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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你

2021-12-24孙逗

当代人 2021年12期
关键词:甜菜菜地大妈

1

我妈快三天没有打我了。为这事,我挺兴奋的。就趁着我妈把脑袋和半个身子探进鸡窝数鸡们够不够数的时候,口里含着一块糖,怀里揣着一块糖,偷偷溜出了院门。

此时天有些黑了,我站在院門口稍微迟疑了下,就朝着甜菜家走去。

甜菜家在巷子的北头,我家在巷子的南头,中间隔着淘气、大环和俊花家,我妈经常问我一个问题,你怎么不找淘气、大环、俊花他们玩,怎么偏找甜菜啊?

这问题其实很简单,淘气、大环、俊花他们比我大一两岁,胆子也够大,多高的树,只要知道上面有鸟窝,定会爬上去给连窝端;多大的马蜂窝,只要瞧见,定会给捅掉了。我看不惯他们所为,提出来,反而被他们追着打。渐渐地,我就断了接近他们的念想。不过这些我都没有跟我妈说过,我在外面受了欺负,是绝不会跟我妈告状的。我知道跟我妈告状也是白告。我妈断不会提着我的胳膊找上谁家的门去说理。

我妈读过书,小学三年级学历。我妈说,她是文化人,才不跟没有文化的老娘们儿一样,动不动就撒泼打滚当泼妇。好吧,我妈是知识分子,我也不喜欢有一个当泼妇的妈。就像甜菜妈一样,动不动就拉着甜菜的胳膊,在我家院子里大吵大闹。

甜菜比我大三个月,身高却比我矮了多半头,还瘦得像一根豆芽菜。尤其头顶上稀疏的黄毛,淘气、大环、俊花他们都说她有病,会传染,见着她就跑。

甜菜的鼻子不知道怎么回事,和谁说话之前,都要先抽搭一两下,或者三四下。我还学过她,回家跟我妈说话之前,先抽搭下鼻子。我妈问我,你怎么了?我说,不怎么。我妈问,不怎么鼻子咋抽搭?我说,跟甜菜学的。我妈二话不说,脱下一只鞋,高举着照我就挥过来。就在我妈那只鞋要落到我身上时,我妈熟练地稳住她那只举鞋子的胳膊,另一只手迅疾地拉住我的棉袄袖子熟稔地推拽了下,我的背稳稳地对着了她。我妈的鞋底子一边雨点般往我后背上落,她一边生气地骂,你怎么就不学人家的长处,净捡人家的短呢。我叫你学,我叫你学……

其实我妈打我不疼,不过,我还是以声嘶力竭的号叫作为对她的反抗。我妈用鞋底子打完我,就用鞋尖对着我的脑门问,你以后还敢不?我两只眼睛紧盯着迎面那只鞋,心里比量着,感觉鞋尖没有对准我的眉心,就把脑袋歪了歪,随口说,不敢了。我妈再问,你改了不?我说,改了。我妈还用鞋尖点着我的脑门,恨铁不成钢地说,你怎么就不争气!说过这句话,无奈地叹息一声,把她手里的那只鞋扔到地上,趿拉上,继续忙她的。这就像上班的人,累了,渴了,端杯子喝口水那么简单,一个小插曲。

2

巷子里道路不平,我差点儿跌倒。夜色朦胧,我使劲睁着眼。

甜菜是出了名的胆小鬼,白天风大一点儿都不敢出门,更别说晚上了。她怕黑,说黑夜里会有夜叉和鬼。我不知道夜叉和鬼是谁,当时就随口问她,你为什么怕他们?他们打过你?

甜菜抽搭完鼻子,问我,谁?谁们打过我?

我口里含着一块糖,口齿不清地说,夜叉和鬼。

甜菜一听,警觉地四下里看了看,突然就哭了,她边用袖子擦抹着脸上的泪水,边委屈地朝我说,大丫你欺负我,我要告诉我妈去,让我妈找你妈揍你。

甜菜爱哭,有名的哭吧虎。她大嘴巴一咧,眼泪即刻“登场”。甜菜说让她妈找我妈揍我,一向是立竿见影,说到做到。她抛下我,迅速回家告状。

我也跟着甜菜进了她家。她妈躺床上正睡觉,迷迷糊糊地让甜菜先跟我玩会儿,说等攒着以后找我妈,让我妈加倍地揍我。甜菜倒也听话,扭身出屋,我也跟着扭身出屋,我们来到外面,继续一起玩。玩着玩着,不知什么话题,就又说到了夜叉和鬼的身上。

我说,他们是你家亲戚?

甜菜问,谁们?谁们是我家亲戚?

我说,夜叉和鬼啊。

我们村里没有叫夜叉和鬼的,我想甜菜如此怕夜叉和鬼,这夜叉和鬼可能是甜菜家亲戚的孩子,他们在一起玩时,那两个孩子很凶地打过她,她才会如此的怕。

甜菜一听,又露出了惊恐的神情,她警觉地四下里看了看,哭了,说,大丫,你等着,我必须得叫醒我妈,让我妈去你家找你妈,让你妈揍你。

这次,我没敢跟甜菜再进她家。甜菜很快从屋里牵出她妈,母女俩在她家门外一起恼怒地瞪了我一眼,就马不停蹄地奔向我家。

在甜菜和她妈奔赴我家的背影里,我一时不知是跟着回家,还是去别的地方玩。跟着她们回家,我妈定会捉住我揍我。今天我出门玩时,见我妈在院子里正挥舞着一根擀面杖凿打向日葵盘,那擀面杖所到之处,葵花籽就“哗啦”撒到地上一大片,我妈在地上铺了一块塑料布,上面已经撒了厚厚一层葵花籽。我心里暗自盘算那擀面杖落在我后背上会是什么后果,今天我穿得不多。在把自己的后背跟葵花籽盘比较完后,我选择去找淘气、大环和俊花他们。

可我才刚扭身跑几步,就被机警的甜菜妈发现了,她折回身,紧走几步抓住我,像拎小鸡崽似的提拉着我,说,小兔崽子,你往哪里跑?走,找你妈去。

到了我家门口,甜菜妈把我扔到地上,拉着甜菜的手。她骂我,怪不得你亲爹娘生下你不要了呢,你这野孩子……

甜菜妈突然住口,我一抬头,见我妈正站在我们跟前。她背着一大筐已无籽的向日葵盘,是要倒到院外的空地上的,应该是刚听见了甜菜妈的话,也瞧见了甜菜妈拉拽我的过程。我妈眼里闪过亮的东西,她一扭脸,用手背抹了一下脸,才又正视着我们。

甜菜妈赶紧松开手,有些突兀地说,嫂……嫂子,你……忙呢。

我妈放下身上的背筐,走到我们跟前,她拉住我的手,望着甜菜妈的脸和眼说,甜菜妈,我家大丫有亲爸也有亲妈,请你以后不许再乱说她。

甜菜妈有些语无伦次,说,你、你家大丫,又、又欺负我家甜菜了。

我妈抱起我,说,甜菜妈,你大老远的嫁过来,我体谅你不容易,可你因为孩子间的矛盾,动不动就闹上门来。我顾及你,一次次打我孩子,给你出气。可你别忘了,你孩子是宝,我孩子也是宝啊!今天我才明白,你把我当傻子。甜菜妈,今天我告诉你,以后为了孩子间的事,你不要再来找我了。

甜菜妈有些蒙圈,迟疑了半天,拉着甜菜讪讪地回家了。

我妈把我放地上,说,我闺女长大了,这么重,妈都快抱不动了。她拉我进屋里,踩着凳子从屋顶挂着的挂篮里,掏出一包糖块,说,乖,这個都给你。你省着吃,别一下吃完了。吃完你爸还寄不回钱,妈可没有钱给你买。

我高兴地把糖抱在怀里,说,我吃到我爸寄钱回来。

我妈用手指点了我鼻尖一下,笑着说,这就对了。

我妈很快又收起了笑容,郑重警告我,大丫,你可给我记住了,以后少跟甜菜玩,也坚决不能再欺负甜菜,知道吗?

我口里已经含上了一块糖,点头,口齿不清地说,嗯,记住了,知道。

3

甜菜家大门没有关严,我轻轻一推,门就无声地开了。这让我有些吃惊。以往,她家还不到傍晚就会早早把大门反锁上的。有时我来找甜菜玩,还得要在大门外叫喊半天,她爸妈才会出来,把着门,说,天黑了,甜菜要睡觉了,你回家吧。明天你们再玩。我总记不住他们的话,总会接连不断地在傍晚时兴冲冲出来找甜菜,又总会蔫乎乎地回去。

今天太让我意外了。我欣喜地走进院子,兴奋地朝甜菜家屋里走。可才走到屋门口,就听见甜菜爸妈的说话声。

甜菜爸说,你想好了,不带着甜菜?

甜菜妈说,就咱家这样子,带着她也是遭罪。

甜菜爸说,可大丫妈有个大丫啊。

甜菜妈说,她对大丫都那么好,对甜菜也错不了。

甜菜爸说,你每次带着甜菜去找她,她不都把大丫打一顿吗?

甜菜妈说,她那手劲大小,我清楚,我也是做妈的,那就是打给我看的。

甜菜爸说,得了吧你,人家还跟你演戏啊。

甜菜妈说,孩子不演戏,棍棒落在身上,要是真疼,早哭掉魂了。她家大丫每次都干号,一个泪珠都不带落的。听我的没错,甜菜留给谁我都不放心,只有给大丫妈……

我听不下去了,什么我妈打我,我干号不落泪。就她家甜菜会演戏,动不动就满脸泪花,像受了我多大欺负似的!

我不想再找甜菜玩,就扭身悄悄出了她家院门。

一进我家院门,正见我妈提着烧火棍。她见我进来,扬起烧火棍问我,天都黑了,你去哪儿了?

我说,想找甜菜玩,后来不想了,就回来了。

我妈的烧火棍如期而至,打在我的后背上。我妈说,大晚上的,你一个小孩子,不要到处瞎转悠,我告诉你多少遍了,你怎么就记不住?

我妈打我,虽然不疼,可我还是委屈地哭了。这次不是干号,是真哭。眼泪流了满脸。我妈吓了一跳,忙扔掉烧火棍,问,乖,妈打疼你了?

我摇头。

我妈问,那你咋哭了?

我说,今晚你要是不打我,就够三天了。

我妈问,什么就够三天了?

我说,够三天不打我了。

我妈把我搂怀里,说,妈以后再也不打你了。

我从口袋里把那块本想送给甜菜吃的糖剥开放嘴里,说,谁信!

4

这一夜,我好像做了很多梦。梦里的情景,都是跟糖有关的——我有很多糖,可那些糖突然又都飞走了。我哭着追啊追啊,糖们飞上了天,我追上了天。糖们跑到水里,我追到了水里……

我妈把我叫醒,说,都大天亮的了,你还在床上翻跟头。

我揉着眼睛,看着窗外,嘟囔着,天还不亮呢。

我妈说,今天去远洼里干活儿,早点吃饭早点去,要不干不完。

我说,我不去。

我妈说,不行。你在家我不放心。听话,妈给你煮鸡蛋吃。

我说,那煮俩。

我妈怼我,给你煮八个。

我说,煮俩,是你和我,咱俩一人一个。

我妈噗嗤笑了,说,好,妈说话算数,真给你煮八个,不过,分八天煮。一天一个。

我理解我妈,这个时节,我家就一个老母鸡生蛋,也不是见天生,有时隔一天,有时隔两天,有时还要隔更长些。不过我妈说了,今天早上保准给我一个鸡蛋吃。鸡蛋她已经放到锅里了,现在她要去院外抱柴禾,回来就点火。让我赶紧起来自己穿衣服。

鸡蛋既然都已经下锅,我知道跑不了。我慢腾腾地起床穿衣,听见我妈出了里屋门去开院门,隐隐地听见我妈跟谁在说话。我心想,还有比我家起得更早的啊。就加快了穿衣服的速度。我想赶紧穿好衣服去外面,让跟我妈说话的人看看,我也起得这么早。

越是着急越出乱子,我把裤子穿反了,脱了重穿,又发现上衣也反了。折腾半天,等我着急忙慌地穿好衣服还没有下地,却见我妈领着甜菜进来了。

甜菜满脸的泪,还在抽抽搭搭地哭。我妈把甜菜抱到床上,说,菜,别哭了啊,你爸妈过几天就会回来的。你在大妈家,跟你大丫妹妹玩,大妈给你煮鸡蛋吃。

我喜欢偶尔把一块糖分给甜菜,但要把鸡蛋分给她,我还是舍不得的。我忙制止我妈,说,妈,甜菜家有鸡蛋。

我妈没有理我。她踩凳子上,从房顶上挂着的篮子里掏出一大把糖,只给了我两块,其余的,都装到了甜菜的口袋里。说,乖,吃完了,大妈再给你拿。

饭菜上桌,鸡蛋也跟着上来了。我和甜菜都有份,却不是一人一个,而是一人半个。明显的,甜菜那半个要比我的大。我赌气,把鸡蛋扒拉到一边,说,我不吃。

我妈看了我一眼,把我扒拉到一旁的鸡蛋拿过去,放到甜菜跟前的小碗里,说,大丫不吃,来,甜菜,我们吃。

“剧情”完全没有按照我预想的那样发展,要是在以往,我妈定会拿起鸡蛋来,举到我跟前,哄我半天,夸我聪明伶俐,直到我破涕为笑,欣然接过食物,开心地吃起来。然后抚摸一下我的头,或者用手指点一下我的鼻尖,说声小馋猫。

今天我妈没有哄我。少半个鸡蛋也“飞”了。这让我极为不爽。我把嘴噘到极限,使劲看我妈,想让她看到我生气至极的样子。但是我妈不看我,她扭着脸,满眼都是甜菜。她跟甜菜说,菜,多吃点儿,我们长得胖胖的,高高的。

我实在听不下去,就使出了最后的“杀手锏”,一甩手,扔了筷子,说,我不吃了。

我妈没理我。我只得出了家门,我妈没有追出来。我有些后悔,不该这样。可后悔也没有用了,没有给我台阶下,我也不好回去。在大门口外徘徊了半天,也没有见到淘气、大环、俊花他们出来玩,就百无聊赖地依着我家院墙站着。突然想起昨天听淘气、大环、俊花他们说过,菜地里有蚯蚓,挖到蚯蚓可以去钓鱼,我就转悠到我家屋后的菜地里,闷闷地挖蚯蚓。挖着挖着,不知啥时,我太困了,就席地而躺,睡着了。

5

后来才知道,我在菜地睡觉期间,我妈发动了我们村所有在家的大人小孩来找我。我妈见人就跟人家说,时候不大,她出来就一会儿的工夫。

村里角角落落响着呼唤我杨大丫名字的声音。他们连小河沟里、井里、粪坑里都找遍了,也没有找到我。他们又把目标转移到外村。

我杨大丫的名字在我们村大喇叭循环播放着,也在外村的大喇叭循环播放着。我妈着急上火得嗓子都喊哑了。

在屋后菜地里睡觉的我,一度被这诸多的声音吵醒过,可终因起得早,又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半上午时,淘气、大环、俊花他们,备好钓鱼的杆子,拿着小水桶,悄悄溜进我家的菜地里。他们挖蚯蚓,以便去村外的那条小河沟里钓鱼。也许是我家的菜长得太茂盛了,他们起初谁都没有发现我。還是俊花一脚踩到我身上,疼醒了我,吓到了她,我们异口同声嚎叫:“啊——”

我妈见到我,一把拉进怀里,不过很快,她把我从怀里扒拉出来,扯着我的胳膊就朝家里走。身后跟着邻居们,他们劝慰着我妈,大丫妈,孩子没出这事那事的,找到了就好,你可别打她啊。

我妈紧闭着嘴,啥话也不说。她把我拉到家门前,向大家表示了感谢,她用钥匙开了门,推我进去,没有让一个外人进来,随后把院门反锁上了。我以为我妈肯定会揍我,就抬头睁着睡意朦胧的眼睛跟我妈商量,妈,你今天揍我别用鞋底子。

我妈问,为什么?

我说,你今天穿那胶皮底子鞋重,打我会疼。

我妈说,今天我不揍你。听话,进屋。

甜菜正在屋里玩我的玩具,木头做的布娃娃、小狗、小猫、大象、狗熊。我很宝贝它们,还常给它们洗澡擦香香。见我的宝贝们横七竖八地被甜菜乱摆乱放在床上,我一股火蹿起来,过去就推了甜菜一把。

甜菜被我这突然的一推,躺到了床上,她抽搭了下鼻子,又抽搭了下鼻子,哭了。

我妈迅疾地脱下一只鞋,一手抓住我一只胳膊,一推一扭,抡起那只鞋,就拍到了我的背上。

我尖叫,你说话不算数。你刚还说不揍我呢。

我妈说,我是说你跑菜地里睡觉,让大家伙费劲巴力地找你不揍你,我没有说你打甜菜不揍你。

我说,你还说今天给我煮一个鸡蛋吃呢,怎么是半个?还少半个!

我妈停止了揍我,问,你今天跑菜地里,是为这个?

本就委屈的我,更是委屈,眼里涌上了泪,我使劲忍着,不让泪溢出眼眶。我妈把那只鞋扔到地上,她穿上,说,别哭了,你俩听话,在家好好玩,我出去下,一会儿就回来,中午给你们做好吃的。

我妈背着半袋子葵花籽出了门。走时,她把大门从外面锁上了。

傍中午时,我妈回来,半袋子葵花籽没有了,她带回几个鸡蛋,还有一块腊肉。我妈说,晚上给你们煮鸡蛋,谁也不多谁也不少,一人一个。中午给你们包大葱腊肉馅饺子。大丫,甜菜,你们给妈去屋后菜地里拔两根葱去。

我似乎只要有好吃的,就会忘掉一切不开心。我兴奋地拉着甜菜的手,工具都没有拿就跑屋后去拔葱。甜菜落落寡欢。当我们拔了几根葱正准备往回走时,甜菜拉着我的手,忧心忡忡地说,大丫,你知道吗,我爸妈不要我了。

我大大咧咧地说,怎么会,你爸妈那么疼你。

甜菜说,真的。我想,我爸妈是不会回来了。

我一心惦记着吃饺子,赶紧拉着甜菜的手回家。

我妈包的饺子很少,只够我和甜菜勉强吃饱。我妈一个都没有吃。我们吃饺子的时候,我妈在院里收拾零碎活儿,我喊她吃饭,说饺子可好吃了,我妈说她不饿,她早上吃得多,还撑着呢。甜菜小声跟我说,我妈早上就喝了半碗粥,见我扔筷子出去了,就放下碗,再没吃东西。

我和甜菜把饺子都吃光了,又喝了半碗汤,才感觉饱了。我妈进了屋,收拾完碗筷,说,你们俩坐下,都坐好,我跟你们说个事。

我打了个饱嗝,往后一躺,说,妈,我困。我妈说,你坐好,听我说完你再睡。

我不情愿地坐好。我妈说,大丫,甜菜比你大三个月,在咱家,她就是你的姐姐,妈不在家的时候,你得听姐姐的。

我看了一眼比我矮半头的甜菜,说,等她长到我这么高再说吧。

我妈说,不管她比你高还是矮,她都比你大,你得管她叫姐。

我打了个哈欠,心里惦记着睡觉,就极为不情愿地说,好吧。

我妈又对甜菜说,菜,你爸妈出远门了,这段时间你在大妈家,也就是大妈家的孩子,你有什么事,跟大妈说,大丫要是欺负你了,你也跟大妈说。

甜菜垂着头,过了半天,“嗯”了一声。我没有看到她有没有抽搭鼻子。我妈可能看到了,就说,菜,听大妈话,咱说话前别抽搭鼻子。咱没有病,抽搭鼻子不好看,等长成大姑娘了,让人家笑话。

甜菜的头垂得更低了,过了一会儿,她又“嗯”了一声。

6

还真如我妈说的,没用半年,甜菜说话就不再抽搭鼻子了。不过,她有时还是会忧伤,背着我妈跟我说,她的爸妈不会回来了。

我问过我妈,甜菜爸妈还会回来吗?他们还要甜菜吗?我妈说,他们肯定会回来,也肯定要甜菜的。甜菜妈只是陪着甜菜爸去外地看病,他们看好病就会回来。

多年以后,甜菜的爸妈都没有回来。甜菜好像也已经忘记了她还有爸妈在远方。她管我妈叫妈,管我爸叫爸。别人问起我爸妈几个孩子,他们会欢欣地跟人家说,两个,两个闺女。

我是捡来的野孩子的事,不光甜菜妈说过,淘气、大环和俊花他们也都说过。后来我长大一些,问村里的人们,我是不是我妈亲生的。村里人都说,小孩子怎么能乱说呢,你就是你妈亲生的啊。你妈当年生你,我们还给你妈送过鸡蛋红糖呢。有的还说,你妈刚生下你,我去你家看你们母女,抱你,你还尿了我一身呢。

逐渐的,我淡忘了这事,也没有再问过任何人。

我跟甜菜一起长大,她还是怕晚上,怕黑,只不过不再说有关夜叉和鬼的事。我也没有再问过她夜叉和鬼是不是她家亲戚。她家亲戚,不也是我家亲戚么。

(孙逗,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小说散见于《雨花》《草原》《短篇小说》《厦门文学》《青年文学》《青春》《百花洲》等,作品多次入选年选及选集。)

编辑:王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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