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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分子的身份认同与小说的日常叙事转向

2021-12-23郑思佳

关键词:知识分子身份作家

郑思佳

(辽宁大学文学院,辽宁沈阳 110036)

知识分子的身份认同是身份主体对自我与所属群体的主体性、社会性、历史性、文化性等身份属性、价值及地位的认识与态度。然而这种身份认同对于作为知识分子的作家而言,不仅是一个哲学命题,更是一个带有审美意义的文学命题。作家往往会将“人”在当下语境中的自我认同或认同危机,通过个人化的审美表达予以投射。也就是说,文学对于作家而言,既是主体精神的文本表达,更是作为敏感个体的知识分子在某一历史语境中产生的认同心态与身份焦虑的审美化呈现。在一定程度上,文学作品的审美对象、叙事方式、主题内涵皆与作家对自我身份的认同状态密切相关。新时期以来,现代化、全球化快速发展,现代、后现代多元文化杂糅并存,置身这一复杂语境中的知识分子产生了对“自我”及所属群体身份的迫切追问和重新确认。于是,作为知识分子的作家接续了五四时期的启蒙主义传统,在关于“人”“人性”“人道主义”以及“主体”的文学话语的引导下,逐渐摆脱“共名”时代话语中政治意识形态的规训,疏离单纯建构现代民族国家史诗性想象的民族主义激情;并在摆脱宏大叙事的日常叙事中,以个人化的日常经验作为把握生活的载体和价值判断的标尺,以此表达其对作为个体的、世俗的“人”的身份认同。

一、自我认同:身份主体的重建与解放

20世纪80年代初,随着政治上的拨乱反正和文艺界的正本清源,以及批评界的理性介入,知识分子的主体意识逐渐复苏。他们拥抱滥觞于五四时期的启蒙主义文学传统,将个体的历史苦痛、对时代的反思追问、对人生的哲理思索重新放置于文学创作中,表达书写“自我”的渴求和对“启蒙”身份的认同。80 年代中后期,尤其是90 年代以来,随着主体意识在对“自我”的探索和在中西文化的对照中渐趋自觉,众多作为知识分子的作家拆解了主流意识形态所赋予的精英意识和启蒙意识,在市场经济和消费文化的熏陶下,开始了对世俗价值和世俗欲望的追寻,从而实现了“自我”身份由集体的、启蒙的“人”向个体的、世俗的“人”的转变与解放。

20 世纪70 年代末,文艺界对“人性”“人道主义”的呼唤以及对“主体性”的关注日益增强,知识分子迫不及待地开启了对“自我”的寻找。正如戴厚英所说:“思考使我痛苦,更使我意识到一个中国知识分子应有的责任,于是我写起了小说。”①戴厚英:《戴厚英随笔全编》,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418页。这一时期,众多作为知识分子的作家将对“自我”的认同建立在以“人的文学”为核心的启蒙叙事上。1977 年,刘心武的《班主任》举起了启蒙的旗帜,小说中,他通过营造谢惠敏这样一个被教条思想异化的“他者”形象,批判十年浩劫给青少年造成的心灵创伤,发出了与五四新文化启蒙精神一致的“救救孩子”的真切呐喊。随后,张贤亮的《灵与肉》、张洁的《从森林里来的孩子》等一系列批判—反思型小说相继发表,在这些作品中“人的启蒙,人的觉醒,人道主义,人性复归……都围绕着感性血肉的个体从作为理性异化的神的践踏蹂躏下要求解放出来的主题旋转”。②李泽厚:《中国思想史论(下)·中国现代思想史论》,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年,第1080页。而在呼唤人性、人道主义,强调自由与个性的小说叙事中,作家也完成了其对作为启蒙者的身份认同。

随着现代化和全球化发展进程的不断推进,身处第三世界的“客体”与“他者”的“认同感、对地方的体验以及自我与地方的关系”③〔英〕约翰·汤姆林森:《全球化与文化》,郭英剑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27页。被彻底颠覆,加之“伤痕”“反思”小说的启蒙话语对民族传统的整体性批判,到了20 世纪80 年代中期,作为知识分子的作家产生了对自我启蒙身份的认同焦虑。作为文学现代性发展进程的重要一环,“寻根”小说继承了五四新文学以及新时期初期“伤痕”“反思”小说的启蒙精神,但自觉避免了新时期初期作家对主流意识形态的过分迎合,在现代意识的指引下将批判视角引向阻碍民族现代化发展的文化传统和民族文化心理,呈现出对启蒙话语的传承与深化。同时,他们拒绝对民族传统进行整体性批判,主张在对文化传统的继承与发展中找寻自我认同和民族国家认同的基点。于是,作家通过民间化的叙事立场、本土化的审美风格以及承载着民族精神的人物塑造,表达中国文学及中华民族走向现代、走向世界的决心。这一时期的作家往往以启蒙、理性、人道主义为基点,通过历史批判、文化反思,表达其对自我身份的体认。

进入20 世纪90 年代,社会结构向着多元化、复杂化转变,知识精英从历史的中心悄然退场,知识分子在物质的诱惑下向体制外的“原野”奔涌,他们在理想与现实、崇高与世俗间不断徘徊,满怀理想使命又不得不向“市场”屈服,最终在生存现实的挤压下褪去启蒙的外衣,成为了“物”的奴隶。“新写实”小说家率先宣告一个世俗的时代的到来,他们摒弃了现实主义的叙事传统,决绝地向80年代的启蒙立场告别,也不再在创作中呈现“主体”表达的欲望,创作对于他们来说更像是“启蒙主体”退场后对“世俗”无可奈何的认同与妥协。而到了以卫慧、棉棉为代表的“美女作家”这里,作为知识分子的作家的“启蒙意志”被“世俗欲望”完全取代,沉湎于极端物质文明中的她们将写作“建立在个人体验与个人记忆的基础上”,④叶立文、林白:《虚构的记忆》,《小说评论》2002年第5期。并在非理性旨意支配下肆意袒露肉体和灵魂。

从20 世纪80 年代启蒙身份的复归,到90 年代世俗欲望的生长,作为知识分子的作家完成了由“启蒙的人”到“世俗的人”的转变。“世俗的人”的不断成长一定程度上是历史发展的必然结果,然而世俗欲望毕竟是一种非理性的自我满足,如果作家过分地沉溺于对物质、欲望的追逐,势必会导致伦理道德的溃败和文学精神的荒芜。

二、日常诗学:链接身份认同的审美选择

日常叙事的核心要义,即挖掘生活细部被遮蔽的丰盈幽微的生命蕴藏,实现“身与心、人与物的统一”。①洪治纲:《论日常生活诗学的重构》,《文学评论》2018年第4期。平淡与庸常的日常生活常以世俗性与同质性特征示人,却以动态化的方式精细记载社会历史的变迁以及人类文明的演进。同时,“人们的日常态度既是每个人活动的起点,也是每个人活动的终点”。②〔匈〕乔治·卢卡契:《审美特性》,徐恒醇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前言第1页。“日常”不仅占据着人类生活的全部,同时人们形塑日常的态度也彰显着他所处的社会语境及受其影响的精神境遇、生存态度及文化伦理。纵观中国当代文学发展史,日常生活在很长一段时间被史诗性的宏大叙事所遮蔽。直至20世纪80年代,作家的主体意识完成了由艰难复苏向全面自觉的转变,他们竭力彰显个体的自在与自觉,渴望通过个体化的文学形式表达自我身份的转变。同时,市场化、全球化的快速发展也让作家对“自我”的追问更加迫切。在这一时代语境下,元气淋漓的“日常”冲破意识形态的束缚,裹挟着物质主义的时代气息呈现在作家面前,成为作家价值立场和审美理想的承载。他们在日常叙事中挖掘被宏大叙事所遮蔽的历史真相和诗性生活,其笔下日常经验的具体呈现彰显的便是他们对自我身份的认同与重建。

20 世纪80 年代初,作家的小说创作开始真正触及带有世俗意味的日常生活。“伤痕”“反思”小说以“人的文学”为内核,通过个人的日常生活叙述人民、国家与民族的历史曲折。以汪曾祺的《受戒》为代表的一系列民俗民情小说从观照“小人物”“小生活”“小情感”的民间视角出发,将恬淡温馨的风土人情熔铸于多情洒脱的日常生活中,并借助地域文化实现小说创作审美趣味的更新。然而这一时期,刚从“文革”旋涡中逃离的作家大多在个体与群体间徘徊,而陷入自我认同的悖论,他们的日常叙事始终纠缠在个体话语和集体话语之间。与此同时,文化全球化的迅猛发展以及开放性文艺政策的实施使西方大量文艺思潮传入中国,作为知识分子的作家逐渐意识到中国必须走出“自我”的封闭圈,中国文学也必须突破“政治—历史”式的艺术规范。一些作家从“文化之根”入手反思中华传统文化、剖析民族文化心理、提炼中华民族精神,在对民族传统的扬弃中找寻在世界文化场域茁壮生长的可能。在从政治批判话语向文化寻根话语的转换中,返回具有文化韵味的日常生活成为了与之相匹配的文学言说样式。20 世纪80 年代中期,规避被主流意识形态把控的宏大叙事,通过未经雕琢的日常生活展现民族文化传统的具体形态,从文化领域对民族历史进行反思与批判,成为了寻根小说作家的共同追求。他们或将视角放置于远离政治与现实的边缘地区,通过民间日常的自然流动讲述民族跌宕与衰落的苦痛历史以反思民族文化积弊,如《爸爸爸》(韩少功)、《小鲍庄》(王安忆)等;或不刻意规避所亲历的创伤记忆,将视角转向日常生活,彰显身处苦难却泰然自若的民族精神,如《棋王》(阿城)、《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史铁生)等;或扎根民间大地,书写“民间自在的生活状态和民间审美趣味”,③宋剑华:《精英话语的另类言说——论20世纪中国文学的“民间立场”与“民间价值”》,《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2期。挖掘民间生活中“最美丽最丑陋、最超脱最世俗、最圣洁最龌龊”④莫言:《红高粱家族》,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年,第3页。的生命本相。正如李庆西所说:“‘寻根’的终极意义是回到人的基本生存面,回到日常的经验世界。”⑤李庆西:《寻根文学再思考》,《上海文化》2009年第5期。让日常生活本身发声,表面上看是创作主体的失语,实际上却恰恰体现了作为知识分子的作家在“宏大叙事”与“日常叙事”的断裂带上,开辟出了新时期小说多重发展的新空间这一事实。

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作为知识分子的作家在寻根小说和先锋小说的文学实践中将新时期以来对主体性的诉求张扬到了极致。同时消费主义对日常生活的浸润强化了大众对当下利益、平凡生活以及世俗欲望的追求与渴望,许多作家在消费主义的魅惑下面向市场需求,建构起了具有“当下性”和“个体化”倾向的世俗化立场,突出“强调日常生活的生存象征意义和现实功能,强调物质满足的感性实践,强调价值目标的‘当下化’,强调形象生存的合法利益”。①王德胜:《文化转型、大众文化与“后现代”》,《上海艺术家》1997年第Z1期。他们拆解了公共性的精英立场和启蒙视角,渴望通过未经雕琢的琐碎的日常经验,观照曾被宏大叙事遮蔽的“毛茸茸”的现实人生。池莉曾提及:“我希望我具备世俗的感受能力和世俗的眼光,还有世俗的语言,以便我与人们进行毫无障碍的交流,以便我找到一个比较好的观察生命的视点。”②池莉:《我》,载《给你一轮新太阳》,北京:经济日报出版社,2000年,第158页。在“新写实小说”中,20世纪80年代文学话语中“现实生活”的诗性与崇高被“现代日常”的世俗性与物质性取代,“世俗日常”不仅是作家观照个体生存的重要窗口,同时也表达了他们对世俗身份由抵制到接受,由遮掩到认同的全方位转变。然而,如果说“新写实”作家对日常生活的非批判性认同彰显的是他们对启蒙立场的回避,那么20世纪90年代的“个人化写作”则代表了知识分子对启蒙责任的彻底告别。尽管“个人化写作”基于个人经验,通过对物质性、欲望化日常生活的勾勒,将曾被宏大叙事压抑的个人欲求充分释放,推动了人们对个体生存价值的关注与思考;但他们无意在主流话语中找寻自我存在的价值,也无力在多种文化观念交错冲突中承担引领和主导的使命与责任,而最终在“‘生活’向‘生存’价值滑落”③宋剑华:《论〈一地鸡毛〉——刘震云小说中的“生存”与“本能”》,《文艺争鸣》2010年第11期。后陷入精神焦虑和生存危机。

当20 世纪90 年代的小说创作被现实生活抢占时,苏童、格非、叶兆言、王安忆等一些作家将叙事视角转向了20世纪中国的成长史,然而他们绝非致力于建构本质化、总体性的宏大历史,他们只是怀揣着世纪末的焦虑,以历史边缘人的身份重回历史,在与历史的对话中建构“我心中的历史”。因此,他们的“新历史小说”尽管不是对现实生活的直接描绘,但仍然遵循蕴藏着时代内涵的日常叙事的审美规范。他们从着眼民族国家的“大历史”到还原民间家族的“小历史”,从谱绘“公共性”“集体性”的外部史到勾勒私密、内在的个人心灵史。在这类小说中,革命战争的恢宏惨烈以及感人肺腑的英雄事迹完全被历史日常中普通人的命运浮沉所取代。笔下的英雄将相也都在日常叙事的改造下褪去了二元对立的人格外衣,交织着勇敢与粗野、崇高与鄙陋的生命质感,彰显着平凡、感性、自由、洒脱的生存志趣。这些个人化、碎片化、民间化的叙事,将日常叙事的审美立场引入历史书写,在对“自我”的确证中再一次拓展了日常叙事的审美空间。

日常生活是人类与文学内涵赖以生存的空间,文学创作中对日常生活的态度,是规避与批判,还是迎合与崇尚,皆与作为知识分子的作家对自我身份的认同程度密切相关。新时期初期的小说创作在未经雕饰的“日常”中,挖掘到了民间历史的真实、文学本体的原貌以及现实生活的本真,更窥见了作家逐渐与日常生活平等对话的“自我”。然而进入20世纪90年代后,作为知识分子的作家不可避免地遭遇了市场经济“物”的诱惑,他们中的很多人产生了世俗化的身份焦虑,笔下的日常叙事也陷入了消费主义的泥潭。

三、认同危机:消费日常下的迷失与沉沦

20世纪90年代是中国社会快速转型的关键阶段,也是当代思想文化激烈碰撞的变革时代。随着改革开放实践的稳健开展以及全球化进程的持续推进,文化活动与知识生产成为全球化竞争的重要组成部分,而市场化的兴起也使思想结晶和学术成果成为时刻受资本市场审视与考验的“商品”。在这一转型过程中,从理想主义高涨的80 年代走来的知识分子,无法以单向度的启蒙知识框架解决市场经济社会中的多元问题,乌托邦理想的破灭使他们从启蒙立场迅速后撤,却又在复杂的社会现实前陷入无法前进的困境。于是,人文精神共识的崩塌成为90 年代知识分子的精神危机,关于“人文精神”的讨论实际上就是知识分子地位从中心滑向边缘后,由身份焦虑激发的一次本能反抗,而它无法为人文发展提供某种有确切价值导向的结局,也导致了认同危机时代的正式降临。

20 世纪90 年代初市场经济的兴起使物质主义与实用主义盛行,未经市场改造的纯文学,在新一轮社会结构的激烈重组后陷入低谷,作为知识分子的作家的话语权也在文学边缘化后被稀释冲淡。在这一时代语境下,曾受文学制度和文学组织规约的知识分子作家不再拥有作为历史中心的崇高地位,反而因其叙事内容时刻受意识形态的制约而丧失了叙述的欲望和动力。当作为知识分子的作家陷入主体的失落与“自我”的压抑时,体制外的社会空间却在市场化的驱动下散发着诱惑与魅力。20世纪90 年代以来市场经济的全面铺开使作家的叙事空间迅速拓展,一大批作家在叙事自由的驱动下,在高酬劳的生计考量下,在多元文化空间的诱惑下奔向了体制外的“原野”。

离开体制的作家一定程度上摆脱了写作的束缚,但早已内化于心的纯文学的写作范式无法适应消费市场的需求,作家陷入新一轮的生存焦虑与精神困惑。作家陈卫在辞职后,便遭遇了生活的窘迫,他“每顿就去食堂打一个青菜吃。好在有画家金峰的接济,才勉强维持生活”。①汪继芳:《“断裂”:世纪末的文学事故——自由作家访谈录》,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13页。而这样的现象在20世纪90年代的自由职业作家身上比比皆是。面对亟待解决的生存困境以及消费市场的催促,一些作家开始试图跨越文学界的“雅俗鸿沟”,放弃了文学对主流意识形态的宣传,也放弃了对纯文学阵地的坚守,在向世俗立场与个人化的日常经验的回归中,扩大了文学对消费市场的占有,进而缓解了“自我”的焦虑与窘迫。池莉便是一位主动与商业和大众沟通的作家,她毫不避讳地表现出对启蒙立场的厌恶,而常以“小市民”自居。20世纪80年代末,池莉发表了中篇小说《烦恼人生》,随后《不谈爱情》《太阳出世》等作品也相继出版,从此开启了以日常生活为核心的市民化立场创作。池莉坦言,《烦恼人生》的面世使她大有柳暗花明之感,②池莉:《说与读者》,载《池莉文集》(第2卷),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5年,第2页。也使她更加明确了其写作的个性和优势。她无意探索重大而深刻的现实问题,也不追求审美形式的革新与先锋,她一次次强调“我的写作仅表达我个人以为的对于生活的准确感知”。③池莉:《我》,载《给你一轮新太阳》,第158页。于是,池莉平民化的日常叙事因切合了小市民在社会转型期只想踏踏实实过日子的心态,实现了小说在消费时代的再次流行。然而当我们拨开明星作家、畅销书作家这些市场赋予的华丽外衣,去俯瞰作家的内心和其文学创作的实质,看到的是身处商品经济时代作家的无奈妥协。我们无法否认的是,池莉、刘震云等“新写实”作家在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对市井日常的写实勾勒,加深了人们对转型期社会众生相的认知,突破了主流文学的乏味与纯文学的晦涩,表现出了他们对“自我”与“文学”发展的主动性思考。但是他们的日常叙事过多地认同了世俗化的价值立场,而缺失了知识分子对现实生活的理性审视;他们不在日常生活之外寻找任何意义,不对现实进行政治的、伦理的评判,而只是消极地顺从、认同、置身生活,使他们创作的小说逐渐丧失提升人的精神生活质量的文学价值。

到了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当代文坛呈现出更加鲜明的市场化的倾向,世俗化、趣味化的市民审美影响着作家的审美取向。面对明星般的社会地位以及高额酬劳的诱惑,一些作家不仅放弃了知识分子的理性思考和对文学审美的探索与创新,甚至放弃了对道德伦理的把持,逐渐从“世俗”走向“媚俗”,使“自我”在欲望的驱使下全面溃败,而彻底沦为市场的奴隶。于是他们笔下的“日常生活”也逐渐演变成以个体经验为核心的,经物质和欲望包装后的“商品”。《上海宝贝》(卫慧)、《糖》(棉棉)、《无人倾诉》(张欣)等小说中,繁华却单调、奢靡却匮乏的“日常”,经作家无意义、无意识的自我感觉串联成小说的主体,致使文本结构杂乱零散、叙事重复、缺乏剪裁,最终在毫无节制的感官娱乐中,沦为缺乏精神内核的展示欲望的舞台。然而身处消费时代的作家面对学界的批评毫不在意,并且认为“世界在变,年轻的一代面对这世界,他们的价值观或生存态度,还有文化的视角统统在变,所以不是我太另类(那些所谓的另类故事只是我们这些人的日常生活),而是目前仍占主流地位的人们还找不到进入新生代文化体系的钥匙”。①卫慧:《痛并快乐着》,《南方文坛》1999年第6期。很多作家在20 世纪90 年代中后期已经坦然接受了“自我”沦为边缘的现实,在他们看来,他们只是深陷红尘的芸芸众生,其创作只是基于当下情绪与个体经验的合理化遐想,而这种“见怪不怪,我行我素”②卫慧:《痛并快乐着》,《南方文坛》1999年第6期。的创作状态也只是他们置身于这一混沌、迷乱时代下的无奈之举。

如果说“新写实”作家笔下柴米油盐、一地鸡毛的世俗日常还带有着对“十七年”时期现实主义羁绊的反抗,“新生代”作家笔下光怪陆离、琳琅满目的物质日常诉说着个体辗转于世俗欲望的无奈,那么90年代卫慧、棉棉等“美女作家”对日常生活的书写早已“脱离了精神的信仰维度,指向了对于身体(包括眼睛对于色彩、形体等)满足的关注和渴求”。③王德胜:《视像与快感——我们时代日常生活的美学现实》,《文艺争鸣》2003年第6期。20 世纪90 年代中期,林白的《一个人的战争》(1994)、陈染的《私人生活》(1995)等作品相继发表,掀起了“身体写作”的浪潮。她们切身感受到了女性的“失语”,主张通过恢复“身体”的自由以冲破男权至上的异化世界,发出“写你自己,必须让人听见你的身体”④张京媛主编:《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第194页。的呐喊。于是,她们将视角投向女性的私人生活和内心感受,剥离附加在身体上不必要的思想重负,“以新奇的目光重新发现和鉴赏自己的身体,重新发现和找回女性丢失和被湮灭的自我”。⑤徐坤:《双调夜行船——九十年代的女性写作》,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17页。这些女作家对“身体”的大胆叙说摆脱了启蒙话语与宏大叙事的束缚,为窥探日常生活提供了一条有效路径。然而当“身体写作”发展到卫慧、棉棉、木子美等“美女作家”这里,“身体”与“日常生活”间的张力关系消失殆尽,她们放弃了对历史文化的反思责任,也不试图在批判中建构“自我”,仅仅将身体当作肉体,在消费主义的诱惑下肆意地袒露欲望、“贩卖”身体。顾彬曾对这一时期的此类创作进行了激烈批判,他认为她们的创作是“以‘性和犯罪’,甚至也可以说以肮脏为导向的书写”,她们的文本“没有理想,没有历史,没有传统,甚至没有一种她们娱乐于其中的都市的感觉,因此也没有多大的语言潜能……‘猥亵、颓废、语言不通!’”⑥〔德〕顾彬:《20世纪中国文学史》,范劲等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360-361页。

在小说叙事中,生活日常既是作家主体精神的高地,也是使其陷入物质欲望的泥沼。回看20 世纪90 年代的小说创作,很多作家对日常生活作了简单化的处理,他们在市场的导向下将叙事目光局限于现代的都市生活,而忽视了日常生活的多元与多样;对现代社会和消费市场缺乏深入独到的理解,也不屑剖析“人心似海”的社会动因。这种一味回避理性批判的对“日常”的无意识书写,无法将个体化的情绪经验转化为公共性的人文精神,使文学沦为与商品无差别的消遣工具。因此,尽管这些以文学为生的作家在与市场的合谋中暂时缓解了主体的生存焦虑,但在文学步入虚无后他们陷入更深层次的精神危机。

四、人民身份:新世纪日常生活诗学的重构

21 世纪以来,随着中国现代化建设的快速发展,文坛也迎来了以底层文学的崛起、城乡叙事的新变、生态书写的开拓,以及民族国家想象的重构等为标志的结构转型。这不仅是中国文学面对社会现实下的主动调整,同时也是作为知识分子的作家身份认同转变下的必然选择。20 世纪90 年代中后期,急速转型的经济社会带来了社会阶层的悬殊分化以及底层民众普遍性的生存困境,加之物质欲望的挤压,使人们的精神世界陷入了向物质妥协的危机。基于对亟待解决的社会问题的敏锐捕捉,以及文化界对人文精神的呼唤,作为知识分子的作家开始了对20 世纪80 年代中后期形式主义空转的反思,和对90 年代以来形而下的虚无写作以及“空心化”自我精神的审视。于是,“人民性”这一自80 年代中后期逐渐沉寂的命题,在21 世纪再度成为文艺创作的焦点。“日常生活”也在“人民性”话语的呼唤下,完成了21世纪的审美重构。

文学创作的“人民性”话语作为一种公共性的价值立场,伴随意识形态的调整、经济社会的改革、文学观念的转变,在不同的历史时期、时代背景和文学语境中不断发展、深化、转型。1942年,《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将“广大的人民”明确为“是占全人口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民,是工人、农民、兵士和城市小资产阶级”,①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载《毛泽东选集》(第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855页。直至“十七年”时期,“人民”身份被赋予强烈的阶级性和独特性,强调工农兵群体的领导地位。文学中的“人民性”被窄化为工农兵的品格和属性,成为主流意识形态的隐喻。20世纪80 年代,作为知识分子的作家继承了五四以来的“人学”传统,试图通过对“人性”“人道主义”的呼唤完成对“人民性”话语的重构,然而对人性、主体性等概念的过度强调使文学更加侧重表现个体的内心,而走向了与“人民”的疏离。到了20 世纪90 年代,消费主义的强势入侵使众多作为知识分子的作家在“物”的诱惑下陷入身份焦虑,他们笔下作为公共性概念的“人民”也在极端个人主义、历史虚无主义和绝对享乐主义的摧残下被挤压为碎片化的、欲望化的个体。

进入21 世纪,中国社会经历市场经济的高速发展后,现代性的断裂趋势愈发明显。评论家鲁太光认为:“目前中国面临的一个重大问题就是‘断裂’——各个层面上的断裂问题,譬如城乡断裂、阶层断裂、区域断裂。”②李云雷等:《我们的时代及其文学表现——与著名作家座谈》,《文艺理论与批评》2012年第1期。贫富分立、腐败贪污、生态破坏等与人民利益密切相关的社会问题,引起广大民众的强烈关注。与此同时,文学或者在20 世纪80 年代精英路线的规设下继续沉湎于人的内心世界,进行无意义的形式空转;或者在消费主义的诱惑下走向同质化、媚俗化的书写。当社会焦虑与文学危机交汇后,“人民性”话语再次成为文学创作的中心议题,而它的回归及其理论内涵、价值立场及审美取向的深化与嬗变,与作为知识分子的作家对人民身份认同的转变密切相关。21世纪以来,文学创作的“人民性”话语继承了五四启蒙文学对乡村农民和底层平民的关注与悲悯,并且文学作品中的“人民”具有整体性和普遍性,将社会结构中各个阶层的“人”,尤其是市民阶层皆纳入书写视野,进一步拓宽了“人民”身份的外延。同时,新世纪作家纠正了20 世纪80 年代中后期以来,文学与社会、人民的断裂,将物质的、癫狂的“人”逐渐还原为有情感、有理想、有生活的“人”,关注与反映转型期大多数人的生存遭际、精神困境与愿望诉求。然而,“人民性”不只是一种以“人民”为中心的价值立场,同时它更是一种与人民价值本位相呼应的审美取向。“人民性”话语强调在艺术品位上契合人民大众的审美需求,但服务大众不等于对大众的绝对服从,它剔除了大众文化中低级、媚俗的消极商业化维度,以雅俗共赏的文学实践建构具有本土经验和中国气派的文学图景。

许多经历了20世纪80年代思想解放和90年代身份转型的作家,在进入21世纪后,逐渐放弃了五四以来知识分子的启蒙姿态和精英立场,以人民身份和大众话语重新进入人民大众的日常生活。而他们返回的不是“十七年”时期被意识形态和阶级话语简化了的“政治日常”,也不是被精英话语和形式主义简化了的“精神日常”,更不是被消费主义和媚俗文化异化了的“物质日常”和“身体日常”,而是被“人民性”改造了的现实日常。新世纪文学中被“人民性”改造的“日常叙事”不再排斥置身于国家、人民群体相关的宏大生活,也不再回避对重大的现实问题作出回答,而是在与社会、人民重新建立紧密联系的基础上,以世俗性、体验性的审美话语,描摹平凡且琐碎的日常生活;更为理性地观照与审视每一个普通人在时代变迁中的生存困境与精神境遇,并在日常经验中挖掘生活褶皱下的生命质感与社会幽微。现代化进程中广大人民的现实生活是21世纪日常叙事的主体内容:毕飞宇以“推拿中心”的日常聚合弱势群体的生命尊严、人生追求和爱情责任,勾勒出盲人推拿师们有曲折、有痛苦,但也有温度、有尊严的平凡人生(《推拿》,2008);刘醒龙将目光转向20 世纪90 年代乡村民办教师的艰苦日常,感叹渺小的生命个体在不公现实和命运之网下的悲苦求索(《天行者》,2009);曹征路笔下国有企业改革“阵痛”时期普通工人贫苦交加的现实生活,饱含着对不合理的现实的审视,也表现出转型期人民无力言说和反抗的无奈(《那儿》,2004)。这一时期的很多作家不断卸下启蒙知识分子的身份,开始以观察者的视角介入人民生活。尽管他们仍然以农民工的身心两难、下岗工人的艰苦生活、市民阶层的精神困境等“苦难日常”作为笔下的核心内容,但这些“苦难日常”不再被意识形态话语裹挟而呈现出单向度的控诉,也不再受消费主义异化表现为对物欲、身体、猎奇的迎合。他们只是客观呈现普通人的现实遭遇与精神境况,以最为真实且残酷的苦难日常引起大众对社会问题的关注与共鸣,并以善恶有报的道德伦理弥合无法圆满的现实裂痕,给身处苦难中的人以心灵的慰藉与微光。

然而,“文学人民性不是仅仅写底层,那恰好写不出人民性,而是要有民族历史的、社会各阶层的、扎根于大地的社会历史的广阔度”。①张丽军:《新世纪文学人民性的溯源与重申——兼与王晓华先生商榷》,《文艺争鸣》2005年第5期。五四以来,中国文学的发展始终贯穿着对现代性的追逐与探索,而现代性本身就包含着“一系列政治制度,包括民族国家和民主”,②〔英〕安东尼·吉登斯等:《现代性——吉登斯访谈录》,尹宏毅译,北京:新华出版社,2000年,第69页。中国现代文学以对民族国家的认同完成对现代性的诉求,这也是为什么一些文学史家将20 世纪中国文学定义为“现代中国的民族文学”。③陈平原、黄子平、钱理群:《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三人谈——民族意识》,《读书》1985年第12期。进入21 世纪,随着全球化竞争的日益激烈,综合国力不断增强的中国亟待将在现代化转型中积累的“中国经验”传播出去,扭转被西方文明异化和污名化的国家形象。这就迫切需要一种民族国家想象的叙述方式,承担起表征本土风格、民族精神和文化自信的历史责任。事实上,21世纪以来,许多作家在重回人民立场的同时,已经开始了以更高的“人民性”标准,书写民族国家和人类命运共同体现代性诉求的文学实践。他们重新审视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被解构颠覆的宏大叙事,呼唤其揭示历史本质、反映时代精神、坚守公共理想的叙事品格。同时他们将“日常”作为介入“中国经验”的另一视角,于生活细部挖掘具有本土特色的民间传统和民族精神。如铁凝的《笨花》(2006)、梁晓声的《人世间》(2017)等长篇小说重返风云变幻的民族历史,在史诗情结和宏大结构中关注民众的命运遭际,谱写历史冲突下普通人的道德伦理,在原生态的日常叙事中完成对民族国家历史的想象与思考。这种宏大叙事与日常叙事的融合是“人民性”话语深化发展的一次积极实践,它“一方面避免了宏大叙事的思想僵化的积弊,另一方面又避免了日常生活叙事对意义的消解”,④贺绍俊:《从革命叙事到后革命叙事》,《小说评论》2006年第3期。同时为中国文学在开放多元、竞争激烈的21世纪,突出民族特色、彰显文化自信提供了一条有效路径。

“所谓的历史解放只有进入每一个人的日常生活,这才是真正的解放。”①南帆:《文学、现代性与日常生活》,《当代作家评论》2012年第5期。在文学叙事中,“日常”不仅是叙事的对象和内容,更是作为知识分子的作家书写主体精神和个体经验的空间和平台。从“伤痕”“反思”小说开始,人性、人情、民风、民俗直至现代人的衣、食、住、行等与“日常”相关的思想观念、文化传统以及交流活动被引入叙事,“日常”的回归塑造了与“十七年”时期具有较大差异的叙事空间,同时也实现了自我身份的真正解放。然而,作为知识分子的作家在从“日常”中汲取叙事自由和叙事营养的同时,也要避免“自我”在“日常”中的迷失与沉沦。学者薛毅指出:“日常生活绝非没有良知与正义,绝非没有对意义的维系和创造能力,它们被生活之外的力量压抑、歪曲因而只能处于自在状态中。知识分子只有去发现、守护这一切,将它们表达出来,才不至于陷入仅仅用欲望去解读生活的偏见之中。”②薛毅:《日常生活的命运》,载贺雄飞主编《守望灵魂:〈上海文学〉随笔精品》,北京:中华工商联合出版社,2000年,第34页。进入21世纪,严峻复杂的社会问题、走向危机的文学现状以及日趋激烈的国际竞争,要求知识分子务必剥离精英主义和消费主义织就的“自我”迷障,明确自身的人民身份,在对“日常”的体验、观照中恢复与现实生活和人民大众的联系。同时在大国崛起的时代诉求下强化民族国家认同,在对宏大叙事的回归和对日常书写的改造中,挖掘中华民族的文化资源,建构出人民群众认可的独具中国品位的文学图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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