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必烈汗》与忽必烈:蒙古汗国在西方的想象
2021-12-23阿力更
阿力更
(陕西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陕西 西安710062)
《忽必烈汗》是18 世纪英国著名诗人柯尔律治(S.T.Coleridge,1772—1834)于1797年夏创作的残篇。诗人曾写到1797年夏因身体状况不佳,在一个农舍中静养,一天突感不适,在服用镇痛剂后便入睡了,睡前刚好正在阅读英国著名游记作家珀切斯所写的《珀切斯游记》,且读到有关蒙古大汗忽必烈下令修建宫殿的内容。诗人从睡梦中清醒后回想起梦中的场景,突然诗意泉涌提笔写下了《忽必烈汗》这首诗,但因在创作过程中文思被访客打断,待访客走后已无法继续诗歌的创作而就此搁笔。《忽必烈汗》全诗共有54行诗句,诗文内涵丰富,充满着诗人瑰丽的想象和异国情调的神秘气息,正因如此使得《忽必烈汗》成为诗人柯尔律治的名篇,同时也成为英国浪漫主义诗歌的典范之作。自《忽必烈汗》问世以来,该诗以怪诞的想象而引得各界学者从多重角度解读,我国学者胡玉明、张莉、刘迪南等都曾撰文评述诗人对蒙古汗国的肆意想象,并将阐释的重点集中于诗中所展示的诗人的政治理想。诗人柯尔律治以蒙古大汗和蒙古汗国作为《忽必烈汗》的创作背景,“宫殿”“少女”和“大汗忽必烈”是诗中最具有蒙古汗国特征的意象,对这三个意象的建构是诗人对蒙古汗国展开肆意想象的主要途径,然而这三个意象在诗歌中对蒙古汗国形象的塑造所起到的作用却少有学者关注。本文以“宫殿”“少女”和“大汗忽必烈”作为阐释的重点,通过分析诗人柯尔律治对这三个意象的建构过程,总结《忽必烈汗》中蒙古汗国形象的形成机制及特点。
一、“蒙古汗国”形象在《忽必烈汗》中的建构
《忽必烈汗》一诗以忽必烈汗下谕旨在元上都兴建宫苑楼台作为开篇,以众人向忽必烈汗行礼结尾,全诗呈现了一个威严庄重而又神秘莫测的蒙古汗国形象。在诗人虚构的蒙古汗国中有华丽庄严的宫殿,有手拨扬琴、吟唱乐曲的少女,还有蒙古大汗忽必烈,它们之间相互交映,共同构成了诗人想象中的蒙古汗国。
(一)宫殿
“宫殿”是《忽必烈汗》中出现次数最多的意象。该诗开篇提到忽必烈汗要在元上都兴建一座宫殿,诗人对这座宫殿有如此的描述:“And there were gardens bright with sinuous rills,/ Where blossomed many an incense-bearing tree;/ And here were were forests ancient as the hills,/ Enfolding sunny spots of greenery.”(苑囿鲜妍,有川涧蜿蜒流走,/有树木清香飘溢,花萼盛开;/苍黯的密林,与青山同样悠久,/把阳光映照的绿茵环抱起来。)该座宫殿有圣水流过,远处是富饶的土地,周边有蜿蜒的溪水,繁花似锦的花园点缀在其中,花草和树木散发着阵阵清香,宫殿的影像倒映在碧波之上,在宫殿里还能听到溪流奔涌的声音,就此一个华丽的皇家宫殿形象跃然纸上。柯尔律治所描写的皇家宫殿不是一幅静止的图景,诗人通过使用诸多动词如“ran”(奔流)、“enfolding”(包裹)、“seething”(沸腾)、“breathing”(呼吸)、“rebounding”(弹回)、“dancing”(跳跃)等赋予溪流以生命,描述出了水流的湍急,让整个皇家园林生动起来。忽必烈汗所建造的宫殿不仅有鲜活的生命力,它还兼具宁静与肃穆,例如“sunless sea”(暗淡的海)、“deep chasm”(深深的沟壑)、“waning moon”(残月)、“lifeless ocean”(死寂的海)、“caves of ice”(冰穴)等词的使用又将整首诗的感情基调归于沉重和严肃之中,平衡了溪水的动感,营造出了一幅动静结合的宫殿图景。另外,诗人还使用了“sea”“chasm”“ocean”“cave”这类景观装点宫殿的外围空间,给读者以宏大的视觉感受,更加衬托出了蒙古大汗忽必烈所建宫殿的威严和雄伟。
在18 世纪的欧洲文化中,中国园林是最具有影响力的东方元素。英国著名建筑师威廉·钱伯斯(Sir William Chambers)在《东方园林论》(A Dissertation on Oriental Gardening)中“将中国园林分成三类,即‘愉悦之景’(pleasing scene)、‘恐惧之景’(horrid scene)和‘迷情之景’(enchanted scene)……‘愉悦之景’对应于‘优美’,‘恐惧之景’对应于‘崇高’,而‘迷情之景’则对应于‘如画式’。‘如画式’成了优美与崇高的中间项”[1]。威廉·钱伯斯曾在16岁时担任英国东印度公司的货物押运员,这样的工作让他有了数次造访印度和中国的经历,期间中国精巧的建筑物让威廉·钱伯斯着了迷,激发他发表了一系列介绍东方文明的文章。威廉·钱伯斯在《东方园林论》中极为推崇中国的园林设计理念,他认为中国的园林善于借用自然事物的更迭与变化,以尊重自然的理念建造园林,将自然与园林艺术完美地结合。十七八世纪欧洲社会流行着“中国风”(Chinoiserie),威廉·钱伯斯所推崇的中国园林是这段“中国风”盛行的一部分。柯尔律治对“宫殿”这一意象的建构与威廉·钱伯斯的观点不谋而合,威廉·钱伯斯所提出的中国园林的三种景观均在《忽必烈汗》中有所体现。威廉·钱伯斯的“愉悦之景”对应着宫殿中的草木与溪流,“恐惧之景”对应着宫殿外围的沟壑大川,“迷情之景”对应着诗人对于宫殿的迷恋之情。在诗中,柯尔律治对宫殿的评价是“A savage place! as holy and enchanted”(蒙昧的荒野!圣洁而又中了邪)。诗人另外增加了“savage”(蒙昧)一词修饰蒙古大汗的宫殿,还将该词放在句子开头突出其重要性,从语法上看之后的“holy”和“enchanted”进一步阐释了“savage”一词的属性,使得“savage”兼具神圣和迷人的特点,因此可以推断出诗中的“savage”并不指野蛮和落后,而是指自然的原始属性。如同威廉·钱伯斯赞赏中国园林中的自然美一样,柯尔律治建构的宫殿是一片未经世人践踏的处女地,它是圣神的并且让人中邪着迷。《马可波罗行纪》中记录了一个富足的蒙古汗国:
“(城)内有一大理石宫殿,甚美,其房舍内皆涂金,绘种种鸟兽花木,工巧之极,技术之佳,见之足以娱人心目。
此宫有墙垣环之,广袤十六哩,内有泉渠川流草原甚多。亦见有种种野兽,惟无猛兽,是盖君主用以供给笼中海青、鹰隼之食者也。”[2]172—173
《马可波罗行纪》作为西方世界了解东方的一扇窗口,其中对于东方帝国,尤其是对蒙古汗国的描述,在西方颇具影响力。英国作家威尔斯就曾评论道:“欧洲的文学,尤其是15世纪欧洲的传奇,充满着马可波罗故事里的名字,如契丹、汗八里之类。”[3]柯尔律治对于“宫殿”这一意象的建构与《马可波罗行纪》中记载的由流水、草木和珍禽异兽构成的皇家园林极为相似,因为受到游记和文学传统对蒙古汗国形象塑造的影响,诗人柯尔律治的蒙古皇家宫殿也如同《马可波罗行纪》中的汗八里一样美好,成为西方人心之所向的国度。
(二)少女
《忽必烈汗》全诗中共有两处出现了女性形象,在诗句“A savage place! as holy and enchanted/As e’er beneath a waning moon was haunted/ by woman wailing for her demon-lover!”(蒙昧的荒野!圣洁而又中了邪,/恍若有孤身女子现形于昏夜,/在残月之下,哭她的鬼魅情人!)中,诗人将大汗的宫殿比喻为在残月下为鬼魅情人哭泣的女子(“woman wailing for her demon-lover”)。在中文语境中,“残月”这一意象往往与失意、愁思、落寞等消极情感联系在一起,虽然英文语境中的“残月”所传达的情感不及中文丰富,但一轮残月也不免让人联想到寒冷孤寂的夜晚。紧接着“haunted”一词更增加了恐怖的氛围,“haunt”一词本就多用来表达鬼魂的游荡,诗人相继使用了“a waning moon”与“haunted”两个词汇,将蒙古汗国的宫殿笼罩在诡异神秘的气氛中,在残月下为鬼魅情人哭泣的女子进一步加重了可怖的氛围。第二个女性形象出现于诗歌的最后一节,此处出现了一位手拨扬琴、边弹琴边歌唱的女郎。诗人写道:“Her symphony and song,/To such a deep delight ’twould win me,/That with music loud and long,/I would build that dome in air”(她吟唱阿玻若山的风光,/用扬琴悠扬伴奏。/但愿那琴声曲意/重现于我的深心,/那么,我就会心醉神迷,/就会以悠长高亢的乐音/凌空造起那琼楼玉殿),当听到少女的琴声时,诗人感受到了“a deep delight’twould win me”(心醉神迷),不禁想要“build that dome in air”(凌空造起那琼楼玉殿)。柯尔律治对于少女和琴声的描写展示了蒙古汗国在诗人心中的乌托邦化构想,我国学者刘迪南曾指出《忽必烈汗》是诗人政治抱负和艺术追求的幻影,随着柯尔律治建立“大同邦”志愿的幻灭,他只能将自己的一腔理想展现在想象的蒙古汗国的构建之上[4]。诗中的弹琴少女引得诗人深入宫殿,让诗人徜徉在对蒙古汗国的想象中,诗人所想象的蒙古汗国就如同少女的琴声带给人无限的遐想与美好。
女性形象是诗人柯尔律治对蒙古汗国进行异国情调(exoticism)书写的对象。西方作家创作具有东方特色的作品时,女性始终是不可缺少的构成元素,并且在这类作品中女性往往充当着东方的隐喻,作家们借助对女性形象的描写与塑造,展示他们想象中或神秘或邪恶的东方世界。女性(东方)因其自身的生理特征(地理文化特征)成为西方作家“凝视”(gaze)的对象。正如美国著名理论批评家赛义德在其著名的《东方学》一书中所述,东方为欧洲世界提供了一个“戏剧舞台”,在这个东方构成的舞台上有可供西方人使用的巨大的文化宝库,“其中的每样东西都使人联想到一个像寓言一样丰富的世界……布景(在某些时候仅仅是一些名字),一半是想象的,一半是已知的;怪物,魔鬼,英雄;恐惧,快感,欲望。”[5]诗人柯尔律治一生并未到过中国,对元朝的历史和元世祖忽必烈也知之甚少,他把元上都当作创作背景虽然有一定的偶然(入睡前刚好读到大汗下令修建宫殿的章节),但元上都这个遥远的异邦给柯尔律治提供了广阔的想象空间。少女是蒙古汗国形象的女性化展示,她对诗人柯尔律治有着难以抵挡的魅力。诗中的女性引诱着诗人进入大汗的宫殿,进而提供给诗人把握文化他者的空间。柯尔律治通过女性所建构的蒙古汗国形象,既有令人神往的乌托邦式想象,又融合了恐怖和邪恶的气质,这样充满矛盾的蒙古汗国形象说明了诗人对蒙古汗国建构的二重性,即一方面犹如诗人构想的人间天堂,另一方面又充满了神秘气息让人不敢靠近。
(三)大汗忽必烈
蒙古大汗忽必烈是《忽必烈汗》整首诗中最具蒙古汗国特征的意象。在《忽必烈汗》中,诗人柯尔律治虽未对这位蒙古大汗着墨太多,但寥寥数句就勾勒出一个极具威严的统治者形象。在开篇的第一句“In Xanadu did Kubla Khan/ A stately pleasure-dome decree!”(忽必烈汗把谕旨颁布:/在上都兴建宫苑楼台!)诗人先后使用了“stately”和“decree”二词刻画出忽必烈汗在众人之上向世人发号命令的王者姿态,随后诗人又写道:“And ’mid this tumult Kubla heard from far/ Ancestral voices prophesying war!”(这片喧哗里,忽必烈宛然听到/祖先悠远的声音——战争的预告!)“战争的预告”指蒙古人历史上在欧洲的征伐。由拔都带领的蒙古军队曾渡过多瑙河进发到德国边境,蒙古人的到来引起了欧洲的一片恐慌,在慌乱之中教皇和德国分别紧急召集军队用来抵抗蒙古人,就在兵临城下之时传来窝阔台的死讯,再加之兵力不足等原因让蒙古军队班师回到了草原。正因为蒙古人曾经逼近欧洲的政治中心,给欧洲各国带来过恐慌,蒙古人凶悍好战的形象就一直留存在欧洲人的记忆之中。诗人将这一记忆重构于《忽必烈汗》,当提及忽必烈汗,有关蒙古人曾经逼近欧洲政治中心的历史就立刻浮现出来。
除去蒙古大汗带来的压迫感,诗中的忽必烈汗还具有非凡的魅力。在诗的结尾,诗人对忽必烈进行了细致的描述:“His flashing eyes,his floating hair!/Weave a circle round him thrice,/ And close your eyes with holy dread,/For he on honey-dew hath fed,/ And drunk the milk of Paradise.”(“他长发飘飘,他目光闪闪!/要排成一圈,绕他三度,/要低眉敛目,畏敬而虔诚,/因为他摄取蜜露为生,/并有幸啜饮乐园仙乳。”)以上诗句展示出被柯尔律治神化了的蒙古大汗形象,“Paradise”一词将忽必烈的汗国同西方的《圣经》神话联系在一起,忽必烈汗在诗中化身成为一个创造新世界的造物主。上帝在伊甸园中创造出了人类的始祖亚当和夏娃,忽必烈下令建造的新宫殿也象征着新事物的诞生。《忽必烈汗》行文至最后,大汗忽必烈已然成为诗人的化身,一边聆听着少女的琴声,一边徜徉在雄伟的宫殿之中,诗人看见的忽必烈汗其实就是自己,通过借助忽必烈汗的形象,诗人在想象中已经构筑起了一个遥远的东方世界,那就是诗人心中向往的乐园。
诗人所塑造的“大汗忽必烈”仍旧具有二重性特征,在诗中忽必烈汗首先以帝王的姿态示人,他要建造的庄严华丽的蒙古皇家宫殿,使读者即刻进入到诗人建构的人间乐园。这一乐园不仅仅草木茂盛、流水潺潺,它还充满着神秘与诡异的氛围,让人难以接近,造成乐园充满紧张氛围的原因是大汗忽必烈即将发动对欧洲的战争。尽管大汗忽必烈建立的蒙古汗国具有侵略性,但忽必烈汗作为蒙元帝国的君主在诗人心中仍拥有非凡的气质。历史上的元帝国横跨欧亚大陆,打通了亚洲与欧洲交往的通道,对西方世界产生了深远影响,“欧洲的文艺复兴正是在受到蒙古西征的震撼和蒙古帝国和平时期的东西方文化交流的基础上得以实现的”[6]。忽必烈汗作为具有重大影响力的历史人物,诗人将他对忽必烈汗的崇敬写进诗歌,使大汗忽必烈化身为《圣经》中的造物主,并借忽必烈汗表达了自身希望建立一个“大同邦”新世界的美好愿景。
二、“蒙古汗国”形象在《忽必烈汗》中的解析
诗人柯尔律治在其诗作《忽必烈汗》中借用“宫殿”“少女”和“大汗忽必烈”三个意象构建出了一个诗人想象中的蒙古汗国形象。诗人在构建“宫殿”“少女”和“忽必烈”这三个意象的过程中显示出他对于蒙古汗国理解的二重性,它既拥有浪漫的乌托邦气息,又有诡异神秘的一面,这样一种具有二重性特征的蒙古汗国形象与西方人对蒙古汗国的认知有着密切关系。
其一,柯尔律治建构的蒙古汗国形象与西方游记中乌托邦化的蒙古汗国有着密切联系。西方世界对蒙古汗国形象的建构最早来自使者、探险家、传教士等人的记录与描述,他们关于蒙古汗国的著述成为后世欧洲史学家、文学创作者对蒙古汗国想象的原型。西方对蒙古汗国的主动接触起源于1245年和1253年教皇英诺森四世和法国国王路易九世派遣的传教士使团。第一个使团的领队是意大利人、方济各会修士约翰·柏朗加宾尼(John of Plano Carpini),约翰·柏朗加宾尼根据他一路的见闻写成了《柏朗嘉宾蒙古行纪》;第二个使团中的法国人、方济各会修士威廉·鲁布鲁克(William of Rubruck)根据他在蒙古汗廷中停留六个月的经历,完成了著述更为全面和丰富的游记《鲁布鲁克东行纪》。这两部游记是西方人对蒙古汗国的最早记录,是“中世纪西欧有关蒙古汗国和整个东方的历史民族学和地理学作品的第一批典范”[7]。之后,意大利人马可波罗的《马可波罗行纪》和意大利人鄂多立克(Friar Odoric)的《鄂多立克东游录》等也对中世纪的蒙古汗国进行了细致的描述,尤其是《马可波罗行纪》对西方社会影响最大,该游记中描述的蒙古汗国为一代又一代的西方文人提供着源源不断的创作素材。
柯尔律治在《珀切斯游记》的启发下创作了名篇《忽必烈汗》,他对蒙古汗国的描述和想象与西方蒙古游记中呈现的蒙古汗国形象十分契合。富丽堂皇的蒙古宫殿或蒙古大帐是这些游记中对富足的蒙古汗国的最集中展现,如在《柏朗嘉宾蒙古行纪》中记载了蒙古大帐“以光彩夺目的紫红色布搭成……(皇帝的)宝座是用象牙制作而成的,雕刻得令人仰慕……还有金子、宝石和珍珠”[8]。《马可波罗行纪》中所描述的蒙古宫殿是:“君等应知此宫之大,向所未见。宫上无楼,建于平地。惟台基高出地面十掌。宫顶甚高,宫墙及房壁满涂金银,并绘龙、兽、鸟、骑士、形像,及其他数物于其上。屋顶之天花板,亦除金银及绘画外别无他物。”[2]201游记中有关蒙古汗国宫殿的描写都集中于展示它的威严庞大和内部装饰的华美,凡是到过蒙古宫殿的西方使者无不惊叹于它的富丽堂皇。游记中有关实力强大的汗国的描摹引得西方世界对遥远的蒙古汗国产生了无限向往,这个东方国度逐渐成为西方文人寄托理想的心中王国。由于受到游记中蒙古汗国形象的影响,诗人柯尔律治将大量幻想附加于蒙古汗国之上,将蒙古汗国用一种奇异的方式呈现出来从而对抗现实的不满,蒙古汗国成为诗人想象中理想社会的替代品。
其二,蒙古人三次西征给西方世界留下的阴影影响了柯尔律治建构的蒙古汗国形象。1206年成吉思汗在广袤的草原建立起“大蒙古国”(yeke mongol ulus)后,蒙古汗国迅速发展,接连打败周边的竞争对手,势力范围得到快速扩张。在此情形下,成吉思汗从1207年开始向中亚、北非和东欧进军,拉开了蒙古人三次西征的序幕。第一次西征的时间为1218年至1224年,此次西征主要进攻的对象是中亚的花剌子模,在打败花剌子模后,蒙古军队进军到现今的欧洲中东部和伊朗北部的地区。1235年起窝阔台汗派拔都等长子们开始了蒙古人的第二次西征,即“长子西征”。此次西征蒙古人在伏尔加河上游建立起了钦察汗国,并重新占领了波斯。1251年起是蒙古人的第三次西征,期间蒙哥汗的弟弟旭烈兀在现今伊朗的阿塞拜疆地区建立了伊儿汗国。蒙古人进军至西欧发生在长子西征之时,兵临城下的蒙古军队给西方世界带来了巨大震动,蒙古军队即将入侵的消息让欧洲人产生了对蒙古人陌生而又恐惧的心理,这致使欧洲民间流传着关于蒙古人的诸多传说,其中大部分都将蒙古人刻画成一支野蛮好战的民族。俄罗斯的一位编年史作者曾经对突然出现在欧洲的蒙古人有过如此的描述:“由于我们的罪恶,我们不知道的部落来到了,没有人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他们是从哪里来的——也不知道他们的语言是什么,他们是什么种族,他们信仰的宗教是什么——只有上帝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他们是从哪里跑出来的”[9]。虽然蒙古人的西征打通了欧亚大陆间的通道,对欧亚国家间的交往产生了深远影响,但在西征途中蒙古人所采取的武力征服方式也给这一区域的居民带来了灾难,在民间流传的有关蒙古人的恐怖传说成为构成蒙古汗国形象的又一因素。
诗人柯尔律治在《忽必烈汗》中引入了一系列令人感到冷酷诡异的景致充当大汗宫殿的外围景观,如在“Where Alph,the sacred river,ran/ Through caverns measureless to man/ Down to a sunless sea.”(圣河阿尔弗流经此处,/穿越幽深莫测的洞窟,/注入阴沉的大海。)“Five miles meandering with a mazy motion/……/ And sank in tumult to a lifeless ocean”(圣河旋绕,像迷宫曲径一样,/……/终于,喧哗着,投入死寂的海洋)这几句诗中,诗人本是在描写湍急的水流,但这具有动态生机的水流最终注入的是静态沉寂的大海。“A sunny pleasure-dome with caves of ice!”(冰凌洞府映衬着艳阳宫苑!)这句诗中诗人也使用“sunny”和“ice”这样矛盾的事物来描述大汗的宫殿。这些表面看起来让读者感到诡异又费解的描述实则是诗人对蒙古汗国理解的二重性表征。传统的西方文学总是依照游记的思维模式将蒙古汗国想象为美好的乌托邦世界,但大汗忽必烈和他的汗国不仅让诗人柯尔律治联想到遥远的东方世界,还唤起了有关蒙古人入侵欧洲时暴力征服的记忆,因此柯尔律治在呈现蒙古汗国形象时既有乌托邦化的构想,又掺杂着对蒙古汗国的恐惧记忆。
其三,西方世界对东方主动的潜意识想象促成了柯尔律治建构的蒙古汗国形象。从形象学角度看,柯尔律治面对蒙古这一他并不熟悉的异族,其想象的蒙古汗国形象必定以本人所属的社会和文化为参照标准。在柯尔律治生活的十八九世纪,英国已经完成工业革命并进入资本主义社会的发展阶段,而他所读的游记记载的是仍旧处于封建社会的中世纪蒙古汗国,面对社会发展形态的悬殊以及他并不熟悉的异文化内容,诗人自然会把蒙古汗国想象成为神秘原始的地区。蒙古汗国这一原始神秘的地区为浪漫主义作家提供了肆意想象的场域,作为浪漫主义文学代表人物之一的柯尔律治借助想象将蒙古汗国乌托邦化是那个时代西方浪漫主义诗人的共用手法,“浪漫主义文学家乐于将异域东方当作一个宣泄情感和投射欲望的场所,就是因为在东方这个宏大的背景下,他们可以张开想象的翅膀……满足追求超自然力量的需要”[10]。浪漫主义诗人主张对古典主义理性的反叛,他们试图建立一个超越历史环境的想象世界,在这个想象的世界中能够表达对人生、社会、政治等方面的独特见解。诗人描摹下的蒙古汗国给读者的直观感受是神秘且怪诞的,借助这样的汗国形象诗人完成了与现实的对抗。
西方学者②注意到《忽必烈汗》与英国诗人弥尔顿的《失乐园》和《圣经》间的互文,并指出柯尔律治在《忽必烈汗》中使用了诸如“pleasure-dome”“Abyssinian maid”“Mount Abora”“Paradise”这类同《圣经》和《失乐园》息息相关的词语,从而将蒙古汗国同天堂中的乐园联系在一起。我国学者胡玉明认为在《忽必烈汗》中柯尔律治构建的是一座“打上了基督烙印的人间乐园……迎合了西方对元上都的伊甸园想象”[11]。诗人在建构蒙古汗国形象时在潜意识中借用了熟悉的文化意象,“Paradise”作为《圣经》中的重要元素在西方人眼中代表着人类生活的幸福乐园,在文学作品中它也被赋予了种种美好幻想,是人们的精神寄托。柯尔律治将元上都比拟为伊甸园,彰显了蒙古汗国在诗作中充当诗人的想象的补偿作用,蒙古大汗忽必烈所建造的宫殿实则为诗人试图建立的人间乐园。
三、结语
诗人柯尔律治践行着浪漫主义诗人所秉持的理念——“诗歌是强烈情感的自然流露”,在梦醒后将自己的梦境转换成了一首充满瑰丽想象的诗歌,诗歌怪诞的风格和东方特色至今仍是学者们热衷讨论的话题。蒙古大汗忽必烈及蒙古汗国在诗人的笔下以传统的乌托邦化形象和陌生诡异的形象示人,这种具有二重性特征的蒙古汗国形象与西方出现的有关蒙古汗国的游记、历史记忆、民间传说和浪漫主义文学创作手法有关,西方文人通过对蒙古汗国这类具有东方特征事物的想象,展示了他们与现实社会的对抗和对理想社会的乌托邦化构想。奥地利心理学家弗洛伊德在《作家与白日梦》中指出文学作品是被压抑的本能冲动的升华,文学创作也同梦境的形成一样,依旧需要经过加工、整合、修饰和润色,但它们都是基于潜意识的欲望。《忽必烈汗》作为一首以梦境为基础创作而成的诗歌,在诗人怪诞华丽的辞藻下,是诗人潜意识对蒙古汗国形象的塑造和想象,这种塑造与想象折射出的是柯尔律治以及西方文人使用东方元素进行文学创作的思想机制,《忽必烈汗》中的蒙古汗国形象是西方集体想象的结果。
[注 释]
①文中《忽必烈汗》诗文的引用均来自Samuel Taylor Coleridge, Ernest Hartley Coleridge (eds.),The Complete Poetical Works of Samuel Taylor Coleridge Vol I, Oxford:The Clarendon Press,1912,pp.295—298。中文译文参考柯尔律治:《柯尔律治诗选》,杨德豫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04—107页。
②有关《忽必烈汗》的互文性研究的文献有:Elisabeth Schneider,Opium Coleridge:Kubla Khan,Chicago:Octagon Books,1953;Elinor S.Shaffer:“Kubla Khan”and the Fall of Jerusalem:The Mythological School in Biblical Criticism and Secular Literature 1770—1880,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0;Nigel Leask,“Kubla Khan and Orientalism:The Road to Xanadu Revisited”,Romanticism,Vol.4,No.1(April 1998),pp.1—21; Michael Raiger,“Fancy,Dreams,and Paradise:Miltonic and Baconian Garden Imagery in Coleridge’s‘Kubla Khan’”,Studies in Philology,Vol.110,No.3(Summer 2013),pp.637—665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