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夫”新变
——论李昂《杀夫》与叶弥《猛虎》的比较研究
2021-12-24刘佳文
刘佳文
(辽宁省师范大学,辽宁 大连 116081)
文学中的暴力,一向主动权掌握在男性手中,女性暴力相对罕见,一旦出现则表现得特别极端:弑父、杀夫、灭子等。伴随着时代的更转,这种主题不断演变与演绎。自中国传统小说《水浒传》“淫妇药鸩武大郎”一回,潘金莲嫁给武大郎做媳妇后遇到西门庆,不堪其引诱,受王婆教唆杀死武大郎。因而“无奸不成杀”这类“杀夫”型题材便紧紧地刻在人们的意识与叙事传统之中。同时在家庭内部,紧张关系体现在婆媳、母女、夫妇之间。如,吴组缃《樊家铺》中徘徊在金钱和良知之间的线子嫂子,张爱玲《金锁记》因为“性”缺失而对儿女的爱情进行灭杀,苏童《妻妾成群》中四个女人的命运都系在陈佐千一人身上,她们的生命不属于自己,属于男性,是封建社会下的殉葬品。1983年李昂发表《杀夫》,这部中篇小说是两岸当代女作家书写“杀夫”事件较早的一篇,刊发即引起轰动,被称为“女性主义”的经典文本,同时这部小说也是对“无奸不杀”主题的一个反拨。这对新世纪作家的创作产生重要影响,如方方《奔跑的火光》中的芬平与英芝、《第三地晚餐》中的陈师母、《第三棵树是和平》中的孙素宝等都体现男性对女性无耻的性暴力行为。相比80年代就关注“性暴力”作家们,叶弥在2003年《作家》第5期上发表《猛虎》,开始把主导力量放在女性身上,在此之前的创作中,我们会发现即使许多女性起身反抗,实质上主导力量以及主权话语依旧掌握在男性手中,《猛虎》在此基础上重新对两性关系进行思考,对复杂的人性进行深刻的思考。
一、从“性凌虐”到“冷暴力”
《杀夫》原名《妇人杀夫》,题材源于李昂在白先勇家偶然看到一则新闻:詹周氏杀夫案,这个新闻独特之处在于它不是为奸夫杀害自己丈夫的故事,杀夫的不是一个淫妇,而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李昂认为这个新闻很有意义,把“杀夫”的发生背景设置在台湾鹿港,传达“传统社会中妇女扮演的角色与地位”[1]4。《杀夫》的女主人公名叫陈林市,九岁失去父亲,与不到三十岁的母亲相依为命,叔叔侵占林市和母亲的最后一间瓦房,母女两人则寄住在林家祠堂,而后饥饿的母亲因为大兵以食物为诱惑而失去节操,活活被族人处死。林市长大后,叔叔把林市当做“肉票”卖给年长20多岁的陈江水。而这一切对于林市而言才刚刚开始,陈江水施加给她的痛苦包含了灵与肉双重层面。
西蒙·德·波伏娃是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的理论先驱,1949发表《第二性》中她提出:一个人之为女人,与其说是“天生”的,不如说是后天“形成的”,是传统的习俗和男权社会造就了女人。在经济不独立的前提下,女性被迫按照男性的价值取向生存,沦为“第二性”。婚后林市的身体被继续“物化”为陈江水泄欲的工具。而主要原因除了社会因素之外,与她自身也是难以分离的。林市没有获得经济独立,所以她要承受陈江水给予她的一切,包括“性林虐”。在嫁给陈江水当晚,疲倦加上饥饿,已经使得林市快要虚脱。“喝醉酒的陈江水要履行做丈夫的义务,仍使得林市用尽残余的精力,连声惨叫。叫声持续不断,据四邻说,人们听伴随在夜风咻咻声中的林市干嚎,恍惚还以为又是猪嚎呢!”[1]75,这导致林市几乎昏死过去,而陈江水十分老练地往林市口中灌酒。新婚燕尔,林市所感受到的不是柔情似水的爱情,而是赤裸裸的性伤害,她逃离叔叔那个封建家庭的“围城”,又进入一个更加充满原始兽性的异化“围城”,新婚之夜的林市流下寒凉的泪水。所以在故事一开始,林市的命运已经注定,始终被陈江水牵引着,不可避免地重蹈母亲的命运。弗罗特认为,当人受到精神压抑时,如果不及时处理,他会变成一种介于“潜意识”与“意识”中的“前意识”,这种意识会逐渐潜藏在自己的精神当中,不易察觉,在人处于放松的情况下,这种意识会转化为梦境呈现。林市的每个梦境看似是一个个体,却无不相关,除了第一个梦因为母亲离世而产生的思念之外,其他几个梦与食物紧密相连,盐巴蘸番薯签饭、猪脚、面线。这恰恰说明饥饿始终包围着林市,始终没有得到解决,所以陈江水对他的性暴力也就不会停止。当林市听到阿罔官与村中妇女在家讨论自己遭到性凌虐时的嚎叫、整日不出门在屋子内睡觉、以及陈江水赌博这些事情后,林市碍于面子要证明自己并不懒惰,每天坐在自己家的门前,并且天真地劝导陈江水不要去赌博,而换来的是更大的伤害,陈江水揍她、捏她、拧她,延长在她里面的时间,她的咻咻声像濒临死亡的小动物一样。为了玩弄林市,以食物引诱和威胁林市,一次次地凌虐和折磨她。带林市到猪灶清洗内脏,让她观看杀猪的全过程以及手臂中尚在蠕动的肠子。终于林市精神彻底崩溃,在幻觉中提起屠刀,效仿杀猪的方法肢解陈江水。由此看来在《杀夫》中“性”代表着男权社会,陈江水对林市的“性林虐”相当于封建社会施加在女性身上的大山,让她难以透气,即使林市用最血腥的方式表示反抗仍然难以唤起民众的觉醒意识,最终林市的命运也是封建社会下女性共同的命运,被社会驱逐,被历史离散。
《猛虎》也是一个关于“杀夫”的故事。与众不同的是叶弥将叙事场所由农村拉到城市,由农村妇女的杀夫转到知识男女之间新的对抗。若说《杀夫》中对“杀夫”行为的描写属于热暴力书写,那么在《猛虎》中则表现为一种冷暴力。冷暴力最明显的特征是:“漠不关心对方,将语言交流降到最低限度,停止或敷衍性生活,懒于做一切家务,甚至表现为言语攻击,在经济上和性方面进行控制,有意或无意用精神折磨对方,使婚姻处于一种长期不正常状态,影响对方正常生活。”[2]那么很明显老刘对崔家媚的行为属于“冷暴力”。对于一个男人而言,性能力是最基本而且最重要的,缺少性能力是对他们最大的侮辱,因此老刘自卑不已。而在男权社会中,男性应该占据主动权,即使难以占据主导地位,最起码双方应是处于对等关系,但是老刘显然失去这种天然的优势,使得他对崔家媚始终力不从心。崔家媚水波式的腰肢体现出旺盛的生命力,这恰恰给从阳痿到中风的老刘很大的威胁,所以他极力劝解妻子红杏出墙,把希望寄托于妻子外出偷情而掌握家庭中的主导权,当然这种企图最终以失败告终。转而老刘把这种性压抑转移到没有心机的女儿身上,摸摸小腰、亲亲额头,甚至女儿的卫生巾与内衣都不放过,以此来获得心理的补偿,足见他内心的变异。老刘在面对这种阴盛阳衰的状况,他没有选择陈江水那种肉体暴力来实现自己内心的发泄,而是选择一种“非暴力不合作”的冷暴力方式来实现对女人的报复,拒绝与妻子交流、拒绝治疗、拒绝外出,时刻与妻子相背而行。因此崔家媚承受身体与精神的双重压力,一方面性欲得不到;另一方面每天还要承受老刘的沉默与背地辱骂。长此以往使得崔家媚对生活麻木到极点,最终杀掉老刘她并未觉得害怕与内疚,看似这仅仅是一时的冲动,其实是长期的压抑之后的瞬间爆发。
《杀夫》与《猛虎》分别体现两种杀夫模式,性暴力属于施加在身体上的夫权暴力,冷暴力则属于无爱婚姻下的精神暴力。这两部作品在内在书写上,同时流淌着时代的血脉,关注点由社会转到个人,林市的悲剧最终主谋男权社会下的陈江水与阿罔官;而老刘与崔家媚之间的主要原因除了老刘的性无能之外,更主要的是两人之间失去爱的基础,以及拒绝交流后的沉默。叶弥在两性关系的基础上思考了一个更为深刻的问题,对人与人之间能否达到绝对的沟通与理解提出最根本的质疑,而这也是对女性主义书写题材的一个超越。
二、民间舆论场的转变
舆论指的是在一定社会范围之内,消除个人意见差异,反映社会知觉和集体意识的和多数人的共同意见。舆论分为官方舆论与民间舆论,官方舆论带有很大的权威性,相反民间舆论则具有一定的不稳定性,其中夹杂着很多的个人情感。同样在文学创作中,这种民间舆论无处不在,它是文本构成一个基本底色。在鲁迅的笔下,这种民间舆论被称为“看客”,由幻灯片事件始发到《祝福》《孔乙己》《复仇》,都体现了这种民间舆论暴力,他们既代表民众自身的一种觉醒意识,同时也是对社会状态的一个反应。《杀夫》与《猛虎》书写的都是“杀夫”的故事,但是舆论所站的立场却截然不同。
《杀夫》中林市的死不仅承受族权与夫权的压迫,还承受以阿罔官为中心,街坊邻居组成的“无意识杀人团”而形成的舆论场对林市的精神打压。这种精神打压与鲁迅笔下的祥林嫂不尽相同,林市向邻里讲述梦见母亲时的神态及听众的反映与祥林嫂讲述“阿毛的故事”时的情景十分相似,阿罔官诉说要去陈府王爷拜拜时的境遇与林市惊恐的反映,让人想起柳妈劝祥林嫂捐门槛的经典段落。
在《杀夫》中我们可以看到出这部作品深深受到五四启蒙思想的影响。在嫁给陈江水之前,母亲被族人打死,年轻的林市缺少对女性生理的认知,初潮来时,难免有些惊慌,而这却被邻里当做笑谈;林市希望把自己的梦分享别人,遭到别人的拒绝开始变得沉默,却被说成思春。嫁给陈江水之后,林市彻底陷在舆论场的漩涡之中,难以自拔。最明显的体现就是阿罔官,她在林市面前摆出一副德高望重的长者形象,传授封建思想,让不自醒的林市一度视她为自己的知己。而阿罔官却集结村中妇女在自己家里造谣林市的性贪婪以及作为妻子的懒惰,使得林市在精神世界的最后一线希望也破灭了;同时阿罔官因为长期守寡,精神寂寞与空虚,每天站在墙脚偷听陈江水对林市的性虐待,足见她的人兽两面。以阿罔官为代表的村妇们,她们每天嫉妒、排挤和诋毁林市,这种外界看客带来的脱离感使林市对这个世界彻底绝望,促使林市在幻梦中举起屠刀。直至林市走上刑台,她们还造着“无奸不成杀”的谣言来证明自己的存在。这是一种更为强大和牢不可破的“暴力”,它是一种杀人不见血的舆论力量,这些妇女既被人吃,遭受像林市般的折磨,转而她们选择遗忘,如鲁迅在《诺拉走后怎样》一文中说过:人们因为能忘却,所以自己能渐渐地脱离了受过的苦痛,也因为能忘却,所以往往照样地再犯前人的错误。再度把这种折磨与痛苦施加给下一代,参与并成为吃人的一群。这既是社会的悲剧,也是人性的丧失。
终于,林市在精神恍惚下实现了“性反抗”,这无疑是对男权社会的一种反刍,也是被逼迫的结果。但是余下的女性,在她们身上我们似乎没有发现丝毫觉醒的意识,林市被游街示众,让妇女引以为戒。这是讽刺,“吃人”的社会才会生出这样“吃人”的人。最后“为应社会舆论,民俗国情,在送大牢前特将陈林市绑在送货卡车上,由八名刑警监押另一人打锣游街”[1]68,这里的“示众”无疑象征着被驱逐的历史女性,连同她们的发言权,也一道被扣押了。
在《猛虎》中民间舆论的立场则完全发生转移,如若《杀夫》是站在陈江水的角度,那么《猛虎》则转移到崔家媚这一女性身上。从她的外表看不到她的内心,她唯一显露的是走路的姿态,总是腰肢带着臀部,她展现给人们的总是勤劳的一面,“到家就里里外外的做家务,是丈夫和女儿的贴心保姆。不出家门的时候,她也是蓬头垢面,和她们没有两样。”[3]而这一点已经获得街坊对崔家媚自身的一个肯定,不仅人长得十分标致,对待阳痿的丈夫也诚心诚意;后老刘中风,每次在阳台上看见崔家媚外出消遣回来,总会冲着屋子的门大叫一声“骚”,但是左邻右舍从不这么说她,而且很同情她,看不过她的寂寞,专门到她家陪崔家媚打麻将,此刻崔家媚在人们心中的地位又提高一层,崔家媚没有离开瘫痪的老刘,而是依旧陪伴在身边;直至老刘死去,街上的人们对她那份同情怜悯的态度始终没有发生改变,在老刘的尸体推向火化炉时,崔家媚撞到墙上的声音像装满水的水桶从半空中落到地上一样,女人们认为崔家媚撞墙的涵义与她们伤心的理由殊途同归。这场艰苦卓绝的婚姻结束了,代价是老刘的一条命。但是谁也不会对老刘的死亡产生怀疑,即使产生怀疑,也不会说出口。在《猛虎》中,民间舆论场站在崔家媚的一边,显然这是对男权社会的一个反刍,也是对人性、良知的一种确认,但是这些群众所看到的是真实的崔家媚么?其实作者通过外在舆论场对崔家媚坚定地态度,有意在“贤妻良母”的外在形象中不动声色地展露着她的残忍,因为精神打压,她已经完全丧失作为人对生活的热情,所以从头到尾她都是麻木的,喜怒不形于色,“良家妇女”是崔家媚一直恪守的,这既成为对抗老刘一把锋利的武器,也是自我走向毁灭的的一个催化剂。显然叶弥的关注点已经远超过封建社会下人们精神与肉体压榨的一面,同时也没有把视角放在一个人害死另一个人的怀疑上面,而是剑走偏锋,表现的是人与人之间无爱基础上所变现出一种猛虎式、冷暴力式的对抗,双方都耗尽心力,人格扭曲,而结局也是两败俱伤。
在《杀夫》中民间舆论暴力是害死林市生命主要的刽子手,这种民间舆论同时也是男权社会的主要代言人。正是这样一种状态的存在,繁衍一个又一个人吃人的世界。而在《猛虎》中崔家媚显然主导民间舆论的方向,这证明女性在社会中地位的提高,不必依附社会与男人,拥有了属于自己的一个话语权。同时崔家媚为了获得民间舆论给出“良家妇女”这一头衔,葬送自己的对生活的热情与亲情,她也丢失本我的期待。
三、从二元对立模式转移到探索人性复杂
《杀夫》开创了两岸“杀夫”题材的先河,随后新时期的大陆作家争先创作诸多此类作品,其矛盾主要集中体现在家庭暴力上面,包含身体暴力、性虐待、精神暴力等。这些创作不约而同都出现了一条有趣的关系线,作品中的男性对待邻里、同事甚至妓女都是十分平和友善,但是转移到妻子这一对象时,则表现极其的暴力。作者选择这种书写方式无疑是想通过男性对女性无情的压迫反映男权社会下女性所遭受的苦难。那么为什么作者要以男女之间这种极端对立的方式来体现男权社会的可憎之处呢?
李昂在《写在前书》中说,《杀夫》是“对台湾社会两性问题所作的探讨”,“传达出传统社会中妇女扮演的角色与地位”,同时作为一位女性作家,这部“女性主义”小说是在为女性发声,而充当发声的工具便是“杀夫”这一行为,她企图用这样一种叙事行为来颠覆男权中心话语的地位。“杀夫”代表对传统社会的颠覆,因为历来文学作品中的女性的代名词是容忍,精神涣散的祥林嫂、为奴隶的母亲、菉竹山房里面的姑姑,这些人对社会的压迫选择一种平和的方式:承受。既然李昂选择“杀夫”这样一个有悖常理的行为,必然要为这种行为提供足够的道义支撑,这样才能够在这一行为发生时,读者在意的不是杀夫这一行为而是催化这一行为背后的男权社会。按照这种叙事伦理发展下去,这部小说显然变成压迫与被压迫的二元对立模式。赋予林市无尽的苦难,而苦难的行使者便是陈江水。这种单项的男女叙事模式与潘金莲杀夫模式大同小异,都是站在一个制高点审视一切,从而使得小说缺少对家庭内部更为本真的透视与思考。所以王德威评价:“人物平板,情节失真、不够写实。”[4]
同时,当女性作家试图以“杀夫”这种方式来表示对男权社会的反抗时,这种行为其实是男权文化下的产物。女作家想通过“杀夫”这一行为表现女性的觉醒意识,而这与男作家通过“杀夫”体现社会中的男权意识有相同之处。但是现实是不容置疑的,它不会以作家的意识为转移,实际上这种男权文化已经充斥在社会的每一个角落,而在女作家试图通过“杀夫”来体现女性的反抗时,实则已经深陷男权文化之中,那么这样看来女性的“觉醒”似乎缺少支撑,成为无水之河。波伏娃曾说“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被塑造成的”。同而言之,男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因为人类是一个群体,随着时间的流转形成了一种群体文化,但是文化自身具有主观性,它以一种非理性的方式影响并塑造着个人,这时,我们每个人都潜移默化受文化的影响,内心深处也会形成一种约定俗成的规则,但我们又无时无刻不受它的压制,所以说人即是文化的附庸品。而这种把男人简单地归结为“男性”所代表的男权社会,忽略他作为一个人最起码的生活感知,实际掩盖家庭生活背后的真实与复杂。
《猛虎》则提供了一个新的叙事可能,叶弥跳出了女性书写的舒适圈,既没有专注女性个体经验的表达,也没有局限在二元模式当中,而是更多地从人性的角度出发,探讨人普遍的生存困境以及人性的复杂。叶弥称她写的这些事情是现实“无法回避的东西”,因为它是时刻都存在于社会当中,“存在并非已发生的,存在属于人类可能性的领域,所有人类可能成为的,所有人类做得出来的”[5],缺失性功能的老刘与名节观念深入骨髓的崔家媚,因为爱欲的缺失,他们都变成了疯狂的“猛虎”,相互伤害、相互撕扯、直至陨落。小说家的使命是对现实进行观察与分析,书写出各种存在的可能。叶弥实则通过老刘与崔家媚的对抗反映出在现世中人与人之间的对抗也是一个永恒的命题,它根植在人们的本性当中,挥之不去,它是人类兽性的一种体现,也是最残酷的一面。同时,叶弥在书写崔家媚与老刘的对抗过程中,触摸到了生活的质感,用生活的碎片堆积起两人对抗的前奏,潜移默化之中展现人性深处“恶”一面,而没有简单地陷入道德批判中。在《猛虎》中叶弥没有运用理想主义的倾向,而是把小说建构在存在的思考上,挖掘其苍凉的人生底色,正视现实。这也是一位优秀的作家真正要传递的东西,从现实的表层挖掘出其产生的源头,让读者认清人生、生活、命运的本来面目。同时也寄托作者对于重建人类精神的期待,体现人道主义关怀。
四、结语
《杀夫》与《猛虎》都以“杀夫”为主题,两性关系为其主要表达对象,但内在语境存在很大的差别。林市所处的时代是封建社会,林市与陈江水是奴役与被奴役的关系,林市之于陈江水是性工具,而不是作为一个“人”存在。在林市杀夫行为发出那一刻,对于当时的时代环境而言,带有一定的反抗性。反观林市周围的女性,例如阿罔官,在家庭生活中,同样遭受此境遇,但是她们没有团结反抗这种对女性非人的待遇,而是成为男性社会的帮凶。有很多评论家认为林市的反抗是极其微弱,这一点得到公众的认可,但是在“铁屋子”内,第一个发声者的力量和勇气是不可小觑的。在《杀夫》之前,类似林市遭遇的女人比比皆是,路翎《饥饿的郭素娥》中的郭素娥因为饥饿无法养育儿女而出卖肉体,被村人说成荡妇,被活活逼死。吴组缃《菉竹山房》中的姑姑因为与喜欢的男子约会而被诟病,而后男子死去,她守着所谓的贞洁而精神变得不再正常。由此看来,在《杀夫》中,李昂塑造的林市形象对于文学界而言具有开创性的作用。那么跨越几十年后叶弥携《猛虎》再次出现,同样描写两性关系,但是《猛虎》超越二元对立关系,写出人性的复杂,显然崔家媚对老刘的杀害使用的并非是冰冷的刀子,而是精神的麻木,而这种麻木的结果并非是由崔家媚一人所导致,老刘对待崔家媚的态度也是冷酷至极,两人长时间的心理防线逐渐升高,导致最终的悲剧。由此可见叶弥“杀夫”摆脱传统男女之间的对立关系,她没有采取上帝的视角,对这一切采取怜悯的态度,而是平视待之,围绕一个家庭,通过各种细部的处理勾勒出一个不可挽救的现代家庭。而这恰恰也是叶弥对这个时代的思考,现代人被各种大小事情分解,生物学上我们看似完整,但是我们的精神已经四分五裂。李洱《应物兄》中刻画一个学院群体精神的离散,而这个群体是整个社会的中坚力量,何况我们普通人呢?伴随着自我精神的瓦解,我们逐渐变成一个冰冷的个体,崔家媚在杀死老刘那一刻,既无悲伤,也无欢喜,是多么恐怖的一件事,而这构成现代人的真实写照。从《杀夫》到《猛虎》我们会发现随着作家的更迭,对两性关系的描写呈现出丰富的面貌。从“热暴力”到“冷暴力”,民间舆论场开始转移。从批判社会现实到挖掘人性复杂,作品反映出时代在进步、人们在觉醒,同时也渗透出作者对当代人精神状态的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