茵的村庄
2021-12-24菡萏
一
午睡时,茵在院子里梆梆剁鸡食,那种老掉渣砧板与黑锈菜刀发出的均匀节奏,像砍在远山上。人半睡半醒,不知身在何处。第一次来这个村庄,尽管在小说里写过,也是基于自己的经验与想象。一个人的思维毕竟有限,所构建的事物,实景并不存在,但有一点是共通的,那便是人,作为这片土地上的农民的生活状况以及生活方式是相类的。
茵的父亲曾是队里最好的会计。
她抱出一摞账簿、单据堆放地下,旁边是小山似的翠绿芥菜疙瘩,缨子已剁成满满一篮子鸡食。午后的阳光像个玻璃器皿,那些发票一旦从某个角落摊晾在流光溢彩的光亮里,竟有点悲怆。边缘已残破,有细碎的齿痕,也有潮湿上霉的印记。很整齐,一张张黏附在一起。可能因用的糨糊,又没用塑料袋封好,招了老鼠。发票一本本,手工缝在一起,线已断。上面写着村名、月份、单据编号,大多是1967年的票据。那年我还没出生,一个遥远的时代。
翻了翻,有张1967年10月的票据,写着公益金,买红绸子缝旗帜、做袖标的款项支出,共计十五元。开票人字迹娴熟漂亮,像蝌蚪。跟了几张红绸子的深粉发票,开票单位为供销社。一尺,一块四毛五。这个价格不算低,后面社员因生病向队里借款,多则五元十元,少则几角几分。有张缝纫生产合作社的加工费,可见当时并没有私人裁缝。十五个袖标的工费,单价为四分钱,共花了六毛。住宿的价格好像很稳定,一人一夜两毛七,四人一块多钱。凡涉及住宿,均如此。有张补助款,一人一天三毛多,参加公社的一个大会,下盖某委会公章。过渡费,一次一毛,北门河渡口。这些发票一下子便把我们拉进父辈所在的时代。
更多的是借条。打欠条的纸五花八门,信纸、黄草纸、包装纸,有种黑青飘白絮的硬牛皮纸,很触目。有张公粮入库单,一万五千多斤粮食,合一千多元钱,粗算下,合一斤不到一毛钱。一斤粮食不抵一包烟,现在也是。烟永远都是奢侈品,可粮食方是活命的根本。
当时还没茵,茵是家里老大,茵父亲风华正茂,成家没有不知道。这个读过私塾的年轻人,坐在昏黄油灯下,一丝不苟地粘贴这些票据,再一针针缝起,那神态也应该是一丝不苟的,像默默做着一件伟大之事。估计手边还放有一个大算盘。在堂屋的杂物里,我曾瞥见那个挂着乌紫黑珠,落满灰尘的长方物件。一个村的身家性命在其手里,总收入不过几千块钱,一只小牛犊,才二十元。
一堆账本,便是曾经数字化的村庄。
二
来的那天,车停在茵家微微干裂泛着绿藓的院中,一眼便看见与她家相邻不远的一座土坯房。车是她同学的,我们包了来。茵去给她同学挖野韭菜,踏板车上驮着一袋晒干的橘子皮,从那条长满荒草的路上来。她忙着开门时,我去了隔壁老伯家。老人端坐在门前一把经年木椅上,双手交叠握着自己的老榆木拐棍,目视前方。十点多的阳光,照着他土黄色的半张脸,有点冷艳。他一动不动,像个金人。身后是经年的黄泥巴土坯房,每块躯体都裂着细小龟纹,似久经风吹的疼痛,却岿然不动。
天有点热,老伯穿了件手工编织的毛衣和背搭子,袖口散着毛线头,露出里面败了色的灰白秋衣。
看到我,他笑了笑,起身让座。
我称他伯伯,问能否参观下,他笑着点头,慢慢起身,晃了晃方站稳。室内干净,地扫得光光溜溜,也是土坯铺的。多年摩擦,表皮已坑坑洼洼。那种原始冲击直如千年古堡。这样的土坯房更像阿塞尔·维伍德设计的作品,只是更天然质朴,非设计师冥想之物。维伍德的灵感本来源东方的乡村和寺庙,是古老钟摆与现实的对接撞击,也是审美觉醒。回到大自然的日常,必将是人类若干年后奋斗的目标。
没现代因素,没值得炫耀的东西,不被一些奢华物件淹没。在生活保障不被破坏的前提下,我愿意居此,此非虚言,也非附庸潮流。能凸显岁月本真,真实时间的存在,是件福事。靠近朴素,也是靠近自己。
屋内陈设,圣物般存在,样样珍贵。两个陈旧发黑的柜子离地面很高,下面码着一尺来长整齐的柴,粗细分开,露着崭新的白茬。墙角是火塘,黑色茶吊子,黑铁架,熏得乌黑的墙壁和房梁。柜子依旧看得出沉滞的暗红底色,另有一张没上漆的粗粝方桌。
没取暖设备,估计冷时,主要靠柴。这个村,家与家离得很远,房子坐北朝南,都没院子,算种风尚。
卧室窗下,放着最老的面包形小电视,老伯顺手打开。颜色鲜艳的戏曲频道——《穆桂英挂帅》。京剧扮相,穆桂英一身白袍,剑眉高挑,手拿颤巍巍的雉鸡翎,扬鞭跨马,嗒嗒嗒转身,嘴里咿咿呀呀。一时间金鼓齐鸣,颇有股悲气。我掏出背包里的零食,放在电视旁,对打扰表示歉意。除三间正屋,东头还搭了一间偏厦子。从卧室的门可以进去,人站在窄矮的门框内,有顶天立地之感。乌幽幽的仓房角落依旧堆著一垛整齐的柴,这里的柴几乎都是手指粗细的树枝。屋顶有块瓦破了,一道雪白的光,如电筒照于黑夜,白茫茫雾腾腾。没窗户,两扇门对外开,一对小黑铁环,用锁头紧锁着,估计不常开。外面贴了花花绿绿的门神。
房山切下的几蔸树根是极自然的根雕,剥了皮,是艺术品;不剥皮,乌黑粗裂,更有丛林感。切面,像人的指纹。
门口摆着两三把小靠背椅,伯伯让我们坐。估计一直盼客来,这个村庄太静。
他颤抖着端出一簸箕橘子给我们吃,说大儿子带回来的。
坐在门前,薄薄的日光下,有种向暖的感觉,仿佛坐在切割下的透明金片里。老伯有六个子女,三儿三女。大儿子住宜昌,二儿子在上海,幺儿子住镇上;大姑娘在北京带孙子,二姑娘在武汉带孙子,只幺姑娘在村里。
一辆白色很潮的小轿车从门前马路飙过,我说好漂亮。伯伯说是他外孙的,幺姑娘的儿子。车在房当头急转弯停下,一个帅气的小伙子走过来。也许见外公门前热闹,以为来了客。
三
这里的夜很静,连风吹杂草的声音都不曾有。
伸手不见五指,门吱呀一声打开,一柱光扩出去。如登月望远镜射出去的光束,人类体温正与自然界慢慢融合。我站在轮廓边缘,眼前像蒙了层黑布。这一刻,乡村是失明的,我也是失明的。适应一会儿,方能望见影影绰绰的树木。九十岁老伯泥巴房的房山三角轮廓沉默在黑暗里,远处的房屋和更远处的房屋都是模糊的,包括日间带着小鸡溜达刨食的母鸡,见到生人吠两声的狗,都睡着了。没有一盏灯火,一句人类语言,尽管只晚上九点多。万籁俱静。人类渺小孤单,和路边的枯草,远处起伏的小小山峦一样恪守本分。
我是喜欢黑的,像纯粹的语言,忠诚于自己的唇角。
有人说,进屋吧,太吓人。
我一个人走至院中。对面是条马路,马路那边是弯曲成钢筋形状的枯荷塘,再过去是一望无际的稻田、芦苇荡、沼泽,还有一条哗哗流淌的溪水。最后横亘着小小山包。那座赭褐色如老陈皮的山坡,正对着茵家,茵母亲埋在那,看得到昔日进出的家门。去年清明走的。她的生活像铁板,放牛种田,种田放牛,日复一日,一直持续七十来年。守着二十亩稻田,两头衰老的黄牛,一眼石井,一群叽叽嘎嘎的鸡,一座几十年的老屋度日。干不完的活,有一天干不动了,厌倦了,午夜,或许就站在我站的位置,选择离开。用最后的气力,亲手瓦解掉自己的生活。
我的黑与她的不同。我是厌烦了城市凌乱的灯光,急于寻求暗夜的补偿;而茵母亲的,则是终日劳作,不见天日的黑。
望了望天空,毛月亮似小孩微翘的嘴角,散发着唇齿间一抹淡金香气。繁星似雪,万千星辰流过。
乡村的好,便是能更好地感知月亮、星星的存在,也只在这样的黑里,人,才能忘记人。
四
窗外的墨色像一瓶陈年老抽,没灯光的世界是另一种安全。睡在被太阳烘焙过的棉被里,有点燥热。厨房的小灯发出微弱之光,外床已起伏轻微鼾声。我悄悄回来,掩上卧房门。由于兴奋,在黑暗里翻腾许久才睡。太静,没有一声狗叫。惊蛰未到,自然没虫声,也许初春积聚力量时,本身就是沉默的。
早起醒来,掀开头顶窗帘一角,天已蒙蒙亮。有几声鸡鸣,远远的,像从画里传来,没有想象的此伏彼起。茵家倒是养了几十只鸡,却异常安静。这个村并不热闹,白天几乎见不到人,见到的也几乎都是老人。
睡前说好要看乡村的日出,估计晚了,抓起椅背上的衣服,匆忙梳洗番,便出了门。外面的空气,似牙膏稀释的粉末或冰凉银饰,白雾飘荡在一望无际的稻芒上。茵说过,种田的都是老人,种不动,这季便荒在这。
整个村庄尚未醒来。九十岁老伯的黄泥巴房大门紧阖,房门右上方依旧吊着一个圆筛。几串风吹日晒,失了色的干豆角也挂在外墙。我一个人走在寂静平整的水泥路上,两边是稀稀拉拉的农户。有土坯房、小洋楼,也有砖瓦房。大部分房屋是空的,哪怕在春节。一家家走过,只屋脊与黝黑枝杈的空隙泛出古老红光。这个村的树还没发芽,老成笃定的样子,有孤雁横飞之感。把整个村庄走完,没了遮挡,路的尽头才呈现一个巨大金色球体。那么近,又那么遥远。
这条路一直通向太阳出生之地,两旁荒田、井架,没一辆车、一个人。再一次印证,想看到完美的日出,一定走到开阔之地,人生如是。
薄雾很快散去,又是个大晴天,取而代之的是活泼鲜明的冷金色,不似夕阳,沉醉温厚的铜质酒红。矮点的房山印在高大房山上清晰的瓦楞齿痕,有人在门前对着原野刷牙。九十岁老伯已经起来,坐在压井旁洗白菜。
“有没有自来水?”
老伯抬头笑答:“沒有,安装得一千四百元钱,自己一个人划不来。”
他今天穿了棉袄,说昨天幺姑娘端来一碗肉,还没吃完。绿解放鞋的顶头有个洞,能清晰看见里面的脚趾。
“冷不冷,为何不穿双棉鞋?”
“不冷,人残废了,穿什么鞋都这样。”那个洞在中间,看得到两个脚趾头交叠在一起。
茵给每个人荷包了四个土鸡蛋,昨晚还杀了一只老母鸡。她想尽地主之谊。
早起的房间清凉晦暗,筲箕里放着昨晚挖回来的野韭菜。一点光透过窗格洒在纯白蛋碗上。
五
住了两天,没见到茵父亲,老人去镇上茵二叔家吃酒未归。茵回来边替父亲守家,边晾晾晒晒,做些粗活。
茵说,想把这房子卖了,连二十亩田。多少钱?二十几万。她沉吟道,父亲快八十岁了,卖了在镇上买个屋,离儿女近些。我忽地有点心疼,二十亩田,两栋房,鸡屋猪屋菜园子,等同连根拔起。
我们走的那天午后,九十岁老伯坐在小板凳上,在路旁一小块荒地种菜,旁边横着他的拐杖。他把老了的香菜铲掉,扔一旁,准备种上新鲜种子。小铁铲的头,磨得白亮。香葱长得很好,蒜苗也长得好,萝卜已泡了。上午十点钟时,他在门前干燥的土里发现一条鳝鱼,我将将路过,这是一件不可思议之事。伯伯一手拄着拐杖,一手端锹,铲了起来。那条蛇样的黄鳝,浑身湿亮,扭动着。我问哪儿来的,伯伯说不知道。也许因天气太热,从沟里爬了上来,可前面的枯荷塘离伯伯家还隔着一条马路。
伯伯做事不紧不慢,更多时一个人坐在门前,望着远方若青铜化石。岁月的石磨咕噜噜碾着,泛着石质的坚韧与荒凉。
他面前有啥?六七月份枝繁叶茂的红莲绿荷,早晨、黄昏的一轮红光,高远的天,流浪的树,自由的风,大地、天空所孕育的才情。身后是曾经燃烧又冷却的红土——多么喧嚣的家,六个孩子在里面奔跑,围着一个锅吃饭。吹吹打打,或唢呐声,忽地就音消了。如塘里的枯莲蓬,莲子都走了,依旧留在水里,无法追随。
自己的窝再旧都是暖的。爱老人,就像爱一棵树。当他们的土坯房,以及身体被荒草淹没,那是我们纯洁的过去和将来,骨血离开记忆,是对土地最深的一次崇拜。
(菡萏,本名崔迎春,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字散见《作品》《天津文学》《清明》《散文》《广州文艺》《四川文学》《黄河文学》《文艺报》等。出版有《菡萏说红楼》《红楼漫谈》《养一朵雪花》《空翅》等图书。)
特约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