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温克族生计空间的转变与适应
——以吉登嘎查为例
2021-12-23李旭东
李旭东
(中央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北京100081)
鄂温克族是中华民族大家庭中的一员,是具有特色文化和历史传统的民族,中国境内的鄂温克族主要分布在内蒙古自治区和黑龙江省。本文关注的鄂温克族群体生活于内蒙古自治区鄂温克族自治旗吉登嘎查境内,这里的鄂温克族民众的生计方式已经从狩猎生计转变为畜牧生计和商业生计,他们转变生计方式的原因、过程、结果成为学界探讨的焦点。
本文从空间视角分析鄂温克族生计方式的转变过程及其适应状态。人文社会科学领域以多维角度给予“空间”极为重要的理论关照,学者们根据自身的问题意识将总体空间细分为“地理-物理”空间和“社会空间”“身份空间”“政治空间”“情感空间”“意义空间”等。其中,最具代表性的空间研究当属法国社会学家亨利·列斐伏尔(Henri Lefebvre)的“空间生产理论”。该理论围绕空间实践、空间表征、表征空间三个维度展开分析,空间实践包括空间的生产与再生产以及每种社会形态的特定地点和空间集合,空间表征与生产关系以及这些关系强加的“秩序”有关,表征空间体现复杂的象征主义倾向且与社会生活的某些方面有关[1]。具体而言,“空间表征由科学家、工程师、城市学家、政府等社会空间的主要规划者的知识或意识形态所支配的概念性的空间。表征空间是居住者与使用者在场所中‘生活’出来的社会关系。空间实践是每一社会构成特有的生产、再生产过程及具体场景和空间体系”[2]。
上述三种空间生产维度在生计空间研究中均有所体现,但是并非完全相同。有学者概括性地指出,生计空间具有三层含义:“第一,生计空间是依托于自然地理物质基础之上的,但不是单纯指的自然地理空间,而是指的一种社会实践空间,因此在物质上表现为具有地理意义的‘区域’,在行动中表现为社会关系的空间‘场域’;第二,生计空间是生计实践活动的产物,它是社会结构的产物,又在实践中建构着新的社会关系与社会秩序;第三,生计空间是一个多元复合体,在生计复合实践系统中,围绕生计人们的经济、政治、社会、文化活动交汇在其中,因此生计活动是在一个多维复合的空间中展开的”[3]。
在延续以往学界关于总体空间的研究路径的基础上,本文框定“生计空间”的范畴,包括三个维度:第一当地人在不同时期具有的生产方式及其劳动场所,这是一种“地理-物理”空间;第二,不同生产方式体现的生产关系和社会关系,这是一种“社会-身份”空间;第三,不同生计方式体现的当地人的价值观念和文化习俗,这是一种“文化-价值”空间,上述三个空间维度构成吉登嘎查鄂温克族的整体性生计空间。通过呈现当地人的生计空间转变来探究当地人在禁猎转产前后的生产方式、社会生活、文化习俗及其转变和适应等诸多问题,是本文的核心关照。
一、吉登嘎查的创建和拓展
生计空间具有界域和转换的特征,人们在特定的行政区域范围(由具体的“地理-物理”空间、社会空间、政治空间构成)内展开生计劳作,也因特定行政区划的变更而具有不同的生计空间范围。随着特定行政区划范围的伸缩,行政区划所辖范围内的生计资源范围也发生相应的伸缩,我们可以从吉登嘎查的创建和拓展的过程中窥探这一政治单元范围和生计空间范围的共变关系。
吉登嘎查的创建,体现着特殊的时代背景和政治、经济、社会条件。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吉登嘎查所在区域(早前被人们称为乌拉额德勒格①)曾经属于红花尔基生产队,在此期间,该地是队员们的打猎放牧之地,而非居住之地。根据当地老人回忆,吉登猎民队成立前,在乌拉额德勒格区域生活着五户鄂温克族猎民,一户猎民后来搬出此地,还有四户猎民居住于此。红花尔基生产队当时贫困问题较为严重,人口众多,温饱问题难以解决,人们的生活普遍困难。出于减轻生存压力的考虑,时任担任红花尔基生产队队长的沙格德尔苏荣主张带领一部分人开辟新地,谋求新出路,开拓新的生计生活空间。这一行动得到上级政府和当地政府的支持和帮助,相关部门为当地人修建房屋和仓库,上级政府和红花尔基林业局协商把吉登嘎查境内的白桦林和河套树木管护权划归吉登猎民巴嘎(吉登猎民小组),并且逐步协商落实三千亩樟子松采伐项目。
根据德力玛老人的讲述,沙格德尔苏荣在1981年主张将红花尔基生产队分为两个生产队,即红花尔基生产队和吉登猎民队。在筹备建立新生产队期间,共有三十二户人家跟随沙格德尔苏荣从红花尔基生产队来到吉登猎民队,其中正式猎民十七户,这些猎民均有猎民证和猎枪。他们之所以选择吉登嘎查这片区域作为新的安居点,是因为这些猎民以前经常到此处打猎,这片区域猎物较多。因此,原有四户猎民加上迁入的三十二户人家,共三十六户,于1981年建立吉登猎民队,后于1984年建立吉登嘎查。同年,鄂温克自治旗林业局把三千亩次生林的采伐权和使用权划归吉登嘎查,后又将四百亩育林地和许多树苗转给吉登嘎查,这是吉登嘎查生计方式得以展开的基础资源。
由此,吉登嘎查在三十六户人家和相关生计资源的基础上不断拓展,形成当前的人口结构、民族结构、社会结构、草场资源。根据吉登嘎查两委会办公室介绍,吉登嘎查2018年总户数九十二户,人口二百一十四人,该嘎查集鄂温克族、蒙古族、汉族等民族于一地。当地人之间的亲属关系网络较为密集,且与红花尔基村民保持有往来。截至2018年,吉登嘎查境内拥有十四万亩左右草场,约一万五千头/匹/只牲畜②。
我们从吉登嘎查的创建和拓展过程中得知,吉登嘎查是由各级政府和嘎查创建者等空间规划者基于当地现实情况和行政秩序关系将嘎查空间的知识蓝图进行转化的实践活动,进而建立吉登嘎查。吉登嘎查为当地人提供可利用的生计生活空间和生计资源界域,当地人可以在嘎查范围内进行生产和再生产活动。在具体的嘎查空间中,个体或者家庭之间基于血缘、地缘等关系构筑了社会关系空间,在此空间中,当地人也在构建生产关系。随着当地行政区划从吉登猎民队更改为吉登嘎查,当地人的生计空间范围和生计资源也随之发生变化。1997年颁布的禁猎政策既是吉登嘎查鄂温克族生计方式由狩猎转为畜牧的节点,又是生计地理空间从森林转移到草场的开始,也是诸多文化事项发生较大转变的分界点。
二、从狩猎到畜牧:生计空间的不可逆转变
狩猎是鄂温克族的传统生计方式,索伦鄂温克南迁至大兴安岭中部山林地带之后,生计方式仍然以狩猎为主,兼营放牧或者畜牧。直到20世纪下半叶,受农牧业的逐渐兴起和国家政策、生态环境变化等因素的影响,索伦鄂温克族民众才放下猎枪,开始从事农牧业生产。自从国家颁布禁猎转产政策以来,吉登嘎查当地人的生计方式和生计空间发生不可逆转的改变。狩猎通常在山上的森林里进行,畜牧一般在相对平坦的草原/草场上进行,这是两个不同的地理空间,也是两种不同的生计方式,进而形成两种不同的生计空间。从劳动方式、劳动组织、劳动过程、工具使用、成本收益、情感体验、地方性知识、禁忌事项等方面来看,狩猎和畜牧各自涉及的生计空间是不同的,产出的成果也是不一样的。
(一)狩猎生计和森林空间
自1981年成立吉登猎民队开始到1997年实施禁猎政策为止,吉登嘎查鄂温克族猎民均以打猎为生,少数兼营放牧或者畜牧③。前文提及,吉登嘎查所在地最初是一个狩猎区,境内有六七千亩森林可供人们狩猎。当地猎民通过长期的打猎实践活动,习得丰富的打猎知识(包括信仰和禁忌),形成一种与猎物生活习性相依的劳动节奏和狩猎方式,构建了具有相对平等和集体主义倾向的社会结构。这些均可视为因狩猎生计和森林空间而产生的诸种“习性”,即习性是由“条件制约与特定的一类生存条件相结合而产生的”[4]。
猎民在狩猎之前需要准备若干天的食物,通常携带大米、面粉(包括面粉制作的面棒)、盐、茶叶,还要带纱布熬茶袋、锅、木碗、勺子、针线、斧头、磨刀石、猎枪等炊具和工具。猎民也需要准备衣物,春季、夏季、秋季的衣物包括袍子、毯子、雨衣、水靴等,冬季衣物有用母狍子皮制作的袋状睡具、靴子、用母狍子皮制作的皮衣、用狐狸皮制作的帽子等。此外,猎民通常准备两匹马,一匹是猎马,一匹是驮马。准备狩猎时,猎民要祭祀山神,且不能用手随意指山。
猎民根据年龄、性别、经验等因素,在狩猎的具体过程中进行独特的分工。一般而言,男性负责打猎,女性负责饲养牲畜、烹饪食物、照料孩子和老人。根据当地老猎民的讲述,以前的打猎活动需要分成打猎小组来完成,按照猎民的打猎经验和身手特长分为大猎民组和小猎民组:大猎民组负责打猎,打完一个猎物便接着找下一个猎物,不负责宰杀猎物;小猎民组负责对猎物剥皮、切割、运送以及喂马、生火等事宜。大猎民组和小猎民组的成员都由经验丰富、德高望重的老猎民进行调配,老猎民担任行猎长并且总揽全局。就打猎组织规模和单位狩猎时长而言,猎民多以三四位男性为一个小组进行狩猎,每次打猎持续时间为十到十五天。狩猎者在打猎期间的宿营方式因季节不同而有区别,春季、夏季、秋季宿营在茂密森林的河湾处,冬季则在山阳麓、森林旁宿营。猎民在不同时节有不同的狩猎对象,他们经常狩猎的动物包括马鹿、狍子、野猪、雪兔、乌鸡等,并且根据不同猎物的习性创造出多样的狩猎方式,例如蹲碱地、弓射式等。猎民的狩猎区域是有界限范围的,不能随意越界,而且猎民们的猎民证原则上只能在呼伦贝尔市辖区内使用。
完成狩猎后,猎民要分配猎物。总体而言,狩猎者相对平均地分配捕获的猎物。一位老猎民告诉笔者,20世纪80年代,猎民获得猎物之后,一般有两次分配猎物的过程。首先,参与打猎的猎民在狩猎小组内就地分配所获猎物,各自带回。其次,猎民将分配的肉带回村,接着分给没有肉食的人家。同笔者交谈的这位老猎民认为,所有的猎物都是山神赏赐的,猎民不能独吞,要给大家分享。这种人类学意义上的共食、共享行为,在狩猎民族中经常出现。此外,猎民们既可以将猎物的毛皮制成服装、寝具等自己留用,也可以出售相关制品。
森林空间为猎民们的狩猎活动提供了基础生计资源,当地猎民在长期狩猎实践过程中形成一整套狩猎知识体系和社会合作关系,狩猎知识指导着猎民的打猎实践活动和猎物分配方式。狩猎生计产生的合作打猎和共食活动既是一种合作共赢的劳动方式,也是一种集体主义的社会组织关系。同猎和共食猎物是维持当地社会团结的有机行动,让每个人都能对当时的意义场景感同身受。猎民的狩猎生计经验和地方知识是吉登嘎查鄂温克族的宝贵资源,新猎民通常跟随老猎民学习打猎经验知识。这一传统狩猎知识和食物分配方式在禁猎转产之后逐渐发生变化,当地猎民的狩猎空间逐渐退却和消失,新的生计空间进入当地人的具体实践之中。
(二)畜牧生计和草场空间
1997年,为响应国家“天保工程”和全面禁猎政策,猎民将枪支全部上缴,进而实现转产。一位老猎民说:“我们要是指望靠打猎来把生活过好,那是不可能的。只靠猎民自己打的东西,那是不能生活的。一直狩猎,那就永远落后,所以必须转产。1997年国家不收购猎物了,一方面是因为猎物少了,国家要保护生态环境,不能再让打动物了;另一方面是由于土猎民掺假。猎民自己打了东西是不会作假的,但是土猎民会,而且土猎民偷猎,对自然生态有破坏性。不打猎了就要交猎枪,交猎枪的时候猎民们都很配合。禁猎时没有安排替代转产项目,没有相应的禁猎补偿和其他优惠政策。猎民在禁猎前享受护林津贴,自禁猎起停发护林津贴。”我们从老人的表述中可知,禁猎不是国家政策的单一行为,而是符合绝大多数猎民心声的政策措施,政府和猎民都认识到了禁猎问题的重要性。
自禁猎政策实施以来,吉登嘎查当地人开始由从森林中获取物质资料转变为在草场上种草养畜,由狩猎生计转向游牧生计或者畜牧生计,由猎民转为牧民。这种生计地理空间、生计类型和身份的转变不仅影响当地人的生计习惯,而且影响他们的心理状态。笔者调研期间,许多牧民都谈到刚禁猎时的不适应,一位老人说:“禁猎之后,一下子从狩猎转变为游牧很不适应,尤其是男人们,有一个很大的心理转变过程。现在不打猎,老猎民的数量不多,以前狩猎的那么多讲究现在也没有人遵守了。”这是一种原有习性的转变带来的动荡感,但是人们在新的结构环境中又会生成新的习性。
随着社会物质条件的改善和新生产生活习惯的养成,当地人从这种不可逆的转变中逐渐适应新的生计空间。他们在很大程度上没有因为不适应新环境而产生严重的生产生活和文化心理问题,而是在保持索伦鄂温克族传统狩猎文化的基础上因地制宜地接受和学习草原畜牧文化,进而形成一套新的知识系统。
1998年,吉登嘎查的牧民开始分配草场。草场面积的划分根据当时每户人口数量和牲畜数量确定,一个人可分八十亩草场,一头牛可分十五亩草场,一匹马可分十五亩草场。每家每户的人口数量和牲畜数量不同,导致草场的划分使当地社会出现了一定的分化。每户草场位置的分布根据每户的打草用地来确定,即“谁在那打过草,就分给谁”。笔者在入户调查过程中看到许多老牧民的《草原承包经营权证》或者《草原使用证》,这些证件清晰地表明各户的草场面积、草场边界、具体位置。相关证件颁发于1998年,有效期至2028年。有学者指出:“1998年形成的《鄂温克族自治旗草原管理条例》,依据国家、自治区关于草原承包的规定,明确了草原的承包期不少于30年,承包人后代可以继承,这为牧民建设草原、保护草原吃了定心丸”[5]185。当地老人回忆,1998年,在尊重三十六户人家原有“约定俗成”草场范围的基础上,吉登嘎查委员会对整个嘎查的草场进行划分,明确各家各户之间的草场界限。
如今,吉登嘎查的土地使用类型分为农业用地和草场用地,集体农业用地约五万三千亩,承包给农业公司的田地约三万二千亩,个体承包土地约一万亩,草场总面积(包括打草场和集体放牧场)十四万亩左右。《伊敏苏木吉登嘎查2018年草原生态保护补助奖励机制禁牧和草畜平衡公示确认表》显示,草畜平衡总面积共十四万四千二百三十七亩,其中承包总面积六万四千七百四十九亩,机动草场面积七万九千四百八十八亩。截至2018年,吉登嘎查有一万五千零十九头/匹/只牲畜,生计资源已经大大扩展和丰富。
收入方面,牧民已经不再出售猎物皮毛和获取猎物肉食,他们的收入呈现多样化趋向。养殖业、农地租金、外出务工在牧民收入中分别占比40%、40%、20%。牲畜养殖和土地出租是牧民的重要收入来源,这些都离不开草场。吉登嘎查的三万二千亩左右的土地分别由丰益农牧业有限公司和华合农牧业有限公司承包租种,主要种植小麦、油菜等作物,承包合同一般不超过三年,到期再续约。吉登嘎查委员会将两个公司每年承包土地的租金中的四百三十万元左右分配给牧民,将这些租金以五千元/人/次分给牧民,一般每年分红两三次。吉登嘎查第一书记向我们介绍,2018年,吉登嘎查的农田分红为一万五千元/人。此外,牧民可以获得农田补贴和草场补贴。牧民向我们介绍,农田补贴一般为八十元/亩,草场补贴为四元/亩至四元三角/亩。牧民自家的田地主要用来种草,而不是种植粮食作物或者经济作物。
在长期的畜牧过程中,当地人形成一套系统的地方性知识和价值观念。有学者指出:“牧民在长期的生产实践中,积累了丰富的放牧经验,往往是根据四季的气候变化,地形、地貌的不同特点,选择适宜的牧场,放牧饲养各类牲畜”[6]179。吉登嘎查的牧民将草场分为夏营地和冬营地,夏营地位于嘎查聚落,用于放牧;冬营地位于距离嘎查较远的高地上,用来打草和饲养牲畜。一般情况下,牧民将放牧场与打草场结合使用,根据草场的不同草种和植物结构合理放牧,四季放牧的牲畜有马、牛、羊。
牧民通常在不同季节有不同的侧重事务,要根据当时的气候条件进行相应的调整。牧民在春季的两项重要事务即牲畜产仔和给马牛羊割势、剪耳、烙印,因为“因早春二月气候寒冷,牲畜不会因为割势发炎而死亡”[6]181。夏季是牲畜长膘的关键时期,也是从冬营地转往夏营地的黄金时间,牧民会根据当年的具体天气条件和草场长势来决定是否转场。秋季是打草、做圈的时节。对牧民来说,打草是很重要的事情,类似于农民收割庄稼。打草的整个过程包括打草和收草两个环节,一般是在八月到十月之间进行,持续时间较长。一般而言,牧民在自家草场打草,在集体草场放牧。牧民在春季可以在自家草场放牧牲畜,七八月份时,自家草场需要打草,牧民就把牛赶到集体草场放牧。牧民在打草过程中会根据具体的天气选择打草的时日,一般而言,有露水的时候无法打草,下雨天不能打草。牧民在冬季一般圈养牲畜,防范白灾、黑灾、寒潮等自然灾害,这种季节性的劳动类型和工作内容是畜牧业生产的主要特征。
此外,劳动工具的改变也是牧民经历的事件过程。笔者将以打草工具为例,说明技术工具的改变对牧民生计与生活的影响。牧民最早使用的打草工具是钐刀,这是一种长柄大镰刀,刀长四五十厘米、宽十厘米左右,打草者将刀把夹在腋下,扭动身体来割草,这是一种手动割草方法。牧民在这个时期以合作的方式打草,不雇佣其他劳动力。如今,吉登嘎查牧民打草时主要使用的生产工具包括打草机、搂草机、捆草机、拖拉机等,绝大多数牧民自家就有这些牧业机械工具,打草活动的前期准备工作主要是检查和修理机械。待到打草时日,牧民便到草场劳作。具体的打草过程是:牧民用打草机将草割倒,将割倒的草晒干,用搂草机进行整理,用捆草机将草收拾好,用拖拉机将捆好的干草拉回。在整个打草过程中,有些牧民会和亲戚朋友一起打草,多数牧民则以单个家庭形式打草。打草期间,牧民一般每天劳动八到十个小时,而且一般雇用一两个人帮忙打草。被雇用者多为来自通辽市等地的汉族和蒙古族劳动者,雇佣工资为每天一百八十元。
一位牧民阿姨告诉笔者,吉登嘎查的三分之二人口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在冬营地度过,在吉登嘎查内只住十五到四十天左右。这位阿姨家2018年的草场产量为一千多捆,每捆五百斤,共五十多万斤。阿姨说:“我们家只要能劳动的人都会去打草,一般不和其他牧民合作。现在已经几乎没有那种多户联合打草的情况了,以前这种形式很多。如果多户联合打草的话,轮到最后一个牧民打草的时候草可能已经黄了,效率不高。”如果实在忙不过来,她也会雇人打草,一般雇佣两个人,雇佣费用为每人一百八十元,被雇佣的劳动力什么活都干,这种情况在当地较为普遍。
由此可见,在从狩猎转为畜牧的过程中,吉登嘎查当地人在诸多方面都经历了从不适应到适应的过程。如今,他们的生计空间在平坦的草原上形成了畜牧文化,这是吉登嘎查鄂温克族民众的文化符号之一。他们在二十多年的畜牧过程中,在国家牧业体制政策等因素的影响下,形成以家庭为主要单位进行生产的活动,存在着以亲属关系、朋友关系等为纽带的劳动协作形式。这种多样的劳动组织形式是牧民在面对牧业体制改革过程中的积极实践。机械生产的进驻和雇佣劳工的出现使当地社会悄然发生量和质的改变,给当地牧民带来便捷的同时也影响了牧民在生产互动中形成的社会关系和文化习惯,例如牧民之间的合作关系可能随着机械设备的完善而发生断裂,进而加大雇工频率,出现明显的社会分化。此外,为了更加适应整个市场经济大环境,牧民也在积极开拓新的生计空间。
三、畜牧兼营服务:向多元生计的拓展
在畜牧业成为吉登嘎查当地人的主要生计方式之后,吉登嘎查当地人开始探索新的生计空间,例如向服务业(尤其是旅游业)进军。近年来,随着我国民族文化旅游业发展浪潮的高涨,吉登嘎查开始跻身其中。吉登嘎查两委在上级政府的支持下,将嘎查所在区域和通往嘎查的土路修成水泥路。道路的畅通和信息技术的运用给当地社会带来诸多机会,使当地社会更加具有开放性,当地政府凭借鄂温克狩猎文化和畜牧文化开发文化旅游服务。如今,吉登嘎查的部分牧民在从事畜牧业的同时,也投身住宿、超市、餐饮、牧家乐等服务业。2014年,吉登嘎查两委扶持一户牧民建设便民连锁超市,主要销售日常生活用品等。2017年,吉登嘎查部分牧民在欧式风格房屋样式的基础上开发以家庭牧户游为主的牧家乐,提供餐饮、娱乐、住宿服务。目前,牧家乐是吉登嘎查当地人的新生计空间开拓的主要方向。
此外,吉登嘎查两委也在积极推进特色养殖厂和新型牧区合作社的建设,推动嘎查合作社规模养殖建设,鼓励嘎查牧民从事更为多样的生产工作。同时,吉登嘎查两委着力建设猎民鄂温克民俗博物馆,在原有的“家庭牧户游”基础上进一步打造“猎民鄂温克”文化旅游品牌等。旅游业与传统文化的结合是当地人建设未来嘎查的基本出发点。《森林之子——吉登嘎查志》记载:“吉登嘎查的旅游业主要串联伊敏河、森林景区,围绕草原风光和牧民社区参与体验,开发既可以领略自然优美的草原风光,也可以开展畜牧业生产观光和参与的旅游项目”[7]。观光旅游和体验旅游相结合,可以使游客参与当地人呈现出的情景之中,这种旅游呈现不一定是真实的当地人的日常状态,更多的是一种表征。适当地进行旅游开发可以为吉登嘎查带来经济收入,有助于传播鄂温克族文化,且利于加强当地人的文化认同;过度地强调旅游开发,忽视鄂温克族文化的本真性,吉登嘎查的地方文化和民族文化将会受到破坏,这是我们需要在发展主义语境下时刻警醒之处。在“文化大杂烩”环境中,吉登嘎查当地人既担负着传承、传播、发扬鄂温克族自身文化特色的重任,也需要谨防地方文化丢失本真和随波逐流的危险。
在计划新生计空间的过程中,我们更需要关注新的文化要素与当地文化(包括生计方式、价值观念、传统文化习惯等)和当地人之间的契合度及其演变过程:“新的文化要素要整合到当地文化之中,嵌入现存的文化模式,需要一个较长时间的过程。我们并不需要全面改造文化,但必须使外来的文化要素与原有文化模式在不断的调适中达到和谐,创造出适应地区实际和民族特点的现代生活模式。”[5]108只有如此,当地文化和民族文化才可以更好地发展和创新,当地人才可以更好地开发新生计空间。牧民如何在结构和能动性之间合理选择、积极实践,关乎他们的进一步发展。
四、结论
纵观吉登嘎查的建立和拓展过程以及当地人生计空间的转换、扩展、挑战,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生计空间的三个维度——“地理-物理”空间、“社会-身份”空间“文化-价值”空间在不同生计方式中的体现。在具体展开对生计实践的叙述之前,笔者首先描述吉登嘎查的创立和扩展过程,以便清楚呈现当地人的人口结构、民族构成、社会关系网络、生计地理范围、生计资源界域的变化。在这一背景环境下,吉登嘎查当地人从狩猎生计转变为畜牧生计,从部分猎民变为全部牧民,同时,他们的生计地理空间从森林转移到草场,这一转变的分界点是1997年国家实施的禁猎政策。在此之前,当地人主要从事狩猎生计,猎民经常以小组为单位在森林中打猎,他们在狩猎实践中形成共猎共食的文化习性,也形成一种相对平等和集体主义倾向的社会关系和价值理念。随着禁猎转产政策的实施,当地人开始从事放牧生计或者畜牧生计,从猎民变为牧民,他们还在种草养畜的过程中形成新的文化习性和劳动节奏,形成以家庭为单位的劳动组织,尤其是近年来机械的引进和雇佣劳动力的方式,使多户合作生产形式逐步被家庭单干形式取代。在从狩猎生计到畜牧生计的转变过程中,当地人的生计空间发生了较为剧烈的变动。这种转变的原因和动力不仅包含政策因素和生态因素,而且包含当地人的能动性因素以及他们对人与自然关系的认识。在此基础上,吉登嘎查当地人较为平和地实现了生计空间的转变,也逐渐适应了由此产生的新的社会关系、劳动方式、价值观念等衍生物。因此,我们可以说,这种转变是一种内外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近年来,随着市场资本的不断进入和国家政策的大力支持,当地人开始从事旅游业等服务行业,他们借助当地自然地理环境、自身民族身份以及狩猎文化和畜牧文化的历史底蕴,大力打造鄂温克族文化品牌。
总之,在全球化、现代化愈加剧烈的当代社会,吉登嘎查鄂温克族的生计空间既迎来了新的机遇,也面临着新的挑战。如何处理好民族文化、地方文化与资本文化、全球文化的关系,是当地政府和牧民需要持续关注和解决的问题。换言之,吉登嘎查鄂温克族的狩猎文化和畜牧文化如何并接市场经济携带的文化流,两套不同的价值系统和文化体系相遇时产生怎样的火花,将如何影响当地社会的生计生活方式,这些都是我们需要关注的问题。面对机遇和挑战,吉登嘎查当地人通过运用合理的“并接实践”方式,可以发展和适应更加多样的生计空间④。
[注 释]
①“乌拉额德勒格”系鄂温克语,意为“杨树渡口”。
②以上数据根据口述访谈资料与内部文本资料整理。
③实际上,这些猎民们在红花尔基生产队期间也打猎。
④感谢“呼伦贝尔小组”成员为本文提供的支持和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