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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剧《铁人》:既塑造“铁”,也塑造“人”

2021-12-23胡海迪

艺术广角 2021年6期
关键词:铁人舞剧舞蹈

工业生产和舞蹈音乐,如何融为一体又能魅力无穷?英模事迹和艺术叙事,如何两相结合又能感人至深?红色记忆和当代精神,如何衔接无痕又能开拓新境?且看舞剧《铁人》!

原创舞剧《铁人》由辽宁省文化演艺集团(辽宁省公共文化服务中心)出品,辽宁芭蕾舞团、辽宁歌舞团合作排演,2021年7月7日至11日于辽宁大剧院拉开帷幕,获得巨大成功。7月23日、24日,《铁人》赴北京参加国家大剧院夏季演出季展演,赢得广泛赞誉。该剧是中共辽宁省委宣传部2020年度文艺精品创作生产专项资金扶持项目,是中共辽宁省委宣传部、辽宁省文化和旅游厅共同主办的辽宁省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优秀舞台艺术作品展演的重要内容。

《铁人》由陈惠芬、王勇担任编导、编剧,刘彤作曲,高广健担任舞美设计——这是一支由舞蹈界享誉的艺术家组成的主创团队。舞剧以大庆石油工人、全国劳动模范王进喜为原型,展现了我国第一代石油工人的集体群像。用北京舞蹈学院资深教授、著名舞蹈编导肖苏华先生的话来说:“这在世界舞蹈史上可能是第一部以工人阶级真人真事为背景题材的舞剧。”舞剧开场,是王进喜在医院中的最后时光——他陷入了回忆……这回忆作为叙事线索,把他个人和那一代石油工人的人生片段串联起来,用多个场景加以艺术化表现。舞台上,观众可以看到发现大庆油田后,“铁人”王进喜带领钻井队工人和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人群热火朝天地投入石油大会战,可以看到工人们在生产中遇到的种种艰难、危险,可以看到他们的坚强、勇敢,可以体会他们的忧愁、欢乐、彷徨、自豪,感受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舞剧不以语言为表现手段,但“石油工人一声吼,地球也要抖三抖”“宁可少活20年,拼命也要拿下大油田”的豪言壮语,通过演员充满力度的舞姿、旋律丰富的音乐以及饶有创意的舞美、灯光、道具,得以淋漓尽致的展示。

《铁人》在舞蹈上的重要特点是将芭蕾舞、民族舞和现代舞融为一体,这是一种具有突破意义的实践。艺术风格的丰富,对于编导是一种便利,也是一种考验。如何能使多个舞种和谐统一,杂而不越,需要深厚的艺术功力——在此,《铁人》交出了一张令人满意的答卷。《铁人》中的诸种舞蹈语汇,严格服从于人物性格,服从于整体意绪,服从于戏剧情境。文学中有“意似主人,辞为奴婢”之说,移诸舞剧,将“辞”换成“舞”,这个硬道理也效验无爽。剧中多次出现身着蓝色工装的男子群舞,突出肩部、胯部动作的幅度和锐度,时或增加前倾后仰、奔跑跳跃的姿态,利用现代舞的优势,形成富于视觉冲击力、具有震撼效果的场面,体现工人阶级的奋发图强、不畏艰险。在庆祝首车原油外运的场景中,腰扎红绸的男女工人和家属,跳起了传统的秧歌舞,烘托出热闹喜庆的氛围。20世纪60年代经济困难时期,“铁人”妻子等石油工人家属自力更生、开荒垦殖,种出一大片麦田。舞剧以拟人的手法表现生长于田间、摇曳于风中的棵棵麦穗——身着黄色长裙的女子群舞采用芭蕾舞姿,脚尖绷直缓缓轻移,手臂开阖舒展,身形左右侧欹,富于微妙的变化,既发挥出芭蕾特有的美感,也是对物象的生动描绘。“铁人”病重,他与妻子的双人舞,大量吸收芭蕾元素,而当他“回忆”起妻子的往昔,五位穿着不同时期服装(新娘装、孕妇装等)的女演员,舞姿融合民族舞的元素,强化人物的地域性,外化“铁人”妻子不同时期的形象和情感。芭蕾舞姿态刻画的无尽哀愁,民族化群舞表达的热闹喜庆,在情绪的对比中增加了“铁人”与妻子即将永别的悲伤。“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两个舞种的结合,丰富了情感表达的层次,主人公复杂的内心活动得以细腻的展现。

值得一提的是,编导利用各个舞种本身的特质,进行巧妙的舞蹈叙事,将舞蹈元素与生活、劳动的身体形态自然地融合。当剧情复现当年石油工人们用最原始的肩挑背扛卸下钻井机械,身着工装的众多男演员背对观众,身体大幅度后仰并保持相当时间的停顿,双臂绷直、双手交叉,伸向舞台上的钻井平台,这种现代舞表现形式很写意地完成了众人一起用尽全身力气向下牵拉的动作。当年要开钻时没有接通水管,王进喜振臂一呼,带领工人到附近水泡子里破冰取水,硬是用脸盆水桶,一盆盆、一桶桶地往井场端了50吨水。舞剧在表现这一情节时,运用男女群舞,每人手中的道具都是一个洗脸盆,且花色各不相同,群舞不断变化队形,最后排成前后两排,用数个脸盆形成缓缓交错的前后两条曲线,颇具中国舞的写实风格,富于对称、谐调、流动的视觉美感。芭蕾的舞蹈语汇,常常用于塑造公主、王子、贵族,表现梦幻童话,但其中某些特定动作,也可以表现烟火人间的日常琐事——欧阳逸冰先生敏锐地观察到,在铁人与妻子的第一段双人舞中,当妻子拿针为丈夫缝衣,“一针伸手向前,二针拉开向侧,三针半仰向后,形成了芭蕾舞造型中特有的外圆内方。”[1]这种形意转换,自然贴切,令人叫绝。

或许,这种多个舞种的融合会引起一个理论上的问题——《铁人》是属于哪个种类的舞剧?它在舞蹈上的定位是什么?它会不会成为一个“四不像”?让多个舞种并存于一部舞剧,是一种大胆的创新,还是一种过激的鲁莽?思考这个问题,有各种角度,因此会有不同的回答。但有一个基本事实中蕴含的标准,是不应当忘却的,那就是《铁人》是一出舞剧,它是用舞蹈来完成的剧作,无论采用哪一种人类身体语言,只要它达到剧作既定的目标,它就是正确的、有效的、合理的。相反,如果没有达到剧作的既定目标,无论它使用的是单一的还是多样的人类身体语言,它都是不够正确、有效、合理的。韩愈有一句关于文学创作语言方式的名言:“无难易,唯其是尔,如是而已。非固开其为此,而禁其为彼也。”[2]也就是说,选择为文之语言,无论是古雅难懂,还是平白易晓,其标准都要服从于意欲表达的内容,不是非此即彼、势同水火。文学的语言问题如此,舞蹈语汇也是如此。从舞蹈史看,某一舞种与某他舞种相互融合借鉴吸收,是这种艺术发展过程中的常态。远如舞蹈起源萌芽时代的互相融通不说,近如西方芭蕾,这种情况也屡见不鲜。英国电影《舞力对决》讲述的故事是芭蕾舞者和街舞舞者由敌视到互相理解,吸收对方的技巧和元素,最终获得比赛的成功;百老汇歌舞剧《芝加哥》中监狱女囚的几段单人、双人与群舞,将芭蕾舞的线条与爵士舞的体态融合,一种贵族的气质让女囚自信从容,别有一番风味。20世纪俄国的芭蕾舞大师巴兰钦在创作中也兼收并蓄,使芭蕾和爵士融合,“不仅活化了当时僵化的古典芭蕾,在内涵上也扩大了芭蕾的可舞性,同时提高了芭蕾舞的观赏趣味。”[3]如今“爵士芭蕾”已蔚然可观,成为舞蹈世界中的一座重镇。其实,多舞种的融合,其主要动因是要让舞蹈更有表现力,更契合现实观众的审美情趣和感情诉求。《铁人》舞种的融合,达到了这一目的。从具体细节上看,《铁人》编导对于某一段落选择哪个舞种,或多个舞种如何打散、重组、衔接、对比,其出发点决非展示演员技术或舞种优势,而是由劇中大大小小的“意” 主宰着流派纵横的“技”,整个作品因此叙事则能随物宛转,传情则可与心徘徊,不枝不蔓,毫无跳脱松散游离之弊。这种不拘拘于形似、而汲汲于神契的艺术追求,体现出编导融合、驾驭多种艺术手段的创新意识和高超的艺术水平。

《铁人》是一部感人至深的戏剧,一个重要原因,是在舞蹈叙事中塑造的人物形象丰满立体、真实可信。“铁人”既是一个为祖国的石油事业忘我工作、敢于拼命的人——他可以跳进水泥浆池、用身体助力搅拌、制服井喷;也是一个爱说爱笑、平易乐观的人——呵气成冰的严寒中,他可以戴上花头巾,男扮女装,和工友们无拘无束地嬉笑打闹。对迫于生活压力离开钻井队的“逃兵”,他急急追赶、苦苦相劝,苦劝无果后,仍把救命的粮食分给这位远行的兄弟;对妻儿,他满怀温存和怜惜,鹣鲽恩重,舐犊情深,是好丈夫、好父亲。这样的“铁人”,一方面是一块有强度、有力量的“铁”,另一方面,也是一个有感情、有温度的“人”。无“铁”之人,与凡人何异?无 “人”之铁,与众生何干?对于这样一位全国闻名的劳动模范,只有把他还原为血肉之躯,还原到俗世人间,他的忘我无私、果敢无畏、乐于助人等一系列高尚品质才更显伟大,才更易进入当代观众的内心深处。《铁人》在各个场景中展现主人公不同的侧面,还产生了一种良好的效果——调节戏剧节奏。世间万物有阴阳,分静动,别宾主,存幽明,和实生物,同则不继,戏剧也包含其中。《铁人》场次之间,张弛有度,刚柔不一,正大与诙谐相接,悲忧与喜乐相续,劲健与缠绵参差,冷峻与温情错落,整个戏剧因此无一处松懈又无一处板滞,灵动变化,充满魅力。

《铁人》有很多场景具有强烈的戏剧性,令人难忘。开场的男子群舞,是幕布拉开后“突然”闯入观众视野的——宏大壮阔的音乐、英武豪迈的造型与激情昂扬的舞蹈动作,如开闸泄洪,沛然莫御。“铁人”和工友们的嬉戏,在高亢、嘹亮、俏皮的秦腔板胡乐曲伴奏下,笑嘻嘻,闹哄哄,翻腾跳跃,神技绝活层出不穷,令人目不暇给。“铁人”一行二人骑上摩托追赶工友,两位演员以慢动作表现风雪交加中的夜晚骑行。后座的演员颠簸的状态夸张而又逼真,“铁人”则起落于摩托前座,以紧张刚劲的动作与后座演员形成完美的配合。“铁人”与妻子有前后两大段男女双人舞,是舞剧的重头戏——妻子的温柔、贤惠、体贴和“铁人”的厚意深情被舞蹈演员李偲旖、张海东表现得十分精彩。李偲旖身着简朴的暗红碎花小袄,舞蹈动作轻盈利落,却摒弃芭蕾舞中公主式的舒展、优雅、骄傲,有意节制技巧的过分显露,恰如其分地表现一位传统家庭主妇的温良、柔弱、深情。值得一提的是,第一段双人舞以妻为夫打水洗脚结束,第二段是夫得知自己不久于人世,以夫为妻洗脚收煞。这一细节采用的写实风格几乎逼近现实主义话剧,但它质朴真实,合乎中国人的日常生活特点,大大强化了“铁人”和妻子的情感浓度,催人泪下。

如果说舞蹈是舞剧的筋骨,那么音乐则是舞剧的血肉。《铁人》的音乐总体风格宏大雄伟,具有鲜明的节奏感、强烈的冲击力,呈现出厚、重、强、劲的特点。打击乐大量使用,或模仿工业生产的音响特点,或象征“铁人”和工友在艰难、紧张、困苦之中的奋斗精神,充分表现20世纪60年代工人阶级的生气勃勃、豪情万丈。这种音乐与舞蹈场面(尤其是阵容强大的男子群舞)相配合,营造出刚猛、雄强、浑厚的气势,具有一种大工业题材特有的阳刚之美。“群体”的音乐氛围之外,“个体”的音乐塑造也十分精彩——大提琴深沉又不失昂扬的旋律贴切地烘托出“铁人”的形象。“铁人”与妻子的双人舞,音乐旋律柔美婉丽,小提琴和大提琴对答、跟进、交替、反复,与舞蹈中男女的缠绵悱恻相得益彰。令人难忘的还有剧中的秦腔。秦腔的采用,当然是以王进喜祖籍陕西为依据,同时,它的高亢、深情、质朴,又与“铁人”的人格特点有内在的呼应。秦腔在剧中三次出现,第一次是在开场时,有一种先声夺人、提振精神的作用,第二次出现在井喷抢险的时刻,第三次出现在“文革”时期油田停产后复工的场面里。秦腔的高音域、突然性,包含激越的情绪,鲜明地塑造出“铁人”在遭遇艰险的瞬间不甘屈服、勇敢迎战的心理状态。

《铁人》体现大工业气魄的还有舞美设计的写实、简约、宏大。大如占据舞台二分之一的石油钻井操作台,高如悬于舞台上空的起重机巨型吊钩,简如矗立于风雪中的萨尔图火车站,繁如20世纪60年代北方家庭中温暖的火炕、叠放的被褥、吊起的摇篮,都形貌逼真、质感实在,但绝不琐屑、拘泥,且能为演员的表演营造充分发挥的空间。“铁人”追赶工友一段,全场转暗,舞台前方缓缓升起一个圆形升降台,摩托车似乎可以开到观众中间,车灯打开远光,整个剧场充满强烈的紧张感、真切感。电子屏幕背景灵活运用,也是舞美的一大特色。它提示剧情、烘托氛围,色调与舞蹈情节相呼应,而图像内容则与之相反——当舞蹈的表现易于为观众理解,其风格一般较为抽象单一;当舞蹈中出现较为抽象的事物或情节,其风格便变为写实,如垦荒一场,几个妇女劳动间歇休息,身后金黄色灯光下出现身着金黄长裙的女子群舞,此时电子屏幕则出现金黄的麦穗——观众立刻理解舞剧所要表现的意图。可以说,《铁人》之所以叙事流畅,感人至深,独具匠心的舞美设计功不可没。

《铁人》对往昔峥嵘岁月深情回望,是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這一重要时间节点上的一部精品力作。以王进喜为代表的新中国第一批石油工人,以崇高的信念、顽强的意志,创造了一个又一个生产和生命的奇迹,著就了后人高山仰止的时代史诗。舞剧《铁人》寻坠绪之茫茫,发潜德之幽光,以精湛的艺术性复现出“铁人”一代创业者自强不息、艰苦奋斗的辉煌人生,传达出他们的英雄主义和理想主义。藉由《铁人》,真正的“铁人”们远去的丰功伟业,重新光耀于舞台;藉由《铁人》,纯真年代、激情岁月中无比珍贵的情感、信仰、梦想又一次灿烂于观众的内心。今日的《铁人》,是向昔日“铁人”一次深情的致敬,也必将成为“铁人精神”迈向未来的漫漫长路上一座不可忽视的路标。

【作者简介】胡海迪:辽宁文学院文艺创作研究发展中心主任、副编审。

注释:

[1]欧阳逸冰:《铁之歌 ——观舞剧〈铁人〉》,《光明日报》2021年8月22日。

[2]马其昶校注,马茂元整理:《答刘正夫书》,《韩昌黎文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232页。

[3]陈倩倩:《50则非知不可的舞蹈欣赏概念》,五南图书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19年版,第110-112页。

(责任编辑 刘艳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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