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的博弈
2021-12-23马硕
马硕
摘要:陈楸帆提出的“科幻现实主义”,使未来与当下、幻想与真实在小说中有了结合的可能,他以“未来”为镜的现实观照书写,与传统的“以史为镜”产生了一定的区别。人们对未来产生的普遍忧虑态度,不仅来源于当下人类对技术的过度依赖,更源自社会发展过程中的博弈行为所产生的“零和”而非“共赢”效果。本文以对《荒潮》的解读为出发点,尝试从博弈的角度考察人类社会未来发展中呈现的多种可能性,并探讨现代社会中人类技术运用的界限。人类社会中利益、规则、道德的博弈,不仅真切地发生在当下的现实之中,也深刻地影响着人类的未来。
关键词:博弈《荒潮》陈楸帆 科幻小说
引言
对于历史小说中的“历史”,以及现实小说中的“当下”而言,科幻小说立足于未来。然而,正如所有的当下都是历史一般,所有的未来也都是当下,基于对这种哲学观的认同,科幻小说作家陈楸帆将他的作品定义为“科幻现实主义”。虽然同是对现实的变形写作,相较于“魔幻现实主义”,“科幻现实主义”反而更容易与现实相连接,毕竟,当人工智能、虚拟现实VR、可穿戴设备、引力波、量子通信、石墨烯、氢燃料电池等科技概念已经逐渐浮现于日常生活的视野中时,科技已经与现实相等同。陈楸帆就认为:“在科技日新月异且高度复杂化的今天,科幻小说比起其他的文学形式,能够更有力量、更高密度且更为全息地再现现实图景,它才是最大的现实主义。”[1] 在当下的社会环境中,抵制科技可能比幻想科技更加不合时宜,甚至可以认为,终结科技反而成为一种新科幻或是说新神话。虽然,社会随着这种“理所当然”的科技发展,产生了环境污染、物种灭绝、道德滑坡、新型病毒等一系列问题,这些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一般的负面影响,已经无法让人类装聋作哑,但与科技带来的便利以及在医疗救助等方面的杰出贡献相比,也很难说人类是否应该为了科技之“利”而忽视科技之“弊”,抑或相反。那么,这之间就存在着人与人、人与物之间的博弈。
博弈论是美国经济学家冯·诺依曼于1937年提出的概念,这个概念在1944年与奥斯卡·摩根斯特恩合作的《博弈论与经济行为》一书中,得到了进一步确立,对经济、军事等行为应用的领域产生了深刻影响。博弈论作为经济学的一个分支虽然只有不到百年的历史,但博弈的思想自古有之,《孙子兵法·始计篇》中“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即是博弈思维的充分体现。博弈是参与者基于已知或未知信息,对自己可能产生的利害做出判断,继而采取恰当措施的行为。可以说,人在参与社会活动时,博弈几乎无处不在,特别是科技在当下的发展,需要利用大量不可再生资源,这种侵占未来的预支行为会造成自然的反噬,对人类现有科技成果也引发了相当程度的挑战,特别是当阶层严重分化,资源难以实现合理分配时,博弈与行为更加相伴相生。用博弈论的语言来看,在科幻小说的世界中,每个人物都是博弈中的局中人,他们的行为被默认为“理性”和“智能”,然而,这些人物的行为因为无法受到完全的观测,导致这些行为中含有大量的自私成分,也就是说在其他人的干扰下,决策者作出的决策与他追求的目标很可能无法达到一致。于是,博弈中的合作联盟、不确定性下的合作,以及重复博弈就在小说中得到了充分的显现,而地球“就是那艘即将沉没的帆船,有人已经跳上救生艇准备逃命了,有人还浑然不知,一片麻木”[2]。因此,在岌岌可危的状态下,人类应该挽救帆船,还是应该顺应命运;或是说人类应该建造更多的“救生艇”一起逃生,还是应该顾全自己独自逃生,任何一种结果最后都体现出博弈后的对策。
可以说,未来就是一种置于时间放大镜下的空间转移,从这个角度來看,科幻小说的确为现实描绘了一种对现实的预判。以陈楸帆为代表的中国青年科幻作家显然对“当下”与“未来”做出了严肃的思考,与欧美的“赛博朋克”相较,这些作家更多将想象扎根于中国社会发展的本身,如小说《荒潮》中的硅屿,即是以贵屿为原型的“收旧利废”重要产业基地,贵屿人通过这个行业迅速积累了大量财富,可见,无论是历史传统或是当下的发展,小说中的硅屿有着可靠的现实基础。2025年的硅屿已经完全被电子垃圾侵占,垃圾分解的过程为硅屿带来了利润,也造成了难以逆转的环境灾害,这其中隐藏的深意是,本地大家族占有了绝大部分的利润,而外来工人则承担了大部分的苦难。越来越稀缺的资源,让利益集团的内部也逐渐有了分化,大家族之间明争暗抢,外来工奋力反抗不公正待遇,包括郝景芳的《北京折叠》、刘慈欣的《三体》,博弈的本质就在这种争夺和反抗中表露无疑。
一、利益的博弈:现实的困境
《荒潮》在叙事中不断采用蒙太奇的手法,讲述了一个涉及利益、传统、现代以及道德的博弈故事。美国公司试图在硅屿建立“循环经济”项目,却遭到当地三大家族极力阻挠,这个看似是双赢的项目为何无法得到当地的认可?带着这个疑问,美国公司的代表斯科特发现了公司借项目购买稀缺资源的真实目的,公司的另一代表陈开宗则走回故土,发现了本地人与外来垃圾工的深刻矛盾。这一过程中,女主人公小米无意间获得了强大的模拟大脑功能,通过与当地最大家族罗氏老大的争斗,虽然获得最终的胜利却也因过多发现人类的罪恶而选择了自我毁灭。
小说在开篇中提到,一种因长有香腺体的大型哺乳动物濒临灭绝,而这种被称为“苏拉”的中南大羚在越南语中却代表着吉祥、快乐和长寿。这段看似与叙事并不相关的介绍显然具有深刻的隐喻功用——硅屿的原型贵屿也有“珍贵岛屿”之义。在本地人林主任的描述中,硅屿俨然是一片危险的土地,“这个岛没救了,这里的空气、水土和人,已经跟垃圾浸得太久,有时候你都分不清,生活里哪些是垃圾,哪些不是。我们靠垃圾养家糊口,发家致富,赚得越多,环境越糟糕,就像拽着一根套着自己脖子的麻绳,拽得越紧,越透不过气来,但是你一松手,下面就是陷阱,水太深了。”[3] 硅屿在美国人斯科特的眼里更为糟糕,空气尚可的上风带镇区弥散着“橡胶焚烧厂”的味道,而酸浴池中蒸发的白色烟雾和终日燃烧不止的PVC(聚氯乙烯)、绝缘线路板产生的黑色烟雾,让村区作坊“笼罩在铅色雾霭中……被本地居民称之为‘垃圾人的女人们赤裸着双手在黑色水面上漂洗衣服……孩子们在闪烁着纤维玻璃和烧焦电路板的黑色河岸上奔跑,在农田里燃烧未尽的塑料灰烬上跳跃,在漂浮着聚酯薄膜的墨绿色水塘里游泳嬉戏”[4]。这种难以让人类居住的地方,为本地人提供了昂贵的物质享受,满街的“宝马、奔驰、宾利、保时捷”,他们“买来全世界最好的东西,然后用它们填满自己空空如也的生活”[5]。从小说叙事中可以推测,硅屿的本地人并非生来坐享其成,在刚开始面对电子垃圾时,很可能正是本地人与这些“令人作呕”的气味以及随处可见的垃圾为伴。本地人不可能不清楚电子垃圾的危害,因此,当“收旧利废”一旦形成规模,外地人就会在“利益”的接力棒下成为新的受害群体。
对于本地人而言,这是关于利益分配的博弈,而对于外地人而言,这是一场关于生存的博弈。尽管与现实密切相关的科幻世界中,饥饿已经不再被人类视为威胁,然而贫穷带来的困扰仍然会促使外地人寻求一个“规模最大、待遇最好、前途无量”的工作场域。无论是外地来的“垃圾人”,或是本地人,他们对于需求的特性也仍然符合马斯洛的研究结果,在需求边际效用递减的情况下,拥有五辆或是七辆玛莎拉蒂对于本地人并无实际意义,然而,外地人却能够在硅屿获得比其他地方更多的报酬,更能得到“身上的感应薄膜、增强现实的眼镜”等能满足虚荣心的科技产品,这显然是预期利益的进一步回馈。那么,即使这种利益需要外地人以健康为代价做交换,也足具诱惑力。这种针对不同人群的动机中,“满足成为与匮乏同样重要的概念。因为它将机体从一个相对来说更强的生理需要的控制下解放出来,从而允许更加社会化的目标出现。生理需要以及它们的局部目的,在长期得到满足时,就不再是行为的活跃的决定因素和组织者了”[6],两种截然不同的动机正是双方博弈后的最佳选择,相对于物质层面的满足,本地人更愿意用利益换取一种高高在上的满足感,对于他们而言,地位不啻为另一种“电子蘑菇”(《荒潮》中的电子毒品),而缺少文化认同的外地人,并没有“面子”方面的需求,他们对自我价值的证明就是给远方的家人汇款,通过家乡的信息回馈得到精神满足。
利益的博弈不仅在于外地人与硅屿人之间,美国公司惠睿与当地政府围绕“循环经济”的招投标项目体现出更大的博弈策略。在《荒潮》的世界中,“发达国家所习惯的廉价稀土时代一去不复返,他们苦心维系的技术战略优势将随着时间推移点滴消逝,世界权力格局将随着资源稀缺程度被重新洗牌”[7],问题的关键在于,中国集中了全球九成的稀土资源,那么,当常规战争已经无法实现资源掠夺时,导向资源的通道必然是博弈的思维,于是,“惠睿在现有法规框架内创造性地发明了一套外包战略:打着‘循环经济的旗号,将垃圾和污染转移到海外——广阔的发展中国家,帮助他们建立起工业园区及生产线,享用源源不绝的廉价劳动力,最后,根据合约,用白菜价优先回购贵比黄金的稀土资源”[8]。当一种对于本国并不稀缺的资源在国外产生巨大效力时,国家需要考虑的就是资源之外的收益,张学刚等学者在环境研究中指出,“环境政策的制定和执行实际上是相关主体之间的博弈过程,一项政策最终能否达到预期目标取决于博弈中的利益结构”[9]。从硅屿的角度来看,收益不仅意味着利润,更意味着宗族之间权力的平衡。对于小说中陈、林、罗三大家族来说,美国公司的介入不仅会打破基本稳定的平衡,让有政府背景的林氏一家独大,更会成为巨无霸一般吞噬三大家族的既有利益。那么,惠睿公司的博弈策略就在于拥有官方授意,三大家族的策略则是通过抵抗等消极方式破坏合作项目,也就是说,当利益分配发生冲突时,动态的博弈很可能会因为缺少双方持续的信息来源而转向静态博弈,那么,博弈的结果也很可能成为“零和”。
再由大而小来说,“垃圾人”李文与硅屿三大家族老大的茶局更是一场赤裸裸的利益博弈。为了工作环境与福利待遇,李文抓准领导视察的时机多次挑动几百名外来工人聚众闹事,因而受到罗家打手的威胁,作为还击,李文又通过修改了参数的病毒获取三大家族偷税漏税的证据。这其中的博弈逻辑在于,外来工的福利是三大家族获取利润的成本支出,降低成本意味着收益的提高,然而,工人毕竟不是机器,无论是生存环境或是地位,都可视作是基础需求的重要部分。然而,外来工甚至无法通过罢工等行为对三大家族做出制约,只能寄希望于维持社会和平稳定的政府,那么,制造混乱就成为他们的博弈策略,其中的风险在于三大家族的让步只具有短暂效力,因此,通过第三方的有力裁决就是李文针对现实做出判断后的行为。从三大家族的立场来看,被要挟显然不是一件有趣的事情,然而,税务数据的泄露相较于“垃圾人”的待遇而言,则会带来更严重的后果,硅屿已经因为曾经的泄密事件而受到了严厉惩罚,上级主管机构“作出最终裁决,硅屿必须为自己疏于管理的数据安保系统付出代价,由沿海发达地区的高速区连降两级,坠入与边远落后地区为伍的低速陷阱。再也没有增强现实,再也没有企业级别的云端数据服务,更不要说数字特区的特殊优惠政策。硅屿之光从数字世界的地图一角熄灭了”[10],由此看来,当速度意味着利益时,博弈的行为就不仅要考虑当下的状况,更需要为未来承担责任。
二、规则的博弈:传统的传承与变革
将利益视为博弈的目的,规则就是对其行为的约束。然而,博弈的规则不同于规则的博弈,在后者的范畴中,规则更偏向于一种约定俗成的传统。根据《汉典》的定义,规则是运行、运作规律所遵循的法则,也就是说,规则的博弈可看作是历史与当下、古板与前卫,甚至是普遍性与特殊性之间的较量。它的意义在于,遵守一种规则就必须放弃另一种规则,在并行不悖的规则中,人往往需要做出抉择,而这种抉择却又难以预期,如陈嘉映所说,“依规则进行的活动产生一种有趣的现象,规则本身是约定的,但一旦作出这些约定,就会产生某些必然的结果。”[11] 在《荒潮》的世界中,义体、增强现实插件等科技产品于21世纪中叶的人而言,正如电子手环、感应探测器于21世纪初期的人,它们仍然属于人类日常生活中所用的物件,科技发展的量变并未因外置或内嵌的不同而出现质的差别。那么,陈氏宗族掌门人陈贤运提出的问题就具有格外深刻的内涵,“为什么都快到21世纪中叶了,我们还保留着这么落后的宗族制度?”[12] 如果用“存在即合理”进行解释显然过于敷衍,陈开宗认为的“企业认同感更强,更易于管理”也仅见皮毛,只有陈掌门自问自答的“安全感”才道出了规则的真谛——一种规则的背后代表着一种群体文化,对规则的颠覆意味着对秩序的反抗,这样一来,“成本也许高得无法想象”[13],由此可见,规则的博弈中不仅涵盖着利益,更有建立秩序、获取认同等深层次的文化内涵。
规则有着多种多样的外在表现方式,陈氏宗庙在阴历七月十五举办的普度失孤大会仪式即是对规则的直接体现。这场仪式的目的在于“祭奠先人、积攒福报”,仪式过程中的献祭、表演、祈福等程式仍然体现出重复、群体、目的等特征,甚至连三牲五果、纸塔香烛、金银冥币等传统仪式器物,也继续在仪式中扮演着重要角色,科技在仪式中的唯一体现,即以“火”作为传递信息的传统方式改为了网络流通。陈开宗以为“表面上一成不变的传统,历经千百年,終究还是在科技面前渐渐败退”[14],然而,行为或是道具的改变并不等同于规则的改变,传统之所以能延续,古老的宗族制度之所以能保留的原因仍在于对规则的认同。具体来说,规则是人们建立在情感态度、思维方式上的一种深层心理结构,只要人类社会中还存在分配,生命还需要空气、水源、食物来维持,规则就必然存在。三大家族心照不宣的势力范围、行为方式就是硅屿的规则表现,因此,刀疤仔即使再凶横,也不敢在陈氏地域内胡作非为,陈氏的执行董事也不敢公然袒护罗家工人,但是,一旦发生外来势力的介入,三大家族原本持续的规则就面临着重新建构,这就引发出一个关键问题,规则是否一成不变?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么,彼此博弈的变化中,规则会有何样的走向?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需要插入一个全球化的概念,也正是“全球化”让陈开宗有传统始终要让位于科技的错觉。他在波士顿大学读书期间,历史教授讲授“麦当劳一份5.95美元的套餐,你能得到源自安第斯山脉的土豆泥、墨西哥的玉米、印度的黑胡椒粉、埃塞俄比亚的咖啡、中国的鸡肉,还有美国的可口可乐”[15] 时,言下之意是全球化即全球合作,这种基于亚当·斯密分工理论的发展和实践,将地区、行业的分工进一步扩大到了世界范围。而意大利学者布拉伊多蒂对这一概念的讲述更为直白,“全球化意味着地球上的一切,尽管形式各异,都通过一系列内在关联的占有方式而商品化了。”[16] 也就是说,在科技的世界中,地球上的一切都被打上了价格标签,商品扮演的角色随着科技的发展而愈加重要。那么,当所有一切都被商品化时,传统的交换规则不但没有发生改变,反而得到了进一步的强化,因为“消费通过某种编码及某种与此编码相适应的竞争性合作的无意识纪律来驯化人们:这不是通过取消便利,而是相反让人们进入游戏规则”[17],特别是当阿尔卑斯山的空气、喜马拉雅冰川水也成为商品时,就意味着不久的将来,可能所有的基本生存资源都将不再共有,因为,资源只有出现匮乏的情形时,它才具有可交换的价值,而掌握资源的国家、公司或是个人就有了可供博弈的资本。这也是斯科特、陈开宗分别代表惠睿公司与硅屿谈判的基本思路,惠睿掌握高精尖技术,硅屿掌握资源,规则在“循环经济”的项目中就是一场博弈,不付出足够的代价,则很难建立合作关系,正如陈开宗的历史教授所说,规则无法有效运转的真正问题并不在于全球化,合作本来就是人类本能的一部分,这个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们从未达成共识,从未试图去建立一个公平的秩序,让所有人都受益,而是无止境的掠奪、剥削和榨取,从亚马孙,从非洲,从东南亚、中东、南极,甚至外太空。在全球化时代,没有永远的赢家”。[18] 因为,在博弈的过程中,只有让对方遵循己方的规则进行合作,己方的利益才能达到最大化,但这种假设显然无法实现。
规则的博弈与传统或科技无关,这是一种对生存方式的选择,因为,传统与科技并非事物的一体两面,更非非此即彼的关系,传统依附于历史经验的判断,科技则是技术发展的必然结果。规则是陈贤运眼中的“丛林社会”与陈开宗眼中的“法治社会”或“人文社会”之间的取舍,那么,顺从“丛林社会”的规则就必然需要斗智斗勇,才不至于在弱肉强食中落败,而“法制社会”的规则对人的理性与道德就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在科技为人类行为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时,很难想象“人文社会”还能具有什么优势,正好像身手敏捷、肌肉内嵌利刃的刀兰很快就被装备等级更高的罗家打手杀死,凶狠如刀疤仔也被小米的外感机械人吓得失去了所有战斗力,弱肉强食的最终结果必然是全体覆灭。另外,从惨遭横祸的罗子鑫身上,也能推导出“丛林社会”规则的荒谬,这个濒临死亡的男孩在“丛林法则”中应该立刻被抛弃,尽管他是罗氏家族掌门人罗锦城的爱子,可正是因为救活罗子鑫,小米的外感系统才有了被激活的机会,罗锦城本人也在台风中身亡。可见,如果罗锦城是博弈过程中的“理性人”,他将会放弃自己的儿子,而非付出几乎无法计量的代价,但事实上,他不但没有放弃儿子,反而“每日早晚跪拜于佛龛前,对着那尊开过光的佛像虔诚祈祷……默许如心愿达成,必将广施善缘,修缮寺庙,每年佛诞组织大型庆典,邀全体镇民共沐佛光普照”[19]。这种交易行为显示出“丛林法则”只能是一种与外界进行博弈的规则,而人之所以为人,必然有着“弱肉强食”之外的规则。
三、道德的博弈:善恶交替
“善与恶”是一种原始概念[20],而且难以被界定。但一般认为,无私心的利他行为是善的,恶意损害他人利益的行为是恶的。善与恶充实了道德的内涵,人类在这二者之间的博弈,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左右了历史前进的步伐,所罗门就认为,“道德是由最根本的美德和行为规则构成的。在这种意义上,道德的原型就是那些刻在石头上、具有永恒的绝对支配权的古代法典”[21]。然而,如果道德真的是“具有永恒支配权的法典”,那么善恶之间就会存在壁垒分明的阵营,现实中的绝大多数问题也都将在“法典的支配下”迎刃而解。从道德对人类造成的极大困扰来看,善与恶其实不甚分明,相较于规则而言,道德更多是个人决策的体现,也就是说,在边界无法确定的状态下,善恶之间存在相互转化的可能,更会从中衍生出伪善与伪恶的另外两种形态。做出这种区分的重要性在于,当善成为一种目的时,往往带来恶的后果,而不以善为目的的行为更是不可取,无论是利益的博弈或是秩序的博弈,最终都会落入道德的窠臼当中,伪善未必是恶,伪恶也未必是善,人只有在关注事情发展的结果时,善与恶的交锋才有实际的意义。
在陈楸帆看来,科技极度发展的后果很可能不容乐观,“人类轻易将自己全盘托付给科技,退化成所谓坐享其成的寄生物,停止前进的步伐,人的历史就面临着结束”[22]。应该说,陈楸帆认识到了依附的危害,却没有意识到依附是一种动物性的本能,从人开始制造第一件石器工具时,就已经开始了对工具的依附,而这一过程也正是文明前进的过程,也就是说,在《荒潮》中,人们对电子插件、增强现实等设备的热衷正是前进后的结果,这中间存在的悖论几乎难以解决。事实上,道德的博弈也正体现于此,如果说科技进步是一种善,由它带来的破坏、懒惰即是另一种恶,而如果说进步是一种恶,那么,放弃本应改善的社会却置之不理,又是另一种恶,并且容易陷入“有一种思想始终长盛不衰,一种对宇宙秩序的膜拜,一种对自然平衡的信仰,上帝对他每个子女都是公平的,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冥冥之中自有定数”[23] 的宿命论中。因此,当斯科特进入硅屿,脑海中闪现出《神曲》刻于地狱之门的警告,“由我进入凄苦之城,由我进入永世之痛,由我进入迷失之人”就深刻展现出了道德博弈的隐喻。
故事的女主人公小米出身贫困,从家乡被骗至硅屿后,一直与垃圾为伍,这样的成长经历和生长环境都让她保持着一种可贵的同情心。她在一次打闹游戏中,意外受到“荒潮计划”遗留下来的一件大脑义体的伤害,这件事也同时发生在罗锦城的儿子罗子鑫身上。善良的小米不忍罗子鑫遭受同样的伤害,但得知顺延巫术能拯救儿子的罗锦城已经开始了对小米的一场追捕,在这一过程中,人性之善与人性之恶都得到了充分显现。主人公陈开宗对小米无私的帮助可视为真善,但他对于其他人的仇视又展现出自私的成分,原因在于,陈开宗自认为带着美国的高新技术能够帮助家乡改善恶劣的环境,却没有意识到这种帮助会掠夺外地工现有的工作机会,正如他在情感的萌动中不愿意看到小米被罗锦城带走,却丝毫没有看出他对另一个无辜孩子的同情。小说对罗锦城的塑造也是如此,从他对待小米的恶毒,以及像对待一只丧家犬般遗弃失去价值的刀疤仔来看,他是真恶的反面人物,但在面临失去生命的一刻,他出乎众人意料地将自己投身洪水之中,似乎又显现出一种忏悔后的赎罪行为,将他的恶抹掉了一切伪装。
不仅是陈开宗、罗锦城、小米,几乎每个人的行为中都难以摆脱善与恶的博弈。所幸,当高科技的力量能同时解决所有人的困境时,善与恶之间的边界也就自然得到了消除。惹祸的大脑义体在无意间通过生物电流将海蒂·拉玛的大脑模型与小米相捆绑,这个具有人类顶级智慧的大脑显示出无与伦比的超能力,不仅能够操纵外甲机械装备,更能够破解一切加密数字信息。然而,十分类似美国电影《超体》中女主人公的小米,虽然拥有强大的力量,却并未因此展开复仇或见死不救。进化后的小米显然对罗家对她的伤害了如指掌,但良心最终唤醒了她的善意,“無论他父亲对小米施过何等暴行,这与他无关;而当文哥伤害男孩时,小米并没有出手阻止,这与他有关”[24]。有研究显示:“小说中最值得注意的部分是发生在小米的人类良心和可怕的后人类控制体之间的强烈的斗争。‘小米0和‘小米1的分裂人格或许指向复杂的全球政治经济突变带来的后人类处境的精神分裂。她快速发展出的超人类能力和向人类报仇的渴望表征着一种悖论:即后人类对技术强大的信仰和对技术的实际限制的深刻质疑的结合。”[25] 这种结论需要受到质疑,因为小说中的“小米1”在每次善恶博弈的关键时刻,总是顺从了“小米0”,而与其说是“小米0”为了让陈开宗阻止赛博人的继续发展,在最后关头给他展现出一系列罪恶的人类实验,迫使他开枪杀死自己,不如说是“小米1”放弃了在“小米0”身上的依附,否则将难以解释强大的斯科特为何能被“小米1”轻而易举地消灭。
个人之善未必能成就社会之善,然而个人之恶却可能造成社会之恶,小米挽救罗子鑫的生命未必能为硅屿带来和谐,然而,她带领“垃圾人”攻入鮀城网络,造成城市的混乱却不能不说是一种恶的叠加。罗尔斯认为,“善就是理性欲望的满足”[26],但是,在科技改变了生存环境的未来世界,当义体大量替代了血肉之躯时,历史经验对于科技世界的意义还剩几何,便成为值得深思的问题。陈楸帆或许正是在这种不确定性中得出了“历史已经结束了,作为一种带有不确定性的可供叙事的技艺已经永远消失”[27] 结论的原因。可以认为,当历史作为一种记忆,却不能提供道德信息,判断善与恶的分野,那么,当下与未来的博弈的确不容乐观。
结语
所有的博弈都是一场冒险,这是一种基于信息、代价、判断的决策,根据纳什均衡理论来看,即使每一位博弈参与者都具有足够的资本,但仍然可能落得没有赢家即“零和”的局面。所以,尽管博弈无处不在,但人类并不该永远处于被博弈的思维俘获,毕竟,现实生活中的个体并非都是完全理性的或是智能的,根据博弈论的理论来看,赢家最终也是输家的“赢者诅咒”[28] 很可能会降低整个社会的效率和幸福感。陈楸帆通过对《荒潮》世界的描述,为人类未来的发展提出了一种可能性,在历史无法提供经验时,博弈可能就会代替历史而成为未来的行为准则,有研究指出:“人类的生存经验,在本土——‘东方的——文化和现代化的全球生产机制的节点之间徘徊。陈楸帆极为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现实当中生活方式的彼此碰撞,隐藏在科技背后的庞大现代话语系统之正当性受到了最为深刻的挑战。”[29] 从这一角度来说,将虚构的科幻小说视为一种预言或谶语,还是将虚构置于其本身的位置,也构成了一种博弈行为。但是,无论如何,如希利斯·米勒所说,“它是创造或发现一个新的、附属的世界,一个元世界,一个超现实。这个新世界对已经存在的这一世界来说,是不可替代的补充”[30],这应该既是文学对待科幻小说的态度,也是当下对待未来的态度。
(作者单位:广东省社会科学院文化产业研究所)
注释:
[1] 陈楸帆:《“超真实”时代的科幻文学创作》,《中国比较文学》,2020年,第2期,第36—49页。
[2] 陈楸帆:《荒潮》,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3页。
[3] 同[2],第17页。
[4] 同[2],第21页。
[5] 同[2],第19—20页。
[6] [美] 亚伯拉罕·马斯洛:《动机与人格》,许金声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7—18页。
[7] 同[2],第155页。
[8] 同[2],第156页。
[9] 张学刚、钟茂初:《政府环境监管与企业污染的博弈分析及对策研究》,《中国人口·资源与环境》,2011年,第2期,第31—35页。
[10] 同[2],第201页。
[11] 陈嘉映:《无法还原的象》,北京:华夏出版社,2016年版,第72页。
[12] 同[2],第32页。
[13] 同[2],第33页。
[14] 同[2],第37页。
[15] 同[2],第34页。
[16] [意] 罗西·布拉伊多蒂:《后人类》,宋根成译,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0页。
[17] [法] 让·鲍德里亚:《消费社会》,刘成富、全志钢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78页。
[18] 同[2],第34页。
[19] 同[2],第80页。
[20] [瑞士] 卡尔·古斯塔夫·荣格:《心理学与文学》,冯川、苏克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47页。
[21] [美] 罗伯特·所罗门、凯思林·希金斯:《大问题:简明哲学导论》,张卜天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332页。
[22] 同[2],第197页。
[23] [24] [27] 陈楸帆:《荒潮》,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67页。
[25] 刘希:《当代中国科幻中的科技、性别和“赛博格”——以〈荒潮〉为例》,《文学评论》,2019年,第3期,第215—223页。
[26] [美] 约翰·罗尔斯:《正义论》,何怀宏、何包钢、廖申白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93页。
[28] [美] 罗杰·B·迈尔森:《博弈论:矛盾冲突分析》,于寅、费剑平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21页。
[29] 姜振宇:《赛博朋克的跨洲演变:从菲利普·迪克到陈楸帆》,《南方文坛》,2019年第4期,第29—34页。
[30] [美] 希利斯·米勒:《文学死了吗》,秦立彦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