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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图景的意向特征及文化价值

2021-12-23王书洋

艺术广角 2021年6期
关键词:东北

在当下的传播语境中,城市的文化价值呈现出全新的意义。随着新媒体的活跃,很多“网红”城市随之崛起,包括新的城市景观、打卡地的出现,这些新的地标正在以一种全新的方式改变着人们对城市的认知。在城市图景的建立过程中,电影是其中一个十分重要的认知方式,例如,在1997年之前,很多观众是依靠着《喋血双雄》(1989)、《警察故事》(1985)、《重庆森林》(1994)、《甜蜜蜜》(1996)这样的典型都市电影来认识香港的。由此可见,城市作为现代电影叙事的基本载体和故事发生的特定空间以及视听语言的重要的造型元素,已经成为承载记忆、创造历史、形成审美的重要容器,在不断地向内孕育、向外交流,成为全球化语境中独特的文化符号。

东北,作为现代都市电影中的背景,一直有它重要并相对固定的所指。我们很难从中选出某个特别具有代表性的城市,但在这些电影中出现的东北城市都呈现出某种相似的特征,如《过年》(1991)里的吉林、《耳朵大有福》(2008)里的集安、《钢的琴》(2011)里的鞍山、《跟踪孔令学》(2011)里的本溪,《锤子镰刀都休息》(2013)里的鹤岗、《白日焰火》(2014)里的哈尔滨……它们共同形成一个城市群景,为我们提供了对后工业时代北方城市的生活图景与社会现实的想象。本文试图通过对以东北为背景的城市电影的研究,完成对这片土地的理解与接近,通过反思达到关怀,从而找到城市影像背后的文化意义与隐藏的社会症候。

一、东北城市影像中的失焦与聚焦

电影表达与城市变迁之间有着强烈的“共振”关系。在上个世纪90年代末经济体制改革的撼动下,东北城市的经济与生活模式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工业时代的集体性生活方式到个体化时代的心理体验,转型时期带来的视觉印记与心理嬗变在都市电影中呈现为一种不自觉的失焦与聚焦。

首先是失焦。在这些以东北为背景的电影中,几乎都有一个共同特征,那就是几乎看不到现代化都市的痕迹。看不到宽阔的马路、鳞次栉比的大厦、五光十色的街道、高档的餐厅、繁华的娱乐场所,都市白领与精英的生活方式,等等,这些毫无例外地被排除在电影之外。电影中的东北城市,无论大小,镜头触及之处只有陈旧与荒废:废弃的厂房、破败的居民楼、阴暗的小影院、空气浑浊的小饭馆、氤氲肮脏的洗澡堂、灯光暧昧的舞厅、发廊,甚至是东北城市电影里“标配”的桑塔纳汽车……这些被时代淘汰的空间与符号虽然存在,但并不构成东北城市的全貌,却在叙事中不断被放大和强调。这是导演在叙事与情感表达上的倾向性选择,是一种对现代化都市性的主动的失焦,这种主动失焦的背后是对“共和国长子”光环黯淡后的东北严峻的社会现实与生存处境的深深忧虑。

从小在辽宁铁西工业区长大的青年导演张猛,为东北城市电影提供了最具代表性的两部作品:《耳朵大有福》和《钢的琴》。两部电影均取景工业化小城,聚焦下岗工人的生活境遇。无论是《耳朵大有福》里对于整个城市到处拆迁、废墟场景的大量呈现,还是《钢的琴》中经典的“爆破”场面与废弃工厂的黑色轮廓,老旧、压抑、破败与伤痛是这些影片不可忽略的氛围。即使是张猛导演2019年的《阳台上》依然没有摆脱这样的影子。这部电影的故事发生地离开了东北,来到了当下的现代化都市上海,但创作上仍旧延续了张猛之前作品对空间的展示:废弃的游轮、拆迁中的老旧小区、外地人租住的简易民房、一群东北人打工的快餐店,等等,自觉地规避了上海的国际化都市标志,表现的也依旧是游离于这个时代主流社会之外的边缘群体的生存状态。可见,导演独特的个性化记忆、体验以及阐释在城市电影创作的过程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在现实主义题材的创作中,创作者将个人体验最深、社会矛盾最强的部分呈现出来,让这种矛盾背后的愤怒成为一种力量,直射进观众的内心。导演们选择对当下现代化都市的集体忽略,背后是一种反弹的情绪,是对东北经济与城市发展现状的不满。在许鞍华导演的《姨妈的后现代生活》(2006)中,导演将繁花似锦的现代化都市上海与萧条黯淡的东北城市鞍山并置,象征着姨妈一生所经历的不同生活方式与人生境遇。“在对比式的影像中凸显了东北的萧条与落后,鞍山的城市空间无疑象征了女主角叶如棠晚年的凄凉境遇。而这种空间环境的选择,实际上也显现了导演本人对当下中国城市发展格局的认识,令观者对辽宁的城市发展产生了一定的省思。”[1]

其次,是另一种聚焦。表现为对工业题材和底层人物的聚焦。工业是东北城市电影最重要的题材,20世纪90年代以来涌现了大量的以工业为背景的影片,有《青年》(2009)、《铁西区》、《耳朵大有福》、《钢的琴》、《幸福时光》(2000)、《花山道口》(2016)、《那一场呼啸而过的青春》(2017),等等。这些影片表现了经济体制改革后东北产业工人的生存现状以及工业城市的发展面貌。影片对下岗工人既有重情重义、不屈不挠的正面刻画,也有对重工业衰落后工人及其子弟身上劣习与弊病的呈现。对工业题材的聚焦是很多东北籍导演难以回避的问题,城市格局再经历巨变,也无法抹杀那些曾经支撑这些城市的工业精神和集体主义情结所带来的底色。面对新时期的经济困顿、社会发展不均衡的“新东北问题”,这些导演似乎想要通过反思产业变革的危机去寻找东北社会生活矛盾的根源,这也是这种聚焦的根本原因。

另一个显著的聚焦则是对小人物的书写,即底层叙事。与《高歌猛进》《暴风骤雨》《英雄司机》等为代表的计划经济时代的城市电影不同,这些影片都表现为去英雄化、去宏大性,把目光集中于大时代下的小人物,在“一地鸡毛”中寻找现实的意义。《锤子镰刀都休息》中一穷二白的刚子,《幸福时光》中退休后再谋生路的老赵,《钢的琴》中为离婚官司鸡飞狗跳的陈桂林,《耳朵大有福》里为修补生活尊严捉襟见肘的王抗美……这些小人物构成了人们对东北老百姓的初步想象。东北方言、地域性建筑、怀旧歌曲与长镜头的大量运用,确定了东北城市电影的镜头语言风格,也成为了“他者”视角下的东北印象。这些导演与当初“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的主旨相同,都试图为这些小人物的苦难向社会与民族提出诘问。在这样明显的聚焦与失焦里,我们难免会有疑问:当下的东北城市电影中关于现代都市、其他生存状態的缺失,又将如何填补?

二、东北城市影像的意向特征

1.沉重的废墟

废墟在建筑学中意味着破坏与丢弃,在众多的东北城市电影中,对于废墟的描画成为一种意向特征,表达了导演对于快速发展的中国文明进程中呈现的某些问题的一种强调。影片《耳朵大有福》创作于2007年,彼时中国经济正处在高速增长时期,影片却选择在吉林省集安市这样一个位于中朝边境的小城市展开。新世纪后的退休工人王抗美经历了重工业时代的终结,又遭遇了高科技新时代的遗弃。影片中,王抗美的家就在一片拆迁的废墟旁边,这里的人如常生活,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片中在一片废墟上做着电脑算命生意的小姑娘,将拆迁的墙头当作拍照的背景,其状态同小城一样,被逐渐废墟化。由此而来的不仅是城市建设与经济发展带来的拆迁废墟与重工业废墟,还有人物所遭遇的难以重建的心灵废墟:卧病在床的妻子、被丈夫公然出轨的女儿、不被善待的老父亲、年龄不小却仍是街头混混的儿子……这些人物都已被主流社会所抛弃,在宏大的时代车轮下被无情碾压,成为丧失话语权的一群人,他们的彷徨、失落、压抑、无奈,使之成为了这些都市影片最沉重的叹息。影片沉重却不绝望,影片结尾在舞厅中尽情挥洒的王抗美,伴着长长的街灯又唱起了熟悉的《长征组歌》,在乐曲中汲取力量,应对来日艰难之路,这是对于底层的民间的最好写照。人们在遭遇危机时,仍在用柔韧的姿态和自嘲的精神面对生活。导演将这样的独特地域的历史与现实直白地抛出,试图在全球化语境中寻求解答。

2.荒诞的黑色

很多东北城市电影中均呈现了一定的犯罪元素,甚至成为了“地域黑”的典型代表。《跟踪孔令学》中的纠缠与恐吓,《锤子镰刀都休息》中的荒诞与阴暗,《嫌疑人X的献身》中周密的杀人计划,《白日焰火》中的残忍的碎尸案件,等等,均为东北城市电影笼罩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黑色气息。破败与衰落,似乎正是滋生犯罪的开始,而犯罪又是人性深处欲望与力量博弈的结果。充满黑色意味的东北城市电影正在不断窥探和挖掘着人物内心深处的秘密,使之形成一种独特的人文关怀。2014年,刁亦男以哈尔滨为背景拍摄的小成本电影《白日焰火》斩获柏林电影节金熊奖,故事从在运煤车上发现的尸块开始,影片的英文名中包含了“黑色的煤”与“薄的冰”,这两个重要意向构成了东北城市显著的视觉符号。在影片中随处可见的是失序的、毫无尊严的、反常的生活方式,无论警察还是罪犯都处在一种随时崩塌的生活压力之下。影片通过隐喻告诉我们,随着曾经带给东北效能与热力的煤炭的消亡,曾经带给人们安定与幸福的生活方式也随之消亡,犹如白日焰火,往日荣耀只剩一声叹息。影片中无论是女主人公吴志贞、夜总会老板娘、还是居委会的公职人员、浴池里的客人甚至影片最后出现的住在曾经的杀人现场的年轻夫妇,均呈现出异常麻木与冷漠的神情,配合镜头里肆意的寒气与冰层,让人不寒而栗。福柯曾经指出“我们时代的焦虑与空间有着根本的关系,比之时间关系更甚。”[2]

3.温情的光亮

虽然冷冽与肃杀是东北城市电影的主体色彩,但对人性细腻的刻画里总是闪烁着动人的时刻,“温情”也成为东北城市电影里特有的一抹柔光。正如影片《钢的琴》在宣传语中所说,这是“最无奈的年代,最深情的告白”。导演用一架特制的钢琴,把经济体制改革后落魄的下岗工人召集到一起,共同完成了一个浪漫主义的梦想,既是现实,又超越现实。这些东北糙汉的形象顿时充满层次感。在陈桂林煞费苦心地为女儿制作纸钢琴的段落中,导演用了一系列的特写镜头,没有多余的语言,却刻画出了一个父亲在贫困与现实中的无奈与执著,影片中的每一个人物都并不完美,但由于真情的呈现使之有着动人的光辉。对情感和情绪的把握是这部影片出色之处,结合音乐完成了很多具有超现实性的浪漫主义段落,将劳动与激情结合在一起,打造出了工业时代最澎湃的乐章。除了亲情,影片中更重要的温情来自于工友之间的仗义扶持,来自于一代人对集体主义时代的深切眷恋。影片通过明暗、色调和构图,呈现出了机器与厂房带来的大工业时代独有的美,这是和以往东北城市电影中对工业废墟的描画不同的地方。在这样的电影中,人性的力量往往能够成为引导、消解和舒缓疼痛的方式,帮助观众对特定时代的记忆进行重新读解。因此,关照城市生活中温情的时刻,应该成为现实主义电影创作中的一抹光亮。

三、东北城市影像与市民精神的契合

“从根本上说,电影中的城市影像毕竟不是市民的城市记忆系统的自动记录体,而是电影人通过自己创造的艺术形象系统去再现的东西,因而属于新的文化创造物。而作为文化创造物,城市影像显然同时是市民的城市记忆的一种心灵升华物,会反过来给予市民生活方式及其记忆系统以新的改变和提升。”[3]由此可见,在城市影像系统的构建过程中,电影与市民、城市与市民、城市与电影都在相互作用,共同成为城市形象塑造过程中不可或缺的力量。在城市影像的塑造过程当中,对人文景观与社会心态的书写尤为重要,东北城市影像中传递出来的市民精神至少具有如下几个重要特征:

首先是侠义性。在东北城市电影中呈现的这种侠义精神并非武侠人物金庸笔下那些绝世高手,也没有变幻莫测的故事情节,有的只是东北人正义、耿直、侠肝义胆、舍生取义的内在人格。这种精神与东北特殊的地理环境密不可分。电影中,各位工友因陈桂林之事不计得失、齐聚工厂,正是因为心底的一股侠气。其中“打群架”的段落里,八人形态各异,或缠着绷带或系着围裙或拖着木棒,正义凛然、浩浩荡荡地穿过厂房,配合充满豪情的摇滚乐,俨然被导演演绎成了一场各路豪侠英雄的出征。小人物被镀上英雄主义的光辉,而这样的侠者在现实生活中的窘迫方显得耐人寻味。

其次是柔韧性。柔韧性指的是能屈能伸。在东北城市电影中的人物,几乎都具有这样的特性,面对生活的压力,具有伸缩自如的弹性。《钢的琴》中的陈桂林,在下岗之后组建小乐队,在现实的夹缝中勇敢求生存,妻子走了,自己带着老父亲和女儿,既能打毛裤,又能造钢琴,努力维持着作为子女和父亲的体面;《耳朵大有福》里的王抗美,退休之后也没忘折腾,不断碰壁,不断寻求,始终想证明自我的价值。这种柔韧性亦是“冰雪文化”下的产物,它有效地抵御和化解外部变动带来的影响,以包容之心和幽默精神去对抗生活的严冬。

最后是幽默性。幽默始终是东北市民精神显著的标签。与近年来崛起的二人转和农村喜剧不同,东北城市电影中的幽默背后总是带着一种苍凉,它并非狂欢精神的呈现,而是底层小人物的自我解嘲。东北方言与北京人的“絮叨”不同,话不在多,而在于对生活精辟又独到的总结,正如《耳朵大有福》里王抗美的那些“金句”,是捉襟见肘的日子里对自己的解嘲与慰藉。耿军导演的《锤子镰刀都休息》中,整部影片以内景对话为主,那些贴近生活的语言,让人忍俊不禁的对白,由三个过年只能吃馒头就辣酱的东北男人说出,当这三个劫匪最终被一个妇女打倒在地时,这种荒诞达到了顶点,在滑稽之外透露的是一种软弱、落寞和悲情。

近些年来,城市与电影的关联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例如《疯狂的石头》《火锅英雄》《从你的城市路过》带火了山城重庆。聚焦同时期的东北城市电影,不难看出,影像与城市发展之间密切的互文关系。城市之美需要追忆、需要观照,也需要发现、需要创造。但这些影片大多是小成本的文艺片,大银幕上缺少真正具有影响力的作品,尤其近两年能够反映当下东北城市现实及市民生活的影片更是少之又少。我们呼唤更多像《我不是药神》这样的积极现实主义电影出现在城市的表述之中。当下的创作者,只有用更积极、更自信、更新颖、更开放的方式去关注城市、反映现实,把握时代与生活的脉搏,才能讲好“新东北故事”。

〔本文系辽宁省经济社会发展研究课题“‘共和国的长子:辽宁形象70年的媒介记忆与价值重构研究”(2020lslktqn-066)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王书洋:沈阳师范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讲师。

注释:

[1]姜娜:《空间表象与“文化的能指”——解析影视剧中的辽宁城市文化镜像》,《沈阳工程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14期。

[2]包亚明:《后现代性与地理学的政治》,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39页。

[3]王一川:《改革开放40年电影中的城市记忆——以北京城市影像模式变迁为例》,《电影艺术》2018年第5期。

(責任编辑 苏妮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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