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书
2021-12-24于国平
我所谓的“老书”,称不上古籍,只有一百多年历史而已。
那是爷爷少时的私塾课本,都是线装书。封面和纸页由于年代久远,早已泛黄。有的书卷了边,有的破了角,有的拿在手里有“脆”感,仿佛稍一用力,纸张就会碎掉。爷爷把纸页细心地抚平,取放都特别小心。老书里面除了黑色的字体,就只有简单的线条画。每次去,爷爷看我总盯着这些书,就会给我讲。我总是很认真。爷爷就很开心:“小孩子要多看书,读书好啊!” 说完这些话,他总是找出一本书给我念。那本书叫《绘图中国白话史》。爷爷把“绪言”读给我听:“我们中国的小孩子最要紧的莫如学习中国的文字。中国的文字认识了,把现在所出的四书新体读本来读读写写,培植他的根底。根底立定然后可将我们中国的历史来考究考究。什么叫做历史呢?将自古以来的事体一桩一桩记在那簿册上就叫做历史。我们生在中国,不知中国古来的事体,譬如我生在这家里,别人问我们家里祖宗的事体,远代近代俱不能对答,岂不可羞耻吗?”
爷爷说,私塾教学分为两类,“短学”与“长学”。他上的算作 “短学”,一般是一至三个月,他一边干活儿,一边上,断断续续,时长并不足够。那时已经没有了科举,家长也不指望孩子“状元及第”光宗耀祖,只求日后能识些字、记记账、写对联,不当“睁眼瞎”就行。
爷爷爱读书,但因为是家中长子,早早离开私塾,出了劳力,帮太爷爷养家。那时候每家的长子几乎都是这样,没什么好抱怨。爷爺很早就下地干活儿,长久下来,练就了一副“金刚不坏之身”——总也不会生病,总是勤勉干活儿,十足一个庄户“好把式”。庄稼地是他老人家一生所系,也仿佛除了做农活儿,再也不会干别的。
年纪很小就能捕捉到爷爷对于读书的渴望,因为他都做了爷爷,闲时却还喜欢盯着书不放。他讲那些书里的故事,给我简单的启蒙。所以我从不认为给好吃的才是喜欢我,我更爱看这些老书。我一去爷爷家,眼睛就往靠山镜那边看。从镜子的映照里,能看到北面放的老式座钟。座钟深卡其色,是高大的长方形立钟。上半部分中间是圆形的钟表界面;下半部分,透明长方形框内有报时的“摆”,左右晃动,规规矩矩。爷爷总是及时上弦,不让它停摆。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座钟还是稀罕物,不容易买到,我不知道并不富裕、过日子极其俭省的爷爷奶奶为何舍得花钱买这样的“奢侈品”,大概是为了叔叔们说媳妇容易一些吧?那时候相亲同时要“相家”,女方那一头相看男方家庭,由此家里房子新旧、摆设优劣也能够影响儿女婚姻的成败。与盖个新房子的花费比起来,添置一个时兴的座钟来长脸面,还是容易办到的。
“听说这座钟和西洋钟一个样,过去慈禧太后才能用。”爷爷有些得意地介绍,仿佛身价因此抬高不少。他以为我对此感兴趣,毕竟我是没见过世面的乡野丫头。但是下一秒他就发现我志不在此,我只是盯着座钟顶上的老书。爷爷乐呵呵地取下。尽管他对我爸妈复制了太爷爷对他的做法,但于我而言,感受到的只有慈爱。
那是我幼时少有的幸福时刻。阳光煦暖,灶台里,干透的树杈在干草的引诱下快速回应,“噼噼啪啪”地撒欢。热腾腾的烟气经过隐于炕下的火道,直奔烟囱而去,不忘把热量留给火炕,留给坐在炕头因读书入迷而沉醉的一老一少。
爷爷翻开书,给我讲《七侠五义》。我尚不识字,但是爱看上面的图。图上画着胖胖的宋仁宗皇帝,眉毛高挑入鬓,手扶腰间玉带,面相端严。玉宸宫李太后头戴珠玉冠,一脸慈祥。旁边的寇珠身子微微前倾,低眉顺眼,一看就温顺且忠心。再看大太监郭槐,头戴珠球,手拿拂尘,一脸奸相,让人不喜。还有仗义行侠的南侠御猫展昭,双侠丁兆兰、丁兆惠等。我看图,爷爷就在一旁给我慢慢展开了 “狸猫换太子”那段惊心动魄的故事。稍大一点,爷爷开始给我按书上的记载讲述,比如,这本书的第一回“据正史翻龙图公案,借包公领侠义全书”。通过爷爷的讲读,我喜欢上了这些娟秀的蝇头小楷,觉得密密麻麻的小字里面原来隐藏着这么多动人的故事。第十三回是“安平镇五鼠单行义,苗家集双侠对分金”。为什么跳到这一回?因为书缺损的缘故,到这一回没有了,很是遗憾。
后来上了学,虽然离爷爷家不远,我却不大去了——放学后我要背着疤拉筐,去田野拾柴火。捡的柴火够一垛,够冬天烧才行。每天要捡两个来回,天擦黑了才罢休。吃过饭,点上煤油灯,才开始写作业。有时妈妈做了“差样”饭,我抢着给爷爷奶奶送去。只不过条件所限,改善伙食的时候并不多。妈妈嘱我快去快回,还要干活嘛!但我磨磨蹭蹭不回来。爷爷自然知我所求,拿出老书,给我讲故事。有时候讲着书上内容,却拐到私塾里的事,原来他也有不认识的字,厚道的爷爷不会糊弄人,于是就岔开话题。爷爷说,在私塾里,背不出书来,真会挨打。老学究刻板而严厉,他不光对学生的功课要求严格,对于书籍尤其钟爱。对于不爱惜书的孩子,学究斥责道:“把书都吃了,真是罪过!”而爷爷对书的爱护让老学究青眼有加。爷爷说长长硬硬的戒尺冰凉凉的,打手心生疼。我不识趣地问:“您肯定挨过打,要不怎么知道戒尺是冰凉凉的?”爷爷也不恼,依旧笑呵呵地说:“听挨过打的同学说的,我没挨过打。我看挨打的同学手心通红一片,疼得龇牙咧嘴。就算这样,也不敢和家里说。因为父母觉得,犯错了先生才会打,打完不知悔改还来告状,更加不可饶恕,父母还要再打一通……”
外出上学后,眼界开阔,我翅膀硬了,总想往更广阔高远处飞翔。而爷爷甚至年轻一辈的父母,已经不能再给我提供需要的养分,这是一种自然的疏离与“抛弃”,是我所愿又非我所愿。
“人生识字忧患始”,书读得越多越自大,想法越多,在所谓追求理想的过程中,我越来越感觉自己漂浮在半空中,不上不下。往上面,再怎么用力也够不到“天”,因为“天外有天”。往下,却不愿意回归地面,似乎早已把“根系”当成不光彩的印记而羞于提及。
还记得那次,爷爷说:“孙男娣女中,也就是你最爱看书,最爱惜书,这书就给你,也不淹没了它们。”爷爷那神情,仿佛托付给我,他珍藏的这些宝贝书籍才不算明珠暗投。我自然喜不自胜,但考虑到家里没有我的私人空间,于是说:“先在您老这留着吧!比我保存得好,我想看就来您这看。”“还能顺便看看我。”爷爷开玩笑中有一些凄然。“不是,看您来顺便看书。”
又过了许久,到了假期去看爷爷。发现座钟上没了老书的踪影,我心头一紧。爷爷说:“放座钟里面了!”可是书摞起来至少有十几厘米高,座钟里面有一个“摆”,摆动起来岂不是要打到书了?书必然损毁。爷爷说:“座钟早停摆了,现在都用电子表了。”果然,我细看,那些书静静地躺在座钟里面,座钟的“摆”被挤得歪在一边,倚靠在书的身上,相依为命一般。爷爷喃喃地接续:“放座钟上面落土!”他没再说什么,我也没再谈论老书,而是问起他的生活情况。爷爷总是说好,日子比以前好多了。但是他明显老了,脸上的皱纹里伏满细小的灰尘。这几年,温煦的时间突然变成了一个狠角色。留下的痕迹比先前几十年都多。爷爷一直和三叔住在一起,在我上中学时,三叔从脚手架上摔下来,身体无碍,精神却受了刺激,以致一辈子也没有结婚。奶奶去世之后,爷爷每天给三叔做饭,古稀之年还在大锅上烙饼,灶台里烟气流散间,像妖怪面目狰狞。我像小时候一样,请爷爷去我家吃饭。爷爷去了,油腻的肥肉,他吃了很多。他听到我姐姐二十岁一个人去北京的消息时,眼睛放光,赞赏地说:“不得了,丫头家家的,一个人都敢去北京。”好似有多大能耐似的。我心里一阵难过。面对时代和晚辈的“抛弃”,爷爷不知所措。
促使我在外打拼不常回家还有一个原因。我偶然听村里人聊天,说到我爷爷,没别的,都是嘲讽他那个不再正常的三儿子,话语中带看笑话的幸灾乐祸。我怒气顿生,却无力发泄。因为我微如草芥,毫无办法。想我爷爷长期给人家帮工,一分钱也不要,说这话的人都受过爷爷的帮助,以前评价爷爷也都是“厚道,老实,心眼好”,只是因为三叔的缘故,这些情义都不論了。我不要当爷爷这样的“滥好人”,我要出人头地。
爷爷生病时,我因工作地点近而得以陪在他身边。我跑前跑后,为此还耽误了一个很好的工作机会。我很沮丧,一种情愫爬出来,为自己不是他最喜欢的孙辈却承担最多而心存些许怨怼。可是那次打水回来,听他和邻床的病人聊天,说到我:“我这个孙女写文章可好啦,都上北京领过奖!”那眉飞色舞的样子,很是以我为傲,喜欢的真实情感暴露无遗。那一瞬间,我泪如雨下,心中的小怨怼,都了无痕迹,没了踪影。
爷爷终老而去,我才想起细细看一看那些老书——那些让我“扎根”的书。午夜,我舍不得休息,正襟危坐,怀着朝圣之心开始翻阅。
其中一本书叫《同音三字经》,上面四个小字:洪武正韵。右边印着:民国捌年抄。左边最下角有“蒲兆丰”字样。字体从右至左读。
还有一本没了封面的,只在书页旁边有小字说明“增广唐著 写信必读 家书类”,里面清楚地记载着各类家书的写法,如“寄夫促归,某某良人……儿辈亦皆平善 祈”,写法规整,用语谦恭,这应该是旧时作文指南工具书了。
保存完好的那本叫做精校《上论集注》,下面印着“安东诚文信书局印行”,里面工整的楷书让人叹为观止。
还有那满篇的植物志,图片与文字俱美,是我以前从不曾注意的,这次刚一翻开,百花便扑面而来:
荷叶莲花茨菇 芙蓉金菊海棠 / 迎春探春开早 腊梅茉莉丁香 / 垂盆绣墩兰草 玫瑰月季芬芳 / 马缨葵花拾锦 玉簪金盏木樨 / 珍珠刺玫淑气 贴梗撺草马兰 / 莴苣莲花娇嫩 藤萝打碗金钱 / 冬青鸡冠凤尾 水葱浮萍玉兰 / 八仙栀子金雀 向日莲放焦黄 / 葡萄荼縻搭架 百日红耐久长 / 棕叶芭蕉作扇 灵芝瑞草通仙 / 蔷薇水蓬木槿 菖蒲艾叶山丹
这些老书被爷爷精心保存,最早印有“光绪甲辰刊”的书到现在已过百年,是我所见过的最古老的书。据说周围十里八村再没有这样的书籍传世,因稀缺而显珍贵。曾有一位朋友做中间人,要买这些书,出价不菲,但我只默默看了他一眼。我本性温和,眼神绝不凌厉,他看了,从此后再不提起。
(于国平,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河北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于《山东文学》《散文百家》《光明日报》《微型小说月报》等。)
特约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