声犹彰。鱼水好合,乃陟周行。入言良才,出曰民望。道猷澜漫,绩用芬芳。仁者必寿,颜项不实。夏云盛长,卉木萎质。鼎湖事变,魂归泰一。身赎不追,何为空栗。贵在表庸,终然允吉。
赵超《汉魏南北朝墓志汇编》的录文,“应规”的“规”误为“顽”,“俞往”的“往”误为“住”,“杕杜”的“杕”误为“狄”,“颜项不实。夏云盛长,卉木萎质”的“项”“云”“质”亦均误为他字。其他几种书中的录文讹误不再另作说明。
志主元瞻,字道周。《魏书》有“(元)嵩弟赡,字道周”。以历官对比,可知实为同一人,其人名本元瞻,史籍因字形相近而误记。这一点张金龙先生已指出过[6]。元瞻《北史》无传,《魏书》记其历官及事迹也颇为简略:
嵩弟赡,字道周。高祖时,自□大夫稍迁宗正少卿,龙骧将军,光州刺史,散骑常侍,左将军,迁平东将军,兖州刺史。颇爱书史,而贪暴好杀。澄深耻忿之,绝其往来。有四子。长子远,尚书郎[7]。
而志文对其历官行事等,所记较为详尽,两相对照,并结合相关史料进行分析考证,可对其人及关联史实有更清晰的认识。志文可分为三部分:出身与早年、仕历与行事、遇害与安葬。铭文亦然。
一 出身与早年
志文记元瞻“春秋五十一,以(北魏)建义元年(528)四月十三日薨于位”,可知其生于478年(孝文帝太和二年)。其时北魏尚都平城,其籍贯之“河南洛阳人也”,系秉持了孝文帝迁都改制后对南迁代人籍贯称述的统一要求。元瞻属恭宗景穆皇帝一系。父任城康王,即拓跋云,系景穆十二王之一。拓跋云三子,澄、嵩、瞻,另知其第五女名纯陀[8]。元瞻长兄“司徒公、尚书令任城文宣王”,即元澄。上文提及两兄弟不相往来,但元澄位高名盛,志文仍特标示出兄弟关系。孝文帝曾赞誉拓跋云之子澄、嵩:“任城康王大有福德,文武顿出其门。”[9]
《元澄墓志》已出土,但残毁严重,有“城康王之嗣子”几个字[10](可参闵晓丹《试论北魏皇族墓志所反映的宗族关系》,但并非“仅余‘城康王之嗣子’”几个字[11])。《元嵩墓志》也已出土,志载元嵩为“魏恭宗景穆皇帝之孙,任城康王之第二子。年卅九,正始四年(507)……薨于州治”[12],可推知元嵩生于469年(献文帝皇兴三年),长其三弟元瞻9岁。《邢峦妻元纯陀墓志》载“始及七岁,康王薨俎”,而《魏书》载其父拓跋云“太和五年(481),薨于州”,可推知元纯陀生于475年(孝文帝延兴五年),长元瞻三岁。
志文以较长的篇幅、繁复的典故,记述其身世、出生和幼年。先叙其源流之贵盛:“长澜浩漾,游氛坱轧,有物凭焉不为夭阏者,固以寄之惇史,不复详于兹矣。”“游氛坱轧”,即飘荡的云气漫无边际,形容显赫的家世绵长久远。晋潘岳《秋兴赋》:“游氛朝兴,槁叶夕殒。”《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大专盘物兮,坱轧无限。”裴駰《集解》引应劭曰:“其气坱轧,非有限齐也。”[13]坱轧,又作坱圠,茫茫无边际的样子。夭阏,即“摧折、遏止”。《庄子·逍遥游》:“(大鹏)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惇史,有德行之人的言行记录。
次述其出生之不凡:“公资灵川岳,藉气风烟,浥河汉之沧浪,蒂玄圃之蓊蔚,既昭灼于芳鲤,亦蝉联于胎教。”其不凡既肇源于祖先和家族的高贵,又得之于其家虔诚、显著的祭祀和其母连续、独特的胎教。浥,同“挹”,舀取。河汉,即“银河”。玄圃,昆仑山的第二级。《水经注·河水》:“昆仑之山三级,下曰樊桐,一名板桐;二曰玄圃,一名阆风;上曰层城,一名天庭,是谓太帝之居。”“或上倍之,是谓玄圃之山,登之则灵,能使风雨”[14]。蓊蔚,草木茂盛貌。昭灼,显著、彰明。“芳鲤”指祭祀祖先的祭品。谓其家行事依礼,而祖先赐福。《诗经·周颂·潜》:“猗与漆沮,潜有多鱼。有鳣有鲔,鲦鲿鰋鲤。以享以祀,以介景福。”蝉联,连绵不断。“胎教”,周文王之母太任注重胎教,所以文王生而聪敏有圣德。《列女传·母仪传·周室三母》:“大任(太任)之性,端一诚庄,惟德之行。及其有娠,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淫声,口不出敖言,能以胎教。溲于豕牢,而生文王。文王生而明圣,大任教之,以一而识百,卒为周宗。君子谓大任为能胎教。”
又状其幼年之聪敏及入仕前之特出:“至乃幽鉴自性,明悟天成,周童恧其奇,魏龀懱其妙。及夫切瑳切瑳为宝,佩瑜象德,游演应规,相羊适度,架群辇而崚嶒,超流品而苕蒂。虽未符于兆梦,抑相合以鱼水也。”周童,指周文王。恧,惭愧。魏龀,当指以幼而聪敏著称的魏武王曹操之子曹冲。懱,此处为“不如、赶不上”义,通“蔑”。《元郁墓志》:“斑姬之与左瑜,方之蔑然。”[15](王连龙先生此书误录“蔑”为“薨”,李海峰《〈新见北朝墓志集释〉释文校理》已指出[16])切瑳,即切磋,形容形象气质美好。语出《诗经·卫风·淇奥》:“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佩瑜象德,美德如佩(珮)如瑜。游演,缓缓地行走游玩。相羊,联绵词,亦作“相徉”,徘徊、盘桓。《楚辞·离骚》:“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相羊。”洪兴祖补注:“相羊,犹徘徊也。”[17]架,同“驾”,凌驾。辇,指天子或王室坐的车子。架群辇,指超越宗室诸人。崚嶒,联绵词,比喻特出不凡。苕蒂,联绵词,亦作“迢递”,高峻貌。刘军先生认为,“超流品而苕蒂”,正是“宗室中亲尊莫二的皇王子孙和异姓元功上勋后裔逸出中正品第,特授超品乡品”的反映,其乡品属于不归中正管辖的超品[18]。其超品乡品正与下文其从第三品中(前《职员令》)[19]的起家官品相符。但这里的“超流品”或与“架群辇”一样,也可能仅为赞语、套语,并非就其中正品第而言。
铭文“汁光降灵,神女下娉。攸纵自天,重辉叠映。配极居微,物共首政。公其体而,膺兹大庆。洞晓无疆,悬解如圣”,是对其出身的总结和再度赞美。汁光,即北方黑帝汁光纪。《魏书》卷九一《术艺传·张渊传》:“五座并设,爰集神灵。五座,谓太微宫中五帝座也。黄帝灵威仰位东方,赤帝赤熛怒位南方,白帝白招矩位西方,黑帝汁光纪位北方,黄帝含枢纽位中央。”[20]汁光降灵,意谓鲜卑拓跋部兴于北方。娉,通“聘”,女子出嫁。下娉,即下聘,下嫁。神女下娉,指《魏书·序纪》所载圣武帝媾天女得神元帝,天女告以“子孙相承,当世为帝王”,直接宣示拓跋部皇权来自神意,为天所授[21]。叠映,交相辉映。配极,指元瞻之父拓跋云“陪葬云中之金陵”和配享于宗庙。微,太微,指帝王宫殿。居微,此处也指配享于宗庙。而拓跋云死后的这种待遇缘于“物共首政”,即人们公认为他的为政最优。拓跋云曾出任徐州刺史、冀州刺史、雍州刺史,每有善政,颇得民心。例如:
性善抚绥,得徐方之心,为百姓所追恋。送遗钱货,一无所受。显祖闻而嘉之。复拜侍中、中都大官,赐帛千匹、羊千口。出为冀州刺史,仍本将军。云留心政事,甚得下情,于是合州请户输绢五尺、粟五升以报云恩。高祖嘉之,迁使持节、都督陕西诸军事、征南大将军、长安镇都大将、雍州刺史。云廉谨自修,留心庶狱,挫抑豪强,群盗息止,州民颂之者千有余人。文明太后嘉之,赐帛千匹[22]。
“公其体而,膺兹大庆”,意为元瞻作为拓跋云之子,正应该承受其父的功业和美德所带来的福庆。《姜太妃墓志》有“委重遗体”语,意为把治国重任交给儿子[23]。“洞晓无疆,悬解如圣”,可与序文中其幼年之聪敏、其《魏书》本传之“颇爱书史”相对应。
二 历官、行事及相关史实
(一)元瞻仕历
志文所载仕历:初为步兵校尉,次转员外散骑常侍;又迁前军将军,显武将军;徙宗正少卿;假节督光州诸军事,龙骧将军,光州刺史,仍加征虏之号;还为散骑常侍,左将军,复换平南将军,拜平东将军,兖州刺史;授抚军将军,行雍州事;又以金紫光禄大夫加散骑常侍(已无实职);召为州都。
可见,首题“魏故散骑常侍抚军将军金紫光禄大夫仪同三司车骑大将军司空公光兖雍三州刺史元公墓志铭”中后面的“仪同三司车骑大将军司空公光兖雍三州刺史”得之于追赠。
(二)在各职任上的主要行事及相关史实考证
志文所载元瞻仕历,与其本传相较,大体脉络和主要职务一致,而更为详明。
1.前期的禁卫武职
“初为步兵校尉,次转员外散骑常侍。翮毛孤翻,千寻独远,操量日暄,芳音稍麝”。北魏宗室一般十八岁左右入仕[24],则其入仕时间在495年(孝文帝太和十九年)前后,与其本传“高祖时,自□大夫稍迁宗正少卿”时间上吻合。但其起家官志传抵牾。志文中并无“□大夫”。而元瞻次兄元嵩的起家官正是中大夫:“高祖时,自中大夫迁员外常侍,转步兵校尉。”[25]所以,元瞻很可能也任过中大夫。中大夫在前《职员令》中是从第三品上,还略高于步兵校尉的从三品中(本文官品皆以前《职员令》为准)。墓志未载,不知何故。根据刘军先生以赵超《汉魏南北朝墓志汇编》的墓志资料作为统计源得出的统计结果,元魏宗室以二品官品起家者不多[26],所以元瞻的起家官品,已相对较高。员外散骑常侍,从第三品上。操量,德操度量。芳音,美好的声名。
“又迁前军将军(官品阙),显武将军(从第三品下)”,这两者只是军号迁转,而步兵校尉为其实职,职司禁卫。“先驱肃路,途绝嚣跸”是步兵校尉的职责。
2.宗正少卿之任
宗正少卿,职司辅助大宗正寺的长官宗正卿,第三品上。《魏书》所载宗正少卿仅数例,皆为宗室。元瞻任此职的时间应在孝文帝后期。“皇胤荴蔬,华萼相资,骄敖难理”,即宗室成员众多,身份贵重,骄傲难管。荴蔬,联绵词,即扶疏,意为繁盛。为此,他采取了一些管理和革新措施。通过“辨厘族食”,即辨别宗支亲疏,使近宗变得富有。族食,即族人宴饮。《礼记·文王世子》:“若公与族燕,则异姓为宾,膳宰为主人,公与父兄齿。族食,世降一等。”孔颖达疏:“族食,谓与族人燕食也。”“隐赈”,富有。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论说》:“六印磊落以佩,王都隐赈而封。”周振甫注:“隐赈,即殷赈,指富有。”[27]又通过家风训示和准则约束,使宗室子弟变得信实仁厚。风气一新,形象大变。律虑,即律吕,古代校正乐律的器具,此处比喻准则、标准。“令王子兴振振之风,人怀驎角之咏”。振振,信实仁厚貌。《诗·周南·麟之趾》:“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毛传:“振振,信厚也。”驎角,即麟角,喻珍罕的事物,赞美王子不同凡俗。
《元绪墓志》载北魏乐安王元绪作为宗正卿采取的措施:“君乃端俨容,平政刑,训以常棣之风,敦以湛露之义,于是皇室融穆,内外熙怡。”[28]
3.丁重忧
“遂丁重忧,辞宦来寝,徒踊无沧,几于灭性,情均攀柏,循墓称在。”
丁忧,遭遇父母去世,特指父或母去世后的三年守丧。丁重忧,第二次丁忧。其父拓跋云早前已去世,《魏书》本传载拓跋云“太和五年(481),薨于州”[29],元瞻时年仅虚岁4岁(生于478年)。而本次是辞官回家丁母忧。“循墓称在”是孝母典故,亦为一证。罗小如“重忧谓父母之丧”[30]的说法不确。
踊,顿足、跳脚。凡初死、小敛、大敛皆哭踊,谓之三踊。《淮南子·天文》:“故祭祀三饭以为礼,丧纪三踊以为节。”哭踊,丧礼仪节,向死者边跳脚边号哭,以示哀痛。无沧,应即泪尽之意。悲伤过度,眼泪已尽,只能踊而不哭。唐《独孤炫墓志》有“郁我□志,怆然泪下”一语[31]。怆然,即泪流满面的样子。几于灭性,过哀而几乎毁灭生命。《礼记·丧服四制》:“毁不灭性,不以死伤生也。”
“情均攀柏,循墓称在”,典出《晋书》卷八八《孝友传·王裒传》:“庐于墓侧,旦夕常至墓所拜跪,攀柏悲号,涕泪着树,树为之枯。母性畏雷,母没,每雷,辄到墓曰:‘裒在此。’”[32]
4.任光州刺史
志文以较长篇幅记载和称颂元瞻在光州刺史任上抑制豪右,惩膺污吏,缉宁边疆的事迹。其时元瞻或已有“贪暴好杀”之名。在任时间未详,但当在其守丧满三年之后。
即默,即“即墨”,光州长广郡郡治。用奇之邦,意即用武之地。奇,军事术语,与“正”相对,正面交锋为正,设伏掩袭等为奇。成山,光州名胜,位于山东半岛东端,汉武帝曾祭日于成山。《汉书》卷六《武帝纪》:“幸琅邪,礼日成山。”如淳曰:“祭日于成山也。”[33]沈黎,沈黎郡。汉武帝定西南夷,以为五郡,沈黎郡为其一[34]。梁部,指南朝梁的州。“远接沈黎,近交梁部”,意谓光州与萧梁的州郡交界。余皇,春秋吴国船名。戈船,载有干戈的大船。二者均指梁战船。缉,古同“辑”,聚集。缉矛,收起兵戈,即平息战乱。茂实,德业盛美之人。“嗟我怀人”,发出叹息声,期盼人来此。这里指皇帝期盼选出胜任的光州刺史。此用例如《元渊墓志》:“朝廷吟想大风,言思巨鹿,嗟我怀人,佥议攸在。”俞往,语出《尚书·舜典》。尧帝任命益作“虞”,曰:“俞,往哉!汝谐。”又任命伯夷作“秩宗”,曰:“俞,往,钦哉!”这里指元瞻赴任光州刺史前皇帝对其加以勉励。北魏墓志多见“俞往”用例。《元乂墓志》:“夫任首三独,礼均八命,自非外著九功,内含一德,俞往之诰,未见其人。”[35]《元渊墓志》:“乃命启行,以膺俞往。任当分阃,忧在同舟。”[36]
“假公节督光州诸军事,龙骧将军,光州刺史”,是授其“假节、都督光州诸军事、龙骧将军、光州刺史”的简称。龙骧将军,第三品上,军号上升。凭轼,人立于车中,俯身按着车轼,以示庄重。淄川,指光州一带。吴人,指梁人。“吴人息烽”,在元瞻任光州刺史期间,光州一带与萧梁没有发生大的冲突。“仍加征虏之号,以旌忠善”,征虏将军,亦为第三品上。
5.任兖州刺史
“还为散骑常侍,左将军,复换平南将军,持节行兖州事。而高山拥玺,星言遄迈,就拜平东将军,即真刺史”。“换……将军”,该句式史籍未见,与其同义的“转……将军”则多见。由“左将军”到“平南将军”,确实属于平级转换,两者均属从第二品上。星言,及早,急速。遄迈,快速前进。玺,玺书,皇帝的诏书。高山拥玺,即使者翻越高山,持送和宣读任其为平东将军、兖州刺史的诏书。
吴廷燮《元魏方镇年表》(收于《二十五史补编》,以下简称“《年表》”)根据《魏书·任城王澄传附弟元赡传》等资料,将元瞻出任行兖州刺史的时间系于永平二年(509)[37],又将此前正始四年(507)的兖州刺史系于员标,其依据是《元显魏墓志》“息女仲容,年廿,适南阳员彦,父标,故兖岐泾三州刺史,新安子,谥曰世”[38]。但已可证明系于员标是一个错误结论。据1964年出土于宁夏彭阳县的北魏《员标墓志》(首题“兖岐泾三州刺史新安子员世墓志铭”)“兖岐泾三州刺史新安子姓员讳标,字显业……星寝宵泯,华景尽泪,以大魏景明三年岁次壬午……”的记载[39],可确知员标在北魏正始四年(507)之前的景明三年(502)即已去世,正始四年(507)及其前后的兖州刺史必另有其人。另,员标史籍无载,其“兖岐泾三州刺史”应非实职,而是赠官,可将其从《年表》排除。
今据《元瞻墓志》作推测,或可将元瞻始任兖州刺史的时间再往前提至正始年间(504年正月-508年八月)的某一年月,前与陆昕之的任期衔接。《魏书》卷四〇《陆昕之传》:“尚显祖女常山公主……景明(500—504年正月)中,以从叔暐罪免官。寻以主壻,除通直散骑常侍。未几,迁司徒司马,加辅国将军,出为兖州刺史。寻进号安东将军,治有名绩,仍除青州刺史。在州著宽平之称。转安北将军、相州刺史。永平四年(510)夏卒。”[40]陆昕之在兖州刺史任上“治有名绩”,在任时间不会太短,且在青州“著宽平之称”,时间也比较长,其510年已去世,所以在兖州的时间系于510年前几年为宜。
元瞻卸任兖州刺史的时间可以确定。永平三年(510),李宪到任,记载明确。《魏书·李宪传》:“永平三年(510),出为左将军、兖州刺史。”[41]元瞻卸任。所以,元瞻接替陆昕之,在职时间很可能是510年前的连续几年,时间较长,而不是仅在永平二年(509)。《年表》此处可作修正。
“公乃布恺悌、济宽猛,体三无以还风,宣五至以调俗”。恺悌,亦作“岂弟”,和乐平易。《诗·大雅·泂酌》:“岂弟君子,民之父母。”济宽猛,宽猛相济。“三无”与“五至”,均语出《礼记·孔子闲居》:“孔子曰:‘夫民之父母乎,必达于礼乐之原,以至五至而行三无,以横行于天下……’孔子曰:‘无声之乐,无体之礼,无服之丧,此之谓三无。’”孔颖达疏:此三者,皆谓行之在心,外无形状,故称无也。“孔子曰:‘志之所至,诗亦至焉;诗之所至,礼亦至焉;礼之所至,乐亦至焉;乐之所至,哀亦至焉。哀乐相生。是故正明目而视之,不可得而见也,倾耳而听之,不可得而闻也,志气塞乎天地,此之谓五至。’”“至五至而行三无”,是儒家对地方官的要求。还风,恢复好风气。
“百民欢心以戴仰,移死地而无贰。故能翦沈预之枭情,仆横尸于万顷”。此谓元瞻率兖州之军参与了对梁作战。此战应属魏、梁边境(东线)之战(503—511)的组成部分。510年前数年间发生在兖州及其周边的大的战事,主要有两次。前一次是505年梁将桓和攻拔兖州固城等地,不久被北魏安东将军邢峦击败;后一次是509年梁将王神念攻南兖州,被北魏辅国将军长孙稚率五军击败。根据后文可知,元瞻在战事结束后不久即离任,从时间上判断,其所参与的战事应是后一次。且此战的梁军主将王神念原为北魏将领,叛魏投梁,并引军攻魏,以“沈预之枭情”喻之,可解释得通。《魏书》卷八《世宗宣武帝纪》:“永平元年(508)春正月戊戌,颍川太守王神念奔于萧衍。”“二年(509)春正月,萧衍遣王神念寇南兖。诏辅国将军长孙稚假平南将军为都督,率统军邴虬等五军以讨之”[42]。枭情,即枭獍,又作枭破镜。旧说枭为恶鸟,生而食母;獍为恶兽,生而食父。比喻忘恩负义之徒或狠毒之人。《魏书·恩幸传·侯刚传》:“曾无犬马识主之诚,方怀枭镜返噬之志。”[43]“仆横尸于万顷”,说明战事规模较大。元瞻所率兖州之军,或为长孙稚所统五军之一。“移死地而无贰”,说明元瞻是带兵离开兖州出去作战的,而本次战事发生在南兖州。
还有史料可力证元瞻任兖州刺史的时间是在504至510年的某一时段。《魏书》载徐践、李遗元曾前后任兖州平东府长史,时间为504至510年之内的某段,而他们的府主可推知正是平东将军、兖州刺史元瞻。《魏书》卷九一《术艺传·徐謇传》:“正始元年(504),以老为光禄大夫,加平北将军,卒……子践,字景升,小名灵宝,袭爵。历官兖州平东府长史、右中郎将、建兴太守。”[44]《魏书》卷三六《李顺传附熙孙遗元传》:“(李季主)子遗元……为愉所亲,逼与同反。愉败,遗元逃窜,会赦乃雪。复除兖州平东府长史。”[45]元愉在冀州谋反称帝是在永平元年(508)八月,九月即兵败被杀。李遗元被赦免后任兖州平东府长史的时间当去此不远。由徐践、李遗元二人在504至510年之间先后任兖州平东府长史,可推出元瞻担任兖州刺史亦在504至510年之间的某一时段。
“而特旨褒赞,并金剑杂赐。岂徒持须而称能,《杕杜》劳旋而已也”。战后,元瞻虽蒙受“金剑杂赐”和“《杕杜》劳旋”的待遇,但并未获得官爵之封赏,说明功勋其实有限。终其一生,并未获得任何爵位。“持须而称能”,典出《三国志》注引《吴录》:“(朱)桓奉觞曰:‘臣当远去,愿一捋陛下须,无所复恨。’(孙)权冯几前席,桓进前捋须。曰:‘臣今日真可谓捋虎须也。’权大笑。”此典谓君臣相得,亲密无间[46]。“杕杜劳旋”,语出《诗经·小雅·杕杜》:“有杕之杜,其叶萋萋。王事靡盬,我心伤悲。卉木萋止,女心悲止,征夫归止!”这是一首慰劳戍役归来的将士的诗篇。《晋书》卷二一《礼志下》:“太常蔡谟议曰:‘……古者,天王飨下国之使,及命将帅,遣使臣,皆有乐。……又曰:‘《采薇》以遣之,《出车》以劳还,《杕杜》以勤归。皆作乐而歌之。’”[47]元瞻率兖州之军从南兖州前线凯旋。劳旋虽未真奏《杕杜》,但北魏时期仍然传承了先秦诗经时代的军礼的精神则是无疑的。《魏书》卷二一上《高阳王雍传》载元雍给宣武帝的上表,认为计算将士服役时间,也应将路途上所用时间包括在内,并引《小雅·杕杜》等为理据:“《诗》云‘王事靡盬,不遑启处’,又曰‘岂不怀归,畏此简书’。依依杨柳,以叙治兵之役;霏霏雨雪,又申振旅之勤。若折往来日月,便是《采薇》之诗废,《杕杜》之歌罢。”[48]
“公乃系犊言归,临轩告逝,舆卧辙而前车,攘抱马而后去”。系犊言归,把车套好告知将离开。轩,一种有围棚或帷幕的车。“舆卧辙”,将卧辙者抬走。“攘抱马”,将抱马者推开。“卧辙”,典出《后汉书·侯霸传》:“更始元年,遣使征霸,百姓老弱相携号哭,遮使者车,或当道而卧。皆曰:‘愿乞侯君复留期年。’”[49]后用为喻百姓挽留离任好官之典。“抱马”,典出《后汉书》卷四七《班超传》:东汉班超在疏勒时,朝廷下诏征还,“超还至于阗,王侯以下皆号泣曰:‘依汉使如衣父母,诚不可去。’互抱超马脚,不得行”[50]。后“抱马”亦用为民众挽留受爱戴的官员之典。元瞻系犊才言归,临轩方告逝,但临走时仍然被闻讯而来的百姓卧辙抱马,盛情挽留,难以离开。这一描写,与史籍元瞻“贪暴好杀”、其长兄元澄“深耻忿之,绝其往来”的记载截然不同,应是撰志者套语式的溢美之词。元瞻510年离开兖州时年仅33岁,此后实际上赋闲多年,至527年被起用为“行雍州事”时,年已50岁(推断见下文)。
6.行雍州事
“俄授抚军将军,行雍州事。于是新有盩厔之师,继以泾川之役,民苦虐政,鸟散而叛”。《魏书》本传并无元瞻曾任“行雍州事”的记载。志文所载,可补史阙,且可补《年表》雍州刺史部分之阙[51]。
元瞻任“行雍州事”的具体时间,当在孝昌三年(527)原雍州刺史萧宝夤叛魏之后。此前“新有盩厔之师,继以泾川之役”,关陇起义如火如荼。盩厔,北魏属雍州扶风郡,在黑水(今陕西周至县的黑河,渭水支流)之畔。“(二秦义军首领莫折念生)遣(莫折)天生率众出陇东,攻没汧城,仍陷岐州,执元志、裴芬之等,遂寇雍州,屯于黑水”[52]。但莫折天生军不久被萧宝夤击败。“(孝昌元年,525年春正月)癸亥,萧宝夤、崔延伯大破秦贼于黑水,斩获数万。天生退走入陇西,泾、岐及陇东悉平”[53]。“盩厔之师”,即萧宝夤等所率镇压关陇义军的北魏军队,其中必有许多被征发的雍州之民。此役虽胜,雍州之民亦必代价沉重。
“泾川之役”,指萧宝夤挟战胜莫折天生义军之威,为对付在泾州的另一支义军——高平胡琛、万俟丑奴义军,率雍州之军赴泾州作战。孝昌元年(525)四月,“胡琛据高平,遣其大将万俟丑奴、宿勤明达等寇魏泾州,将军卢祖迁、伊瓮生讨之,不克。萧宝寅、崔延伯既破莫折天生,引兵会祖迁等于安定,甲卒十二万,铁马八千,军威甚盛”[54]。结果却旷日持久,大败而退。“(孝明帝孝昌三年,527年)正月,“萧宝寅出兵累年,将士疲敝,秦贼击之,宝寅大败于泾州……关中大扰。雍州刺史杨椿募兵得七千余人,帅以拒守”[55]。这里的“秦贼”,实为万俟丑奴的高平义军,而非莫折念生的二秦(秦州、南秦州)义军,两者是不同系统[56]。远途击泾州之敌,亦为保障雍州安全之所须。但战事频仍,雍州赋役繁重,人民难以承受,不得不纷纷逃亡,“民苦虐政,鸟散而叛”。
孝昌三年(527)十月雍州刺史萧宝夤反魏自立,朝廷失去了对雍州大部的控制,元瞻应该是在这一特殊背景下被朝廷启用任“行雍州事”、负责料理朝廷尚能控制的雍州局部地区的民政的。“公便约法裁章,华夷面化”,是对元瞻任“行雍州事”的功绩的概括。事实上,在这种形势下,元瞻恐怕是只有空衔,难有作为。攻讨萧宝夤的军事行动则由长孙稚指挥。《魏书》卷二五《长孙稚传》:“雍州刺史萧宝夤据州反,复以稚为行台讨之……宝夤出走,雍州平。除雍州刺史。”[57]雍州平定后,朝廷即正式任命长孙稚为雍州刺史,时间是武泰元年(528)二月[58]。此时元瞻卸任,还朝退隐,“以世道纷若,心不乐烦,又以金紫光禄大夫加散骑常侍,抚军如故。遂得怡情寂室,逍遥养志”。纷若,混乱,多而杂。
史籍阙载元瞻任“行雍州事”的原因,应为元瞻在任时间极短且州治被叛军占领。与之类似的有长孙稚之出任泾州刺史。《辛术墓志》载长孙稚曾出任泾州刺史:“府王出临泾牧,召督平凉郡事。”[59]但正史及《年表》阙漏,《年表》仅记“按《尔朱天光传》泾州时方为万俟丑奴所据,有贼泾州刺史侯几长贵”[60]。实际上北魏朝廷仍有委任的泾州刺史。就如上文提及的崔延伯当时任岐州刺史,而实际上此前岐州已被义军占领,原刺史裴芬之被擒杀,岐州已不在朝廷控制中。长孙稚出任泾州刺史,当在其528年卸任雍州刺史之后,至529年(永安二年)十一月前再度出任雍州刺史之前[61]。可补入《年表》。
“俄授抚军将军,行雍州事”的“俄”,应仅指其“抚军将军”之授距其离任兖州刺史不久。抚军将军,第二品下,较其原平东将军(从第二品上)军号上升。
7.任司州州都
元瞻的最后职任是司州州都,由时任司州牧汝南王元悦委任,时间当在528年二月其卸任雍州刺史后至528年四月河阴之变发生之时。
州都是中正的一种。北魏中正可分为中央中正与地方中正,地方系统的中正组织则分为州郡县三级,州一级一般称州都,由刺史辟任,为州府属佐,偶有以现任中央官兼领者[62]。元瞻所任州都由司州牧元悦辟任,且元瞻此时已无实职,其所任“州都”显为地方系统的之州中正。州都职司品评士人的中正品第,即墓志所谓“铨定乡品”,“区别人物”,州府再依据乡品聘任。张旭华先生认为,乡品就是中正品第,《元瞻墓志》的“乡品”用例,表明在两晋南北朝时期,乡品是当时南北通行的惯用语,这一记载“不仅可以弥补正史记述缺遗,而且也为我们提供了魏晋南北朝时期将中正品第称为‘乡品’的又一例证”[63]。作为州都的元瞻也负有举荐之责。《魏书》卷二七《穆崇传附观从孙子弼传》:“会司州牧、咸阳王禧入,高祖谓禧曰:‘朕与卿作州都,举一主簿。’即命弼谒之”[64]。所以,作为司州州都,权宠者提出无理要求和佞谀者巴结贿赂的情况,必然会遇到,不为势屈、公正无私、为国求贤的品质非常重要和可贵。司州州都员额不止一人。《魏书》卷五六《郑道昭传》:“广平王怀为司州牧,以道昭与宗正卿元匡为州都。”[65]
损金市首之价,犹言最为贵重、最为杰出。《战国策·郭隗说燕昭王求士》载有郭隗给燕昭王讲述的“损金市死马”的故事。古人为求千里马,连死去的千里马之骨,也不惜以重金购买。意在让燕昭王向天下表明不惜代价招贤的决心。“居损金市首之价”,即以千里马喻之。吴坂,亦作虞坂,在春秋虞国(今山西平陆县)境内,道狭而险,传说商贤相傅说曾隐于此。“未逞吴阪九折之气”,即在国家危难求贤若渴之际,并没有一直隐居不出。指元瞻在魏末大乱之际,结束多年的闲居,任“行雍州事”后,虽“心不乐烦”,但没有再回归隐居状态,仍然就任司州州都之职。
汝南王元悦,孝文六王之一,其正史本传脱略严重,记载多有错讹,本志文对进一步厘清其历官及行事大有裨益,亦可补正《年表》司州牧部分[66]。
由志文“汝南王以茂德懿亲重临京牧”语,可知元悦两任司州牧。而《年表》将孝昌年间的司州牧全部系于元钦,仅将528年河阴之变前的一段系于元悦,不够准确。且元悦的第一次任司州牧的任期则没有显示。
先确定一下元钦的任期。《魏书》卷一九上《阳平王新成传附衍弟钦传》“衍弟钦,字思若……寻除司州牧。……后除司空公,封钜平县公”[67]的记载过简,但其墓志隐含着其任司州牧的具体时间信息。《元钦墓志》:
既如陇右匪民,荆蛮蠢服,蔓草将延,望根待灭。皇帝酬咨鹰扬,佥属攸归,遂以公为大将军、二道都督……长旌西指,豳雍风靡,秉钺南麾,荒夷草偃。洪勋茂积,简在帝心。振旅旋旆,除司州牧……三河六辅之民,敬之如神明;七相五公之家,畏之如雷电。以病乞解,蒙授侍中、特进、左光禄大夫[68]。
陇右匪民,指正光五年(524)四月起于高平的胡琛、万俟丑奴义军,及正光五年六月起于二秦(秦州、南秦州)的莫折大提义军等。这些义军短时间内都没有被镇压下去。荆蛮蠢服,应指孝昌初(525年初,实即正光五年初,六月改元孝昌)元法僧据徐州反叛,引南朝梁为援,梁武帝遣陈庆之等率军接应,后又护送豫章王萧综入镇徐州。五月,北魏朝廷调李宪、安丰王元延明、临淮王元彧等进讨徐州。元钦所部应在其中。《魏书·李顺传附式子宪传》:“诏(李)宪为使持节、假镇东将军、徐州都督,与安丰王延明、临淮王彧等讨之。会萧衍遣其豫章王综据彭城,俄而综降。徐州既平……”[69]元钦作为都督,由西北战场转战徐州,当年六月战事结束后即被任命为司州牧。另有元谭也是此战结束后不久即被任命为“行南兖州事”的。《魏书》卷二一上《赵郡王干传附谧弟谭传》:“元法僧外叛,诏谭为持节、假左将军、别将以讨之。徐州平,迁光禄少卿、行南兖州事、征虏将军、泾州刺史。”[70](《元谭墓志》为“行兖州事”[71])所以,元钦是525年六月后开始担任司州牧的,任期未满,“以病乞解”,又由元悦再次担任。根据上文元悦聘任元瞻为司州州都的时间,基本可以将元悦的第二任司州牧的时间定在528年2月至4月,则元钦的任期为525年6月至528年2月。
元钦前接高阳王元雍的第二个任期。高阳王元雍始任司州牧在宣武帝时期。“世宗初……雍在二州,微有声称。入拜骠骑大将军、司州牧……肃宗初,诏雍入居太极西柏堂,谘决大政……领军于忠擅权专恣,仆射郭祚劝雍出之。忠怒……将欲杀雍,以问侍中崔光,光拒之,乃止……肃宗览政,除使持节、司州牧、侍中、太师、录尚书如故”[72]。“肃宗览政,除使持节、司州牧”,说明此前并不是司州牧。即之间还有一任。这一任很可能就是元悦。“肃宗览政”,应即“正光元年(520)……秋七月丙子,侍中元叉、中常侍刘腾奉帝幸前殿,矫皇太后诏,归政逊位……辛卯,帝加元服,大赦,改元”[73]。即520年七月之前的一个时段,元雍不是司州牧,而是元悦。可以作出这样的推断:元雍(516年—)→元悦(—520年7月)→元雍(520年7月—525年6月)→元钦(525年6月—528年2月)→元悦(528年2月—4月)。这一推论也不同于刘军先生的结论:高阳王元雍(516—524年)→元钦(525—527年)→汝南王元悦(527)[74]。
河阴之变发生时,时任司州牧的元悦应因某种原因不在现场,惊闻此讯后立即孤身奔梁。《魏书》卷二二《汝南王悦传》:“及尔朱荣举兵向洛。既忆入间。疑俄而闻荣肆毒于河阴,遂南奔萧衍。”[75]因本传缺损严重,疑团颇多,易形成误解。如杨龙先生即认为河阴之变时,元悦正外任徐州刺史,“(元悦)担任司州牧和徐州刺史的先后顺序却难以确知。值得注意的是,建义元年河阴之变发生之时,元悦得以逃奔萧梁,若不是身在洛阳之外,元悦恐难逃河阴被屠之命运。以此推之,元悦可能先为司州牧,后任徐州刺史”[76]。陈爽先生也认为,“河阴之变消息传到地方,郢州刺史元显、汝南王元悦、临淮王元彧、北青州刺史元世俊、南荆州刺史元志等皆举州降梁,北魏对南朝的防卫近乎完全崩溃”[77]。也误将汝南王元悦作为接壤南朝的边州刺史。(另,引文中元志当为“李志”之误)
元悦当时正任司州牧,并非徐州刺史,至于他当时为何不在河阴之变现场,则隐在“……既忆入间。疑俄而闻荣肆毒于河阴……”中,成为了历史迷雾。元悦从未外任过徐州刺史,这一点王新邦先生已有令人信服的考证[78]。事实上,将相关史料排比一下,已基本可以得出元悦未曾任过徐州刺史的结论。史料的混乱缘于正史缺损后,《通志》误引,而《北史》中华书局点校者又据《通志》误补本传,造成《北史》纪、传自相矛盾[79]。今《元瞻墓志》中汝南王元悦在河阴之变发生前不久仍在任司州牧的记载,为王新邦先生的观点再添一直接证据。
而河阴之变发生时的在任徐州刺史应为安丰王元延明。《魏书》卷二〇《安丰王猛传附子延明传》:“迁都督,徐州刺史。频经师旅,人物凋敝,延明招携新故,人悉安业,百姓咸附。庄帝时,兼尚书令、大司马。”[80]其由徐州刺史回京任尚书令,已到孝庄帝朝。则河阴之变发生时,元延明正在徐州刺史任上。《元延明墓志》:“而神钲告警,衅起边陲,窃宝叛邑,爰自徐部,御侮招携,非公谁托……全州荡荡,咸为寇场。公智力纷纭,一麾席卷,以兹文德,成此武功。增封二千六百户,仍以本大行台本官行徐州事,仍除使持节、都督三徐诸军事、本将军、徐州刺史,侍中、大行台、仆射如故。复除使持节、都督雍州诸军事、本将军、雍州刺史。俄间复除徐州刺史,仍侍中、本将军。寻加骠骑大将军、仪同三司,给后部鼓吹。公视下如伤,爱结氓庶……东土著神君之声,南邻有灵人之惧。仍除侍中、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领国子祭酒,兼尚书令。位邻三事,任首六官,仪表都野,隆替是属。”[81]可见,元延明在平定原徐州刺史元法僧的反乱后,长期担任徐州刺史。其间曾短暂转任雍州刺史,不久即回任。而据杨昱本传及墓志,元延明转任雍州刺史后,徐州刺史一职应即由杨昱调任,但杨昱不久即改任河南尹,徐州刺史一职复由元延明担任。《杨昱墓志》:“公声业既隆,委诚弥洎,除抚军将军、度支尚书、镇东将军、七兵尚书。淮泗襟带,彭、沛攸属,除使持节、散骑常侍、徐州刺史,曾不期月,龛虏万计,信服淮夷,义流异域。除右光禄大夫、河南尹……”[82]《年表》将建义元年的徐州刺史系于杨昱[83],恐亦为一误。
铭文“惟彼阴鸟,厥声犹彰。鱼水好合,乃陟周行。入言良才,出曰民望。道猷澜漫,绩用芬芳”,是对元瞻在朝和三次外任刺史的仕历功绩和行事声望的总的概括。阴鸟,鸣阴之鸟,因其将雨则鸣,故称。“惟彼阴鸟,厥声犹彰”,声名美好,传扬四方。周行,大路。“鱼水好合,乃陟周行”,受到皇帝重用,步入仕途。“入”,指其曾任朝职和司州州都。“出”,指其曾三度出任刺史。“民望”,指有德行、才能而享有声望的人。“绩用”,功用。
三 河阴遇害与安葬
“方当就槐论道,左右分治,而覆匮伊半,为山未极,梦奠先征,殆将奄及。春秋五十一,以建义元年四月十三日薨于位”。
就槐论道,指成为三公。《周礼·秋官司寇·朝士》:“左九棘,孤卿大夫位焉……右九棘,公侯伯子男位焉……面三槐,三公位焉。”分治,分别治理。《春秋公羊传》卷三《隐公五年》:“自陕而东者,周公主之。自陕而西者,召公主之。”“覆匮伊半,为山未极”,最后未完成为政宏愿,功亏一篑。《尚书·旅獒》:“为山九仞,功亏一篑。”“梦奠”与“殆将”,均语出《礼记·檀弓上》:“孔子蚤作,负手曳杖,消摇于门,歌曰:‘泰山其颓乎·……予畴昔之夜,梦坐奠于两楹之间。夫明王不兴,而天下其孰能宗予?予殆将死也。’盖寝疾七日而没。”
建义元年四月十三日,正是河阴之难发生的日子。尔朱荣“乃害灵太后及幼主,次害无上王劭、始平王子正,又害丞相高阳王雍、司空公元钦、仪同三司元恒芝、仪同三司东平王略、广平王悌、常山王邵、北平王超、任城王彞、赵郡王毓、中山王叔仁、齐郡王温,公卿已下二千余人”[84]。作为司州州都的元瞻没有显爵高位,史籍未列名其中。志文仅言“以建义元年四月十三日薨于位”,叙述隐晦,未能揭露死因,这缘于其时尔朱荣主政,且其已通过朝廷实施了给遇害官员追谥、追赠等补救措施来安抚遇害者家属。“太原王尔朱荣上表,请追谥无上王为皇帝。余死于河阴者,诸王、刺史赠三司”。属于刺史级别的元瞻被“褒赠车骑大将军,司空公,加散骑常侍,雍州刺史”,符合其制。
“折柱之悲,事同捐珠;崩维之怨,情深罢市。天子嗟而群龙致惋,褒赠车骑大将军,司空公,加散骑常侍,雍州刺史,备物有加,礼也”。“折柱”与“崩维”,语出《淮南子·天文》:“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捐珠,泪滴如珠落,形容十分悲伤。以“捐珠”与“罢市”形容士民男女对有德政的官员去世的悲痛,北魏墓志用例颇多。如《元渊墓志》:“于是内外士女,远近华夷,莫不泣涕捐珠,行哭罢市。”[85]《元诱墓志》:“捐珠之悲既切,罢市之慕逾酸。”[86]《元寿安墓志》:“于时大小抚膺,如失慈父,虽郑女捐珠于子产,荆人罢市于巨平,无以过也。”[87]群龙,指众贤臣。《后汉书》卷三〇下《郎顗传》:“顗又上书荐黄琼、李固,并陈消灾之术曰:‘……昔唐尧在上,群龙为用。’”李贤注曰:“群龙喻贤臣也。”[88]惋,惋惜。
“以其年七月六日窆于京西谷水之北皋。惧圆方改度,舟壑异徙,乃托玄石,语之不朽”。“京西谷水之北皋”,应为拓跋云子孙在洛阳的家族葬地。《元嵩墓志》载元嵩“窆于河阴县谷水之北岗”。《任城王妃李氏墓志》载其“乃永窆于京西”[89]。元澄世子元彝、庶长子元顺亦遇害于河阴,亦葬于此。《元彝墓志》:“以武泰元年四月十三日奉迎銮跸于河渚,忽逢乱兵暴起,玉石同焚,年廿三而薨逝。粤以建义元年岁次戊申七月丙辰朔六日辛酉葬于京西谷水之北皋。”[90]与元瞻同日葬。《元顺墓志》:“粤其年七月丙辰朔五日庚申迁窆于京西谷水之北岗。”[91]葬日早一天。“圆方”,天地。“壑舟”,比喻事物在不知不觉中不断地变化,语出《庄子·大宗师》:“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
铭文“仁者必寿,颜项不实。夏云盛长,卉木萎质。鼎湖事变,魂归泰一。身赎不追,何为空栗。贵在表庸,终然允吉”是对元瞻被害及其葬礼的概括和感慨。“仁者必寿”,语出《论语·雍也》:“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颜”,孔子弟子颜渊。“项”,项槖,春秋时人,少而聪慧。《战国策·秦策五·文信侯欲攻赵以广河间》:“甘罗曰:‘夫项槖生七岁而为孔子师,今臣生十二岁于兹矣!’”但项槖不幸早亡。钱穆先生在《论语新解》中注“子罕篇”曰:“项橐又称大项橐……其人聪慧不寿如颜回,故古人常以颜、项并称。”[92]北魏《宇文善墓志》:“以君长兄东宫直后,字元庆,器均颜项,命亦如之,未有绍嗣,弱年不永,君既居次子,袭社承茅,拜襄乐县开国男。”[93]此处以“仁者必寿”与“颜项不实”对比,反衬“仁者必寿”之虚妄。“夏云盛长”,即夏日盛长,“云”为虚词。“卉木”,草木。“萎质”,草木的根本枯萎,喻人死亡。“鼎湖事变”,指皇帝去世,这里指河阴之变。《汉书·郊祀志上》:“黄帝采首山铜,铸鼎于荆山下。鼎既成,有龙垂胡髯下迎黄帝。黄帝上骑……百姓仰望黄帝既上天,乃抱其弓与胡髯号,故后世因名其处曰鼎湖。”[94]“泰一”,亦作“太一”,传说中的居于紫宫的天帝。“魂归泰一”,指遇害。“身赎”,语出《诗·秦风·黄鸟》:“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庸”,功劳、业绩。《国语注·晋语七》:“臣闻之曰:‘无功庸者,不敢居高位。’”韦昭注:“国功曰功,民功曰庸。”“终然允吉”,语出《诗经·鄘风·定之方中》:“卜云其吉,终然允臧。”
《魏书》本传载元瞻“有四子。长子远,尚书郎”,但墓志末未列名。元氏墓志多如此。“尚书郎”应是当时元远在北齐的在任官职。
四 结语
作为元氏宗室的一员,志主元瞻的主要功业,是出任三州刺史,置身于与萧梁或义军军事斗争的前沿。但就其总体表现而言,并无突出政绩和功勋,且长时间赋闲及在国家危难之际转任清闲的“州都”,虽可能是属于统治阶级内部斗争加剧下的无奈,但不排除是无力回天心态下的逃避,暴露出北魏末期元氏贵族整体上的腐朽。其最终在远离前线的职任上遇害,再现了北魏末年政治军事斗争的惨烈。本志提供了一个元魏宗室的成长样本和仕历路径,一定程度上也描画出了其在国家危机日重情势下的心路历程,而通过与其他史料结合,对收入《二十五史补编》的吴廷燮所著《元魏方镇年表》中兖州刺史、雍州刺史及司州牧等多个部分均可作出重要补正,而这更是该志的宝贵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