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兄弟》中他者视角的翻译再现研究

2021-12-23张韵菲

宁波开放大学学报 2021年3期

郑贞，吴建，张韵菲

（解放军陆军工程大学基础部，江苏南京 211101）

一、引言

余华是中国先锋派小说的代表人物之一，其作品被翻译成英文、法文、德文、俄文、意大利文、荷兰文、挪威文、韩文、日文等多种文字在海外出版。《兄弟》以江南小镇两兄弟李光头和宋钢的人生经历为主轴，将“文化大革命”和改革开放这两个历史背景置入小说中，反映了社会各个阶层在历史涡轮中的人性蜕变。《兄弟》英译本Brothers由罗鹏（Carlos Rojas）与其妻子——哈佛大学东亚系周成荫博士（Eileen Cheng-yin Chow）合作翻译而成。《兄弟》译本出版数月内，大量评论刊发在英美各大主流媒体上。周氏夫妇发挥了两人语言互补的优势，《兄弟》英译本也得到了主流媒体广泛称赞，并入选2008年曼氏亚洲文学家。《兄弟》的翻译采用了美式英语的拼写和词汇，译者准确地把握了余华的语言风格和叙事特点，译笔“熟练灵活”，整体风格“健朗活泼”，“出色地保留了原文的美感和嬉笑怒骂的闹剧风格”（郭建玲，2010：66）。

“他者”总是和“自我”或者主体相对而相互定义着的。这个概念的理论来源是哲学家黑格尔（G.W.F.Hegel）以及他有关主人和奴隶之间关系的定义和论述。此后，法国精神分析家拉康的论著中也提出了“他者”的概念。从“他者”眼光进行的“凝视”活动必然在其潜意识形态的驱使和导向之下，对被看者进行有选择的贯彻。学者孟悦曾指出，窥视者通过看某一个客体而达成对某一主体位置的想象性认同过程。这种想象性认同决定了窥视是一种主体间的活动：观看者在看的过程中想象地充当、变成、等同于那个相对于客体的有欲望的主体形象，想象地占有那个欲望主体的位置，确定那就是我，或我相当于他的自我想象。

二、他者视角下的兄弟故事

《兄弟》中的他者主要是故事发生的刘镇上的看客。他们不仅见证了宋钢和李光头父母的爱情，也目睹了兄弟两人和林红之间情仇爱恨。他们对故事几个主要人物的评价自然是带着他们各自的立场，但是无不是这个时代的视角缩影。也正是这些他者成就了故事几个主人公不同的命运和遭际。

我们刘镇的男女老少乐开了怀笑开了颜，张口闭口都要说上一句：有其父必有其子。

只要是棵树，上面肯定挂着树叶；只要是个刘镇的人，这人的嘴边就会挂着这句口头禅。（余华，2012：4）

Everyone in Liu Town—men and women,young and old—laughed when he heard about Baldy Li and couldn’t stop repeating,“A chip off the old block.”As sure as a tree grows leaves,if you were from Liu Town,you would have the phrase on your lips;（Chow and Rojas,2009:4）

这是刘镇民众在得知李光头厕所偷窥还掉进了粪坑之后说出的评论，而且人人挂在嘴边，成了他们的口头禅。从看客的角度说明了这个事件对母亲深深的伤害，同时也为年幼的李光头定下了基调，他注定是一个和父亲一样只会做下流事情的小无赖，被自己的母亲和其他人都给看扁了。尤其是和出色的宋钢父子相比，这种对比在母亲和刘镇看客还有读者的心目中都留下了他们自己的评判。母亲晚上偷偷将李光头从警察局带回家中之后，气得几天都不和李光头说话。最后，她好像认命了一般，告诉了李光头当年他生父也是因为在厕所里偷看女人屁股而淹死的。母亲开口对儿子说话时候，又是以“有其父必有其子”开始的。在第一章对这句谚语的四处重复中，两位译者都将“有其父必有其子”翻译为了“A chip off the old block”（中文意思：相貌[脾气]和父母一样的孩子），借用了英语的谚语表达，采用归化的翻译方法，较为准确传达原文的字面意思。而且，这句中文谚语中所要传达的人物情绪和对事件的态度，英语读者也可以通过上下文体会出来。

共同经历过太多苦难成长起来的兄弟两人却有着迥然不同的外表和性格特点：李光头粗鲁而直爽，宋钢细腻而谨慎。他们的差异在刘镇众人看来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宋钢身材挺拔，面容英俊，像个学者那样戴着黑边眼镜；李光头身材短粗，虽然穿着中山装，可是满脸的土匪模样。这两个人总是形影不离地走在我们刘镇的大街上，刘镇的老人伸手指着他们说：一个文官，一个武官。刘镇的姑娘就不会这么客气了，她们私下里议论这两个人：一个像唐三藏一个像猪八戒。（余华，2012：228）

Song Gang was tall and slim,had a handsome face,and now looked quite scholarly with his dark-rimmed glasses.Baldy Li,on the other hand,was short and squat and,even in his Mao suit,still looked like a bandit.The brothers were inseparable as they strolled down the streets of Liu.The town elders gestured to them,saying that one looked like a civil official and the other a military official.The young women of Liu.Meanwhile,were not so polite,instead comparing them to the Buddhist monk Tripitaka in the folktale Journey to the West and his companion Pigsy.（Chow and Rojas,2009:220）

叙述者对他们两人有自己的评价，而刘镇的不同人群对他们的评价也不同：先从两人外貌来看，宋钢“像个学者那样戴着黑边眼镜”，而李光头“可是满脸的土匪模样”；译文“looked quite scholarly with his dark-rimmed glasses”和“still looked like a bandit”，保留了原文明喻中的本体和喻体，让人物的外貌对比反差极为鲜明。而刘镇老人们的评价更为委婉，认为他们“一个文官，一个武官”，译文“one looked like a civil official and the other a military official”，也忠实保留了原文中明喻的本体和喻体，突出了兄弟两人外貌气质的巨大差异。刘镇的年轻女性则比较直接，把两人分别比作“一个像唐三藏一个像猪八戒”，译文“the Buddhist monk Tripitaka in the folktale Journey to the West and his companion Pigsy”，也忠实再现了原文中的本体和喻体，而且增加了这两个人物的出处，即中国古代四大名著之一的《西游记》（Journey to the West），从而补充了这个喻体中缺失的文化背景信息，让读者可以更深切地感受到两人巨大的外貌差异。显然，在众人眼中，从宋钢和李光头的外表来看，宋钢是占有了绝对的优势，但是在实际生活中，他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这无形中就为故事的展开做出了铺垫，并以两人截然不同，甚至完全相反的命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李光头在追求林红的过程中，宋钢为其献策，都使用了中国古代兵书《三十六计》中的策略，英译文多以直接翻译原文的策略为主，有时会适当采用意译，甚至是改译。而刘镇看客有时也会在观战过程中，插上两句评论，表明他们的立场态度。他们有时也借用了三国时候的人物和故事。他们在观战李光头和林红两个求爱者的大战之后，叹息他们不知联手合作，只知单兵作战，最后双双被李光头打得是落花流水。

我们刘镇的群众万分失望，纷纷摇头说：“真是扶不起的阿斗，两个都是阿斗。”（余华，2012：274）

The onlookers shook their heads in disappointment,saying,“They are both hopeless.”（Chow and Rojas,2009:266）

群众形容被打败的两个求爱者是“阿斗”。“阿斗”是三国时候刘备之子，他天生愚笨，即使有诸葛亮这样的神算子相助和扶持，也无法得天下。群众感叹“真是扶不起的阿斗，两个都是阿斗”，通过重复两个“阿斗”来表达他们的失望之情。译文删除了第一个分句，只是翻译了第二个分句“They are both hopeless”，在表达群众的失望方面没有影响，但是第一分句中“真是扶不起的阿斗”所描述出来的那种毫无斗志，无法帮扶的人物形象，就像三国时的阿斗一样，在译文中无法形象地再现出来，对表现原文的黑色幽默效果有些削弱。

李光头在小树林求爱再次受挫之后，仍然不放弃，一心追求林红。为此，他彻底改变了自己形象，变成了林红喜欢的知识分子模样。刘镇看客们看到李光头的改变，又有了他们自己的看法和评论。

他们看着李光头手里翻动着书页，诵经似的念念有词地走在林红身边，群众掩嘴而笑，悄悄说林红身旁少了一个花土匪，多了一个花和尚。（余华，2012：287）

They always saw Baldy Li leafing through his book and muttering to himself like a Confucian scholar whenever he was at Lin Hong’s side.Everyone muffled their laughter with their hands and whispered that Lin Hong had rid herself of a love-crazy hooligan but had gained a love-crazy monk.（Chow and Rojas,2009:279）

刘镇看客是非常了解李光头的为人和性格的，看见了他为了追求女神林红而让自己彻底改头换面的样子，不禁暗自窃笑，“悄悄说林红身旁少了一个花土匪，多了一个花和尚”。这里的“花土匪”和“花和尚”都是借喻李光头，虽然从“土匪”变成了“和尚”，但不变的是“花花肠子”，说明在众人心目中，李光头是一个喜欢拈花惹草，用情不专的浪子。英译文保留了原文中的借喻，直接翻译为“whispered that Lin Hong had rid herself of a love-crazy hooligan but had gained a love-crazy monk”，所不同的是译文的喻体中将“花”翻译为“love-crazy”（为爱痴狂的），这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原文“花”所表达的贬义色彩。而事实上，他对林红用情之深和专一，并不比宋钢少。因为在林红和宋钢结婚之后，他去结扎了，并在林红和宋钢日子不好过的时候、在宋钢离开林红外出赚钱的时候，不断帮助林红度过生活难关，并最终赢得了林红的心。显然，李光头虽然在林红结婚、自己发达之后，也有很多女人，但是他唯一为之痴狂的只有林红一人。所以译文“love-crazy”更加贴近李光头本身的性格和对林红的用情。

宋钢在经历一段时间的心理调适之后，尤其是在林红想办法通过关系帮他买到了当时的奢侈品永久自行车之后，才找到了自己的定位，摆正了自己作为林红男友的位置。此时，他也充满了自信，每天骑着象征着他们幸福爱情的自行车接送林红上下班。

这时候我们刘镇的老人们觉得宋钢像个恋人了，他们说宋钢骑车的模样像从前骑马的将军，他打出的一串串铃声就像马鞭声声。（余华，2012：314）

It was at that point that the town’s elders decided that Song Gang had finally acquired a lover’s air.They remarked that he rode his bicycle like a general on horseback,and when he rang his bell,it was as if he were flicking his whip.（Chow and Rojas,2009:305）

同样是从刘镇老人的眼中，读者可以确证宋钢心理和行为上的大转变。他们说“宋钢骑车的模样像从前骑马的将军，他打出的一串串铃声就像马鞭声声”。这里有两个明喻，将骑自行车的宋钢比喻为骑马的将军，将他打的车铃声比喻为马鞭声。译文“he rode his bicycle like a general on horseback,and when he rang his bell,it was as if he were flicking his whip”都忠实再现了原文中的两个明喻，本体“he rode his bicycle”（他骑车的样子）和“when he rang his bell”（当他打车铃铛的时候）以及喻体“a general on horseback”（马背上的将军）和“he were flicking his whip”（他在挥动着鞭子），所以译文让读者从刘镇老人的视角感受到宋钢的转变，也为宋钢的改变而高兴，毕竟这幸福得来不易。

李光头想要通过静坐示威来迫使县里同意他再当福利厂厂长。在刘镇看客看来，李光头的静坐带着一种挑衅的意味，就像武侠剧中要报仇雪恨的侠客一般。

群众“嘿嘿”地笑，说他坐在那里威风凛凛一点都不像静坐示威，倒是像武侠电影里报仇雪恨的侠客。（余华，2012：378）

Everyone laughed and said that he,sitting there impressively,didn’t look as if he were staging a sit-in but,rather,as if he were a knight-errant in a martial arts movie,trying to avenge some wrong.（Chow and Rojas,2009:369）

原文中的明喻是透过刘镇看客的视角来描述李光头静坐时候的样子。他“坐在那里威风凛凛一点都不像静坐示威，倒是像武侠电影里报仇雪恨的侠客”。“威风凛凛”这个成语出自明代罗贯中的《三国演义》第七回：“看那少年，生得身长八尺，浓眉大眼，阔面重颐，威风凛凛。”宋代吴自牧的《梦粱录州府节制诸军》：“亲从对对，衫帽新鲜，士卒威风，凛凛可畏。”意思是形容声势或气派使人敬畏，恐惧。译文直接保留和翻译了原文的明喻，但是在翻译本体的时候进行了虚拟化处理，翻译为“he,sitting there impressively”（他坐在那里，令人印象深刻）采取的是意译的方法，相比较原文中的本体“坐在那里威风凛凛”，似乎在表现力方面削弱了一点。在众人看来，李光头即使是在自己最穷困潦倒的时候，仍然都像刘镇主人般的威风而有气势，而译文则缺乏这种气势和形象。喻体翻译为“didn’t look as if he were staging a sit-in but,rather,as if he were a knight-errant in a martial arts movie,trying to avenge some wrong”。其中涉及的另一个成语“报仇雪恨”出自《淮南子汜论训》：“（文）种辅翼越王勾践。而为之报怨雪耻。”意思是报冤仇，除仇恨。译文“avenge some wrong”（报仇）采用的是直译的方法，让读者可以感受到李光头无处不在的那种压人的气势。明明是在求人办事，而且是他辞职在先，却可以这么理直气壮地在县政府前面静坐示威。译文完全复写了原文中的表达，用“not as if but rather as if…”的结构，让人们在这种前后鲜明的对比中体会李光头为人的那种与生俱来的气势。也是凭着这种无所畏惧的威风凛凛的气势，他才能在一次次的跌倒之后爬起来，继续前进，并走向成功的终点。

李光头在发家致富之后，还要彻底改变刘镇的面貌，就和他的恩人陶青合作，对刘镇进行了翻天覆地的大改造。

整整五年时间，我们刘镇从早到晚都是尘土飞扬，群众纷纷抱怨，说吸到肺里的尘土比氧气还多，脖子上沾着的尘土比围巾还厚；说这个李光头就是一架B-52轰炸机，对我们美丽的刘镇进行地毯式轰炸。（余华，2012：434）

For five full years,Liu Town was covered in dirt and dust from dawn to dusk.Everyone complained that they were inhaling more dust than oxygen and that they layer of dirt permanently caked on their necks was thicker than a scarf.They said that Baldy Li was like a B-52bomber,carpet-bombing the formerly beautiful town.（Chow and Rojas,2009:429）

李光头对刘镇的改造可谓从里到外，从上到下，彻彻底底地把刘镇翻了个底朝天。群众对此怨声载道，他们“说这个李光头就是一架B-52轰炸机，对我们美丽的刘镇进行地毯式轰炸”。刘镇看客的这个明喻将李光头比作“B-52轰炸机”，可谓形象生动而准确，因为这场改造确实就像对刘镇进行了轰炸之后的再重建，完全改变了刘镇的原貌。译文“They said that Baldy Li was like a B-52 bomber,carpet-bombing the formerly beautiful town”保留了原文中的明喻，说明了这场改造对刘镇人的日常生活，甚至思想观念都是一个极大的冲击。在这样的冲击之下，李光头这个改革先锋首先充当的是破坏一切的“B-52bomber”的角色，对一切进行“carpet-bombing”（地毯式轰炸），而重点在于，他在摧毁了这个陈旧的刘镇之后，还会重建一个崭新的，中西合璧的刘镇。这才是李光头为刘镇创造的新世界，他是这个新世界的主宰和自己命运的主宰。

林红在众人注目之下，心甘情愿地上了李光头的高级轿车，随他去了他的豪宅，离开了宋钢留给她的空虚寂寞。至此，她投入了李光头的怀抱，忘记了远在他乡为她拼命赚钱的宋钢。

从来没有坐过轿车的林红不是坐进去，而是爬了进去，刘镇的群众都看到她翘起屁股像是爬进了狗洞。（余华，2012：562）

…never having ridden in a sedan before,she didn’t get in so much as crawl in.the crowd saw her wiggle her butt as though she were trying to climb into a foxhole.（Chow and Rojas,2009:567）

刘镇众人看到林红坐进李光头轿车时候的样子，“像是爬进了狗洞”。这个明喻极富讽刺意味。明明是一个众人瞩目的美女，应该正大光明，优雅万分地坐进车里，但是因为她没有坐过车子，所以上车的样子非常难看，而且在众人看来，林红也不再是之前那个高傲的公主，而变成了李光头金钱攻势的俘虏，心甘情愿地爬进了狗洞。译文“she were trying to climb into a foxhole”保留了原文的明喻，但是在翻译喻体的时候进行了虚拟化处理，将“狗洞”改为了“foxhole”（狐狸洞）。这样的改写更有意味。原文是对林红为五斗米折腰的讽刺，译文则是讽刺林红陷入了李光头用珠光宝气堆砌起来的温柔乡。“狐狸洞”让人联想起狐狸精，妖艳的人和性诱惑，因此也预示着林红和李光头之间将展开一场肉体的纠葛。这场纠葛最终导致了兄弟决裂，夫妻劳燕分飞的结局。

宋钢因李光头和林红而死，他的离去带给了他俩无尽的悔恨和伤痛。李光头不复从前的李光头，变成了众人眼中的林黛玉。

我们刘镇的群众见了惊讶万分，他们说：

“没想到李光头变成了林黛玉……”（余华，2012：607）

The onlookers were astounded,saying,“Who knew that Baldy Li was such a sentimental heroine under all that bluster?”（Chow and Rojas,2009:615）

李光头的形象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和林黛玉联系在一起的，他的粗鲁和直率，他的放荡不羁都让这个人物有着极为鲜明的个性特色。而宋钢的死让他变成了“林黛玉”——这个中国古典名著中幽怨而多垂泪的女性形象，说明了这对他的打击有多大，使得他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译文省略了借喻，而解释性地翻译为“such a sentimental heroine under all that bluster”（在所有打击之下成了多愁善感的女性），这样的虚拟性翻译虽然让译文清楚明了，但是林黛玉所代表的中国古代典型女性形象却在译文中消失了。