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物向我靠近
2021-12-24华之
1
4A,后面紧跟一个问号,如一条即将完全苏醒的小蛇。
电梯上下如飞,人流摩肩接踵,我在密麻麻的科室标示牌前一度迷失,东一下,西一下,像撞在玻璃上的无头苍蝇。
周末,洛阳城里这家规模和建筑已显老旧的三甲医院,依然门庭若市,只是医生不像平时周全。乳腺科,没人。中医科,门半开,一个女大夫穿着白大褂,戴着蓝色口罩,神情悠闲地用手指轻敲着桌面。
随着医学学科分类越来越精细,中医似乎成了一个综合性的科室,看似海纳百川,实则有被百川分流的危险,门口的铁制长椅上,居然没有排队等候的病人。我在门口看了简介,刘大夫,擅长女性妇科调理。
上午开了B超单子,下午快下班时,结果才出来。我又一路小跑,在电梯上也没有停步,捏着单子敲开中医科的门。
刘大夫拿着片子看了良久,胶质影像在她的镜片里反射出大片云朵一样的图案,我坐在桌子边上,内心忐忑。
“先开点药吃吧,两个月之后复查,不行的话可以考虑手术,你这是多发性结节,有一个还比较大。”刘大夫用手指点了点胶片。
“医生,4A是不是比较严重?”我小心地问。
“怎么说呢,它是一个需要引起重视的级别。先开药吧,心情放松点。”刘大夫白皙的手指在电脑键盘上敲击着。
嗒嗒嗒……一会儿,和电脑连接的打印机里就吐出一张药方。
十三味中药,大夫用手指点着一一数过,又叮嘱用姜枣引,三片姜,三个红枣,它们在前面带路,药力不会迷失。
这次,我暗下决心,一定要斩草除根。
我的乳腺结节,最早是在单位组织的一次体检中发现的,很多年前的事了,当时医生说,不妨事,很小,女性大多都有。也就没放在心上,开几盒药吃了,药吃得很敷衍,三天打渔两天晒网的,断断续续吃了好长时间,然后就没再管它。
它藏在我的身体,像一粒沉睡的种子。那些药,就比如除草剂吧,威力不大,剂量也不够,主人又不重视,它就在漫不经心的打压中,暂时蜇伏起来了,它在等合适的环境和土壤。
2
L是我的一个朋友,有一段时间,她莫名焦躁。
家里的天花板,一进门她老觉得向她压过来,让她上不来气。办公室的门、窗户,她总是开得大大的,还说呼吸不畅,仿佛空气是从铺满鹅卵石的河滩磕磕绊绊跑进来的。走在路上,她觉得有人尾随,路灯下的影子里似乎藏着另一个隐秘的影子。晚上一个人在家,害怕。半夜起来上卫生间,害怕。就连出门散步也得爱人陪着,她攥着他的手,手心总是汗津津的。而在以前,晚上散步,她最喜欢不被打扰的月光和夜色完整降临在她一个人身上。
她向身边的同事、朋友,包括我,一遍遍倾诉她的感觉,她说她感到有东西在向她靠近,或者說她正向它走去,眉毛,鼻子,茸毛,额头的轮廓,眼睫忽闪的风,似乎无形无相却又无处不在。她嘴唇干裂,眼神焦虑,吐出的每个字都似乎在牙根上细细磨过,可没有人能体会她的感受,只是惊异于优雅的她忽然如鏊子上的小鱼,正迅速失去水分,变得脆薄和枯憔。
她转而向医院求证。那段时间,她频繁出入医院,检查了肝、胃、脾、胰、肺、肾、头、心脏、视力、咽喉、关节、子宫、甲状腺,一堆繁复的数据和结果,都不是她想看到又怕看到的。一堆药,盒装的,瓶装的,粒状的,球状的,她用水狠狠咽下,却觉得于病无补。
家里人以为她中了邪,请了法师到家里做法。按法师的要求,在阳台上装了实木围栏,在屋檐下挂了角度向东45度的镜子,又在床头贴了带着神秘图像的纸符。
可她觉得远远不够,她无法阻挡自己一步步向那个目标靠近,就像踩尽了刹车,又设了重重路障,车子还是抑制不住向深沟滑下去的绝望。
直到有一天,她在洗澡的时候,不经意在腋下摸到半个龙眼核般大小的硬节。它躲在皮肤内层,安静,低调,不动声色,却固执而僵持,如一块长错了位置却不懂妥协让路的顽石。
在医院,当医生拿着穿刺结果,小心说出恶性乳腺肿瘤这几个字时,她居然坐着没动,反而听到心跳怦然落入肚腹的声音,她的嘴唇恢复血色,眼睛里有水影。
她知道,有些事情必得相逢,绕不开的,起先,她已踩到它的影子。
3
我觉得自己也该去做一下检查,在去医院看望过L之后。
彼时据第一次查出乳腺结节已有四五年之久。可惜我是昏庸的君主,它却是安分的良邻,我们彼此相安无事这么多年,偶尔的疼痛,也被我归结为女性生理期的正常反应,我没有过多苛责过它。
但检查结果已发生变化:多发性结节,左右都有,其中一个超过半厘米。我无端想起苏轼一句诗:花褪残红青杏小。
医生用手指在彩超单上指指点点,试图让我看清当年那个小结节潜伏的勇气和野心。青杏虽小,却是朝着长大去的,现在,它已褪去花的外衣,是一个蓬勃而结实的存在。
开始吃药。
我住的单元楼下,有一排门面房,春天的时候,开了一家古法艾灸店,生意不错,常常有艾烟袅袅绕绕从门缝挤出来。
店门外的橱窗里,挂一张巨幅宣传画,一个美丽女子俯身躺卧的胴体,曲线玲珑,艾柱在背上留下烟雾,如巨型毛笔的写意。有一天我无意驻足观看,发现艾灸治疗乳腺疾病的功效,殷勤的女店员不失时机拉我进店体验,遂做了一个疗程,无外乎手法按摩加上艾灸熏蒸。
我迷恋艾草的香味,在它深邃的芬芳里,能嗅到春天、原野、泥土、清露的气息,我愿意相信那些青烟是它纯粹而旺盛的灵魂,会以某种幽曲的方式进入体内,缠缚于结节,再以热力把它消散于无形。
疗程做完,每月固定会到的疼痛果然消失了,有几个月我竟然有些迷失,因为疼痛给例假带来的仪式感没有了,如果不留心日历,再失去时间上的敏感,例假,作为贯穿女性半生的重要事件,就只像是一场突如其来和去留无意的乌龙事件。
女店员信誓旦旦地说,效果绝对好,可以去医院做一个复查,比对一下结果,看结节还在不在。我反倒没好意思去,也许是轻视,谁知道呢,反正我很少质疑一个郑重其事的人。而结节,也许就这样,又一次在身体里留下生生不灭的余烬。
4
在医院病房看望我的朋友L的时候,她刚从西安做好化疗回来,她穿着宽大的米色小熊睡衣,头戴针织毛线帽,脸瘦得只剩巴掌大小,但神态很平静,像一面深秋的平湖。
我们几个要好的女友围坐在她床边,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她的病因。
她诗文画俱佳,才情卓然。
她心态好,平时不爱生气。
她生活优渥,作息也规律。
她家庭和睦,有老公疼爱。
我们算来算去,生气呀情绪呀之类,和她完全不沾边,怎么会得这种恶狠狠的疾病,我們把目光投向她,寻找答案。
朋友思忖良久,慢慢地说,当初我也觉得奇怪,想不通,就像从不去游泳的人,竟然意外溺水一样。可是后来,我想通了,既然它从我的身体里长出来,就是身体的孩子,虽然是个畸胎,怪物,也必须承认,我的身体以某种方式孕育了它,滋养了它,壮大了它,它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所以,要想杀死它,就类似于杀死一小部分自己,或者说,等同于一次微型自杀吧,一定得狠下心,要和过去的部分自己彻底做个了断。
朋友眼神里的坚定让我感到陌生,以前她是多么风花雪月的一个人,琴棋书画诗酒花,我们都不好意思当着她的面谈柴米油盐,说家长里短。现在,她满头青丝全掉光了,化疗之后,喝口水都吐,她还是逼着自己把饭菜一口口吃下去,每天扶着床沿下地散步,用瘦成竹节的手把脸洗干净,再对着镜子绽出一个清瘦的笑容。
朋友老公把午餐送到病房里,小米粥,杂粮花卷,青菜,鲫鱼炖豆腐,是医生给开的食谱。我记得,朋友以前每餐必有牛奶和鸡蛋。
向习惯宣战,就是最彻底的告别吧。
一场大病,把朋友从出尘拉回人间,但我觉得她比从前更动人了,她身上有了一种真实的力量,如同上帝捏泥为她重塑,让她有了筋骨对抗疾病,也消解了不食人间烟火的飘渺和虚无。
朋友偷偷告诉我,得知乳腺肿瘤的最初,她其实最害怕的是不能保住乳房,生死倒在其次。她说她想象过,如果只剩一只乳房,穿衣服怎么办,洗澡怎么办,上班怎么办,面对老公怎么办,如果身体残缺,她不敢保证她还有勇气活下去。
乳腺肿瘤的恶毒之处就在于,摧毁女性最美好的部分,连同她们的完整和骄傲,还要逼她们拿起笔,主动和手术刀签下合约,然后颤微微奉上滴血的乳房。
好在,我的朋友可以做保乳手术,而且愈后也很好。
5
疼痛又临,是在我艾炙三年之后。
先是每个月例假前轻微的胀疼,几天时间。后来演变成提前半月开始,持续至例假。疼痛程度也在递增,仿佛胸前揣着一个薄脆的气球,不敢摸,不敢碰,甚至不敢弯腰,稍微空间的逼仄都让它充满爆破的危险。
只好捡个周末,到洛阳看病,心里依然侥幸。但检查结果已经很严重了,4A,给我开药的刘大夫说,这是一个介于良性和恶性之间的临界类别,一定要重视。
不是没有原因。
这几年,随着单位改革,工作压力骤然变大,像我这样的中年女人,已经没有升迁的念头,却不得不应付愈加繁复杂乱的工作。加班,开会,熬夜写各种材料,上报,填表,遭遇不想遇见的形形色色的人,精疲力尽。
读大学的儿子,每月需要定时给他打钱,还不够,总是有临时的支出,买衣服,买资料,报培训班。
小女儿才开始上幼儿园,却已经伶牙利齿,学会一句句辩驳,却又事事黏着你,做作业,做手工,做游戏,缠手缚脚。
而人到中年,夫妻之间,恰如折断的老藕,除了孩子游丝一般的牵连之外,大约再也没有什么能联通彼此了。
几乎每晚,都要熬长长的夜,翻来覆去睡不着,失眠人的睡眠,就像春雨滴答的屋檐,不但稀有,还不连贯。我们住在同一座房子里,我在这屋,他在那屋,我们抱着各自的手机,听见彼此身体翻动的声音,却不说一句话。
是谁说,婚姻是从宽门进去,而朝着窄门走过来。那门有多窄,我不知道,却知道许多人都卡在那里,进退两难,我们也是。
忽然开始脾气不好,总想发火,仿佛日子早已干燥到轻微摩擦就能起火的程度。又不知道这火气该冲谁发,一切都不是想象中的样子,又仿佛本来即是如此。
和几个好友相聚,从头至尾我都听见自己嘟嘟噜噜吐槽生活中的鸡零狗碎,想象自己满脸怨气、眉目刁钻的样子,一度也曾后悔,但确实的是,我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活成了我讨厌的碎嘴妇人。
周末,正在厨房清洗抽油烟机,不小心打翻了油盒,刚擦洗好的台面上,油污泼溅,黑黑黄黄到处都是。我忽然觉得自己内心的什么东西也在瞬间打翻了,忍不住扔了抹布,扶着灶台号啕大哭,声音难听又刺耳。只是,等老公接女儿放学回来的时候,我已经收拾好厨房,又能从脸上挤出一个笑,对女儿呢喃软语了。
崩溃,自愈,周而复始。
听说海星是海洋里自愈能力最强的生物,不管把它的哪个部位切掉,只要能重回大海,就会长成一只新的海星。中年女人大概是人类世界里自愈能力最强的生物吧,只可惜,她长不成新人,有些伤也无法痊愈,只不过被很好地掩藏了起来。
也许,一天之中最惬意的时候,就是完成了工作,做好了家务,哄睡了女儿,斜倚在床头看手机的时候,伸长长的腿,以最放松的姿势。夜色温柔,台灯的光也温柔,抖音上夸张的小视频,能让人轻易发笑。人到中年,不需要深刻,深刻的东西都过于沉重。这浅薄的围拢上来的快乐,已是生活赏给的最大安慰了。
如此梳理一番,我才发现,其实我并不爱自己的身体,只是以它取悦时时游离的灵魂,我也不重视疼痛,却对微小的快乐趋之若鹜。
现在,我正躺在医院彩超室蓝色长条简易床上,冰冷的机器手柄正在我的身体上来回探查,追索,电脑轻微的咝咝声,如一个稳重的大夫长久的沉吟,我忽然觉得冷,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向我靠近,或者正在电脑终端的打印机上等着我。恐惧一点点从心底升起,如同一个作恶多端的人将要面临最后的审判。
但我不打算祈求上帝更改结果,因为今天的我,就是昨天的果,未来的我,也是今天的果。生命只是上天借我一用,我却没有好好珍惜,现在,它要向我结算本金和利息,我需要一一归还。
(华之,本名范江华,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散文》《散文选刊》《安徽文学》《牡丹》等,出版有散文集《穿行》《梦回雅宋》。)
特约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