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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灵界

2021-12-24吕阳明

当代人 2021年12期
关键词:铁柱半仙大伯

扎敦河林场是兴安岭林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林场。我的少年时代是在那里度过的。茫茫的大森林是生灵的天堂,四条腿的狍子、狼,会飞的老鹰、布谷鸟,各种飞禽走兽应有尽有。对了,还有两条腿的人。这些人,包括我三叔和他那些朋友,像蒲公英的种子,不知被哪阵风吹过来,落在原始森林里生了根,发了芽。

我爸是知识分子,被派到遥远的林业局搞基建,说是要自力更生,建一座松籽加工厂。没有父亲管,我淘得上天入地,七八岁讨狗嫌,我的嘴从一巴眼就嘚啵不停,我家大黑狗都烦得夹着尾巴逃到林子里去。我妈忙里忙外,偶尔骂我一顿我就消停一小会儿。三叔高大魁梧,浓眉大眼,戴着一顶棉军帽,样子很像雷锋,干起活儿来毛毛愣愣的,时常来家里帮忙干些重活儿,夏天抡着斧子劈柴,冬天用冰镩去河面凿冰。这时候我才安静些,跟屁虫一般缠着三叔讲森林里的故事。三叔是林场里有名的猎人,快四十岁了,还是孤身一人,我妈把周围林场的几个老姑娘和小寡妇介绍给他,都没成。我妈说,你三叔这是被林子里的獐狍野鹿勾了魂去了。

那一年雪大,几只狍子钻进了我家的菜园子里,三叔用一根火燎杆把它们打死了,解决了一冬天的肉食。后来人们说的“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大概就是那个时候。那个年代还没有保护动物这一说,大人们经常打猎,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在大森林里打猎,是天经地义的事。

那年冬天,三叔打到一只狼,我跑去看。那是一只灰色的大狼,尾巴像把大扫帚,整个下巴被“炸子”炸飞了,一看就是我三叔的杰作。我伸手摸摸它的皮毛,狼已经开始僵硬了,忽然,无数只跳蚤从狼毛里钻出来噼里啪啦四处乱跳,吓得我大叫起来,三叔赶紧将狼扔到院子里的雪地上。当天晚上,我的身上被咬出一串串又红又肿的包。

打猎的招数五花八门,猎枪和炸子是最先进的。很多人家都有猎枪,传了好几代了,大多是祖爷爷那辈上用烧酒从俄罗斯人手里换来的。猎枪的子弹都是自己做的,最金贵的是弹壳,每次打猎后弹壳一定要捡回来,重新安上引火帽,装上火药和铁砂,就又做成了一枚猎枪子弹。“炸子”技术含量高些,林场里除了我三叔没人会做,据说是用氰酸钾铝和别的什么按比例混合在一起,搅拌均匀,把一些锋利的碗碴子放进去,小心地捏成型,外面用麻线紧紧捆扎住,炸子就做成了。林场里的猎人塔木羡慕三叔会做炸子,几次央求三叔教他,三叔说,没听说老虎跟猫学艺的故事吗?教会了徒弟饿死师傅,我才不教你呢。

即便没有猎枪和炸子,猎人们也照样能打到猎物。转笼、兔子套、踩夹子、野鸡拍子就不说了,都是最常用的。有一种木猫,其实一点也不像猫,像个精致的小木屋,深处放食饵,黄鼠狼、獾子等小动物进去踩动机关,门就落下来,来个瓮中捉鳖。捉脚,是用铁钉、钢丝套和盐桩组成的小陷阱,狍子、鹿等动物来舔食盐桩,脚就被陷住了,束“脚”就擒。还有“吊死鬼”,选一根白桦树,把树干弄弯固定,拴上油丝套,鹿、狍子钻进套中触动机关,白桦树弹起来,把猎物吊起来。最吓人的是“阎王锥”,是用来对付大动物的,类似古代打仗时的滚木礌石,野猪、黑熊碰到机关,原木做成的压杠就轰然落下。

看起来猎人可谓机关算尽,很有技术含量了,毕竟动物之间的拼杀无非是比拼个凶猛、速度,像狼撵狍子、野猪斗黑熊之类的,在人看来是匹夫之勇了。可在大森林这个生灵界中,似乎人也没占到多少的便宜,有猎人们讲的那些故事可以作证。这也是我有事没事就往三叔家跑的原因。三叔喜欢喝酒,林场里的那几个有名的猎人,瘸腿塔木、独眼德山和黄头发宝成,都是三叔的酒友。男人们喝起酒来除了讲炕头上的事,就是讲打猎的故事,炕头上那点儿事就那么回事,讲不出啥新花样,主要是我那时还似懂非懂,不明白其中的奥妙,打猎的故事就好玩多了。炕桌上摆了黄羊子肉干、野猪肉,窄口大肚儿的酒壶烫在大铁茶缸子里,几个男人盘腿就坐,牛眼珠子酒盅,一端一个,一会儿工夫就都面色发红嗓门见高起来,从吹嘘自己转到讲别人失荆州走麦城。

塔木喝了酒最爱讲宝成的故事。塔木四十多岁,是林场的老职工,也是个好猎手,个子不高,黑瘦黑瘦的,一双小眯缝眼总是透着亮亮的光,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我们背地里都喊他“瘸子塔木”,也有叫习惯了当面叫的,他也不生气。塔木对宝成说,别看你小子是野战部队转业,还参加过抗美援朝,看见熊瞎子还不是吓得尿裤子,好在还挺有经验哈,撒丫子顺风跑,要是顶风跑可就完犊子了。宝成挠了挠黄头发,叼着烟卷笑。我插嘴问,为啥要顺风跑啊?塔木得意地说,顺风跑熊瞎子被眼睛上的毛挡住视线,看不清人在哪儿,要是顶风跑,风把毛吹开,它就一直盯着你追,追上就把你一屁股坐死。德山大伯哈哈大笑,说,宝成哪有那个心眼子,瞎猫撞死耗子,碰巧跑对了呗。三叔逗宝成说,你不是孤胆英雄吗,美国鬼子都不怕还怕熊瞎子?宝成说,当初阵地上剩我一人,我一边打卡宾枪一边扔手榴弹,嘴里还大喊“三连掩护,四连跟我上,同志们冲啊”,还真把美国鬼子吓唬住了,掉头撤退了。塔木说,熊瞎子追你时你咋不喊了呢。宝成龇着牙说,喊个屁啊,熊瞎子又听不懂,就是个蹽啊,当初在战场上向美帝冲锋的时候都没跑那么快过,大胯差点儿跑掉。

我听得津津有味,和伙伴们进树林子玩耍前,都要看看风向,提前想好要是遇见了熊瞎子往哪个方向跑。有一天我忽然想到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去问三叔,要是没有风的时候遇见熊瞎子,咋办啊。三叔说,那就得躺下装死了。我又问,装死管用?三叔说,也不保险,听说别的林场有人遇见熊瞎子,躺下装死,熊瞎子伸出舌头在他脸上舔了一下子,半边脸给舔没了。我听了吓得说不出话,感觉脸蛋子上麻酥酥的。

宝成讲德山大伯的故事,说德山大伯年轻时用“小口径”打中一只大鸟,子弹从翅膀根打进去的,眼看着那只不知名的大鸟死了,长长的脖子像面条一般垂下去,快耷拉地上了,闪着凶光的黄眼睛也闭上了。德山大伯美巴滋的,感觉这只大鸟还挺胖,凑到眼前细端详,琢磨是红烧还是清炖呢,不料那大鸟是装死,脖子闪电般抬起来,像发起攻击的眼镜蛇,一口啄在德山大伯的眼珠子上。德山大伯栽倒在草棵子里打滚,那大鸟扑棱棱飞走了。后來,德山大伯那只眼珠被摘除了,换了一只玻璃球。德山大伯在几个猎人里年纪最大,头发都花白了,腰杆却是桦木杆一样挺直。他是典型的酒蒙子,一喝就多,喝起来还没完没了,说,咱打了一辈子雁,怎么的也得让雁啄了眼睛吧,两清,塔木不也让野猪豁了一条腿嘛。

塔木的故事我听过,在林子里遇到了野猪,一枪没打中要害,野猪冲过来,用獠牙把他的大腿豁了个大口子,据说连卵子都豁掉了,从那以后就一瘸一拐的了。塔木自己说离卵子差老远呢,可是没人相信,人们都兴致勃勃地说塔木没卵子了。后来塔木结婚了,他媳妇噼里啪啦地接连生了三个女娃子,塔木走在路上直溜多了。人们就合理解释说,卵子被豁掉一个,剩下一个还能对付着用,这不,不好用了,生不出儿子,生了一堆丫头片子。据说我三叔跟塔木打了个赌,说,你要是能生出个儿子来,我就教你做炸子。塔木摇头说,不行啊,这仨丫头都快养活不起了,骨髓油快累出来了。没想到年底塔木媳妇又大肚子了,塔木一咬牙说,生,一个羊是赶两个羊也是放,没准是个儿子呢。也真争气,到底生了一个儿子,起个名字叫陶高,塌鼻子,一对招风耳,一双小眯缝眼,跟塔木像是一个模子扣出来的。塔木终于挺直了腰板抖擞起来了。

塔木生了儿子就去找我三叔,说,你打赌输了,可要说话算话。我三叔爽快地说,好,我教你做炸子。塔木高兴得牙花子都龇出嘴外来了。据说塔木很快就跟三叔学会了做炸子,可是他做的炸子虽说和我三叔做的一模一样,威力却不行,有一次炸到了狼,只炸下了两颗狼牙和一截舌头,狼还是跑了。塔木喝了酒埋怨我三叔留了一手,三叔呵呵笑,说,这就像蒸馒头,同样的白面、碱和笼屉,俺嫂子蒸出的馒头又白又大,你家老娘们儿蒸出来的馒头掉地上能砸出坑来。

情形就是这样,在兴安岭深处这片原始森林中,两条腿的人并没有因为聪明,就在与四条腿的动物的搏斗中占多少便宜。表面上看人是胜利者,打到了很多猎物,可是,生灵界是公平的,每年也有不少猎人成为动物的猎物,像“瘸子塔木”被野猪獠牙挑断一条腿,德山大伯被一只大鸟啄瞎了眼睛,还算是幸运的。林场里差不多每年都有被野兽咬伤死去的,宝成的小舅子从来不打猎,老老实实地在林场当采伐工,他的媳妇一心一意地养着几头奶牛,卖点牛奶挣钱。几只狗獾夜晚钻进了他家的牛栏,用爪子把一头牛犊的肠子从肛门里拽出来了。正好被宝成小舅子撞见,抡起采伐用的长柄大斧子就砍,大狗獾躲过去了,有只小崽子没经过世面,被一斧子剁在爪子上,那只公狗獾急了眼,顺着斧子柄爬上来,咔嚓一口咬在宝成小舅子的胳膊上。狗獾犬齿异常锋利,牛腿骨都能咬透,更不用说人的小细胳膊了,没出多少血,却咬到骨头里去了,整条胳膊肿的比大腿还粗,还没等去卫生所呢,人就不行了。宝成的老婆哭得死去活来,宝成拎着猎枪连着几天往外跑,差点儿把周围的狗獾打绝种了。

有时野兽还会通过某种未知的方式报复人,这样的事情时有发生,被人不断加入细节,演绎得神乎其神。宝成后来讲,他本来是要将扎敦河林场地界的狗獾赶尽杀绝的,那天在林子里追踪几只狗獾时,忽然跳出一只火红的狐狸挡住了去路,宝成心里犯嘀咕,说,不关你的事,这些狗獾得给我小舅子偿命。狐狸不走,上下跳跃如一团火。宝成生气了,开了一枪,明明瞄准了,却眼瞅着子弹嗖地钻进了雪地,那狐狸非但不逃走,还跑过去从雪地里扒出子弹头来,摆在雪地上。宝成就傻眼了,长叹一声,觉得自己做得的确有些过分,跪在雪地里对着大森林磕了个头,把带的牛肉干和玉米面饼子放在雪地上,扭身走了。

那年夏天,德山大伯家的儿媳妇在林子里采蘑菇时,迷了路,天都黑透了不见回来。林场职工分成几组四处寻找,一直找到天亮,在林场附近找到了,正挎着半筐花脸蘑,眉眼间跳动着异样的神采,光着上身颤着一对翘翘的奶子咯咯地笑。男人们都围着看,哈喇子流了一大襟,德山大伯的老脸一阵红一阵白的,儿子和老伴儿都不在这个组里,四下找不见儿媳妇的衣服,只好气急败坏地脱下自己的上衣,冲上去想把儿媳妇裹起来,儿媳妇小兽般一跳,躲开了,挺着奶子媚笑着说,爹,要不你也来一口,俺知道你也想。人们在寂静中愣了那么一刹那,忍不住哄笑起来。

德山大伯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的,提着两瓶二锅头来找我三叔了,让三叔去请刘半仙来。刘半仙不是林业局的职工,冬夏都穿一件老羊皮袄,又高又壮足有两百多斤,谁也不知他多大岁数了,老得眼珠子都浑浊了,古铜色的脸上沟壑纵横刻满了岁月。刘半仙挂在嘴边的话说,万物有灵。说得真好,山有山妖,水有水魅,树有树神,人们都深信不疑,遇个事生个病啥的,都来找我三叔,托三叔去找刘半仙。因为大家知道,只有我三叔能请得动他。传说刘半仙来到扎敦河时,快饿死了,是我三叔收留了他,后来一伙外地人拎着洋镐把子把我三叔家包围了,让把人交出去,我三叔端着猎枪冲出房门,那伙人都吓跑了。

刘半仙接了德山大伯的酒,点上了三炷香,不一会儿眼神就迷离起來,接连打着哈欠,声音也变得尖细起来,他对德山大伯说,你知道你犯着什么了吗?德山大伯说,是那窝黄鼠狼子吧,我把它们打得剩下一只了。刘半仙说,不是,它们也把你家的鸡吃光了,那件事两清了。德山大伯问,那是什么事啊?刘半仙说,你儿子前两天打死了一只鹿,那只鹿正在给小鹿哺乳,你儿子明明看见了还开枪,坏了生灵界的规矩,神灵不高兴了。德山大伯将信将疑,问,那怎么办啊?刘半仙说,明天早晨,让你儿子带上一瓶牛奶,往北面的林子里去,走上三百步。德山大伯问,然后呢?刘半仙又接连打了几个哈欠,不耐烦地说,然后,然后就看着办吧。

第二天早晨,德山大伯的儿子拎着一瓶子牛奶,在林子里走了三百多步,正看见一只奄奄一息的小鹿伏卧在林间草地上,给小鹿喂了几口牛奶,抱回家里养着,媳妇就好了,每天用个奶瓶喂小鹿,像喂孩子一样。我和几个小伙伴都跑去看,轮流把小鹿崽抱起来,它的四条腿像小细棍儿一般踢腾着,能感觉到它的小心脏砰砰直跳。

德山大伯的儿媳妇好了,他自己却病了,像是被抽去了脊梁骨,没有先前那股子劲头了。喝酒时还是一喝就多,还多了个哭的毛病,一行老泪从他那只独眼里往外流。他总是喃喃自语说,天打雷劈啊,俺可没动过儿媳妇的坏主意。三叔他们都安慰他,说,那是你儿媳着了道儿胡说的,没人信,你可别钻这牛角尖。德山大伯还是哭,说,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我这老脸往哪儿搁啊。三叔说,德山大哥啊,你可别是魔怔了。

德山大伯真就坐下了病,用猎刀扎大腿,儿子儿媳把刀啊什么的都藏了起来,轮流看着。我三叔去看他,哼哼唧唧在床上躺着呢。三叔问,你真想死?德山大伯说,做梦都想。三叔就回来了。路上遇见宝成,宝成说,你去请刘半仙吧。三叔说,没用了,人要真想死,哪个神仙也救不了。转过年开春,德山大伯趁家人不备,在林子里上吊死了。

三叔从来不信邪。那年我家的鸡接连少了几只,三叔来了,看了一眼鸡架子,狗一般伸着鼻子四处嗅了嗅,说,让黄皮子拽走了。我妈说,那咋办呀,人都说黄皮子不能打啊。三叔眼睛一瞪说,咋不能打了,毛主席说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还让它反了天了,看我怎么收拾它。三叔下了一只捕兽夹子。几天后,把那只大黄鼠狼给打住了,夹住了后腿,龇着牙直叫。我妈说,他三叔,要不放了吧。三叔不说话,把夹子一拎,拖着黄鼠狼回自己家了。

我兴高采烈地跟了去,三叔进了院子就把黄鼠狼挂在了院子里晾衣服的铁丝上。黄鼠狼吊在那里挣扎,像是跳一支难看的舞蹈。三叔操起一根柳条子,“啪”地抽了黄鼠狼一下子,说,都说你有道行,怎么还来偷鸡,啊?“啪”地又抽一下子,说,都说你还能迷人,你迷我试试,啊?打得黄鼠狼吱哇直叫唤。我妈不放心也跟了过来,求情说,他三叔,算了吧,放了它吧,打两下子得了。三叔说,我也没想打死它,有能耐它就自己跑了吧。三叔说完戴上狗皮帽子去林场上班了。我们娘儿俩费了不少劲,才把那只铁夹子打开了。黄鼠狼拖着一条后腿跑到杖子根,钻出去逃走了。我妈对我说,别说是咱放的。我说,嗯,它自己挣脱了跑的。

大人们是打猎的正规军,我们这些熊孩子就是游击队了。靠着我三叔的威望,我在这群孩子里算是头儿了,德山大伯家的四喜,塔木家的陶高,宝成家的铁柱儿,我家的大黑狗和铁柱儿家的大黄狗,都屁颠屁颠地每天跟在我身后,我们抓麻雀烤着吃,捡野鸭子蛋,用烟熏旱獭子。冬天是我们游击队战果辉煌的时候,最拿手的是套兔子,一场大雪下来,林间一行行兔子爪印,兔子很傻,循规蹈矩沿着一条小道走,我们下好钢丝套,守株待兔。兔肉炒卜留克丝,好吃极了。

那年冬天,雪特别大,把房子都埋住了,家家户户用铁锹从气窗里往外挖出一条地道。也许因为雪大的缘故,狼群变得异常凶猛,每到夜晚围着村子嗥叫,接二连三地掏了几头大奶牛。三叔和塔木冒着风雪出去打猎,一只也没打着,狼群太狡猾了,闻到了猎枪筒飘散出的火药味就远远地跑了。塔木下了几只狼夹子,几天后一只狼夹子被触发了,锯齿型的夹子口上夹着一截狼腿。三叔说,打了一辈子猎了,没见过这么狠的狼,咬断自己的腿逃脱了。

没过几天,我家的黑白花大奶牛也在村口被狼掏了,吃得剩下半只身子和一个脑袋。我妈心疼得直哭,三叔火冒三丈,喊着要把这几只狼赶尽杀绝。

大奶牛被狼吃了,喝不到奶茶了,我也伤心。可是孩子的伤心总是不持久,睡了一觉就忘了这事。我喊上德山大伯家的四喜,塔木家的陶高,宝成家的铁柱儿,带上大黑狗和大黄狗去溜兔子套。一只兔子也没套住,我们垂头耷脑往回走,陶高对我说,听说你家大奶牛让狼吃了?我来了兴致,慷慨地说,走,咱们去给大黄和老黑割些肉吃,还有不少肉呢。伙伴们都同意,两只狗也听懂了似的,高兴得直摇尾巴。

我们就跑到死牛那里去剔肉。肉已经冻硬,铁柱儿用一把杀羊刀连砍了几下子,忽然“啪”的一声响,一团蓝色的烟雾升腾飘散。铁柱儿惊叫了一声。我们几个孩子都愣住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清醒过来,凑到铁柱儿身边一看,铁柱儿面色苍白,手中的刀子不见了,皮手扪子炸碎了,手指头血肉模糊,露出了白森森的指骨。陶高颤声说,手指头……没了。铁柱儿回过神来,腿一软蹲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我们吓得乱作一团。铁柱儿家离得近,宝成气喘吁吁地跑来,看到儿子的手惊得说不出话来。三叔也赶了过来,看了看事发现场,叹了口气说,宝成大哥,赶紧送娃去镇医院吧,炸子是我下的,我赔医药费。我们这才明白铁柱的手指头是被炸子炸了。宝成手忙脚乱赶紧套马爬犁,塔木也一瘸一拐地来了,走得满头大汗。三叔对塔木说,我跟着去,你把这惹祸的死牛处理了吧,别再出事了。

铁柱儿在镇上住了十多天院回来,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都少了一截,从那以后,把手缩在袖子里不让人看。三叔出了全部费用,回来后还要给宝成一笔钱,宝成不要,好说歹说留了两百块钱,说,住院花了不老少了,谁也不是有意的,一截手指头一百块,意思一下得了。

三叔回来和塔木继续打狼,每天估摸了狼的位置,顶风出发,这样狼就闻不到枪筒里的火药味了,出猎开始有收获,十几天过去,只剩下狡猾的头狼了,几次逃脱了围猎。塔木灵机一动,不按常理出牌了,将一枚炸子涂上牛油,直接扔在了雪原上。第二天去一看,炸子炸了,雪地上的血迹伸向冰封的河边,三叔和塔木循着血迹,在柳树茅子里找到了那只大狼,已经死了,整个下巴都被炸飞了。塔木高兴得手舞足蹈,两人拖着死狼往回走。走着走着,塔木高兴不起来了,也不说话了,再走着走着,塔木不走了,站下了,瞪着眯缝眼望着我三叔。三叔说,走啊,瞅啥呢,不认识了?塔木说,我咋觉得哪儿不对劲呢。三叔说,咋了,哪儿不对劲?你今天咋神叨叨的。

塔木说,不瞒你说,那天我也在死牛身上下了炸子,你陪着宝成去医院,我赶紧把炸子取了出来,就是今天炸狼这个啊。三叔说,那又怎么了?塔木说,我明白了,这枚炸子是你的,对不对。三叔说,别胡思乱想了。塔木一屁股坐在雪地上,说,不行,不说清楚不走了。我早该想到啊,要是你做的炸子爆炸,估计就不是两截手指了,整个巴掌就没了。你早到的,做了手脚,对不?我取出来的这枚,才是你下的,对不?三叔不说话。塔木说,兄弟,你是看我负担重,替我顶了,这不行,这笔钱我得给你,我得去跟宝成说清楚。

三叔说,哪有的事啊,牛是我家的吧?塔木说,是啊。三叔說,炸子的原料都是我提供的吧?塔木说,是啊。三叔说,你做炸子是我手把手教的吧?塔木说,是啊。三叔说,这不就结了,还真以为炸子是你的了,你那是帮我做,跟你屌毛关系没有,知道不?塔木挠了挠脑袋,说,你等等,我又让你绕蒙圈了,我得好好捋一捋。三叔说,捋个屁啊,再捋天黑了,赶紧起来走吧。

第二天,塔木酱了狼肉,请我三叔去喝酒,把我也喊去了,和他家陶高一起吃狼腿。几盅白酒下肚,塔木说,老三,你跟我说实话吧,是不是那么回事?三叔叹了口气,说,我跟你说实话吧,我教你做炸子,留了一手。我不是跟你说过嘛,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傅。塔木说,啥意思啊?三叔说,我先前给你的原料是失效的,威力就不够,后来给你好的了,这不,就炸死这只狼了。塔木歪着头想了想,说,老三,你别说,我平时总被你绕蒙圈,今儿个喝点酒脑袋瓜子清醒多了,你这是故意这么说,我知道。我三叔有些上酒劲了,大着舌头说,随你……怎么想,没那事。

塔木扭头喊,陶高,你过来。陶高唔唔地答应着,紧咬两口,恋恋不舍地放下狼骨头,挓挲着油汪汪的手过去了,塔木捋了捋儿子炸窝鸡一般的头发,说,从今儿个起,不能喊三叔了,要叫干爹,听见没。陶高打了个饱嗝,叫了声,干爹。三叔哈哈大笑起来,说,干爹可不是白叫的,俺这就给娃红包,将来俺要是一直讨不到婆娘,也有人给俺养老送终了哈。

陶高忙不迭地跑回来了,我俩抱住一只酱狼腿,啊呜啊呜地连撕带咬,像两只亲亲热热争食的小兽。

(吕阳明,内蒙古呼伦贝尔人。内蒙古自治区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发表于《骏马》《草原》《滇池》《四川文学》《安徽文学》《儿童文学》等文学期刊。已出版中短篇小说集《边关传说》《芦花飘荡》,长篇小说《血沃边关》等。)

编辑:郭文岭  耿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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