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职生的样子,需要穿过标签去看见和改变
2021-12-24周丽
周丽
职校学生在哪里?其实他们就在我们身边,可能是给我們送快递、送外卖的,也可能是给我们制造吃穿住用的。所以,在日常生活中看到我们与他们之间的有机联系,这件事本身就比较重要。
中职生,这一容易在教育议题中被忽视,又常在公共语境里背负负面标签的群体,是HOPE学堂关注、服务的对象。HOPE意为希望。创始人梁自存这样阐释道:教育不能只是谈困境,还要去面对困境、解决困境,给学生带来希望。
中职生群体,需要被关注、被看见,更需要有人带给他们实实在在的帮助和改变。
中职生的样子
梁自存跟中职的缘分可追溯至中考那年。在职校生工作包分配的年代,梁自存曾于1998年参加中专考试,拿到了录取通知书。但父亲打听了一番职校情况后,觉察到了一些微妙的趋势变化,于是听取旁人建议,让他转去读了普通高中。此后,梁自存一路读到博士,又从事了博士后研究。
梁自存真正接触职业教育是在攻读清华大学社会学硕士研究生期间。当时,他加入导师主持的关于农民工子女教育问题的课题组,选择了职业教育这一研究方向。2008年,为了完成自己的硕士论文,梁自存去了北京一所专门面向农民工子弟的免费职业技能培训学校——百年职校做田野调查,并在那里做志愿者。
等到做博士后研究时,梁自存发现,很多年青一代的工人是从职业学校出来的中职生。这些15到17岁的孩子,不同于其他同龄人尚处于被保护得很好的状态,他们已经开始到工厂、服务行业实习或工作,直面复杂的社会。同时,梁自存观察到,很多中职生在工作和人际交往等方面遇到了较大的困难。这促使他思考:职业学校有没有提供相关的教育,给学生足够的准备,让他们这么早地去面对社会?从他所调研的大部分职校情况来看,答案是否定的。
于是,梁自存抱着“做点啥,去改变一点什么”的念头,于2016年在佛山市顺德区发起成立了服务中职生的公益组织——HOPE学堂(广东省岭南教育慈善基金会HOPE学堂专项基金)。并在结束博士后研究后进入了民办高职——广东岭南职业技术学院公益慈善学院担任专任教师。
据2019年全国教育事业发展统计公报,中等职业学校在校生数量占高中阶段全体学生的近40%。与如此庞大的数量形成对比的是,我们很少真正“看见”他们,听到他们的声音。
真实的中职生是什么样子?梁自存表示自己不能给出一个涵盖所有中职生的精准画像。但就他和团队服务过的学生而言,可以感觉到,很多中职生处于缺乏自信、学习动力不强的状态。随着了解的深入,他意识到,这种不自信或者说心理学上称之的习得性无助,源于他们成长过程中遭遇的种种挫折。
梁自存道,从生源上说,有数据显示,超80%的中职生来自农村和城市的所谓中低收入阶层。从生活经历来说,中职生面临的挫折,可以简单归纳为家庭教育、校园欺凌和学习成绩及其评价三个方面。
“有一些学生其实家庭经济条件还好,但与父母的关系不和或者父母的教育方法比较简单、粗暴,给他们带来了很多创伤或挫折。也有一小部分学生是小学、初中阶段的校园欺凌受害者,他们因校园欺凌导致学习成绩下降,并在此过程中形成了一些不健康的心理状态,伴随着他们到了中职学校。还有很多学生,可能某个阶段学习成绩是可以的,因为几次考试考差了,受到了老师、家长或同学的负面评价,对他造成了打击和心理困扰,导致成绩逐渐下降,即学习本身给他们带来了很多的挫折。”
在很多人的想象中,读职校是“差生”们无奈的被动选择。实际上,梁自存发现,越来越多学生是很早就发觉自己不适合“应试”,想着学一门技术或手艺而主动选择的。
“现在中职学校大体上有三种培养途径,我称之为成长渠道。”梁自存说,中职生中,一类学生会选择考高职,提升学历;另一类会想办法参加省级、国家级甚至国际级的技能大赛,去磨炼技术;还有一类则是完全按照学校的三年制学习走,即前两年在学校参加理论学习和实训,最后一年去顶岗实习。“相比前两类学生,这类学生可能比较迷茫,或者说还没找到自己喜欢学的专业,还在思考未来想要做什么。”而大部分中职生都处于这种按部就班的状态。
帮助中职生做手脑并用的“人中人”
HOPE学堂的Logo,字母“O”被设计成手与脑的形象合成的一个散发光芒的灯泡,寓意手脑并用。
梁自存说,这是受陶行知先生“做手脑并用的人中人”理念的启发。“这个描述跟我们对于职校学生的期待很匹配,跟国家培养知识型、技能型人才的主张也很匹配。我们希望,职校生不仅能学会一些技能,同时可以学会思考,以更积极的姿态去面向未来,为自己的未来做准备。”
一开始,HOPE学堂尝试为中职生提供青春期教育、普及劳动法等服务。但做了一段时间后发现,参与学生明显对青春期教育更感兴趣,同时鉴于他们的成长经历,梁自存和团队把服务的重点转向了帮助参与学生摆脱过去的挫折经历,重建自信心,让他们的心态更加阳光。
为此,HOPE学堂积极与中职学校的德育处、心理教师合作,到职校里带社团,为学生开展心理团辅、职业生涯规划、主题讲座、校外拓展活动等。
梁自存表示,HOPE学堂所有的工作都是围绕两个方向来开展:一个是增加参与学生的积极经验,提升他们的自我认可;另一个是激发参与学生的学习动力,促进他们的职业发展。此外,项目里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部分,就是为参与学生提供长期的成长陪伴。“因为转变的发生不是靠几场简单的活动、讲讲道理就能完成的。”
“开始我们的方法比较原始,就是开展一些参与式的活动,结果发现活动的过程不太流畅,也不太能够调动同学们参与的积极性——虽然他们对那些话题感兴趣,但觉得不好玩。所以后来我们就开始寻找一些更好玩的方式、方法。”
教育戏剧是梁自存和团队经过学习摸索后运用纯熟的众多可用方式之一。开展社团活动时,他们首先会通过游戏的方式让参与学生相互熟悉、玩成一片,再通过游戏或不同的剧场形式,请参与学生分享自己的生活经历、故事,最后把它们整合提炼成一个完整的小剧,在期末的时候排演出来。这种方式让参与学生得以敞开心扉、自如地表达。
每个学期,梁自存和团队都会对服务的学生進行反馈收集和深度访谈评估,并通过活动中的观察予以印证。学生们的反馈让他们觉得HOPE学堂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我在这里很开心,很感谢你们让我度过了开心的一个学期”“以前我总是沉默,现在我喜欢说话,也喜欢跟别人交流了”“我在这里认识了一些伙伴,交到了温暖的朋友”……
参与学生中,转变最明显的要数谭俊宝。
“我刚开始是被服务的,被着被着就变成了服务‘被服务’。”和谭俊宝接触,很容易被他“自来熟”的朝气活力所感染。但其实,此前的他曾一度消沉、抑郁——这是错误的家庭教育观念、教育方法导致的结果。同时,由于父母总是强迫他按照他们期待的方向走,导致他逆反心重,亲子关系剑拔弩张。上中专时,谭俊宝没有听从父母的意见选择汽修,而是选了一个“自己想去的”专业——数控。“当时我的理解就是数据控制,直译过来就是玩电脑。选了之后才发现原来是开车床、搞铁的。这跟汽修不是一个东西吗?所以我非常不喜欢。”
2016年,刚上中职的谭俊宝去找学校的心理教师咨询时,偶然碰见HOPE学堂的一位社工。得知他有“音乐才华”,这位社工姐姐就把他“撩”了过去。
“HOPE学堂的上课形式新颖、前卫、有趣,更厉害的是他们对与学生关系的把握、看待——他们提倡让学生不要叫自己老师,就当成朋友。”谭俊宝说,在HOPE学堂,除了可以得到一对一的心理辅导,大家一下课有什么苦水、不开心的事儿也会去社工站倾诉。“不仅如此,我们每次放学都不想回家,就去社工在学校附近的住所聊天,偶尔唱K,有时候打边炉、一起闹。”
问及HOPE学堂对自己的影响,谭俊宝说,现在回过头去看,当时参加的许多活动让他收获到了一些人际交往、合作协调、做事井然有序的能力和经验,以及舞台——谭俊宝从小喜欢唱歌,因为没人教,他自嘲“唱得难听又想唱”。无论是社团的小活动还是大活动,梁自存和团队都会创造舞台,让他上去solo(单独演唱)一段,增加胆量和信心。同时,谭俊宝认为,HOPE学堂设计的课程带来的成长也许是有限的,但这种长期陪伴对于他们来说非常重要。
中职毕业时,在梁自存的引导、帮助下,谭俊宝把自己的兴趣爱好——音乐与自身性格特点、职业发展结合起来,考取了大专的幼师专业。这一过程中,梁自存也去说服了谭俊宝的父母支持孩子的选择。如今,谭俊宝在一家幼儿园实习,从事着自己喜欢的工作,和父母的关系也在很大程度上得到了缓解。此外,谭俊宝也以志愿者的身份加入HOPE学堂的一些项目中,担任活动组长或是青年导师。
“起初,作为一个服务者,我觉得挺享受的。现在慢慢地觉得它更像一份事业,一份为中职生去标签和正名的事业。”谭俊宝说。
中职生就在我们身边
除了中职生,HOPE学堂也为职校教师提供一些支持性的服务。
刚开始做工作坊时,梁自存和团队曾向一些教师了解他们成为职校教师的经历,从中获悉,很多教师在教课的前几年都非常受挫——站在讲台上讲,没几个学生听。“职校教师也需要与同行交流、获得支持,从而去理解自己面临的挫折,应对来自学生的挑战。”梁自存说,“我们做这个项目不只是希望转变职校教师的理念或者教学方法,更重要的是希望能够去陪伴职校教师,让他们重新认识学生,给予学生更多理解和包容。这样才有转变的可能。”
广州的公立职校G校是HOPE学堂的合作校,今年是他们合作的第三年。学生科科长、心理教师温雅(化名)说,在学校心理教师短缺的情况下,HOPE学堂协助他们开展了朋辈心理委员会的一些工作,弥补了他们工作时间上的不足。同时,HOPE学堂的老师相对都比较年轻,跟学生互动更有优势,活动的形式也更丰富多彩。
“我们同一时间服务两三所学校,不同服务类型覆盖的学生不一样。比如学生社团,一个学期有三五十人,每个星期我们至少会有一次团体服务,之后会对学生进一步跟进,这个覆盖面比较小。覆盖面稍微大一点的,如讲座,一个学期会开展3—5次,基本上可以覆盖全校两三千人。我们也在尝试跟心理教师、德育教师一起学习怎样应用戏剧的方式去备课、上课,前后有三四十个教师参与。”梁自存说。
因HOPE学堂注重耗费时间和精力的深度陪伴,这一服务模式注定其很难像其他一些公益项目能够快速做大、吸引基金投资。现下,筹款是梁自存和团队亟须解决的一大难题。
去年年底,得知HOPE学堂的运转资金出现了困难,参与学生纷纷表示要去挣钱供养HOPE学堂。梁自存十分欣慰:“同学们好像长大了,他们不只是想到自己,也会想怎么能够让HOPE学堂持续下去。今年,好几个同学开始月捐,成了我们的月捐伙伴。”
“需求没有得到很好地满足才会呈现为问题。”对于社会各界如何助力中职生,梁自存表示,我们需要转换视角,穿过一些标签、想象,真正看到那些青少年有什么样的成长困扰和需求;要去思考,作为社会的一员,我们该怎样伸出一只手去帮他们一把。
梁自存最后补充道:“职校学生在哪里?其实他们就在我们身边,可能是给我们送快递、送外卖的,也可能是给我们制造吃穿住用的。所以,在日常生活中看到我们与他们之间的有机联系,这件事本身就比较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